======================================================== 本图书由(Greenphoenix)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 闻说 作者:杏遥未晚 文案 空蝉派大师兄慕疏凉年轻有为温文儒雅心怀天下,是年轻弟子仰慕的对象,是许多姑娘心仪的对象。 然而经过多方了解之后,云衿发现对方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她觉得她可能认识了假师兄。 1、打怪升级剧情流 2、架空文,背景设定纯属瞎扯 内容标签:阴差阳错 仙侠修真 甜文 情有独钟 主角:云衿 ================== 第一章 雪峰之上,冷风呼啸如刀,一道身影脚步深深浅浅拖行在雪地之间,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自旷野中抬头,看见了不远处高耸的山门。 空蝉派。 在十年之前,这还是整个正道宗门的首脑,是一呼百应的名门大派,但如今,这也不过是风雪当中被人遗忘的一隅。 突然一阵风来,大雪再度湮没视线,风雪中的人紧了紧兜帽,咬牙加快脚步,朝着不远处的空蝉派大门而去。 在这风雪中赶路的是一名少女,身上披着白色的狐裘披风,十五六岁的年纪,因着赶路而显得十分狼狈,嘴唇苍白而干裂,双目无神的看着前方,原本姣好的面容透出些许憔悴,只一步一步无知觉般往前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似乎永远都到不了的山门,终于出现在了眼前。 透过那山门往后看去,前方是一座长长的山阶,上面浅浅的铺着雪,四周荒凉旷然,与方才所行过的路没有任何区别。 这空蝉派立在眼前,只在山巅处耸立着几幢空空荡荡的大殿高阁,却连丝毫人烟气息也难察觉。 少女不禁长叹一声,她无力似的跌坐在地,将被冻僵的两手放在唇边轻轻呵气。 她盯着这延伸似乎没有尽头的长梯,像是在犹豫自己究竟是否应当继续往前。 风雪似乎小了一些,头顶悬起一轮无甚温度的太阳,雪色却在这阳光下晃眼了起来。少女微微抬眼遮在眼前,迟疑之间,忽听得不远处一道声音平静传来:“迷路的?” 少女闻声一怔,很快抬起头来,循声望去,才发觉就在那山门的后面角落里,竟站着一个小姑娘。那姑娘看来也不过十二三岁,眉目精致漂亮,粉雕玉琢一般。她将一件宽大的道袍罩在身上,看来更显娇小羸弱,她怀里抱着一把比自己还高的扫帚,靠在山门边上,一双眼睛漆黑澄澈,正不带情绪的看着那少女。 那少女很快反应过来小姑娘的问话,轻轻摇了摇头。 扫地的小姑娘便又问:“那就是来找人的?” 少女这才应下。 小姑娘认真点了头,抱着那扫帚来到少女面前,朝她伸出手来。 少女愣了一瞬才伸出手任她将自己扶起来。那小姑娘扶起人之后就径自转身沿着眼前的台阶往山上走去,一面走一面头也不回的道:“跟我来吧。” 她本就生得娇小可爱,说出的话却正经非常,颇有几分少年老成的意味,先前那少女看着她拖着道袍宽大的裤腿认真往山上走的模样,忍不住忘了方才一路的辛苦,竟弯着眼笑了起来。 少女连忙跟了上去,声音轻柔的道:“我叫花晴,来空蝉派是奉爹娘之命来拜师的。” 前面走着的小姑娘没应声,似乎在认真的与那不合身的道袍下摆计较着。 花晴于是又上前两步,到了那小姑娘的面前,开口又道:“你叫什么名字,你是空蝉派的弟子吗?” “我?”那小姑娘听闻此言,摇了摇头漫不经心道:“我不是,我只是个杂役弟子。” “杂役?”花晴脚步一顿,似乎不大相信。 小姑娘朝着眼前这台阶扬了扬下巴,随后瞥了花晴一眼:“喏,都是我扫的。”她说罢将花晴拉了过来,喃喃道:“我刚扫完的,别弄脏了。” 花晴没料到会是这般答案,只得怔怔的“哦”了一声,随后一路上果然小心了不少,没有再将路边的雪给蹭上山道。 这山道极长,小姑娘似乎不爱说话,再没有主动开过口,花晴便在后面抬目看着她背影,两人走了许久,总算是上了山,来到了空蝉派正殿外开阔的空地当中。 此处与外面一般荒凉,晃眼看去四周高楼虽多,却连半个人影也没有,小姑娘似乎也习惯了这般冷清的情景,声音里面不见波澜,只低声问道:“你找的是谁?” “空蝉派门主,梅方远。” 小姑娘朝着前方的大殿一指,扬眉道:“你往那边走,自然就会有人带你去见门主了。” “哦。”花晴点点头,茫然又道,“你不跟我一起去么?” 小姑娘摇头:“我还有事要做。” 眼见着那小姑娘要离开,花晴迟疑片刻,终于又叫住人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走了两步,回过头来,应道:“云衿。” “还有,别叫我小姑娘,我跟你差不多大。”云衿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很是不满的道,“我十五岁了。” 花晴似乎是没有料到竟会是这般,怔了一瞬,等到想要改口之际,才发觉云衿已经转身离开一段距离了,她远远看着那人的背影,又是一笑,这才转而朝着方才云衿所指的正殿而去。 。 而另一边,离开那处正殿之后,云衿便一个人拎着大扫帚回到了弟子居。 弟子居在空蝉派的西边,因为从前空蝉派弟子不少,此处更是房屋极多,分为了竹松梅三处,每处皆有百来间屋子,然而如今空蝉派人丁稀薄,这些屋子便都空了下来。 云衿一个人走在空空荡荡的弟子居处,望着四周无数黑漆漆的窗口,寻了半晌,总算是寻到了自己所住的松字三十四间。 她打开门走了进去。 屋里很是简陋,不过一床一桌一凳,墙上挂着几件旧了的道袍,桌上摆着个精巧的小瓶子,里面插着一枝含苞待放的白梅。 将屋门合上,云衿立即便将那件不合身的外袍给脱了下来,她看来瘦小,道袍遮掩下的皮肤却是白皙漂亮,手腕精巧细致,却非是干惯了活的模样。 她自墙上挂着的衣服里挑了一件换上,这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转眼在屋内找了起来。 不过一眼,她便看见了横在窗口,浑身都被缠满了灰色布条的东西。 那东西像是根棍子,被灰布包裹得紧紧地,也看不出其中的模样来,云衿将那东西自窗口拿下来,便又将它倚到了墙角,随即喃喃道:“今天空蝉派来人了。” “是不是很惊讶,这么个鬼地方竟然也有人找过来。”她垂着眼,又在桌前坐了下来,托着腮,像是在等那瓶中的白梅绽放,“那人说是听从父母之命来拜师的,这么说来空蝉派总算是有新弟子了。” 说到这里,云衿不由一笑,纤细的眉扬起了漂亮的弧度:“这样梅师伯定会十分高兴。” 屋内安安静静的,除了她谁也没有,她却好似在与人交谈一般,接着又道:“在这呆了三年,我们差不多也该走了,你说是吧?” 她说出这话,立即便扭头往方才那放棍子的角落看去。 但角落里空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什么棍子。 云衿毫不惊讶,不紧不慢的又朝那房间的窗口看去,便见窗口外面,一名空蝉派女弟子正路过此处,见了屋内的云衿,她也不过是随意颔首,这便又离开了。 空蝉派里面掌门加上弟子再加上她这个杂役一共也不超过七个人,在这七人当中,除了她和梅师伯,也就只有自外面路过的这一名女弟子了。 云衿朝着那女弟子笑了笑,待得那人的身影消失不见之后,才将笑容一敛,赶紧将不知何时又横在窗前的棍子给一把扒拉下来,往桌上一放道:“你就这么喜欢看靳霜师姐。” 棍子躺在桌上,没动静。 “每次训话你就装死。”云衿拿手指戳了戳棍子,喃喃道:“你这把流氓剑。”她话音一顿,想了想又道,“也不知是谁将你养成这个样子的。” 云衿说到这里,思绪又渐渐飘远,良久,她才又回过神来,低声道:“新来的弟子也是个小姑娘,跟我差不多大,挺漂亮的,看起来本是个大家闺秀,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空蝉派受这个苦。” 她说完这话,一眼看去,那棍子又不在桌上了,云衿很快在门边上找到了它。 “……”她将那棍子拎起来,摇头道,“不出去,也不见那姑娘,你给我乖乖待着。” 棍子一溜烟从云衿手里飞了出去,自己好好挂回了墙上。 云衿不禁笑了起来,这才终于松口道:“明天带你出去见见她。” 天色已晚,云衿要干的活也已经干得差不多了,不过随意吃了些东西,便拥被入眠,直到第二天一大早。 云衿是被一阵古怪的“咔嗒”声给吵醒的,她揉着眼睛坐起来,才发觉那原本挂在墙上的棍子此时正立在床前,不住的敲着床沿。 云衿揉着眼睛一把抓起棍子,将它扔到了角落里,然后又扔过被褥将它给盖住。 待到换好了衣裳,云衿才终于将那棍子从被褥里刨出来,恢复了精神道:“走吧,带你出去看看。” 她先是将先前那扫帚的木柄给拆了,又将这灰布包着的棍子装在扫帚上面,将其伪装成一把普通的扫帚,这才带着它走了出去。一路无言,云衿很快来到了空蝉派宽敞的广场上,平日里空挡的广场上,此时正有一人在舞剑。 空蝉派终年白雪皑皑,自是极冷,而空蝉派除了她,全派上下连带着宗主门主一共六个人,皆是宁愿在殿内冥想修炼也不愿出来练剑的人,会精神这么好大雪天出门练剑的,也就只有新弟子了。 云衿走近那处,果然见练剑的人是昨日刚来那名叫做花晴的少女。 花晴应是已经入了空蝉派,穿着的是空蝉派白色的弟子服,舞起剑来飘逸空灵,确是好看,云衿带着那棍子在不远处看了许久,花晴才终于结束了练剑,转而回过头来,朝着云衿浅浅笑了笑。 云衿没料到她会理会自己,见了对方的动作,只得也轻轻颔首。 只是云衿没想到,那棍子似乎是看花晴练剑看上了瘾,第二日也疯狂拍打着云衿的床头,强烈表达了自己要出门的愿望。 于是云衿又将它装成一柄扫帚看了一天的练剑。 本以为花晴不过是图个新鲜劲,所以才大清早在雪地练剑,云衿也只当是看上几天就不必再来了,却没想到花晴这剑一练,就练了整整一个月。这期间云衿闲着也是无事,便依着那棍子的意思每日也都去看剑,她与花晴两人虽无交流,但却总会相视一眼,或是一笑,或是挥手,一来一去也稍有些熟悉了。 然而这日,花晴练完剑之后,却没有如同往日一般收剑离开,而是在犹豫了半晌之后,抿唇朝着云衿走了过来。 云衿没有动作,只将双目凝在往这处走来的花晴身上,不知她是想要做些什么。 花晴走近了云衿,这才笑了笑,拉着云衿在旁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两人随意寒暄几句,她才试探着问到:“我看你每天在这里看我练剑,其实你是不是……也很想修炼?” “……”云衿蹙眉,怎么都没料到花晴会往这处想去。 花晴见云衿不语,只当是自己料对了,于是又道:“我听掌门说你在空蝉派当了三年杂役了,你既然想修炼,为何不干脆拜入空蝉派门下修行?” 云衿听得花晴的问话,才终于明白眼前这少女究竟想要说什么。 她目光一瞬复杂了起来,声音亦低了下去,摇头道:“你想错了,我不想修炼,也不想拜入空蝉派。” 第二章 云衿不喜欢与人接触,也不愿意对人透露自己的太多事情,所以她说完这些话之后,很快便离开了。 接下来几天云衿没有再去那广场看花晴练剑,那棍子在屋子里死活折腾着,云衿亦是视而不见。 本以为自己说了这般的话,便已经表现得足够疏离,却没想到这位刚入门的女弟子似乎丝毫没有看懂她的意思,几天之后,她便又出现在了云衿的小屋外面。 眼见花晴突然出现,云衿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那根本来在房间里四处蹦跶的棍子迅速扔到了墙角。 花晴没有看清云衿的动作,她站在窗户外面,隔着窗朝云衿笑道:“我最近练剑都不见你来了。” 云衿默然,片刻才道:“有事,就没去了。” 她这才知道,这新弟子到现在还没有放弃在大冷天里练剑的习惯。 等了一会儿,花晴才又趴在窗口,低声对屋里的云衿道:“我从师父那你听说你的事情了,那天问的那些话,对不起。” 云衿本低头拨弄着桌上的花,听见窗外的花晴道歉,才终于扭头过来,平静道:“没关系。” 她知道花晴为什么会说“对不起”三字。 如今空蝉派中掌门早已不收弟子,花晴口中所说的师父,应是掌门之女梅霜梦,而梅霜梦,也就是三年前将她收留在空蝉派中之人。 花晴应是从梅霜梦的口中听说了关于她的过往,所以才会道歉。 那段过往也十分简单,三年前她重伤昏迷在空蝉派的山门外面,是梅霜梦将她捡了回去,她伤势严重,梅霜梦花了很长时间替她治伤,梅霜梦看她与空蝉派有缘,便也起了收徒之心,想要将云衿留在空蝉派中继承她的衣钵。 然而等到云衿伤势痊愈之后,梅霜梦才发觉,云衿体质特异,经脉脆弱,似是先天不足,根本无法修行。 梅霜梦惋惜连连,云衿倒是十分看得开,她不需要修行,她只需要一个能够容身的地方。 所以她依然在空蝉派留了下来,平日里只做做杂役的工作,也算是十分自在。 云衿回忆着三年前的情形,半晌没有开口,花晴只当她介怀自己无法修行的事情,是以连忙开口打断云衿思绪道:“其实修行也不好玩,又累又苦,我倒是宁愿做个普通人。” 云衿听得此言,抬眸又往花晴看去,花晴连忙岔开了话题又道:“说起来空蝉派如今究竟有多少人?我来这里这么久了,除了掌门和师父,就见过你一个人。” 见她没有再提修行的事情,云衿语气也稍柔和了些,应道:“你还有一个师伯,三个师兄师姐,不过这几人时常不在,在的时候也极少出门,将来你总会见到他们的。” 花晴点头笑笑,随之又拉着云衿说了些上山以来的事情,云衿本就闲来无事,便也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两人就这般聊了不短的时间。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这日相处的时候云衿没有太过排斥,接下来的一个月当中,花晴更是特地将住处搬到了云衿的对面,每天修炼结束便会来找云衿闲谈,两人渐渐地竟也熟悉了起来。 直到这日,花晴一大早与云衿打完招呼之后便去练剑,云衿则拖着那装成扫帚的棍子开始去扫雪。 。 一夜的大雪让整个空蝉派再次变成茫茫雪白一片,这雪景在云衿初来的时候见到还觉新鲜,见久了便也索然无味了。她本要如往日般开始打扫,却没有料到,平日里极少有人会走的山径上,竟是出现了不少的人。 来的人是穿的是同样的枣色衣服,见到外面扫雪的云衿,便开口要见空蝉派的掌门,云衿见他们语气不善,不由得微微皱眉,正要开口,却听得另一道声音自旁传了过来道:“你们是何人?” 这声音云衿十分熟悉,她转头往声音传来处看去,便见到了一名身着道袍,容颜清雅的女子,修道之人本就难以看出年龄,这女子虽看来年轻,一双眼睛却是睿智深沉,叫人难以琢磨透彻。 这女子便是空蝉派掌门之女,也就是当初将云衿自雪地里捡回来的梅霜梦。 梅霜梦出现之后,便朝着云衿使了眼色,是要她先离开,云衿会意,这便退到了一旁,只是她也没有立即离开,只躲开了那些人的视线,抱着那棍子靠在了一侧墙后角落里,静静听着梅霜梦与那些人的对话。 空蝉派很少有人会来,这些人特地来此,言语还十分冷厉,一看便非善类,且修为亦是深不可测,云衿一眼看出了端倪,便在此地等着,想知道这些人来此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云衿的猜测果然无措,梅霜梦与那群人交谈不到片刻,语声便冷了下来。 从这群人的交谈当中,云衿才终于明白过来。 他们是来找花晴的,花晴是身负家族仇怨而来,这些人来此,便是要向空蝉派要人,取花晴的性命。 听到此处,云衿眸光不由一沉,正要离开此地,却听得那边梅霜梦与那群人一言不合,竟是动起了手。 云衿沉默的听着那打斗声,只觉得手中的棍子隐约颤抖着,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想要宣泄而出,她连忙将其紧紧拽在手中,想要叫那棍子平复下来。 然而便在此时,那边打斗的人一阵动静,竟叫其中一名枣红色衣裳的男子砸穿了墙壁,直直倒在了云衿的面前。 云衿骤然顿住脚步,其余打斗的人也都冲了过来,云衿本置身事外,此时却莫名的被卷入了战圈之中。 好在梅霜梦及时到来,替云衿挡住了几名男子的进攻,随即一把将云衿推开,急促道:“先走!带花晴躲起来!” 眼见几名男子朝着自己追来,云衿亦是知晓自己这回被卷了进来,想要置身事外也不可能了,她无奈的点了头,趁着梅霜梦拖住几人之际,赶紧转身离开,朝着弟子居而去。 花晴每日练剑之后都会回到弟子居找她,如今算算时间,差不多也是花晴回来的时候了。 云衿抱着那棍子很快喘息着回到了弟子居,果然见花晴正站在她房间的门边,似乎打算要敲门进屋。 见云衿匆忙赶来,花晴微微诧异,出声问到:“你怎么了?” 云衿知道花晴的性子,一旦问起来没完没了,于是也不愿解释太多,只简短道:“你跟我来!” 花晴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被云衿给带着穿过弟子居四周小道,往另一处方向而去。 她来到空蝉派已有三年,对于此地的地势亦是十分熟悉,带着花晴不多时就钻进了一片梅花林中。云衿也不知先前的那群人不知与梅霜梦交手到了何种境地,但他们人多势众,梅霜梦纵然再强也不过是独身一人,无法将他们统统拦住,他们随时会追上来,所以云衿也不敢停留,只想将花晴给带到安全的地方,找到空蝉派其他人。 然而空蝉派里的人本就不多,想要找人的时候,奈何却一个人影也不见,两人在梅花林里穿梭半晌,还未赶到想要去的所在,便见一道红影从天而降,拦住了两人的去路。 梅花随着这身影带起的劲风微微摇摆,云衿微微一怔,带着花晴停下脚步。 那道红影正是方才与梅霜梦打斗的其中一人,他也不知是如何追上两人,他身形高大,此番拦在两名少女的面前,竟像是座小山一般。 花晴见得那人的装束,脸色立即便苍白了起来,后退着颤声道:“是你们……” “花晴姑娘。”那人声音亦是沉闷,视线丝毫不曾在云衿的身上停留,只定定向着花晴,抬手道:“总算是找到你了。” 他的手上,是一把明晃晃的弯刀,刀尖向着花晴,寒光晃眼。 四周不知何时又开始下起了雪,雪色与周围的白梅颜色交错在一起,其间似乎都渗透着眼前这男子的杀意,他步步向前,锋芒紧逼,风声随后呼啸,应是更多的人正在往此处赶来。 云衿知道如今情况危急,紧拽着花晴的手亦是不曾松开,谁想花晴却突然往前一步,将身形较为瘦小的云衿给挡在了身后。 “逃不了了。”花晴压低声音在云衿耳畔喃喃说着,摇头面色泛白却又固执的咬唇道,“这件事情跟你没关系,你别管我自己走。” 云衿看着花晴,神情幽幽却不开口。 那男子脚步再动,已然行至二人近前。 花晴双手微颤,却紧紧握住了自己的随身佩剑,神情紧张的等待着,等着出手的刹那。 然而对方的出手,却远比她所料要快上许多!只听得铿然一声,梅花林中像是落雪飘过的一刹那,那刀光便至!毫不留情一把将花晴手中之剑挑飞! 花晴浑身一僵,仰头怔怔看向那人。 那人唇角浮起一抹冷然笑意,再度往前,此时他已到了花晴面前,随时都能取花晴性命的距离。 扬刀,出手,动作带出一片流光,不见丝毫迟疑! 但这一刀落下,却并未见得想象中的血光四溅! 它的刀锋撞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一时间在梅花林中奏出铮然脆响,阻止了那男子的一切招式。 出手拦在男子身前的是云衿,看起来瘦弱矮小,弱不禁风的云衿。 而挡住他那一刀的,是云衿手里被灰布包裹着的棍子。 这一刀,让那棍子上包裹着的灰布微微开裂,几根布条自其上滑落下来,露出了破烂布条下面精巧细致的剑纹。 第三章 “这是……”见得云衿突然出手,不光是花晴,就连先前那男子亦是一怔,两人目光皆落在云衿手中剑上。 然而就在那男子发怔的瞬间,云衿已经再次出手了。 她没有要给敌人机会的习惯,自然是能够早些解决麻烦最好,只见得四周寒梅微动,也不见得她如何动作,无数梅花瓣随着这番动作自树间脱落,纷纷洒洒旋然而出,一时间竟迷乱了视线。 而就在这寒风与雪花相接的刹那,只听得铮然剑鸣之声骤起,四周的一切似是在突然之间静了下来,唯有一抹白光如绚烂初阳,自云衿身前绽出,便见包裹着棍子的灰布纷纷崩裂破碎,而就在这裂帛声中,灰布包裹着的东西终于彻底现入众人视线! 那是一柄长剑,剑身极细长,剑鞘上刻着繁复精巧却不明含义的纹路,而便在这同时,云衿一手落在剑柄之上,拔剑,挥出,动作行云流水,剑光泯灭于刹那之间! 这一剑,剑势无匹,浑然天成,谁也料不到,这般如同开天辟地的纯熟剑法,竟是自一个不过十五岁的小姑娘手中挥出! 纵然是一旁满脸担忧的花晴,在看到这剑术的瞬间,亦是不由得怔住。 云衿一剑落下,先前那男子措手不及,竟被逼得大退数步,长刀脱手,虎口一阵鲜血直流,颤抖不止,他一手按住右臂,低头看了一眼手上血色,不禁抬眸往云衿直视而去。 云衿面上波澜不惊与之对视,甚至还有几分锋芒隐于眼底。 那男子撑着身子便要再出手,但在此时,却听得林中又是一番风动之声,只见得两名身着空蝉派弟子服之人已然来到,而居于最前方之人,正是方才还在与那一群男子打斗的梅霜梦。 几人匆忙赶至此处,当即一把将那还要再出手的男子制住,云衿眼见众人前来,亦是将目光一沉。 但如今要收剑却已经迟了。 梅霜梦的目光已经凝在了她的身上,不光如此,随她而来的另外两名弟子在解决了对手之后,亦是往云衿看来。 他们看的都是云衿手中的剑。 云衿在空蝉派中住了整整三年,一直对众人有所隐瞒,在所有人的眼中,她不过是个先天不足无法修炼的小姑娘,直到今日,她为护花晴,拔出了这把剑。 云衿抿唇不语,等了良久也未曾等到众人的反应,她知自己欺瞒甚久,也没有打算要解释,只默然收剑,随即转身便要离开。 然而梅霜梦却在此时开了口,唤住了离开的云衿。 “那把剑……”梅霜梦迟疑半晌,这才将目光自剑上移开,转而落在了云衿的脸上,似要看清她的神色,“蕴华剑?” 云衿本欲开口说些什么,听得梅霜梦这话,才不禁蹙眉,出声道:“什么?” 梅霜梦没有立即解释,只与其余两名空蝉派弟子对视片刻,开口又道:“你不知道这把剑的名字?这把剑你是从何而来?” 云衿沉吟不语,她在空蝉派待的时间不短,一来是因为尚无其余可去之处,而来则是因为她对此地的印象不差,对于空蝉派中众人也有所好感,只是她一开始便隐瞒众多,如今再要解释,却也有些难了。 半晌之后,她到底是垂目看向手中长剑道:“这把剑是我自七海深渊外的树林中捡来的,我不知道它原来的主人是谁,但它于我来说有救命之恩。” 六年之前,尚才九岁的云衿在众人的追杀中逃到了七海深渊,她本以为那是一条死路,却没有料到,她在树林中急促奔逃,却意外遇上了那把剑。 那是一把对九岁的云衿来说显得不可思议的剑。 它会动,不需要旁人握剑,它会自己使出剑招,且剑术高超,功力惊人。 也就是这样一把剑,在当初那一片混乱当中救下了云衿的性命。 后来云衿将那把剑视为恩人,时刻带在身旁,度过了漫长的三年,那三年里她发现那把剑有意在教她剑招,于是她开始练剑。 直到三年之前,她再次遇上仇人,被追杀之际身受重伤来到了空蝉派中。 那把剑不会说话,云衿也不知道它的来历,不知道它的名字,更不知道它原来的主人是谁,但对她来说,那把剑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眼见空蝉派众人望着那剑的目光古怪而似有怀念,云衿心中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抿唇道:“我欺瞒你们在先,你们若要我离开可以,但这把剑我不会交给它原来主人之外的任何人。” 听得云衿此言,梅霜梦目光悠远,半晌才终于似是回过神来,摇头叹道:“这把剑被你所得,救你性命,也算得上是缘分。” 云衿没料到梅霜梦会突然说出这话,她低声问道:“什么意思?” 梅霜梦上前一步,此番看向云衿的目光却变了,她语声柔和道:“你可想知道这剑原来的主人是谁?” 云衿握在剑柄上的手突然一紧。 手中的剑在微微颤抖着,虽然这颤抖十分的轻,但云衿却真实的感觉到了。 她甚至有些不明白,那颤抖的究竟是她的剑,还是她的手。 她从前曾经想过,究竟是谁将这样一柄宝剑留在了七海深渊,那段日子她为了躲避仇人追杀,不得不一个人待在林中山洞之内,山中岁月枯燥无味,还需时刻担心着仇人寻到自己,她那时候唯一的乐趣,便是与那把剑交谈。剑不会说话,却会动,它教了她剑法,甚至还帮她砍柴生火,做了许多事情。 她对那剑生出的好感,也随之转移到了那剑原来的主人身上。 曾经有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在想着那个素未谋面的人,想象那人究竟是什么模样,又是为何会遗失了此剑,叫她寻到。 当然后来她离开七海深渊,四处漂泊,最后来到空蝉派,那剑的性子也越来越放荡不羁,那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不论如何,对于这把剑从前的主人,她一直是感激,并期待着。 直到现在她听到梅霜梦问了她这个问题。 “你可想知道这剑原来的主人是谁?” 自然是想,非常想,一直在想。 云衿抬眸,一双眼睛直直看进梅霜梦眼底,语气犹疑却又迫切:“你知道?” 梅霜梦目中微见笑意,颔首轻声应道:“我知道。” 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梅霜梦来到云衿身前,忽然抬手轻轻揉了揉她头顶的发。 云衿眨了眨眼,一时间忘了动作。 梅霜梦旋即没有再与云衿交谈,只回转身去,两名空蝉派弟子已经擒住了方才那男子,她随之便开始吩咐起来,先是将那人绑起来带到了空蝉派一处地方严加看守,随之又开始调查其他他们的来历,探得他们目的,空蝉派几年也不见得有一个人前来,如今出现这样的事情,自然是要严加防范,再加上人丁稀少,梅霜梦这一忙,就忙到了傍晚。 待得安抚了今日应付众人受到了惊吓的新弟子花晴之后,梅霜梦才终于自花晴房中缓缓走出来。 花晴住在弟子居内,对面便是云衿的住处,梅霜梦方才走出房间,便见云衿正站在自己的屋外,双眸黑沉如波澜不惊的古井之水,正认真而专注的盯着她。 梅霜梦倏然一笑,上前道:“在等我?” 云衿点头,目光依旧未曾自梅霜梦的身上离开,只道:“你还没有告诉我。” “嗯?”云衿虽已经有十五岁,身形却是十分娇小,梅霜梦干脆俯身下来,双目微微眯起,露出轻快的笑意。 云衿从来没见过梅霜梦露出这样的笑意,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透过她的身影看另一个熟悉的人。 云衿终于在难得的忐忑中问了出来:“蕴华剑的主人是谁?” “慕疏凉。”梅霜梦笑意微敛,一字一句道,“他的名字叫慕疏凉。” 云衿没有开口,她紧盯着梅霜梦的双眸,在心底将这三个字喃喃念了数遍。 而原本立在一旁墙角处的蕴华剑,突然之间似有所觉,开始轻轻颤动起来,剑身与剑鞘磨合发出铮鸣之声,云衿扭头看去,这才在心中确定下来,“慕疏凉”三字,果然便是蕴华剑主人的名字。 她目光在蕴华剑身上流连半晌,杂糅了无数情绪,到底还是回过身来,咬牙下定决心般对梅霜梦道:“我能见他吗?” 话音至此一顿,云衿眨去眼底的犹豫,这才又道:“我想亲手将蕴华剑还给他。” 梅霜梦见云衿这副神色,稍稍一怔才又道:“剑不必还给他了。” 云衿不解皱眉:“为什么?” 梅霜梦笑笑,起身道:“我带你去见他。” 。 梅霜梦带着云衿,一路沿着铺满白雪的路往前,穿过宽广的梅花林,穿过几处早已经荒废的楼阁,行了许久,才终于在一处古旧的小楼前停下了脚步。 阁楼上悬着银铃,风一过便是一阵细碎铃响,清脆的铃声伴着四周雪色,更添寒肃。 梅霜梦带着云衿站在这紧闭着的阁楼大门前,回头低声道:“他就在里面。” 第四章 空蝉派昔年声名远扬,弟子众多,这个有着数百年历史的门派伫立在空蝉山上,地势极为宽广,然而云衿在此住了整整三年,一直以来所到过的地方也不过正殿与弟子居之间而已。 其余地方就像是随着十年前的空蝉派一起被尘封在了风雪之间,再不复见。 一直到今天,云衿随着梅霜梦一起,推开了这座小楼的大门。 楼中的情形与云衿所猜想的相去甚远,小楼的房间里所有窗户皆是紧紧闭合着,整间屋子极大,但却阴冷而晦暗,唯有那中央处摆着一张精致的石台。 石台四周立着几支灯烛,而就在那石台上,一人安然沉睡着。 灯火恍惚,楼外风声再起,檐上的银铃声突然之间叮当撞入耳中,像极了绵长梦境里悠扬的曲调。门框因风吱呀作响,石台边的烛火扑簌晃动,屋中浅色的帷幕尽数飞扬。 这一切都发生在云衿见到那人的一瞬之间。 不过一眼,却叫她觉得,自己等这一刻,已经等了许多许多年。 她怔怔的看着那人。 那是一名容貌清逸俊秀的青年男子,他平静的躺在石床之上,似乎与尘世隔绝,似乎不然一点尘垢。他穿着一袭雪白的衣裳,云衿一眼便看了出来,那是空蝉派的弟子服,但那衣裳在他的身上,不知为何却与旁人显出些许不同来。 云衿突然很想知道,这人若是睁开眼睛,会是何等的风采。 她随着梅霜梦来到那人近前,将他的面容看得更为仔细,看得见那人沉睡中的眼睫映着灯火的剪影,看得见那人苍白的唇色和没有起伏的胸口。 她心中微微一沉,转而往前方梅霜梦看去。 “他……怎么了?” 梅霜梦轻笑,低声道:“他还活着,只是受伤太重,所以一直昏迷不醒。” 云衿茫然看着他,心里空空落落的,不禁又问:“他昏迷多久了?伤在哪里?什么时候可以醒来?” 似乎是头一次听见看来冷冷淡淡的云衿问出这么多问题,梅霜梦微觉诧异,不由抬眉,缓声应道:“他的伤,非是普通的皮肉之伤,他伤在魂魄。” “魂魄?”云衿从未听说过这般的伤,不禁喃喃重复了一声。 梅霜梦回头看着石床上那人,又道:“他已经昏睡十年了,我也不知他究竟何时会醒来。”梅霜梦说到此处,话音却又是一顿,转而认真道,“但他一定会醒来的。” 云衿听着这话,目光又不经意的落到了那人的身上,久久不肯挪开,她微微抿唇,喃喃问道:“他是谁?” 梅霜梦牵着云衿的手,轻声道:“他是空蝉派的大师兄,空蝉派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 云衿听着这话,不觉抬眼与梅霜梦对视在一起。 自三年前来到这里开始,云衿所见的空蝉派就是现在这般模样,空蝉派中除她之外一共也就只有六个人,其中包括了门主梅方远,两名宗主梅霜梦与梅染衣,剩下的便是三名弟子。 因为这样,云衿对梅霜梦口中的“空蝉派年轻一辈中第一人”的形象实在是有些淡薄,不知那究竟会是何种光景。 梅霜梦亦是不由得笑了起来,只是笑意当中满是无奈,她摇头叹道:“当年的事情便不必说了,他算是我半个弟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当初空蝉派的一切责任都在他的身上,他却从未让任何人失望过。” 云衿默然听着梅霜梦的话,她手中还抱着那把剑,蕴华剑在剑鞘当中不住颤动,她低头看了一眼,上前,将剑放在了石台之上那人的身旁。 慕疏凉,这是他的名字。 云衿喃喃在心中念着这个名字,心底间骤然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就在此时,梅霜梦开口道:“先前你在梅花林中使出来的剑法,我看到了。初见那会儿我以为你先天不足,经脉无法适应修炼,都是你骗我的?” 云衿一怔,想到三年前的那个谎言,此时无可奈何,只得点头应道:“是。” “为什么?” “我已经学过剑法了,不想再练别的剑法。” 梅霜梦挑眉,转而又道:“你的剑法是跟谁学的?” 云衿不知自己这话说出来是否会有人相信,但事到如今,她却又不愿意在这里说谎,只得低声道:“蕴华剑。” 梅霜梦盯着那把剑,忽而笑了起来。 云衿不解的看向梅霜梦,对方与她视线相接,这才又道:“那是空蝉派的剑法。” 她说完这话,忽而正色起来,直视云衿双眸道:“云衿,你可愿加入空蝉派,修行更加高深的剑法和武学?” 云衿没有立即回应梅霜梦的话,她像是没有料到对方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在沉默中向那石床上睡着的人看去,目光掠过那把陪了她许久的蕴华剑,突然又回头往梅霜梦看来。 她有许多的顾虑,她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但在这一刻,她突然生出了一个离奇的想法来。 “若是加入空蝉派,我能经常来见他吗?”云衿喃喃说着,一手指向了那处躺着的人。 梅霜梦听着云衿这话,微觉诧异,只是片刻后她便眯着眼笑了起来:“自然可以,他常年沉睡在此,正需要人照顾。” 云衿双眸微亮,她极少会将情绪流露在外,此时一双眼睛却当真漾起了笑意,她点头道:“我加入空蝉派。” 加入空蝉派的原因和理由,显得有些冲动和莫名,她本还有着许多的顾虑,还有着许多事要去做,但她却是真实的在见到慕疏凉的一瞬间动摇了。 她想要等那人醒过来,想要见他睁开的眸子究竟是何种模样,想要谢谢他的蕴华剑,陪她过了自己最痛苦的一段日子。 。 当天,云衿便被梅霜梦带去见过门主,成为了空蝉派的正式弟子。 新弟子本是要先见过师兄师姐,但云衿在此住的时日已久,与众人一早已熟悉,便免去了这一步。空蝉派加上刚入门的花晴,一共有四名弟子,其中两名师兄,分别叫做闻思、李壁,这两人一人经常在外,另一人则总将自己关在房中,云衿与他们的接触并不算多。而另一名师姐叫做靳霜,对于云衿来说可算得上是十分熟悉。 因为蕴华剑非常喜欢靳霜。靳霜的住处在云衿所住的小屋外不远,每天出去练功,或是回来,都会自云衿的窗口路过,没到这时候,蕴华剑都会自己跳上窗口,一直等着靳霜的身影消失不见,都舍不得挪动半分。 而也等到入了门之后,云衿才从梅霜梦的口中听说,如今空蝉派分为两门,一门跟随她修行机关阵术,另一门则是跟随空蝉派余下的另一名宗主梅染衣修行剑术。云衿既然习剑,理应是拜梅染衣为师。 但如今天色太晚,便只得作罢,等到第二天一早再去拜师。 如此一来,云衿便又带着蕴华剑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天色的确已经很晚,空蝉派本就安静,如今更是四下连灯火皆已不见,天上飘起白雪,云衿自正殿处回来,行至自己的屋前,才发觉已经有人在等着她了。 “靳霜师姐。”云衿在门前站定,不解的看着等在门前的女子。 靳霜轻轻应了一声,一双眼却紧紧地凝在云衿手中的剑上。 “你拜入空蝉派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靳霜这般说了一句,随后又指着身后的房门道,“进去说?” 云衿点头,两人一道进了屋子。 屋子里也见不得比外面暖和上多少,云衿回屋之后便将剑置于桌上,回身替靳霜倒茶,靳霜端然坐在桌旁,指着桌上那剑轻声问道:“我能碰它么?” 云衿回身还未说话,便见那蕴华剑已经主动钻进了靳霜的怀里。 云衿:“……” 待她倒好茶端来桌前的时候,蕴华剑已经在靳霜的身上亲热的蹭了个遍。 “果然是蕴华剑。”靳霜握住那剑,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块手帕来,将剑身轻轻擦拭起来,目中满是笑意与怀念之色,“从前大师兄在的时候,便经常将这剑交给我清理,我果然没有将它认错。” 云衿听得此言,转而往蕴华剑看去。 她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蕴华剑与靳霜是有交情的,所以才会每次见了靳霜都那般反应。 靳霜前来,自是要询问关于蕴华剑的事情,云衿将先前告诉梅霜梦的那段说辞又说了一遍,目光便又认真落在了靳霜的身上。 靳霜察觉她心中有事,便开口问了出来,云衿这才道:“能不能,对我说些……”她话音至此,想到如今自己已是空蝉派之人,便改口道:“大师兄的事情。” 靳霜目光柔和下来,很快点头道:“自然可以。” 对方答应下来,云衿却突然沉默了,她两手托着腮,心中思绪万千,只觉得什么都想要知晓,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究竟先问哪一个问题,最后她睁着眼睛,显得有些谨慎的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靳霜低头仔细的擦拭着蕴华剑的剑身,听得云衿的问题,不由失笑,继而道:“他是我见过最完美的人。” 最完美的人,这个说辞不论是对谁来说,皆可称得上是最高的赞誉,云衿凝目看着靳霜,不明白什么样的存在,才配称得上这样的赞誉。 靳霜没有抬头,兀自接着道:“他是个天才,生于正道最有名望的世家,自小便是同辈当中的佼佼者,他八岁进入空蝉派修行,十岁便因父亲病逝而继承了整个家族,之后一面在门派修炼一面处理世家事物,时常奔走于两地。” “他是空蝉派的大弟子,也肩负着整个空蝉派的责任,当初空蝉派麻烦缠身,宗主们无法脱身,皆是由他前去处理。后来正邪两道多方势力交战,空蝉派作为正道之首,也是由他从中斡旋,与其余众人商议要事。”靳霜说到此处,不由得无奈摇头,“当时他肩负着家族门派与正道的许多责任,成天忙得连回屋休息的时间也没有。” “在他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他像是想把全天下的麻烦事都给揽下来,不要命的替所有人解决麻烦,却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 “是不是很不可思议?”靳霜说到这里,不觉怀念的笑了起来。 云衿眨了眨眼,在心里面努力勾勒出那人的形象。 但见身旁还在狗腿的蹭着靳霜的那把剑,突然间心中又生出了一种古怪的感觉。 那样的慕疏凉,怎么养出了这么一把剑来?? 第五章 靳霜自然不明白云衿的疑惑,她在云衿屋中待了许久,又说起了一些慕疏凉从前的事情,这才终于站起身来,依依不舍的看了那把剑一眼,像是在看一个熟悉的人。 随后她转身离开了屋子。 靳霜离开之后,屋中霎时间又沉寂下来,云衿趴在桌边,下巴枕在手背上,无聊的用指尖拨着茶杯,竟有了些惆怅。 这种惆怅不知从何而起,也不知如何化解,她忽而感觉到衣角被什么东西轻轻碰触,她转过头来,便见蕴华剑正倚靠在她脚边,讨好似的晃动着剑身。 云衿一把将剑捞了起来,平视着这把剑,喃喃念道:“你的主人究竟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 蕴华剑自然回答不了她,她想到自己这般言语,不禁又笑了起来。 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对这个人产生这样的好奇,就连他自己也不能说明白。 。 成为空蝉派弟子的第二天,云衿便被梅霜梦带到了梅林深处的另一处庭院当中。 一路上梅霜梦解释之后云衿才明白过来,原来空蝉派从前共分为四大宗门,分别是孟章宗、监兵宗、陵光宗和执明宗,因为十年前的事情,空蝉派几大宗门纷纷解散,宗主也早已不在,如今整个空蝉派,便只剩下了梅霜梦和梅染衣两名宗主。 梅霜梦是孟章宗宗主,所负责教习的是各种咒术符法以及机关锻造之术,剑术只做强身只用而已,花晴所学的便是这些东西。而剩下那位陵光宗宗主梅染衣,做教习的则是剑道,如今云衿以剑法入门,所以要入的宗门自然是陵光宗。 与昨日见到慕疏凉的那座小楼一样,如今他们所去的庭院也是云衿来此三年,从来未曾去过的地方,而梅霜梦口中那位陵光宗宗主梅染衣,也是云衿从未见过的人。 云衿只在其他两名弟子的言谈中听说过梅染衣此人,说他是个剑痴,自许多年前开始便一直呆在自己那小院当中,练剑练功,从未离开过,外面的一切事情似乎都与他无关,他就这么修炼了几十年。 “说起来,就连小慕的剑法,当初也是受过梅染衣的指导。”梅霜梦这般说着,此时两人已经打到梅花林的尽头,一座漂亮的庭院近在眼前,只是这处庭院似乎疏于照顾,许多花草生得格外繁茂,看起来倒是显得有些荒凉了。 云衿从未想过,空蝉派当中竟然还有着这样子雅致的亭台楼阁,此处若是在十多年前空蝉派全盛时期,定是十分漂亮。 就在云衿观察着这四周景致之际,梅霜梦已经行至前方,她回过头来,朝云衿笑道:“你跟我来。” 云衿点头跟上,两人一道穿过回廊,到了一处与别的地方相比明显要干净许多的厅中。 厅中没有摆上几样东西,看起来空空荡荡的,唯有桌上放着一盏茶,上方还有余热淡淡飘着。 这厅堂后方有一座屏风,内中燃着些烛火,梅霜梦先是看了那桌上的茶盏一眼,转而才扭头往屏风内看去一眼,笑道:“染衣,这小姑娘是你的新弟子,我昨天跟你提过的,今后便由你来照顾了。” 云衿跟随着梅霜梦的目光往那屏风后方看去,静静等待着。 片刻之后,一道身影自那屏风后走了出来。 自其中走出的是一名男子,看起来年岁不大,着了一袭宽松的青衫,长眉如黛,黑眸如星,一眼看去,只叫云衿脑子掠过一个词。 寒梅。 这是个如寒梅一般的男子。 男子面上无甚神色,听得梅霜梦的话,转而往云衿看来,两人的目光在虚无中交接不过一秒,他便又垂下了眸子。 他就是梅染衣,空蝉派门主梅方远的儿子,梅霜梦的弟弟,陵光宗宗主,云衿将来的师父。 云衿盯着那人看着,却没能够生出半点亲近的感觉来,甚至无法相信自己接下来将会在这人的手底下学剑。 因为他的眼神冷淡了,云衿甚至觉得,或许他看花草与看人皆是同样的眼神,没有丝毫感情。与其说此人像是醉心于练剑的人,倒不如说他本身就像是一把剑。 就在一片静默当中,梅染衣终于开了口道:“名字。” 他的声音一如人般清冷,云衿轻轻眨眼,开口道:“云衿。” 梅染衣微微颔首,目光却自忽而掠到了云衿手中抱着的剑上。 蕴华剑剑身极长,云衿身形娇小,抱着这把剑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她发觉了梅染衣落在剑上的视线,不觉也抬眸往他看来。 毫无表情的男子此刻眼中总算是有了些能够称之为情绪的东西,他微微挑起眉角,淡淡道:“蕴华剑?” “不错。”梅霜梦开口道,“小慕的佩剑被她给捡到了,也算得上是缘分。” 她轻轻揉了揉云衿的头发,复又对梅染衣道:“我便将她交给你了。”她说完这话,转而朝云衿笑了笑,这才折身离去。 等到梅霜梦离开之后,整个厅中的气息似乎便又静止了下来,云衿不善言辞,也不喜与人接触,如今面对着一个更加没有话说的人,不由得只能将目光落在厅中唯一会动的东西身上——那茶杯上的热气正丝丝缕缕的飘荡着,散在凛冬的空气中。 就在云衿以为这样的沉默会一直进行下去的时候,梅染衣终于再次开了口。 “你随我来。” 说完这话,他头也不回的便往外走去,所去的方向则与方才离开的梅霜梦完全相反。 云衿抱着剑一言不发跟了上去,梅染衣人高腿长,一路往前脚步不慢,云衿跟在后面,一路小跑才能够勉强跟上。 两人行了一段,终于在一处房门紧闭的小屋前站定下来。 云衿不解的看着梅染衣,等待着对方解释来此的用意,却见梅染衣平淡的开口道:“屋中的书你都可以看。” 云衿应了一声,转脸往那房门看去,只见得门上积了一层薄灰,似乎也许久未曾有人来过了。 就在她这般观察的那房间的时候,梅染衣已经转身要离开了。 云衿连忙要开口,只是半晌不知应当如何称呼,最终只得用险些咬到舌头的语气含糊道:“师父!” 梅染衣回头看她。 云衿指着那屋子,低声道:“里面是什么?” “里面是当初小慕给新弟子准备的东西,你全部看完再来找我。”梅染衣淡淡道,“我先回去了。” 就这般平静的说完这话,梅染衣便当真离开了。 而云衿则在听见梅染衣口中的“小慕”二字后,便怔住不动了,等到梅染衣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她才又回转身来,打量起这扇紧闭着的门扉。 她没有想过,自己入门的第一天,所做的事情竟然是看书。 然而与“慕疏凉”有关的一切,她却又都充满了一种朦胧的期待。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伸出手,将那扇许久未曾有人触碰过的大门推了开来。 大门发出了古旧刺耳的声响,门上微尘随着这番动作被惊动,飞散在冷风里。 屋子里的一切尽数展现在云衿的眼前。 这间屋子比想象当中要宽敞不少,屋中靠窗的地方摆着一张桌案,上面胡乱的堆着几本书,旁边还放着一方砚台,笔架上的毛笔整齐摆放着,只有一支平放在桌上,似乎是当初这里的人正在写着什么,写上一半便起身离开了,所以此处还保留着从前的模样。 就在那桌案后方,宽敞的房间里整齐排列着十来个书架,书架上各种各样的书册整齐排列着,每一格书架的下方皆被人标注了类别,经文,阵法,机关,符法,剑术,甚至还有铸术,云衿沿着那些书架看了一圈,发觉这其中与剑术有关的书册最多,阵法次之,最少的则是铸术。 云衿自小都是独自在山间修行,何曾见过这样多的修炼之术,这样多的经文古籍,她一时之间不禁怔住,良久才回过神来,随意来到一处书架旁。 这房间的确是很久没有人来过了,房内所有的东西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积尘,书也不例外。云衿自书架上抽出一本剑谱,当即便又是一阵尘埃激扬。 她连忙后退几步,等那灰尘散去,才轻轻拭去这书上的尘埃,小心翻了开来。 盯着这剑谱上的内容不过看了片刻,她便凝起了眸子。 这上面所记载的剑招,正是她从蕴华剑上所学到的剑招。 她不由得又往后翻了翻,她跟随蕴华剑学这剑法也有五六年的时间了,但因为从前没有根基,后来也不过是跟着剑学走势去势,许多剑招上面还心有疑惑,如今见得这剑谱,她当即翻到了自己修炼起来最困难的那几招,想要好好看个明白。 不过翻了片刻,她便将那几式给找到了,更叫她惊讶的是,就在那几式剑招的书页上,竟还有人在旁写了一行小字,将那剑招的修行难处统统标注了下来,那人写得十分细致,所有云衿所遇上的问题,似乎都在那几行字之间得到了解答。 云衿捧着那书,定定看着那几行小字,不觉怔住。 写字的人应是极有耐心,他的字很漂亮,每一笔皆规整无比,看来平和却又不失力道,不过一眼,便叫人觉得温柔。 云衿眼底浮起些许笑意,她看完这一页,便又立即往后翻去。 整本书,几乎所有难点,都被那人写上了注解,一笔一划工工整整,没有丝毫缺漏。 云衿突然想到什么,将手中的书放下,又在书架上随处找了几本书出来翻看,一看之下才发现每一本书皆是如此,不管是剑术、符法还是经文,无一例外。 想到方才梅染衣离开前所说的话,云衿再次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会做出这种事情的,除了慕疏凉,恐怕再无其他人了。 第六章 因为梅染衣离开的时候说过,要云衿将那房间当中的所有书看完之后再去找他,所以云衿也并不急着要去练剑,而是在这房间当中留了下来。 屋子书架上所摆放的书籍众多,云衿也不知自己当真要看完这些东西需要花上多长时间,但她却很喜欢看这些书。 因为每一本书中,都有着慕疏凉所留下的注解。 云衿很喜欢看着那些字,从那每一个字当中,她似乎都能够看到当初慕疏凉坐在桌案前,认真书写的模样。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云衿每天早起之后便会来到这屋子当中,先是打扫一番,然后便开始看书。她自幼练剑,自然是自剑谱开始看起,这屋中的剑谱极多,云衿纵然是没日没夜的看也得花上许多时间,更不论她每次看书皆是一字一句,在书中寻找着慕疏凉所留下的所有痕迹。 在屋中看完所有的剑谱,她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 在这一年当中,云衿的日子过得极为简单,每日晨起之后便是来到此处看书,她虽是看书,却总会将蕴华剑带来这屋中,虽然并不会练剑,但她早已习惯了将那剑带在身边,也不会觉得累赘。 这日,云衿将自己所看的最后一本与剑术有关的书放回了书架,然后她便盯着后方的几排书架发起怔来。 慕疏凉的注解对她来说的确很有帮助,她每次看完书之后,回到弟子居,总会自己试着练上一段时间的剑术,许多她从前不懂的难处,在用上慕疏凉注解中所说的方法之后,便都会迎刃而解。不过一年的时间,她的实力与从前相比,早已不在同一个境界。 她不禁开始怀疑,慕疏凉究竟会多少东西,又究竟为何要做出这样的事情,这房中的书也不知究竟被多少人翻阅过,书页都早已翻卷,也不知究竟有多少人在此地受过慕疏凉那些注解之助。 只是还有一事,她却也十分不解。 据梅霜梦所说,陵光宗所修的乃是剑道,为何这屋中却有着许多其他的书籍?又为何当初梅染衣要将它们全部看完再去找他? 若说符法咒术还有一看的必要,那铸术又是为何会在这之中? 就在云衿疑惑之际,角落里传来一声轻响,云衿绕过书架来到那传出声音的角落里,便见蕴华剑正倚在一处书架旁,上方书架上所摆放的,正是与铸术有关的那几本书。 每天来到此地,云衿都会将蕴华剑放下,蕴华剑与别的剑不同,十分活泼好动,总会在屋内四处乱窜,但几乎每一次云衿将它带走的时候,都会发现它在这处书架之前。 起初云衿并未如何在意,今日见到,却颇有些迟疑了。 正好看完了所有剑术有关的书籍,她也不知接下来应当要看什么,此时见了这几本书,便干脆将它们拿了下来。 “你想让我看这个?”云衿似有所觉,不禁往蕴华剑看去。 蕴华剑自己蹦了蹦,跳上了一旁桌子稳稳摆好。 云衿笑了笑,亦是在桌旁坐下。 她随意翻开了其中一本书,低头认真的看了起来。 这书上与之前她所看的剑谱一样,自是四处都留下了慕疏凉的注解,云衿本对这方面并不如何有兴趣,但看着慕疏凉所写的字,却当真静下了心来,逐字逐句认真看着,只是越看,她便越察觉出了这书与之前的那些书有所不同。 她发现那书上除了注解,竟还被人做了一些奇怪的记号,每过几页便有一个记号,那些记号所落的书页上,记载的无非是一些东西的铸造流程,有剑,有刀等武器,但其中也有一些小玩意儿,如水壶,如簪子,锁链等等,零零碎碎的东西不少,却都带着那种奇怪的记号。 云衿看到此处,心中自是大惑,不解的往蕴华剑看去,喃喃道:“这是慕疏凉所留下来的?” “为什么?” 蕴华剑不会说话,自然无法回答她,她将眉头拧起,便接着往后翻去,翻过好几本书,其中皆有这般记号,她心中虽是疑惑,但这么多年过去,谁也没办法告诉她这些记号究竟是什么,又究竟是从何而来。 直到她胡乱翻看之间,从另一本书的书页当中,找到了夹在书中的一页薄纸。 那似乎本应是一张符纸,但这符纸上面所写的东西,却似乎并不是符咒,而是一串毫无关系的数字。 纸上的数字有的三个字为一组,有的却是四个字,云衿粗略一数竟有十六组之多,其中一些数字下方还留有如方才那书上一样的记号,看得人百思不得其解,云衿将那纸条拿在手中,细想许久,却终究无法想得透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将目光自那纸条上收了回来,喃喃道:“这真的是你主人留下来的东西?” 她习惯了对着蕴华剑自说自话,倒也没有指望得到回答,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知道如今再留下看多久也没办法,便干脆站起身来,收拾好这屋子,将蕴华剑带上先离开了屋子。 只是临走之际,她将那纸条也一并带在了身上。 离开屋子之后,她先是去吃了些东西,这才往自己所住的小屋而去。 经过大殿外面的时候,她正好遇上了迎面走来的花晴和梅霜梦。 花晴已经在空蝉派中住了一年了,虽然一年前出了些事情,但那群追杀花晴而来的人很快便被空蝉派所解决,倒也没有再发生别的事情。这一年里花晴一直跟随着梅霜梦修炼,修为一日千里,不过一年的时间,却与从前早已判若两人。 反观云衿,她跟随着梅染衣练剑,但自从第一天与梅染衣说了几句话之后,便再没有见过那个名义上的师父,所有的东西,皆是云衿自那屋中慕疏凉所留的书里学来的。 见到云衿抱着蕴华剑走来,花晴与梅霜梦两人与她打过了招呼,便要离开,云衿却突然想起来自己怀中揣着的那纸条,忽而转身开口唤住梅霜梦道:“师伯!” 云衿拜入空蝉派梅染衣门下,理应叫梅霜梦作师伯。 梅霜梦听得云衿的声音,回身不解道:“怎么了?” “师伯,我见陵光宗书房当中有许多与铸术有关的书。”云衿迟疑一下,随之又道,“我听说那里的书都是当初慕师兄所整理出来的,慕师兄对铸术是不是十分了解?” 似乎没料到云衿会突然提起慕疏凉,梅霜梦脚步一顿,回忆片刻才又笑了起来。 “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小慕早年倒是的确对铸术有过兴趣,曾经还在我这学过一段时间。”梅霜梦这般说着,视线随之落在了云衿手中的蕴华剑上。 云衿见她神色,不由也看向了手中的剑。 这才听梅霜梦含笑道:“蕴华剑就是他所铸造出来的。” 云衿抱着剑的两手僵在原地,她头一次惊讶成这般模样,她喃喃问到:“蕴华剑……是他亲自铸造出来的?” 在蕴华剑之前,她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剑能够活蹦乱跳,自己施展剑法,能够与人一般拥有自己的行为动作,她本以为这剑乃是什么古老的神兵利器,却没有想到这剑竟然是被慕疏凉所锻造而成的。 就在她惊讶未定之际,梅霜梦又点头道:“是啊,小慕的确是天才,铸出这剑的时候,他不过才十三岁。” “十三岁?”云衿觉得自己今日听到的事情,似乎都再度改变了她对于慕疏凉的印象。 梅霜梦应了一声,只是随之却又道:“可惜铸造出蕴华剑之后他就再也没碰过这些东西,只专心练剑,忙于门派和家族的事情。” “他为什么不铸剑了?”云衿不明白,她还记得自己今日所翻看的那几本书,书上几乎满页都是慕疏凉所留下的注解,还有许多他独到的想法和意见,虽然隔着许多年的时间,但云衿似乎依旧能够从那其中看出慕疏凉对于铸术上的造诣还有喜爱。 梅霜梦不明白云衿这般惋惜的口气究竟是为何,她摇头到:“也许是不喜欢了吧,况且他剑术上的造诣远高于旁人,若是将时间花在铸术上,自是可惜。” 云衿垂眸点了点头,梅霜梦又问了云衿如今修炼的情况,便也不再多说,只带着花晴一道离开了。 也等到两人走远,云衿也没有再开口,她不知自己应当再说些什么,但心中对于此事却仍有着些许介怀。 四周下起小雪,云衿抬眼看了看四周纷扰的雪花,才想起来慕疏凉所沉睡的小楼里,那些灯油该添了。她于是低下头,轻声对怀中的蕴华剑道:“我们去见一见你主人吧。” 自正式成为空蝉派弟子之后,云衿才知道,当初她作为杂役弟子一直未曾踏入的空蝉派后方偌大地方,并非是一直无人踏足,而是一直由空蝉派的宗主和弟子们自己亲自看守的。 其中,便包括了慕疏凉所沉睡的那座阁楼。 云衿成为空蝉派弟子之后,听从了梅霜梦的安排,每过一段时间便会来此,替四周的灯烛添油,也替沉睡中的慕疏凉打理一番。 云衿很喜欢来这里,她因为蕴华剑而知晓慕疏凉的存在,因为那陵光宗书房中的书籍而渐渐了解此人,但却只有站在慕疏凉的身前,才能够感觉到对方真实的存在,而不是旁人口中遥远的存在,或是她脑中虚幻的想象。 空蝉山上的天气总是随性,云衿行至半路,风雪便大了起来,她裹着衣袍加快脚步,远远地还未靠近那阁楼,便听得阁楼檐角上铃铛清脆的声响。 而在那铃响之余,似乎还有着另一种声音。 云衿霎时间心中一跳,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一瞬间燥热起来,所有的感官都在一瞬之间失去了感觉,只将心思统统抛进了那座阁楼当中。她僵在原地,只竭力让自己保持平静,将那声音听个明白。 随即她听得那阁楼的大门轻轻响动,发出了吱呀的声响。 第七章 云衿赶到那小楼的时候,果然见小楼的大门已经被人给打开,檐角的铃铛一如往日叮当响着,几片雪花被凛风吹着往小楼敞开的大门里送。 眼见这番情景,云衿只觉得心底里传来如擂鼓般的声音越来越大,那声音催促着她赶快进屋,但她双足凝在原地,却是半晌不敢再动。 直到那小楼当中,传来细碎而可疑的声响。 云衿微微一怔,却觉似乎有异,终于咬了咬唇,抬步往那楼中而去。 不过堪堪进屋,她便立即将屋中的情形看了个清楚明白,屋中石床之上,原本沉睡其中的人依旧沉沉睡着,只是衣衫却显凌乱,而就在他的身侧,一名黑衣人背对她站在慕疏凉床边,似是在低头在沉睡的人身上翻找着什么。 听得云衿进门声响,那人忽而回过头来,却是一张对于云衿来说十分陌生的年轻男子面容。 那人生得白净清秀,一眼看去带这些书生气息,本应是世家公子的模样,如今却是穿了一身黑色劲装,贼头贼脑的在慕疏凉身上翻着,云衿眼见那人这般动作,不由一怔,旋即毫不迟疑的抽出手中蕴华剑往那人颈间斩去! 那人见了云衿,似有惊讶的扬起眉风,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见云衿的剑已经挥了过来。 一剑倏然而至,快若闪电,那人连忙闪身后退,身影一遁,便避入了后方的重重帘幕当中。 云衿紧追而至,显然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蕴华剑剑光流转,再度递出,只将其中一处帘幕挑开,便见那道身影自后方再度飞射而出,遁入其余帘幕后方。 云衿再度出手,二者在算不得宽敞的小屋当中交手半晌,眼见着整个屋子的帘幕都快被云衿给斩碎光了,那黑衣男子匆忙应付间,不由得再将身形一晃,最后晃到了慕疏凉的床边,一把扣在他颈间要害,抬眸道:“你再动,我可就要掐死他了。” 这话果然比任何手段都要好用,不过一句话,云衿便立即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只是满眼戒备的盯着那人。 黑衣男子挑起眼尾,似乎是笑了笑,随即抬起另一只手在慕疏凉身上又摸索了起来。 他动作丝毫不知轻重,慕疏凉原本被整理得好好的衣衫竟被他给拉扯得微微敞开,云衿瞪着那人的动作,心头不由得一跳,连忙又大声道:“你别碰他!” 黑衣男子倒是没料到云衿反应会这么大,没防住被吓了一跳,转而兴味盎然的往云衿看来。 云衿琢磨着他的神色,不知道这突然之间出现的黑衣男子究竟意欲何为。 “你究竟是什么人?”云衿将声音低沉下来,冷冷问道。 黑衣男子将动作一顿,浅笑着应道:“我?我是个杀手。” 他这般说着,掌中忽现一把通体漆黑的匕首,落在了沉睡中的慕疏凉脖颈间。 云衿心头像是被人狠狠揪住,她想要上前,却又忌惮着这人,只得僵在原地,无奈道:“你要怎么样?” “不怎么样。”黑衣男子低下头来,看着眼前此人,一字一句道,“没有人买他的命,我这次来是找个东西,找到就走,不过你要是再往前,我被你吓得手一抖戳到他,那可就怪不得我了。” 云衿自是不敢再随意动作,但见那人专心在慕疏凉身上摸来摸去,却又生出一股怪异的感觉来,忍不住又道:“你是鬼门中人,是么?” 那人听得云衿的话,轻轻哼了一声,动作不停道:“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云衿直视那人,扬了扬下巴道,“不过你承认了。” 鬼门是这天底下最大的杀手组织,若说起杀手,谁都会先想到这个势力,方才云衿不过随口试探,没想到这人便自己点头承认了。 黑衣男子这回总算是抬头又正眼看向了云衿,忍不住咧嘴歪头笑了起来:“有意思。” 云衿没应他,轻轻抿唇,神色犹疑又道:“你在找什么?” 黑衣男子轻轻哼了哼,没有应声,只将手伸进慕疏凉胸口衣襟翻找,云衿见得这幕,不由轻呼一声,随即连忙将唇捂住。 黑衣男子发觉了云衿的不对劲,忽而挑眉道:“你喜欢他?” 云衿纵然是将眼前这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将他的来历与身份都猜测了一遍,但却也实在料不到他会突然问出这种问题来,她怔了片刻,犹豫着摇了头。 黑衣男子“哦”了一声,又将手探入了慕疏凉衣襟里。 云衿没防住又叫出了声。 像是觉得云衿的反应十分好玩,黑衣男子就这般来去又试了好几次,云衿皆面色大变,他这才“哎哟哎哟”的笑了起来,“还说你不喜欢?” 云衿有话也没处说,觉得自己前面那么多年的人生也没这时候这么惶急和狼狈过,只瞪着那人道:“你不要碰他!” “好好好,我不碰。”黑衣男子终于将脸上的笑意敛去,这才将两手松开,转而往身后背去。 纵然如此,云衿却仍见他将一物自慕疏凉的衣襟里摸了出来,揣进了自己身上。 “你拿走了什么?”云衿忽而开口,趁着那人藏东西的瞬间欺身而上,将那人与慕疏凉的身体隔开来,那人见得云衿再度出手,终于也飞身遁走,只行至门口,才朝着云衿轻笑一声,转而奔入雪中,也不知他究竟用了何种术法,身体竟在片刻间化作飘雪纷然消失在原地! 云衿追入雪中,却再不得见那人踪影,只见得雪地上一排脚印到了此处,便戛然而止。 心知自己再追不上那人,云衿连忙又回到那小楼当中,见得慕疏凉依旧平静的躺在石床之上,浑身没有异样,才稍稍安心下来。然而那人身上衣袍被方才那黑衣男子揉得凌乱,云衿本欲离开,见得那身凌乱的衣袍,到底又停下了脚步,往那石床又靠近了些。 云衿从前来打理这小楼,不过也就是给油灯添些油,或是打扫一下房间,却从来没有真正这样靠近过对方。 她虽对此人一直有着一种难以说清的好感,但却总刻意保持着距离,从未逾越过。 一直到现在。 她视线不住控制不住的往慕疏凉身上掠去,见得那衣襟散乱,露出内里清瘦却形状漂亮的锁骨,还有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而白皙光洁的皮肤,不由得又是微微怔楞。 云衿因为经历的原因,性子比同龄人要老成不少,但在某些方面,却仍旧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而已。 见得此情此景,云衿面色微红,忍不住喃喃念了一声“抱歉”,然后小心翼翼抬起手,将对方的衣袍给整理了一遍。 她这般动作十分轻柔仔细,只恨不能将对方衣袍上所有的褶皱都抹平一般,待得将那些衣袍尽数整理好,她才终于缓缓收手,目光在慕疏凉的面容上停留了半晌。 慕疏凉的面容在灯火的映照下轮廓柔和漂亮,如身在画中。 方才指尖触到对方身体时,那温热的触觉还留在心底。 云衿强自压下心头异样的情绪,只扭头抱着蕴华剑很快离开小楼,将这消息通知给了空蝉派众人。 第八章 “鬼门的人来了空蝉派?”听得云衿的说法,梅霜梦不由皱眉,她托腮往身旁看去,似乎是想要听旁人的说法。 空蝉派被人无声无息的闯入不是件小事,所以此时除了病中的门主梅方远和云衿那位深居简出的师父梅染衣之外,所有人都来到了这厅中。 空蝉派其余四名弟子与梅霜梦对视一眼,最后是靳霜拧起眉头,语气凝重的开口道:“又是鬼门。” 云衿不明白这话的意思,轻问到:“又是鬼门?” 身边花晴亦是不解,与云衿一道疑惑的看着靳霜。 靳霜这才想起来两人是新弟子,于是轻叹一声解释道:“十年前空蝉派由盛转衰,就是因为鬼门。” 鬼门是一个杀手组织,势力极强,这些年来虽然已经极少再出手,却依旧无人敢忘却,纵然是对外界之事不甚了解的云衿也知晓这个势力究竟有多强,但她却从来不曾知晓,原来空蝉派的没落,竟是与鬼门有关。 听靳霜说起空蝉派与鬼门的过往,云衿不禁往梅霜梦看去,梅霜梦知道她想问的究竟是什么,是以才道:“十年前正邪大战,空蝉派身为正道首脑带着众人剿灭鬼门,却中了他们的埋伏,门下弟子死伤无数,那一战,让门主突然性情大变,回来之后立即便下令遣散各大宗门弟子,所以空蝉派才会是如今这副模样。” “为什么?”云衿不懂,为何一战失利,门主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梅霜梦皱眉摇头,云衿又看向众人,其余人皆没有开口,唯有一直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小师兄李壁喝了一口茶,轻声道:“门主说,空蝉派的大劫到了,若不这样做,所有人都得死。” “什么大劫?”与云衿一样入门不过才一年的花晴忍不住也问了出声。 李壁被梅霜梦看了一眼,没再说话,厅中立即又静了下来。 到底是梅霜梦接着道:“鬼门中人来此,绝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事情,须得严加防范才行,你们这几日须得多加小心。”她说到这里,很快又道,“方才听云衿的说法,鬼门这次来的人实力应当不俗,也不知究竟是什么身份。” 众人当即点头,云衿想到之前那黑衣人临去之前,似是自慕疏凉的身上拿走了什么东西,这才又将此事说与众人,末了问到:“慕师兄的身上,可是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然而众人相视一眼,却都神色迟疑的摇头道:“没有。” 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那么那黑衣人究竟自慕疏凉的身上拿走了什么? 与众人说完鬼门的事之后,众人都纷纷离开了,梅霜梦倒是要防止鬼门的人再次入侵,是以打算叫上众人开启阵法阻拦外人进入,而云衿则在屋中静思片刻之后,神色复杂的又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她再次回到了慕疏凉所在的小楼当中。 石床上的人依旧毫无知觉的沉睡着,云衿来到他身旁,低头仔细的看着他的面容。 在云衿看来,先前那黑衣人来到空蝉派,被自己发现之后还特地在此逗留,绝对是有自己的目的,而这目的应当便在慕疏凉的身上。只是所有人都不知道慕疏凉身上究竟藏着什么,那她只能够自己再来查探一番。 就在她沉吟之际,她突然发觉慕疏凉的脖颈处似乎有一根银色的链子自领口后方露出,从前他衣衫一直整整齐齐的,云衿虽见过他多次,却也从未注意到他脖子上戴了什么东西,如今那他衣衫被先前那黑衣男子弄得一片凌乱,虽被云衿整理过,但到底还是没有从前那般整齐。 云衿见得那链子,不由上前一步,伸手要碰那链子。 然而她不过才刚抬起手,便又将目光移至了那被灯火细致勾勒的面容上。 云衿动作一顿,不禁喃喃道:“对不起。” 她仍是心虚,但都已经到了这里,必然要将那人的目的查清楚才行。她静静沉下气息,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来,指尖自对方温热的颈间擦过,最后捻住了那根银色的链子。 指尖接触到那东西的瞬间,云衿心下一定,这才慢慢将那链子自慕疏凉的领口中抽了出来。 链子上面本应当挂了什么东西,但那东西如今却不见了,只剩下半截被扯断的东西在云衿手里轻轻晃荡着。 这果然就是被先前那黑衣男子所带走的东西。 云衿沉默的思索着,只定定看着手里的东西,还未有所动作,却听得身侧一道含笑声音传来:“原来你让我别碰他,是要打算自己碰?” 思绪到一半被这声音猛然打断,云衿听得双颊微红,立即反应过来自己一手还落在慕疏凉的身上。她连忙收回手,回头毫不犹豫一剑往声音传来处落去,吓得那人立即纵身跳上了房梁。 云衿仰头看着房梁上再次出现的黑衣男子,蹙眉道:“你究竟拿走了什么?” “钥匙。”黑衣男子将手一晃,掌中果然握着一把银色的钥匙。 云衿不明白他的意图,只拧起眉头目色迟疑的看着他,那男子倒是笑了起来,在房梁上好端端坐着,晃着两腿道:“你不应该先问我回来做什么吗?” 云衿没有顺着他的话走:“我该问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男子轻笑一声,低头看着下方的云衿道:“我遇上了些麻烦,想找你帮个忙。” “不帮。”云衿没有丝毫迟疑道。 男子面上笑意凝注,旋即却眯着眼更加笑了起来。 云衿漠然看他,“哪有找对手帮忙的人?” 男子歪着头道:“如果我不是你的对手呢?” 云衿毫不理会他的话,直到他抬起一手,指着那边躺着毫无知觉的慕疏凉道:“我是他的朋友。” 听得这话,云衿目光终于变了变。 男子只当是云衿信了他的话,当即笑着自房梁上跳了下来,拍了拍方才衣衫在房梁蹭到的灰尘,挑眉道:“现在你肯帮我的忙了吗?” 他话音还未说完,云衿便又是一剑递了出去,剑锋稳稳的架在了那黑衣男子的脖颈上,云衿沉声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 男子顿时动弹不得,只是面色却丝毫不变,无奈道:“你不信?” 云衿自然不信。 这一年的时间以来,云衿每天都会在陵光宗的书房当中看各类书册,书上全是慕疏凉的注解,看得多了,便像是在那文字中见到了本人一般,她会忍不住从字里行间去猜测和想象,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然后她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终于自那满屋的书卷中,拼凑出一个朦胧的幻象。 也如同靳霜他们所说,慕疏凉的确是个完美的人,一丝不苟,温柔耐性,正直端方,是为众人殚精竭虑不顾自身的人,是被空蝉派门人们所尊敬的大师兄。 当然云衿也曾想过那样的人为什么会将蕴华剑养成这幅模样,但那也无损于他在云衿心中的形象。 那个人似乎自出生起便与天下大义联系在了一起,和那些所谓的邪门歪道,和那些乱七八糟的牛鬼蛇神丝毫扯不上一点干系。 所以云衿根本就没有相信过这黑衣男子的话,她根本不认为慕疏凉会认识这个言语轻佻满嘴胡言的邪门杀手。 直到那黑衣人轻叹一声,装模作样的摇头道:“看来只有这样你才信了。” 他一把抬起手,轻轻敲了敲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剑刃在指下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他抬眉道:“蕴华剑,你倒是合着别人对付起我来了?” 云衿一怔,便在这时候,蕴华剑颤了颤,竟真的随着他的话有了反应。云衿下意识松开了手,就见蕴华剑跟个狗腿子一样蹭到了那黑衣男子的身前,剑柄轻轻戳着对方裤腿,模样很是亲密。 云衿:“……” 她只觉得自己这一年来对于慕疏凉的认知,似乎都被引导到了一个完全错误的方向上面。 。 “怎么还是不说话?”黑衣男子趁着云衿怔在原地的时候,将小楼的大门从里面合上,这才回头朝云衿眨眼笑道:“你已经相信我是小慕的朋友了吧?” 蕴华剑做出这种反应,云衿就算是想不相信也十分困难,她抬眼盯着那黑衣男子,终于低声问到:“你们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嗯?”黑衣男子耸肩道,“我们从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 他兀自来到屋中一处角落,在凳上坐下,随即又拍了拍身旁的凳子,拖长了声音道:“来坐着说?” 云衿对他依旧保持着疏远的距离,但听得这话,犹豫之后却仍是走了过去。 与那些戒备相比,她更想从那男子的口中听到更多的事情。 而那黑衣男子见得云衿在自己对面坐下,这才托腮笑道:“我叫黑衣,鬼门四大护法中的黑衣。” 这个名字,云衿自然是听过的。而这个名字,与他也是十分的贴切。 她似是有意无意的将目光在黑衣的身上流连半晌,只安静等着对方继续开口。 黑衣却不急着开口,只悠悠道:“你听过我的名字么?你好像不是很怕我?” 其实云衿从很早之前就听说过鬼门,也知道鬼门当中的高手包括了排名前十的杀手与四大护法,这些人皆是出手狠辣毫不留情,其中十大杀手倒是还好,若非有任务绝不随意出手,但那四大护法却经常在各大门派挑事,极为难缠。 但是在这当中,唯有一个人是例外。 “师伯曾经告诉过我。”云衿迎着黑衣的目光,平静道,“鬼门四大护法,分别叫做白发,红妆,碧眼,黑衣,这四人实力皆是极强,且所用功法也十分刁钻古怪,若是遇上了定得小心才是。不过那其中黑衣最弱,若是遇上黑衣,倒无需太过担心。” 黑衣:“……” 云衿若有所思的看着黑衣。 黑衣气急:“那还不是小爷故意让着他们!我要是真下狠手他们以为他们现在还有命说这种话吗?!” 第九章 云衿紧紧盯着黑衣,似乎欲言又止。 黑衣轻嗤一声道:“那群人没什么本事,要不是我故意放他们走,他们能活到今天?” “你是故意将他们放走的?”云衿喃喃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话自然不是在问“黑衣”这个身份。 “我是什么人?”黑衣悠悠抬头,瞧着不远处石床上躺着的人,轻轻敲了敲身旁的桌子道:“你相信我是什么人,我就是什么人。” 云衿沉吟道:“你在帮空蝉派?” 黑衣听得云衿此言,歪着头往她又看来,眨眼道:“倒是帮了许多次了,否则以那些空蝉派弟子的修为,我要杀他们不过是轻而易举。” “你知道我每次要帮他们有多难吗?”黑衣讲到这里,顿时又来了气,“那些蠢货连剑都使不好,我给他们机会他们都没办法打败我,我还非得自己往他剑上凑,每次装着受伤才能将人给放走,我为了放他们走浑身上下都蹭了多少伤口了!这群混蛋居然还好意思说我修为差最好对付?!” 黑衣越说越气,忍不住嘟囔道:“看我下次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云衿还从没见过自说自话能说这么多的人,她盯着黑衣看了半晌,终于才又道:“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黑衣扬了扬眉梢,往沉睡的慕疏凉瞥去一眼:“这个你要问他。” 云衿怔了怔,脑中略过一种猜想,她没有开口,只疑惑的看着黑衣,黑衣轻轻点头,无奈道:“大概就是你想的那样。” 云衿道:“你是慕疏凉安排在鬼门中的内应?” 黑衣一笑:“可以这样说。” “你在鬼门多久了?” 黑衣耸肩道:“也该有十多年了。” “这件事情还有谁知道?” “小慕。”黑衣指了指那边睡着的人,随即又指了指云衿,“还有你。”他将手放下来,口气随意的道,“还有两个人,不过他们已经消失很久了。” 云衿没料到竟然会是这般,她依旧迟疑,但这份迟疑却比之先前要多考量了许多东西。 “你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么?”云衿问到。 黑衣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将右手递到云衿的面前,摊开掌心,掌中安然躺着的,正是先前他自慕疏凉身上偷走的那把银色钥匙。 “我有一些事情要求证,需要进小慕的密室里看看。”黑衣另一只手捻起那钥匙,晃了晃道,“这钥匙就是他密室的钥匙。” 云衿从来没有听说过慕疏凉有什么密室,也不知道那密室里面究竟有什么,她不解的往黑衣看去,黑衣笑了笑道:“可惜,有了钥匙还不行,那密室似乎还需要另一样东西才能打开,所以我才又回来找你了。” “什么东西?”云衿问。 黑衣没说话,指了指如今还亲昵的蹭在他脚边的蕴华剑。 。 空蝉派本就极大,后山当中几乎无人往来,云衿与黑衣行在其间走着,黑衣本就是个话多的性子,一路上也不担心被其他人给发现了行踪,只不住对云衿开口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最后云衿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开口问到:“你说要求证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瀛洲。”黑衣走在前面,随口应道。 云衿听得这两个字,顿时停下脚步,凝目往他看去。 黑衣没有发现云衿的异样,只接着道:“这天底下没几个人听过瀛洲,我对这地方也不太了解,说是瀛洲是东海一处岛屿,岛上有不少世外高人,培养出来的弟子也不少,不过这些人极少在天下间行走,所以旁人对他们知道的也都不多。不过最近鬼门与瀛洲接触极多,我从他们那处听得消息,说是瀛洲打算要对空蝉派出手” 黑衣回头道:“所以我便提前来提醒众人,顺便再将瀛洲岛的事情调查一番。” 云衿问道:“你要如何调查?” 黑衣低头看一眼手里的钥匙:“我要查的东西都在这密室里面,当初小慕对瀛洲岛有过不少调查,可惜他出事昏迷得突然,许多事情还未来得及交待。” 云衿不解:“当初逼得空蝉派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不就是鬼门么?” “鬼门?”黑衣挑眉往云衿看来。 云衿将之前从靳霜与梅霜梦那里听来的说法告诉了黑衣:“他们说,掌门是在与鬼门交手之后,空蝉派死伤惨重,才宣布要解散空蝉派四大宗门。” “不错,旁人的确是这般说的。”黑衣脚步一顿,转而笑了起来:“但我在鬼门潜伏多年,却比旁人了解的要多了那么一点,空蝉派与鬼门相争多年,也并非是没有过死伤,但空蝉派却也从未有过这样的决定。让空蝉派解散的原因,不是鬼门,而是别的。” “别的?” “别的,什么都可能,也可能就是瀛洲。”黑衣这般说着,很快又招手道:“有什么等进了密室再说,你赶紧跟上来。” 两人在后山林中又走了许久,这才终于在一处安静的院中停下脚步,这些地方云衿从前从未来过,黑衣却能够毫不费力的找到此处,云衿跟随在他身后进入院中,在一处门前停下,不由问道:“你从前在空蝉派待过?” “嗯。”黑衣打开其中一间房,与云衿一道进去,房中摆设皆十分寻常,但他却是不知按动了什么机关,一侧书柜突然自旁边挪动开来,露出了墙上一道石门。黑衣将钥匙插入石门之内,转而又回头朝着云衿摊手。 云衿明白他的意思,当即将蕴华剑交到了他的手里。 黑衣不由挑眉道:“你对我倒是十分信得过。” 云衿淡淡道:“我信得过蕴华剑。”这把剑陪了她许多年,从她懵懂无知到后来来到空蝉派,她很清楚蕴华剑不会随意对旁人露出这般亲密的姿态。 黑衣轻哼一声,不置可否,只将蕴华剑拔出,剑锋插入那石门一道裂缝处。 石门之上突然浮现出几道金色符文,云衿紧紧盯着那扇门,不知道其中究竟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心中却是隐隐透着期待。 一年来她一直所接触的,都是空蝉派门人口中的慕疏凉,还有那陵光宗书房中留下的只字片语,相较于那些,她更想要知道,在这些之外的慕疏凉,究竟又是什么样子。 大抵是看清了云衿紧张的神色,一旁黑衣趁着这符文开启的时间,朝着云衿笑道:“这间密室是小慕亲自设计的。” 就在云衿惊讶之间,石门上的符文发出了耀眼的光亮,就在云衿以为那石门即将打开之际,四周的景致却突然之间改变了,顺着那门上的符文,更多金色的文字沿着墙面延伸而出,爬满了整间屋子。整个屋中明黄一片,云衿只觉脚下地面忽的猛然下沉,而四周的景致也在突然之间改变,待得看清之后,她才发觉自己所处的地方早已不是方才那间屋子。 这处屋子与方才那间屋子一般大小,但四周的摆设却是截然不同,说是密室,这里更像是一处居所,桌椅床柜所有东西一应俱全,旁边还有着一座不小的书架,上面所摆放着的除了书,还有许多信,这些东西陈列在此,慕疏凉昏迷十来年,本应无人打理,但这屋中却是干净得连半点尘垢也没有,似乎有人经常来此打扫一般。 云衿心中疑惑,正打算询问身前的黑衣,却见黑衣毫不在意的往前走去,来到那桌案旁。 ——然后一把椅子自己挪到了他的身下。 云衿:“……” 就在她惊异的注视之下,她看到这房间里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都亲昵的往黑衣身上蹭了过去。其中包括了桌椅茶壶杯子毛笔,甚至旁边那个庞大的书柜也拖着满架子的书颤巍巍地往黑衣那边蹦。 而蕴华剑脱了云衿的手,正在跟房间里另一把武器高高兴兴的转圈。 角落里笨重的大床左右挪动着,似乎发出了不满的声响。 云衿连忙回头朝那床看去,却听得黑衣随口道:“那张床太好动,被小慕给锁起来了。” 云衿眨了眨眼,像是没从这古怪的话中反应过来,黑衣于是耐心解释道:“小慕说他不想每次回密室都被一张床给扑倒在地。” 云衿:“……” 。 等到把房间里到处乱动的小东西们纷纷都安抚好之后,黑衣才终于开口替云衿解释道:“小慕从前就是在这里修炼的,不过他那个人觉得这房间实在是太过枯燥无味了,于是就想了个法子,使用符法咒术,将这房间里的东西都变成了这副鬼样子。”他一面解释,一面多开身边那只毛笔带着漆黑墨汁的亲切舔舐,指着云衿身旁的蕴华剑道:“你手里那玩意儿不也是被小慕弄成这样的么。” “……”这一天带来的惊讶太多,云衿实在不知道这时候自己应该摆出什么样的神情。 她才知道原来在慕疏凉的身边,会动的不只是蕴华剑,还有整个屋子。 黑衣看着云衿这番表情,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挑眉道:“是不是很无聊?” 云衿坐直了身子,连忙摇头,朝着四周又看去一圈,随即慎而又慎的道:“能不能跟我……多说一些他的事情?” 黑衣没想到云衿会在这时候提出这种要求来,他神情变化一瞬,转而失笑道:“好啊,你想听什么?”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上一次,对着靳霜,云衿问的也是这样的问题。 但这一次,在黑衣的口中,她却得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答案。 “那家伙啊,可是只老狐狸。” 第十章 密室里面没有窗户,但墙边竖着一盏符灯,照得此地如白昼般光亮。 云衿坐在桌旁,垂眸等待着黑衣开口。 黑衣支着手肘靠在椅边,轻笑着道:“这大概要从我们小时候说起。” 他讲故事的时候,双眼一直凝在墙上灯火跳跃的火光上,渺远的回忆随着灯火的颜色扩散开来。 “这天下正道有八大世家,你应当知道吧?” 云衿点头:“天罡盟,三门七派,八大世家,我都知道。” 这三方势力,合为一体,便是天下正道。空蝉派属三门七派,在十年前本是七派之首,但如今门派凋零,早已沦为末端。 而慕疏凉所在的慕家,原本也是八大世家之首,但如今慕疏凉沉睡十年,慕家亦是随之没落。 这些都是云衿这一年来从旁人口中所了解到的东西。 慕疏凉一人的沉睡,改变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云衿回应了黑衣的话,后者这才眯着眼又道:“当年,慕家是八大世家之首,名望极大,慕家家主更是修为极高,在当时名列这天下前三,那时候旁人听说起慕家,见了慕家人,也都得恭恭敬敬的。” “而小慕身为慕家唯一的少爷,自然是受尽了疼爱,从出生起就是所有人所关注的对象。” 云衿觉得她能够想象得到那时候的情景,因为在她的心中,慕疏凉本就该是那般耀眼的存在。 黑衣也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壶酒,胡乱捞了一只在桌上乱动的茶杯,就自斟自饮起来:“小慕也不愧是慕家的少爷,从小就天赋异禀,十分聪颖。” 这也是云衿意料当中的事情,所以她平静的点了点头。 然而黑衣很快眨眼笑道:“可惜他聪明的地方不对。” 云衿微微抬眸,黑衣笑出声来,似乎觉得云衿的反应十分有趣,立即解释道:“他的聪明都用在作乱上面了。” “小慕在八岁之前跟泼猴大概没什么两样,当初八大世家的弟子皆是一起在一处叫做暮深院的地方练功习字,大家都是世家弟子,知方寸讲规矩,谁也没有做过什么逾矩之事,但小慕来了之后,整个暮深院都乱了。” “那家伙是五岁的时候被送去暮深院的,进去之后就带着一众小孩儿四处疯闹,戏弄夫子,吓唬下人,整个暮深院被弄得乌烟瘴气,就这样给他折腾了两年,原本好端端的世家子弟在他的带领下全部成了泼猴。八大世家的家主们连胡子都气歪了,一个个领着自家孩子上门去慕家讨说法。” 黑衣笑意更浓,又喝了一杯酒才道:“那时候的情形可算是热闹极了,在外素来威风凛凛的慕家家主因为这个儿子,天天对别人低声下气的道歉,就这么过了许久才这事情才算是过了。” 云衿听得有趣,不由得唇角也浮起了笑意。 这番过往并未让云衿生出什么失望的感觉,她甚至有些喜欢这样一个故事。 “他后来受罚了吗?” “当然,罚得可重了,他被他老子打得屁股都开花了。”黑衣挑眉,只是随即又道,“那次慕家老爷是动了真火,下手没有一点留情,他们慕家本就是正道第一世家,肩负着整个天下的责任,结果慕家的继承人却是这副模样,慕家老爷自然是气不过的。” “那次重罚之后,小慕伤得极重,在床上躺了整整半年才好起来。不过那家伙也是个犟脾气,慕家老爷越是打,他就越是不肯收敛,不过好在从那之后,他倒是学会了不少新招。” 云衿不解:“什么新招?” 黑衣晃了晃手指,失笑道:“闯完祸就跑,撒完野就撤,绝不留下把柄,慕家老爷纵然是猜到些破事那是他干的,也找不到证据罚他。” 云衿:“……” 黑衣摇头啧啧道:“他那老奸巨猾的性子,多半就是这么被养起来的。” 说完这些,黑衣将话声一缓,口中的故事内容却急转直下起来:“不过小慕八岁的时候,有一天性子突然就变了。” “为什么?”云衿脱口道。 黑衣往云衿看来,两人视线交错片刻,他才悠悠摇头道:“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他突然就想明白了?”黑衣胡乱说了两句,转而又道:“反正他有一次突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关了整整三天,出来之后,他突然就从一个人人提起来就头疼的顽劣泼猴子,变成了一个恭谨谦卑彬彬有礼的小少爷。” “他被慕家老爷送去了空蝉派修行,成为了那一代弟子当中的大师兄,而也因为天资极高,他也成了整个空蝉派年轻弟子中的第一人。”黑衣睨了云衿一眼道,“后来的事情你应该也听过。” 云衿身子微动,欲言又止。 黑衣道:“后来在他十岁的时候,慕家老爷过世了。” “他……是怎么过世的?”云衿喃喃问道。 黑衣语气十分随意:“好像是病死的,很奇怪,慕家老爷分明是这天底下罕见的高手,却在三十岁的时候就病逝了,死之前在病榻缠绵了半年,谁也不知道他生的究竟是什么病,也没有人能够治得好他。” “后来小慕从空蝉派回到慕家,继承了家业,那时候他已经完全是个能够独当一面的人了。”黑衣淡淡道,“再后来,他的事情就没那么有趣了。许多事情都需要他这个空蝉派的大弟子,或者慕家的家主来做出决断,他开始在慕家和空蝉派两头跑,每天有忙不完的事情要做,三天两头见不到身影,跟我们这些以前的朋友也都疏远了。那段时间我与他接触极少,他做了些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应该都是些无聊的事情。” 云衿听他说了许久,大抵也能够从他的只言片语当中猜到他的身份了。 能够与慕疏凉自小便是朋友,又知晓那么多从前八大世家的事情,黑衣的身份自然是呼之欲出:“你也是八大世家的少爷?” 黑衣眨了眨眼,耸肩道:“是啊,我就是当年在暮深院里深受其害,被他带坏的人之一。” 然而新的疑惑又出现了,云衿问道:“你怎么会变成鬼门的杀手?” “这是我自己的故事了,我不能告诉你。”黑衣微微蹙眉,转而道,“反正就是后来有一次我受伤快死了,昏倒在荒野里面,结果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被小慕给救了。” “那时候我们已经有六七年没见过面了,我们两人也算不得有多熟悉。我当时惹上了一个很厉害的对手,为了活命无法在正道上待下去,只得投靠邪教。” “而那时候,小慕是正道里声名最盛的年轻弟子,年少有为,正直不阿,一心除魔卫道。”黑衣早已经喝完了杯中的酒,他也不继续斟酒,只低头看着杯上的花纹,随手把玩着,“那时候我浑身是伤,也没有什么动手的力气,我以为被小慕这个正道栋梁撞见,我是死定了。” “可是他没杀我,那天他拉着我说了很多话。你相信吗,我到现在已经不记得当时我们说了什么了,可是我就是稀里糊涂的被他忽悠得把那些年来我的经历全都告诉了他,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黑衣轻笑一声,“其实我也不怕死,在跟他重逢之前我就中了毒,我本来就要死了,那时候我想着,死之前能够将自己的事情说出来也好,那样我死了之后,也不用怕一些事情没人知道了。” “那毒没办法解,后来小慕花了很多功夫也没能够替我解毒,不过我倒是解不解毒都没有关系。我自小生在正派,却被人逼得不得不投靠邪教,本就是一个笑话,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 “我本是想自己找个地方好好去死的。”黑衣将酒杯抛下,那酒杯自己在桌上滚一圈回到了茶壶边上,黑衣开口又道:“不过小慕问我,在死之前,可愿最后替他做一些事情。” “他要你做空蝉派在鬼门的内应。”云衿立即便明白了过来。 黑衣颔首笑道:“是啊,我答应了。” 如此便过了十来年的时间。 云衿紧盯黑衣,很快问道:“那……你的毒最后解了吗?” “没有啊。”黑衣摊手无奈道,“你别这样看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没死,那毒说是早晚有一天会发作,我也不知道那究竟会是哪一天,但不管怎么样还得好好地过日子不是嘛?” “反正后来我成了小慕安插在鬼门的内应,乔装加入鬼门成为了四大护法之一,时常将鬼门的消息带回来给他。久了之后我才发现,小慕虽然看起来变成了个正经人,骨子里却还是那个不讲道理的大少爷,坑蒙拐骗偷鸡摸狗的事情他暗地里没少做,不过没给人看见罢了。”黑衣指了指自己,“你看我就是被他给坑过来的。” 云衿抿唇不语,黑衣欺身上来,眯着眼笑道:“你想知道的事情我都已经说了,现在该你了。” 云衿平静道:“你想知道什么?” 第十一章 黑衣摇头晃脑的将云衿浑身打量了一遍,最后目光却越过云衿,落到了此刻正跟屋子里的另一把剑玩得高兴的蕴华剑身上。 云衿霎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很快将自己的经历与遇上蕴华剑的过往与黑衣说了一遍。 与黑衣一般,该说的云衿没有丝毫隐藏,但对于自己为什么会被人追杀,流落至七海深渊,她却是只字未提。 听完了云衿的说法,黑衣半晌没有开口,沉吟间却浅浅笑了起来。 云衿对他的笑意有些莫名:“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既然拿到了小慕的蕴华剑,便也算得上是一种缘分。”黑衣站起身来,很快行至书架前,随意自其中抽出一封书信看上两眼,转而才悠悠道:“如今小慕昏迷不醒,我在鬼门中潜伏多年,总需要在正道当中有个联络之人,否则我的消息,由谁来带出去呢?” 黑衣眯着眼往云衿看道:“你说是吧?” 云衿何等明白,立即就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只是纵然如此,她亦是不由得怔住:“你想让我来?” 黑衣点头。 云衿迟疑道:“你就这么信得过我?” “那把剑跟了小慕很多年,它既然挑中了你,那么我也信得过你。”黑衣的回答与云衿先前同样,他指了指蕴华剑道,“何况如今除了你,我也不知应当将此事交给何人了。” 云衿的手中有蕴华剑,而蕴华剑则是开启这处密室最重要的东西,说来说去,此事也唯有云衿一人能够做到。 黑衣又道:“此事有些危险,与鬼门、瀛洲和无忧谷皆有关联,须得十分小心谨慎,若是被人发现,非但是你,就连我也逃不掉,所以要不要答应,还得你自己思量。” 黑衣话中所说的鬼门、瀛洲和无忧谷,便是当今天下正道之外最大的三处势力。 云衿将眸光定在黑衣身上,只觉得这话似乎不像是黑衣能够说得出来的,果然,黑衣立即便又补充道:“不过你知道了我和小慕这么多事情,你要是不肯答应,我只能把你一直关在这密室里了。” 这已经不算是商量了,云衿神情却依旧平静,甚至带上了些笑意。 “我答应。” 黑衣“嗯”了一声,将那封信又放回了原处,低声问道:“不再考虑一下?” 云衿神色复杂,再次道:“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我帮你。” 黑衣似乎察觉了什么,当即问道:“你的目的,是瀛洲?还是鬼门?” 云衿摇摇头,随之来到黑衣身旁,转而朝着书架上的那些信看去道:“这些我能看吗?” 黑衣抱了一叠下来,挑眉道:“反正在小慕醒过来之前,这些都是你的了,你随意看。” 云衿听着他的话,便当真抬手拿起了刚才黑衣所抽出的那封信看了起来,那封信也不知晓是谁所送来的,信纸有些古怪,似是符纸,但上面又未曾画符,只是信纸上纹着古怪的图案。云衿低头看了看信中的内容,才发现这内容十分的不简单,说的是关于瀛洲岛的事情。 云衿不过看了一眼,立即便又抬起头来。 “这信是你送来的?” “不是。” 黑衣摊手道:“这正是我要跟你说的事情。” 他将面前的那一叠信抽出来,摆在桌上,云衿立即就发现了这些信中的玄机。 这些信虽然看起来差不多,但其中却包括了三种笔迹,可说的是,非但这些信上的笔迹不同,就连信纸也是不同的,每种信上所留下的图案亦有着细微的区别。 黑衣将这三种信分开来,指着最左边那一叠信纸上画着黑色云纹图腾的信道:“这些是我送来的。” 他说完又指着另一边的红色星月图腾道:“这里是无忧谷来的信。” “还有这个,这是瀛洲的。”黑衣最后指着的,便是云衿先前拿在手里的那封信,信上所留下的乃是金色火焰图腾。 云衿听得黑衣的解释,不禁猜测到:“除了你,慕师兄还有其他内应分别在这两处势力之中?” “不错。” “是谁?” 黑衣没有立即应声,只是若有所思的瞧着云衿手中的信。 云衿微微侧目,黑衣才终于无奈笑道:“不知道。” 他将那封信从云衿手里抽出来,翻看了一遍道:“我常年扮演着鬼门黑衣,哪有机会认识那其余两人,那两个人一直都是小慕在负责联络,不过小慕昏迷不醒之后,这些消息就都断了,我只知道那两处势力也有小慕的内应,却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我要你帮忙,也是想要让你在此等着,或许有一天他们会主动联络你。” 云衿到此时才算是完全明白黑衣的用意,而她心中亦是惊讶不已,没有料到慕疏凉当初竟会布下这样一张大网,作出这样的安排。 这些都是世人所不知道的事情。 云衿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了解了慕疏凉,但如今却觉得自己似乎从未了解过那人,她所知道的越多,对于那人的疑惑也就越多。 她很快回过神来,又问道:“你们从前都是如何联络的?” “符咒。”黑衣应道。 就在云衿疑惑不解的目光之下,黑衣又是一笑,随手自旁边的书架上拿起了一张符纸,随即招了招手,一支毛笔便自己蘸了些墨跳到了他手里。 他挥笔在纸上写下几笔,等写完之后放下笔,便又将信叠了起来。随即他凝起双指,口中喃喃念了一句咒术,便见随着那咒术念动,信纸上缓缓浮出了一抹云纹,那云纹刻入信纸之上,先是亮起一道金芒,随之光芒渐弱,最后化为了一片漆黑。但也在这同时,那信随着金光的落下,竟是突然之间不见了踪影! 云衿骤然回头往黑衣看去,黑衣含着笑意与云衿对视,随之往旁边走了几步,走到书架最后一格之处摸了摸,从夹缝里摸出了方才那封信纸来。 “这其实不是信,而是符咒,不论我们在多远的地方将信写好,只要开启这信纸上的咒术,都能够将它送来此处。”黑衣将那信纸在手中轻晃着,随之又有些无奈的道,“这也是小慕折腾出来的东西,那个家伙从小就喜欢折腾这种玩意儿,本来以为没什么作用,没想到还真叫他派上了用场。” 云衿听着黑衣此言,再看向这满屋子闹腾的小玩意儿,以及到现在还没消停下来的蕴华剑,对于黑衣的说法倒是十分认同。 这天底下大多人修炼,不过都是想要变强,不管是符法咒术还是机关阵法,对于旁人来说斗不过是杀人打架要用的东西,但在慕疏凉这里,似乎却不尽然。 难怪那陵光宗的书房当中,会有这样多与铸术、阵法和符咒有关的东西,也难怪慕疏凉会精通这样多的东西,云衿想到自己当初在书房里看到慕疏凉关于剑法上的注解,又想到那些铸术书上更多的见解,心中不禁觉得,或许对于慕疏凉来说,真正感兴趣的本就不是剑法,而是这些旁人认为无关紧要的东西。 “这些东西很有意思。”云衿笑了起来,由衷道。 “也就你觉得有意思了。”黑衣瞥她一眼:“不过这些东西都是他小时候学的,十来岁之后,他就没有再折腾这些小玩意儿了。” “为什么?”云衿喃喃问了一句,问出口之后,却又觉得自己这一句显得毫无必要。 十岁之后,慕家老爷过世,慕疏凉正式继承慕家家主的位置,身为空蝉派大师兄,慕家的家主,他定还有这许多事要做,根本无法再顾及自身了。 所以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了。 正如同所有人都认为他不过是个正直恭谨无趣的空蝉派大师兄,但他其实却并非是旁人眼中的那般模样,只是他所承担的责任,让他必须要成为那样的存在。 黑衣将云衿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他很快拍了拍云衿的脑袋,悠然道:“好了,我该说的都说完了,我不能够在空蝉派留上太久,一会儿就该回去了。” “你时常来这里看看,若有什么消息,我自会传信过来。还有那其他两个内应,若是他们与你联络,你也记得将这里的情况告诉他们。”他叮嘱完这话,转而又道:“空蝉派如今被瀛洲给盯上了,你记得告诉梅师伯他们,小心提防。” 说完这话,黑衣将自己先前自慕疏凉的身上取走的银色钥匙,递回了云衿手中。 云衿知道黑衣的叮嘱有多重要,也知道自己这番所承接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会遇上这样多的事情。 她慎重的点头,开口应道:“我会的。” 黑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老是这么正经。” 云衿默然无言,她当然没有要与黑衣斗嘴的意思。 黑衣又道:“也是,你只有在小慕面前才不正经,是吗?” 云衿想起之前黑衣用慕疏凉的身体来逗弄她的事情,面色终于有了些变化,她赶紧道:“不是要走了吗,我们快出去。” 黑衣面上笑意依旧兴味盎然,只是却果然没有再多说,只再次开启机关,两人一道出了密室。 方才在密室当中,黑衣就已经将该交代的事情交代给云衿了,所以也没有再多说的必要,随口说了几句之后,他便转身打算要离开了。只是行至一半,他却又回过头来,略有迟疑的道:“云衿。” “嗯?”云衿回望。 黑衣道:“小慕或许很快就能醒来了,在那之前,这里就交给你了。” 云衿身形定在原地,耳畔风声细细飘过,风雪自衣摆边席卷而逝,她仔细辨认着黑衣话中的意思,半晌之后,才终于确定自己没有理解错任何一个字。 她神情不变,双眸却明亮好似繁星,她重重的点头,轻轻笑道:“嗯,我等他。” 第十二章 但云衿怎么也料不到,就在她与黑衣身处密室的时间里,空蝉派当中便发生了一件前所未有的大事。 空蝉派掌门梅方远过世了。 云衿自密室出来,已是第二日的清晨,她也是在回到弟子居的路上见到花晴,才听说此事的,听闻此言,云衿当即亦是顾不上其他,只随着花晴一道往空蝉派大殿而去。 两人来到颠中的时候,其余弟子都已经赶来了,掌门的遗体就在内殿当中,众人在大殿里面面相觑,皆保持着默契的沉默。 殿内几人在低声交谈着,云衿与花晴算是这空蝉派当中入门时间最短的弟子,对于眼前的事情亦不甚了解,甚至对于这位深居简出的掌门梅方远也未曾见过几次面,两人只得静静待在原地,看着空蝉派众人低声交谈。 靳霜与闻思两名师兄师姐正神情凝重的说着什么,而另一名师兄李壁则兀自坐在殿内角落里,低头沉着脸擦拭手中长剑。 而另一边的角落,云衿的师父梅染衣正坐坐在其间,闭目养神,神情平静而看不出悲喜。 就在云衿看着四周境况之际,梅霜梦已自内殿走了出来。 云衿自来到空蝉派,认识梅霜梦已有四年,但却从未见她有过这般神色。她此时正紧绷着脸,双目眼眶泛着微红,神情疲惫不堪,素来柔和含笑的眼中亦不见熟悉的平静。 她这般无声无息走进正殿当中,所有人的视线便都无来由的落到了她的身上。 众人视线追随梅霜梦而行,梅霜梦微微抬眉,目光往殿内众人扫去,良久方才轻叹道:“其实从昨夜我就应当猜到会出事了。” 众人不解其意,梅霜梦这才开口解释起来。 原来昨日云衿将鬼门杀手来袭的事情告知众人之后,梅霜梦自然也到了掌门住所,将此事告知于他。掌门本就久病,听到鬼门的消息之后,也无甚反应,只说是要出去走走,叫梅霜梦扶他出去。 梅霜梦答应下来,两人便在梅花林间行了片刻,谁知等回来的时候,梅方远原本合上的房间大门,已经被人给打开了。 房间当中什么都没变,唯有那墙上,多了一道剑痕。 见到那剑痕之后,梅方远当即神色大变,身形摇晃间便要昏厥,梅霜梦赶紧将他扶住,待得掌门平静下来之后,才开口询问那剑痕的事情。然而梅方远却如何也不肯开口,只板着脸要梅霜梦离开,梅霜梦追问无果,心中虽不放心,却也只得先行离去。 却没想到今早再见梅方远之时,他便已经出事了。 但若要说出事,却也不尽然,因为掌门是在内殿坐化,身上不见丝毫伤痕,整个殿中也无任何打斗痕迹。 所以此事,也算不得是出事,不过是寿数已尽,回天乏术而已。 空蝉派昔年声名远扬,掌门坐化乃是大事,但如今的空蝉派早已无人在意,整个冷清的空蝉山上,唯有这几名弟子见到了这原本叱咤风云的人物,在此悄然长辞,留下漫山落雪,寂然而逝。 只是纵然如此,对于那突然之间出现在掌门房中的剑痕,众人亦是不得不在意。 将一切交代清楚之后,梅霜梦带着空蝉派众人来到了掌门的居所之中。 屋中的一切摆设再寻常不过,甚至在寻常中还偷着些简陋,而就在这简陋的房间当中,正对着床的墙壁之上,刻着一道极深极长的剑痕。 这世间名剑皆以锋利著称,越是锋利,便越是强大,利剑所留下的痕迹,必然是十分工整的。 但这墙上的剑痕却是不同。 这剑痕很粗,很长,却很深。 这是一柄钝剑,这钝剑也并非寻常所见的钝剑,而是一柄剑锋并不锋利的剑。这样的剑通常很难伤人,也很难难造成痕迹,但如今摆在众人面前的剑痕,却的确就是出自这样一把剑。 这剑痕极深,并非是剑锋太利,而是因为使剑的人功力太深。 这样的剑痕极为少见,也没有人能够说清楚,这痕迹究竟是如何而来,又出于何人之手。 在盯着这剑痕看了半晌之后,几人当中,靳霜终于开口问道:“不久之前云衿师妹曾说有鬼门中人前来,这剑痕是否是由鬼门杀手所留下,所以才害得掌门见后面色大变,才……” 靳霜这般猜测,众人沉默着没有回应,云衿将众人面色看了一遍,也不知他们究竟作何推想。 但她的心中却十分清楚,此事绝非鬼门所做,因为就在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黑衣正与她一同待在那密室当中,自然没有办法□□前来。 此事她心中虽清楚,却不能够就这般告诉旁人,她只得将目光再次落在那剑痕之上,心中突然起了一个念头。 瀛洲。 黑衣临走之际便说过,他此次来,是想将瀛洲对空蝉派出手的事情告知众人,但以他的身份,却不能够将这消息直接带给众人,只得通知给了云衿。 如今既然出手的不是鬼门,那是否便是黑衣所提过的瀛洲? 云衿目色复杂起来,双眼紧紧凝在那剑痕之上,像是挣扎在难以忘却的回忆之间。 。 空蝉派的规矩,掌门逝世后,第二天当由众弟子将他带往后山火化。 所以当天,便由梅霜梦留在内殿之中守夜,其余人则需准备其他事宜。 夜晚,云衿将梅霜梦所安排的事情办完之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自昨天在那阁楼当中见到黑衣起,云衿便一直未曾休息过,这一天一夜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情,甚至叫人有些难以去细思,等到终于迎来片刻平静之后,云衿却又难以入眠了。 空蝉派掌门过世,对于整个空蝉派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 自十年前的声势,到如今的潦倒,所有人都是跟着一步步走过来的,如今发生这种事情,空蝉派的将来要何去何从,便更加无法说清了。 云衿是后来才加入空蝉派的,与师门其余众人相比,她的心中对这空蝉派自然没有什么太过深刻的眷恋,对她来说,此地不过是她前路上一处栖身之所而已。 但她对这处栖身之所很满意,她还不想离开。 云衿依旧没能够入眠,她在长夜里熟倏地睁开眼来,起身重新穿好了衣裳,拎起角落里的蕴华剑走出了房门。 这一夜天际漆黑一片,连半点星光也无,四周风雪依旧,云衿不得不拢紧了衣袍,加快脚步。 很快,她便来到了空蝉派的大殿当中。 因为掌门之事,此事殿中点满了白色蜡烛,四周一片灯火通明,白色帷幕自周围低垂而下,幽幽的呼啸着风声。 云衿踏上大殿台阶,才发觉那台阶角落中正坐了一个人,那人抱剑静立于烛光的阴影之外,身影落拓单薄,见到云衿,他亦无甚反应,只微微掀了眼皮,便又恢复了无悲无喜的模样,入定般往夜色深处看去。 那人是云衿的师兄李壁,也是个不喜与人交谈的人,云衿与其没有见过几次面,也算不得熟悉。 她朝那人微微颔首,才又往殿内而去,迎面便见靳霜与花晴扶着面色憔悴的梅霜梦走出来,见了云衿,她们也没有多开口,只无奈的挤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就缓步走出去了。 云衿顺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看去,才见夜色中另一位师兄闻思也站在远处,无言的往殿内看。 云衿这才明白,原来这长夜里,竟无一人安眠。 在这日之前,谁也没有想到空蝉派会走到这样的境况,如今整个门派无主,掌门甚至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何去何从,当真成了一种疑问。 云衿不喜欢这样的情景,她站在原地,甚至开始想,若是如今慕疏凉醒着,遇见这样的情况,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她想不出来。 云衿垂眸往手中的蕴华剑看去,看了片刻,便又转身往内殿而去。 此处与正殿相差无几,灯火溢满殿堂,掌门梅方远的遗体便在那殿内最中央,依旧是打坐冥想的模样,未有丝毫不同,只是胸口早已沉寂而不见起伏。 就在梅方远的身前,站着一个人。 那人满身白衣,浑然若雪,周身锋芒尽数敛于双眸,他静静站着,站在梅方远身前一尺处,似在与之对视。 幽幽地梅香彻骨而来,沁满整个大殿。 梅染衣。 虽背对着自己,但云衿依旧一眼认出了他,此人算得上是云衿的师父,但自从将云衿带往陵光宗书房之后,他便再也未曾教过云衿任何东西。 云衿行至当下,看清他身形之后,不由得放缓了脚步。 那人听见了云衿的动静,却未转身,只淡淡道:“有事?” 云衿轻轻点头,却想到对方看不见自己动作,便要开口,梅染衣却道:“何事?” 依旧是毫无情绪的语调。 云衿踌躇着上前,到底还是开了口:“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梅染衣听得此言,终于回过身来,目光泠然望向她。 接触到梅染衣的目光,云衿不禁停步,转而才道:“你可听说过一处地方,叫做瀛洲?” 自殿外吹来一阵冷风,殿内的灯烛同时晃动起来,短暂的沉默之后,梅染衣往云衿而来,淡淡道:“东海有仙山,名曰瀛洲。” “但那里却并非是仙人所住的地方。”梅染衣话音极缓,说话间,已至云衿身前,他一双眼沉沉如夜,继而道,“那里住的是本该飞升成仙,却不愿成仙之人。” 云衿见梅染衣说出此言,不禁面色微变,她接过话头,很快道:“听说在百年之前,瀛洲的仙人们有感于天下纷争四起,民不聊生,是以试图以杀止杀,将岛上门徒皆遣出瀛洲,进入天下三门七派与各大世家,成为正道助力。” 梅染衣不发一言,直视云衿。 云衿又道:“但那是百年前的瀛洲,如今的瀛洲早已经与鬼门等人勾结沦为邪道,但他们百年前所遣出的那些弟子,却早已经成为各大门派中的顶梁支柱,早已无法辨其出身。” 那些瀛洲人如今究竟是善是恶,是忠于瀛洲对正道反戈,还是依旧做他们的正道栋梁,谁也不知道,谁也不能够知道。 梅染衣沉下眼,低声道:“你想说什么?” 云衿面对着梅染衣的目光,却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意思,继续道:“掌门房中的剑痕极深,有这种功力,划出这种剑痕,师父你说划出那剑痕的人,有没有可能是瀛洲人?” “那人在掌门的房中留下这种痕迹,有没有可能,掌门也知道与瀛洲有关的事情?” 将一切说完之后,云衿便闭嘴不再发言。 她说出这些话,有些赌博的意思。 她不知道梅染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理会她的这一番话,但她需要有人知道这件事情。 梅染衣的神色晦暗不明,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去关心云衿为什么知道这样多关于瀛洲的事情,也没有去在意云衿究竟说这些有什么目的,他只是突然之间转身往掌门面前走去。 云衿将眉微蹙,当即追上梅染衣的身影,两人来到掌门身前,梅染衣突然抬起手,朝掌门胸口探去,不见任何犹豫,便扯开了对方衣襟。 梅方远的身体早已冰凉僵硬,皮肤泛着毫无生气的青白,在梅染衣的动作之下,他的衣襟大敞,胸口之处的皮肤袒露在外,其上,还有一道极为鲜艳的红枫印记。 瀛洲岛的印记。 第十三章 “果然如此。” 虽早有猜测,但见到这幕,云衿仍是僵在了原地。 空蝉派掌门梅方远,竟就是当年被瀛洲派往中原正道的那一批弟子之一,他竟是自瀛洲而来。如此说来,当年梅方远解散空蝉派,亦是有了解释。 “十一年前,瀛洲岛上发生内战,瀛洲岛易主。”云衿继续说着,面色却是越见凝重。 瀛洲岛上所住皆乃境界极高的隐士之人,这些人的实力早已经超过了人界的实力划分,纵然是他们所培养出的门生弟子,在中原正道亦是顶尖高手,他们若真正出手将会如何,谁也说不清楚。 “原本的瀛洲共分两派,一派主战,一派主和,相互制约,但在那一场内战当中,一切都变了。” 原本与世无争的仙岛,开始向整个中原出手,所作所为,竟与邪魔歪道无异,他们召集百年前分散于中原正道各派的弟子出手,十年间对正道数十处小势力出手,造出无数杀业。 但云衿知道,事情远不止于此。 如今她已经查到梅方远是当年瀛洲的弟子,那么他当年解散空蝉派的原因便已经一目了然了。 他身为瀛洲人,不得违抗瀛洲的命令,他身为空蝉派掌门,若瀛洲要他利用空蝉派对其余势力出手,他亦无法违抗,他所能够做的事情,便是在一切还未发生之前,解散空蝉派。 这也许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却是最快的办法,身为正道魁首的空蝉派不会再因为任何原因被任何人所利用。 但如今,瀛洲找上门来了。 梅方远已死,瀛洲是就此收手,还是因他的行为,迁怒于整个空蝉派,他们也无从知晓。 “空蝉派既然有瀛洲的人,那么其余门派一定也有,他们要对付的一定不止空蝉派,还有整个中原。”云衿低沉着声音道。 自方才云衿开口之后,梅染衣便没有再说话,只是负手将目光定定落在梅方远胸口的红枫印记上,用最细致的眼神端详着那枫叶的模样,良久,他方才回头问云衿道:“你究竟是谁?” “你徒弟。”云衿与梅染衣对视,认真道,“现在是,将来也是。” 云衿也是在方才走进这空蝉派的大殿,才突然间明白过来,当她踏进这大殿的瞬间,她就真的已经是空蝉派的人了。 听得云衿的说法,梅染衣沉吟片刻,当真不再追究云衿来历,只转身要往大殿外走去,云衿知晓他是想要将瀛洲一事告知众人,当即跟在他身后紧随而去。 两人回到正殿里,殿内梅霜梦身后跟着花晴与靳霜,已经赶了回来,而李壁依旧坐在台阶上,闻思站在夜色里,谁也没有离开半步。 听见云衿二人的脚步声,众人不觉转眼朝这处看来。 梅染衣神色不见有异,在众人身上扫过一眼之后,转而往梅霜梦走去。 “染衣?”梅霜梦目中略有疑惑的朝他看来,而见了这番动静,李壁与闻思亦往殿内而来。 梅染衣站定在梅霜梦面前,沉声道:“空蝉派此番若遇强敌,你当是战是退?” 此话说得突然,梅霜梦眼角的泪痕未干,怔怔看着他,尚不及回应,便听这大殿内,突然传来了一道裂帛之声。 原本倾垂于殿内的一处白色帷幕,倏然间自中央撕裂开来,破碎的细丝线随之飞扬而起,自众人身前掠起一道惊澜。 这一声来得太过突然,所有人同时回头看去,只是他们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下一刻,另一方角落里又传来一道巨声,众人当即回头,便见那角落处的一处灯台竟突然自中央断裂,裂口钝而极厚,整个灯台带着那未尽的火光倒落于地,星零火光自灯油间飞快流窜,转瞬已燃成熊熊大火。 就在这动静之间,更多的嗤响自殿中四面八方而来,殿内帷幔纷纷撕裂破碎,无数桌椅灯烛倒地,而就在这些动静之中,大殿的墙面之上,忽现数道剑痕! 那是极深,极长,又极宽的剑痕!与不久之前众人在掌门房中所见的剑痕一模一样! 云衿当即明白过来,突然转眼往那大殿之外的夜幕看去,那夜幕当中,只见得无数飞雪随风而至,那风如刀般锋利,那雪如剑光般晃眼,那不是风雪,那是无形的剑气挟风雪而来。 有人在外面! 云衿心中有了这个判断,眼见一道剑气势如破竹往众人所站之处而来,当即抽出手中蕴华剑,便要出手。 然而就在她出手之前,另一道身影却当先拦在了她的面前。 金色符文凭空而起,化作光幕阻在众人身前,那凛冽剑气与光幕蓦然相撞,当即听得一阵碎裂之声,光幕与剑气竟同时消散! 出手的人是梅霜梦,她捻住一张符纸在手,往那殿外夜色中望去,咬牙道:“染衣,空蝉派此番遭逢强敌,你是战是退?” 她口中这话,正是方才梅染衣所问之言。 梅染衣没有丝毫犹豫,行至梅霜梦身旁,与之并肩而立,言语简短却不容质疑:“战。” 梅霜梦牵扯唇角,似笑非笑,神情微凛往身前众人看来,哑声道:“你们呢?” 回应她的,是数道拔剑之声,此外,再不需言语。 便在此事,数道剑气再起,而伴随着这些剑气撞入正殿,一群白衣人身形飘忽如云,随之而至!来的约莫有三十人,身上皆还带着风雪的凉意,身上携着轻薄软剑,闯入正殿之后,连只言片语也无,只是软剑纷然出手,组成剑阵,将空蝉派众人尽数围于其间! 这群人身上修为高深莫测,云衿竟也难以看出他们究竟到了什么样的境界,但她心中却十分明白,自己不是他们的对手,纵然是对上了其中任何一人,也是胜算全无。 这是云衿所见过最可怕的对手,纵然是当初在七海深渊逃避追杀,亦不曾面对过这般强敌! 但纵然如此,云衿亦未退半步,她小心打量着眼前这群突然而至的白衣人,掌中紧握蕴华剑,凝神以对。 这就是她将来的对手,这就是瀛洲岛的人。 就在她静思之际,又是一道如月色般白亮的剑光闪烁而出,剑气磅礴而至,将风雪铺天盖地灌入大殿!而在这同时,数名白衣人纷纷出手,软剑纷然光亮闪烁整座大殿,将空蝉派众人的来路去路统统断去,不留丝毫退路! 云衿面色低沉,心知此战有多凶险,半点不敢分神。而就在此番凶险之势面前,只见得白光之中,几道黄符突然飞出,纷纷落在大殿四处角落,随即,一道清朗声音自身后传来,竟是闻思咬破指尖,将鲜血落于手中最后一张符咒之上。 就在剑光晃眼之间,闻思轻喝一声,半跪而下,将最后一张符纸落在足下地面之上! 四周符纸发出宏然金光,那金光以空蝉派众人所站立之处为中心,朝四周纷纷荡去!一瞬之间,金光过眼之处,白衣人们的动作顿时受阻,皆受这阵法激荡往后退去! 而就在众人后退之际,李壁靳雪梅霜梦等人亦纷纷出手,身形自白衣人身侧掠过,白衣人们受那阵法金光所困,动作比之方才迟缓不少,一时间竟已受挫,剑阵破绽大露! 所有人都在与那些白衣人交手,云衿找准剑阵破绽,却难以施为,只得朝着身旁看去,却见那交战的众人之中,唯有梅染衣一人站在原地,目光只凝重的朝那正殿外望去。 真正可怕的人,还未曾出手,那划出这无数剑痕的人。 大殿角落里的火光越来越盛,渐渐就要将整个大殿吞噬,然而交战中的众人却似丝毫未曾发觉,也未有半分要退走的意思,就在云衿迟疑之际,梅染衣突然往云衿走来。 他视线未曾移开半分,一路而来,脚步之间体内灵力猛然暴涨,衣袍翻滚间将身旁几名白衣人震开数步,正将在打斗中受伤的花晴救下。花晴被他一把拽住,随即被扔到了云衿的面前。 云衿扶住这个比自己入门早不了多久的少女,疑惑的往梅染衣看去。 梅染衣未曾解释,只平静却快速的道:“破阵之后,你带她去后山紫烟洞,将里面的剑取来。” 此间情况危急,容不得犹豫,云衿听得梅染衣安排,未及细想,当即点头道:“是。” 梅染衣微微颔首,就在说话之间,破空声再度传来,又是一道磅礴剑气从殿外而至!这一次的剑气,比之方才更为雄浑,搅得四周风云变色,地面阵阵颤动,隐隐透着劈天盖地之势! 这般动静,绝非普通人能够办到,这般功力,定是已至顶峰,超脱凡人之极限! 云衿面色大变,这空蝉派中,纵然高手不少,却也没有一人能够有这般能力与之一抗。 但就在云衿心中惊异之际,原本站在后方的梅染衣,却突然走上了前来。 他的步履极缓,不过轻轻的踏出一步,一步之前,他在无数白衣人纷战的阵法之中,一步之后,他已经拦在了云衿的面前。 然后他抽出了腰间长剑。 他拔剑的动作看来也极缓,极为优雅,不像是一名剑者,倒像是一名乐师,要在这风雪当中,奏出一曲凄离。 但他的剑,却极快,也极利。 剑光骤升,就在梅染衣拔剑的刹那,云衿以为自己看到了一面海,波澜壮阔,浮光掠影,然后一切的动荡就在顷刻之间,化为寂静。 方才那浩然剑气,竟是被梅染衣这一剑所化!两道剑光交错,未见惊天动地的碰撞,却是寂静得不带丝毫声响! “走。”就在寂静之中,梅染衣唇角渗出一缕鲜血,突然开口说了这样一句。 这句话是对云衿和花晴说的。 所幸云衿反应极快,未曾等梅染衣说出第二声,她便已经抓住身旁花晴,冲出这空蝉派大殿,朝着后山所在的方向匆忙而去。 身后似有人追赶而来,然而梅染衣却是立即出手阻断对方去路,这一番匆忙之下,云衿虽是逃得狼狈不堪,但却真的一手拎着蕴华剑,一手拽着花晴,自几名白衣人的追逐之下赶到了后山的洞穴之中。 云衿之前未曾来过此地,眼见有个洞穴便带着花晴冲了进来,也不知道此地是否就是梅染衣口中所说的紫烟洞,进入洞穴之后,四周一切便突然间黑了下来,云衿回头往那山洞入口处看去,却见自她进入之后,那山洞入口竟自己闭合了起来,四周漆黑一片,外面的动静再不可闻。 云衿一怔,起身往方才自己进来的地方走去,一番摸索之下,却只探得一块巨大的石壁横在身前。 那洞口,竟真的在一瞬之间消失了。 云衿面色复杂,心中还记挂着方才那大殿中的战斗,但如今她这般出去亦是无用,她只得回身往山洞深处看去,她要将梅染衣口中所说的那把宝剑取出,赶快给人送去。 “花晴。”云衿这般想着,开口又轻唤了花晴的名字。 但漆黑的山洞里只听得见低弱的呼吸声,却没有花晴的回应。 云衿微微蹙眉,她低头自身上掏出一张符咒,轻轻念动咒术,那符咒便立即发出了幽幽白光,光芒逐渐扩大,整个山洞亦是被其照亮,云衿垂眸往花晴的方向看去,一眼之下,却没有见到花晴,只见到了一名面容精致如玉琢般的清秀男孩,男孩儿不过十岁出头的模样,正睁大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般上下打量着云衿。 云衿看着面前这人,呼吸倏然一滞。 这孩子的面容,与那阁楼里沉睡多年的慕疏凉,竟十分相似。 第十四章 时间在一瞬之间静默下来,云衿僵立在原地,就连呼吸都轻了下来,只静静看着眼前的人。 直到那男孩眨了眨眼,出声道:“你是谁?” 他的声音带着孩子独有的干净与清脆,甚至比之同龄的孩子还要绵软柔和,云衿自这问话中回过神来,神情顿时复杂起来。她没有回应着孩子的问题,只开口轻声问道:“你是谁?” 这孩子显然没有什么防人之心,听得云衿的问话,立即便笑道:“我是慕疏凉。” 云衿神情再变,面前小小的慕疏凉见着她反应,好奇着又道:“你听说过我,对不对?” 纵然这人说自己就是慕疏凉,但云衿神情却依旧未曾松懈下来,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见到一个十来岁的慕疏凉,对方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一切都显得非常的不可思议,她唯有仔细看着这孩子的眉眼,想要自其中分辨出什么细碎的破绽来。 慕疏凉好笑的与她对视,满心的好奇却依旧不肯安分下来,接着又问道:“外面过去多久了?我已经死了吗?你是怎么听说我的?” 这一连串的问话,让云衿对他疑虑更甚,慕疏凉见得云衿脸上的疑惑之色,终于才又笑了起来,歪着头道:“也罢,那我先对你解释一下好了,你想问什么?”他这般说着,竟当真摆出一副大人的模样来,作势抱着双臂好整以暇等着云衿的问话。 云衿目光丝毫未曾自他身上移开,很快道:“这里可是紫烟洞?” 慕疏凉点头笑道:“是啊。” “这里洞中可藏了一把宝剑?” “这里有什么宝剑,我怎么不知道?”慕疏凉摸着下巴,一双眼晶亮透彻,玩味似地道:“谁告诉你的?” “梅染衣。”云衿面色微沉,听见慕疏凉的回应之后,心中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来,她接着道,“空蝉派遭遇强敌,他要我来此取剑助他……”云衿没有将这话继续说下去,既然此处无剑,那么这些话就都成了废话。 慕疏凉听得又是一阵轻笑,他上下看着云衿,很快道:“他是骗你的,紫烟洞没有什么宝剑,什么也没有,这里是我闭关练功的地方,一旦进来,这洞口的石门就会自动合上,不过个十天半载,这门是不会打开的。” 云衿稍怔,还未开口,便听得慕疏凉又道:“看来这敌人当真很厉害,否则梅染衣也不会让你躲来这里保命了。” 云衿终于明白了过来。 所谓的宝剑,不过是梅染衣想要让她来到此处躲藏而已,如此看来,梅染衣恐怕早已知道此战凶多吉少,所以才会做出这般决断来。 云衿怎么都料不到真相竟会是这般,她也没有想到那个看来冷淡的人,竟然会存着这般的心思! 她很快回过身去,在那方才入口的石墙上四处摸索,然而洞口被闭得紧紧地,根本不见丝毫缝隙,云衿无奈的站在当下,最后只听得慕疏凉声音再次传来:“没用,出不去的。” 云衿这才终于又回过头来,凝目往这自称是慕疏凉的男孩身上看去,她只觉得此处四下都透着古怪,这人口中颠三倒四的话也显得无比古怪。 慕疏凉似早知道对方会怀疑,是以也不多说,只十分寻常的接受着云衿的注视,“你还要问什么?” 云衿再次安静下来,心绪复杂的来到他面前道:“你不是慕疏凉。” “嗯?”慕疏凉仰着头,好笑的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云衿抿唇不语,但语气却是十分笃定,也没有再辩驳的意思,慕疏凉觉得无趣,便摇了摇头往山洞另一边走去。他来到一旁昏睡的花晴身侧,开口道:“你带着她,跟我来。” 云衿赶紧去扶花晴,待发觉对方未受重伤,不过是脱力昏迷之后,才稍稍松了一口气,随即将小心的扶了起来,跟在慕疏凉身后走进了山洞的深处。 这山洞并不算大,没有走上几步,他们便到了一处石室当中,这处石室看来十分简陋,简陋到除了一张石床,一盏灯,其余什么都没有,偌大的石室空空荡荡,唯有墙壁之上刻着许多古怪文字,密密麻麻的爬满了角落整个屋子。 云衿先是将昏迷的花晴安顿在此处唯一的石床之上,这才一面替对方包扎止血,一面低声道:“慕疏凉……从前就是在这里练功?” “是啊,每年都会在此地闭关三个月。”回应她的是那自称是慕疏凉的男孩,“这里什么都没有,是不是很无聊?” 云衿替花晴包扎完,抬起头来,还未说话,那男孩儿便道:“所以他造出了我。” 云衿迟疑的往他看去,他这才将笑意微微敛去,将事情解释了起来。 原来来到空蝉派之后,慕疏凉每一年就都会在此地修炼,起初的两年,他还是小孩子心性,所以纵然是练功,也总有些心不在焉,总想着要找些事情做,躲过这无聊的练功时光。所以在研究了两年的术法之后,慕疏凉就在这密室里面,趁着闭关的三个月,造出了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幻象。 这个幻象没有什么别的作用,不能练功也不能打架,唯一的作用就是陪他说话。 他知道慕疏凉的一切,性子也与当年的慕疏凉一模一样,但是制造出这幻象的时候,慕疏凉不过只有十岁,所以这幻象的心性和模样,也与十岁的慕疏凉一样,直到现在也未有改变。 听完了这幻象的解释,云衿不知怎地突然间又想起了那日黑衣对慕疏凉的评价。 慕疏凉的确是个神奇的人物,若是云衿没有弄错,慕疏凉制造出这幻象应当是用了几种十分复杂的术法,而这些术法放在别的地方,应当都是被人用在打斗和查探消息所用的,然而慕疏凉花了两年的时间,耗费了这么大力气,弄出来这个不会消失的幻象,却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聊天。 自己跟自己聊天。 这在旁人看来甚至显得有些可笑和不可思议。 所以云衿也正用不可思议的神色看着那幻象。 经过那密室的事情之后,云衿对于慕疏凉此人能够做出什么事情已经不觉得稀奇古怪了,但她显然还是低估了对方的古怪程度。 那幻象等了片刻,终于又道:“你问了这么多,该我问了吧?” “我还没有问完。”云衿打断了他的话,再次起身道:“真的没有办法出去么?” “没有,不过也许你陪我说说话,我能想起来。”那幻象在旁边坐了下来,那凳子比他还高,他坐上去之后两条腿也着不了地,就这么一下一下晃荡着。 云衿将信将疑的看着他,但到底仍是坐了下来。她曾经想过无数次,慕疏凉醒来之后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她与那人第一次对话又会是何种情形,但她没有想到头一次面对“慕疏凉”,竟然会是这样的境况,而面前十岁的“慕疏凉”会这般难缠,与空蝉派众人口中所说的几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就在云衿心中沉吟之间,那幻象终于问道:“你告诉我……如今是什么日子了?” 这是一个显得有些莫名的问话,云衿默然片刻,应道:“太初三千一百五十二年。” 幻象听得云衿的回应,低下头像是数起了手指,云衿盯着他这动作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见他重又抬起头来,语声轻快的道:“离我上次见慕疏凉已经过去十六年了,这么说……慕疏凉已经死了?” 云衿摇头:“他没有死。” “没死?!”幻象到了这会儿才微有些惊讶起来,他低头又比划了一下,眼神狐疑的往云衿身上瞪去,放下手道:“怎么可能,这都三十多岁了,慕疏凉怎么可能还活着?” “他没死,只是受伤昏迷了。”云衿不明白这幻象的判断究竟从何而来:“你为何说他死了?” 幻象听得此言,挑眉道:“因为慕家的人,注定活不过三十岁。” 第十五章 云衿从未听说过此事,眼前这幻象总是一口胡言乱语,她一时间也不止是否应当相信,只微微迟疑的僵在原地,倒是那幻象见得云衿这副神情,眸中泛起一阵笑意道:“慕疏凉好久没来了,我好久没跟人说过话了,你先别出去在这陪我说说话好不好?我将慕疏凉的事情都告诉你好不好?” “你有办法让我出去?”云衿立即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 那幻象双眼轻轻眨动,声音软糯的道:“也许有呢。” 云衿抿唇不语,能够在此处见到慕疏凉的幻象,她心中自是惊喜,只是如今这所有的惊喜都随着空蝉派的事情而冲淡了,如今梅染衣将她骗来这山洞当中,是要保她性命安全,她却绝不能够安心受此保护,她必须要出去,必须要尽快赶回去,纵然只能帮上一点忙也好过在这里心安理得的等着。 她声音轻了下来,喃喃道:“你先让我出去,等空蝉派的事情解决之后,我再来找你说话,可以么?” “那时候就晚了。”幻象不肯答应云衿的条件,将两手撑在身侧,摇头道:“不行。” 云衿还要再想别的说法,幻象却突然道:“你跟我说说话,或许我能帮你救人呢?” 云衿一怔。 幻象笑得纯然无暇,像极了一个未曾经过任何世事的世家小少爷:“梅染衣很厉害的,他好不容易碰上那么强的对手,那个武痴好不容易遇上这么强的对手,肯定恨不得跟那人战上三天三夜,我们现在出手救他,他反倒不能尽兴,你倒不如在这里陪我多说几句话,不好吗?” 说到这里,那幻象自凳上跳下来,慢悠悠来到云衿身前:“况且,你应该也很想跟我说话吧?” 云衿不解的看着那幻象,不明白对方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判断。 “因为蕴华剑你一直未曾离手。”幻象瞥了一眼云衿手里的蕴华剑,随即又抬眸道:“而且,你看我的眼神……” 不知为何,眼前分明是个半大的孩子,云衿却被他这目光看得动作一滞,她将目光往旁边的花晴身上落去,幻象却突然笑了起来。 这次的笑与方才不同,他似是十分开心,良久才作出一副神秘的模样,扬了扬下巴道:“你坐着呀。” 云衿虽未开口,却当真再次坐了回来,已然是答应了要与他聊天的意思。 她相信慕疏凉,纵然对方只是慕疏凉所留下的幻象,但在这片刻的犹豫之后,她仍是选择相信他。 眼见云衿坐下,这幻象终于再次开口道:“方才我说慕家人活不过三十岁,是真的。” 云衿方才便对此事十分在意,此时再听他说,终于脱口问道:“究竟是为什么?” “你相信我了。”幻象回头道。 云衿道:“慕家老爷在慕疏凉十岁的时候过世,算起来正好三十左右。” 幻象听得笑意微敛,喃喃道:“是啊,慕疏凉将我做出来不久,爹就死了。” “其实他早就知道他会死。” 云衿不明所以,只认真看他。 幻象又道:“你也许还不知道吧,慕疏凉八岁之前,可没有我这么好说话,那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惹事精。” 这些事情,云衿是听过的,所以听得此言,也未有半点惊讶,那幻象见得云衿神色,便也将这话直接跳过了,随之又道:“不过后来他突然就变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这才是云衿一直想知道的,她将心一沉,喃喃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爹告诉了他一些事情。” 幻象又笑问云衿:“他爹自小便天资极高,十来岁的时候就已经名扬天下,除魔卫道四处伐恶,从未失手。而慕疏凉亦是天赋异禀,纵然八岁之前一直耽于玩乐,但实力依然远超同龄人,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云衿心中不解,但许多事情不需要问,因为她知道对方一定会说。 幻象道:“因为慕家人从出生之后,就会被带去慕家的祠堂当中,被用慕家世代相传的独门秘技激发体内所有潜能,从此以后他们修炼起来事半功倍,无人能及,十来岁的时候,就能够比肩当世高手,你说厉害不厉害?” 云衿听得心中一惊,但转念却又道:“这世间当真能有这样的功法?”她的心中十分清楚,所有的修行都顺应天道,这世间本不该有这样的功法存在。 但那幻象却颔首道:“自然是有的,不过要付出一点带价罢了。” “代价就是慕家人自二十五岁开始,身体便会越来越差,在三十岁之前,耗尽体力衰竭而死。” 幻象说得理所当然,语声也十分轻快:“本就是逆天而行,寿数自然比旁人要少了许多,所以我说过了,慕家没有人能够活过三十岁。”幻象说到这里,倏然抬眸,愉快的往云衿看去,“慕疏凉知道这事的时候,八岁,他爹二十八岁。” 云衿面色微白,不觉抱紧了手中的蕴华剑:“他那时候……” 幻象眯着眼笑,一字一句道:“他那时候最想做的事情,是掐死他老子。” “他一个纨绔子弟,胸无大志只想每天玩玩闹闹,从来没有想过要做什么绝代高手匡扶正义除魔卫道,他本来想高高兴兴的活到老,可是他爹却告诉他,他只剩下二十来年的性命了。”那幻象说到此处,声音也终于低沉了下来,“他爹也要死了,等他爹死之后,所有的一切就都到他头上了,不管他要不要,肯不肯,愿不愿意。” 幻象仰起脸,岔岔不平看着云衿:“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事情,人家刚出生,就平白替他决定了接下来的人生,分明就是不讲道理。” 他越说越是气氛,似乎非要等云衿一个回应才肯接着往下说去。 云衿目光复杂的看着他,她开始觉得自己眼前的并非是什么幻象,就是慕疏凉,那个十岁的慕疏凉,刚知晓了这些事情,刚离开一切安乐的生活,被推向现实深渊的无助少年。 “是啊,不讲道理。”云衿喃喃说着,不觉却又想到了自己。同样是一夕之间所有的一切全部改变,从此被逼迫着变强,往更远的路上行去。 幻象听得云衿这话,却突然之间安静下来,他静静看着云衿,转而无奈道:“算了,都过了这么久了,那老头早就入土了。” “慕疏凉知道这件事之后,一切都变了。慕家人数千年来的声名,不是他说不肯承担就能够不管。”那幻象轻声道,“可是二十年的时间,能做什么呢?” 云衿不知道。 在这天下间,修道之人寿数本就极长,对一般弟子来说,百年的时间也不算长久,而功力深厚者更是能容颜不老活到几百上千岁,甚至于修炼成仙长生不老。 二十年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 她所知道的,只是当初慕疏凉受伤昏迷之前,正是二十五岁。 若如这幻象所说,那他的性命便只剩五年,正是到了开始衰弱的时候。 可是整个空蝉派上下,所知道的只是他为正道四处奔波的事情,他究竟是否真的走到了那一步,谁也没有说过,或者说,谁也不曾知道。 “二十年的时间,他只能将自己能做到的,都做了。”幻象再次出声,这回语声却轻了许多,“可惜还少做了一件事。” “什么事?”云衿问道。 幻象没有回应她,只朝她轻轻扬了扬眉稍,转而道:“好了,我想说的事情都说完了,你扶着旁边那个人跟我来。” 这幻象似乎有个自说自话的性子,云衿还未回应,他便兀自接口又道:“其实当初为了防止有强敌入侵,空蝉派掌门梅方远与慕疏凉曾经在这空蝉派四周布下过一道阵法,这道阵法糅合了许多年前空蝉派中几位高人的力量,就算是神仙来了,恐怕也要花费上一番力气才能够应付得过来。因为此事事关紧要,只有梅方远和慕疏凉两人才知晓,我们只要开启阵法,空蝉派的敌人只要不是什么厉害的神仙,至少都会身受重伤。” 幻象往前走去,又道:“巧的是,开阵的机关,就在这紫烟洞内。” 云衿见他走远,连忙扶起了还在昏迷当中的花晴,跟在他身后往这石室内中走去,转过又一条漆黑甬道之后,终于又来到另一处的洞穴之中。 这出狭窄的洞穴之内看来十分空荡,唯有一张石台上面刻满符文,正坐落在这洞穴中央。 那幻象回头道:“这阵法只能用一次,不过只能将这次的敌人给解决而已,将来要再遇上什么,就只能靠你们自己了。” 云衿认真颔首,随之问道:“我要如何打开这阵法?” “蕴华剑。”幻象指了指云衿手里的剑:“梅染衣让你来这里,还真是来对了,看起来空蝉派运气不错。” 幻象说得不错,果然是因为一连串的巧合,才有了现在的境况。 她紧抿着双唇,往那石台走去,最终将蕴华剑横置于石台之上。 这处石台果然与蕴华剑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就在云衿将蕴华剑放入石台之际,石台上的符文突然之间尽数亮起,无边金芒在山洞之内骤然释出,四周地面突然之间开始剧烈摇晃起来,整个山洞石壁都在龟裂破碎,就在这一片纷乱当中,正对云衿的一处石壁之上,突然开裂出一道缝隙,一道熟悉的晨光自那处缝隙外透入洞中。 就在这动静当中,云衿又听见了那幻象含笑的声音道:“听完故事,你该出去了。” 云衿匆匆回头,便见那幻象在光芒之中竟渐渐变得透明起来,无数微尘在他身侧飞扬,他就像是要化光而去。 她微微一怔,不觉道:“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故事?” 幻象似乎觉得云衿这话有些好笑,面上的笑意依旧是淡淡的,语声却依旧像是个顽劣的孩童:“我只是想在最后跟人说说话,正好你在我旁边。” 云衿听得此言,心中当即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咬唇道:“我会回来找你的。” “山洞要塌了,我要消失啦。”幻象失笑,声音轻柔缥缈。 他站在原地,忽而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云衿。”云衿认真道,“我叫云衿。” “云衿。”那幻象喃喃念了她的名字,忽而瞥见山洞中有更多的泥尘往下掉落,他便又朝着云衿挥了挥手,看着云衿带着花晴走出了那山洞,只是末了,他却又忽然想到什么一般,提高了声音唤住云衿道:“对了,我真的还会醒过来吗?” 他先前一直称慕疏凉为“他”,如今却又换了称呼。 云衿听出了这般变化,她扶着花晴,将脚步微顿,随之重重点了头:“我一直在等你醒过来。” 那属于慕疏凉的幻象听见这话,又开始笑,眼睛弯成了漂亮的月牙,在这光与尘中绚烂如画卷,他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云衿身形一滞,像是在一瞬间未曾明白对方的意思。 但在不远不近的彼方,被光与影划出距离的那方,那幻象又道:“我挺喜欢你的。” 这话很轻,轻得如一粒随风而舞的浮尘,它被这动荡所惊起,随后被埋没在乱石的崩塌之中。 第十六章 山洞里的一夜,就似一场从未存在过的梦境,云衿在地面摇晃与泥石滚落的动荡之中回过神来,不由得抱紧了怀里的花晴,随之往山下各处望去。 紫云洞在后山山腰之上,下方便是整个偌大的空蝉派,此时山上动荡不堪,山下亦是不见平静,地面上的落雪随着这一番晃动再次被惊起,白茫茫一片侵染整个空蝉派,而就在这一片大雪掩目之间,一道金色光幕自空蝉派山门处升起,随之朝着四周延伸而去,只见得整个空蝉派周围皆透出庄严金芒,那些金芒越来越盛,越来越炽,将整个空蝉派笼罩其间! 而就在这同时,几道白色身影自山门处飞纵而去,消失在天际之间。 纵然离得这般遥远,云衿依旧认出了他们,那是先前在空蝉派当中与众人交手的那群白衣人,如今他们退去,看来方才那幻象所说的阵法,果然是有用的。 想到这里,云衿不由再次往方才那处山洞看去,然而身后的山洞早已倾塌崩毁,再不见原来模样,而那幻象自然也随之烟消云散。 云衿眸光一黯,心中隐隐升起一阵失落。 那幻象在山洞中所说的话,她每一句都还清晰的记着,难以忘记。 她甚至觉得,或许他就是慕疏凉,十岁的时候,迷茫不知何去何从的慕疏凉。 那个人将原来的自己永远留在了山洞当中,而走出去的,只是那个端方温雅,将所有一切都给了天下正道的空蝉派大师兄慕疏凉。 云衿心中失落更甚,却再无法寻得那道身影。 “师妹。”就在云衿心中沉吟之际,一直被云衿所搀扶着的人终于睁开了眼睛。她茫然的往四周看去,待记起来方才发生的事之后,才终于变了脸色,一把拽住云衿的胳膊:“师父他们呢?他们现在……究竟这么样了?” 云衿摇头,神色再次凝重起来:“不知。”她将花晴虚软的身子搀住,低声问道:“你还能走么?” 花晴昏迷再醒,却是恢复了些力气,她咬唇点了点头,云衿便道:“那我们快回去看看。” 花晴再次点头,两人赶紧往山下而去。 方才的那番动静早已经停止下来,四周一片寂然,只有方才那一战的痕迹还存留在四处,昭示着昨夜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云衿与花晴匆忙赶回那大殿的时候,梅染衣正拎着染血的剑打算要往外走,眼见云衿二人赶来,他方才顿住脚步,开口便问道:“这阵法是你们开的?” 云衿往四周看去一眼,轻轻点头。 就在两人说话之际,梅霜梦也走了过来,她看来比之梅染衣要狼狈不少,上身衣衫凌乱还染着鲜血,颊边也有一道剑痕,还在往外渗血,但她却浑不在意一般,只凝神朝云衿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衿没有隐瞒,随着他们回到那大殿当中,将方才在那山洞当中所发生的事情和那阵法的事情都告诉了众人,只是并未将慕疏凉所说的那段过往说出来。 等到云衿说完,梅霜梦才不禁一叹,没有想到因缘际会之下,竟然会开启空蝉派多年前的阵法,这才终于度过此劫。 然而虽是这般说,梅霜梦的神情却半点也没有松懈下去。 谁都知道,这些人既然会来第一次,那就定然会来第二次。 云衿神情亦是认真至极:“那幻象告诉我,这阵法只能够使用一次。” “不错。”梅霜梦身为当初空蝉派的孟章宗宗主,自是对阵术十分了解,她不过看一眼就判断道:“这阵法不过只能维持半个月的时间,半月之中外人无法入内,但半月之后,若瀛洲再次进攻,便再无办法了。”瀛洲此次来的人必然只是个开始,更加强大的敌人,恐怕还在后面。 她说到此处,双眸微沉,随之往梅染衣看去:“要保住空蝉派,我们只能向其他门派求援。” 梅染衣与之对视,不置可否,梅霜梦于是接着又道:“这半个月时间我会派其余人下山去其他门派求援,云衿你与花晴留在此处。” 她神情复杂,沉声道:“你们入门不久,贸然下山恐怕更加危险,如今有阵法相护,半月之内,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她与云衿对视片刻,终是叹道:“等我们回来。” 云衿轻轻颔首,将此事答应下来。量力而行,知道自己如今守在这里是最好的办法,而留在这里,她还能够自慕疏凉所留下的那堆书信之中,查探更多关于瀛洲的事情,为接下来的战斗做好准备。 眼见云衿点头答应,花晴犹豫半晌,亦是只得答应下来,而也到了这时候,梅霜梦眸光才轻轻闪烁,轻轻拍了拍云衿肩头道:“你们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云衿微微颔首,又问过了空蝉派其他人的状况,才知道有的人受了伤,有的人正在照顾,如今全都已经先回去了,等一会儿他们便收拾行装,准备往山下而去。 孤立在雪山之上的空蝉派,十年之后终于走出了雪峰,却没有想到会是这般情形。 离开大殿之际,云衿不禁又看了梅染衣一眼,那人依旧如寒梅般凛然毫无表情,只眉目淡淡的往云衿瞥来,云衿心中有话要问,但见四周众人,却也只得将心中的话压了下去,与花晴一道回了弟子居。 。 与花晴回到各自房间之后,云衿才终于能够松开紧紧绷着的心弦,往凳上坐去。 云衿曾经也有过在生死之间游走的经历,后来她开始努力练剑,她开始调查与瀛洲有关的一切,她相信总有一日自己能够凭着自己的能力对抗瀛洲,为那些曾经为她死去的人报仇。 但也一直到昨夜,面对那群深不可测的白衣人,云衿才终于明白自己所面对的究竟是一群什么样的敌人。 她根本什么都办不到。 她与他们的实力,差得太远了,纵然是那群白衣人就已经叫她无法对抗,更枉论在那群白衣人之后,还有更加可怕的存在。 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助与绝望自四周席卷而来,将云衿笼罩其中,云衿坐在桌旁,只觉得窗外的寒风飘进窗口,凉意侵了整个房间,她站起身来,正要关窗,却被什么东西轻轻磕在了膝头。 她低下头,才发现是蕴华剑正在她腿边轻轻蹭着。 “怎么了?”云衿俯身将蕴华剑拎了起来,眼见着那把剑在自己掌心里一动不动,终于牵扯着唇角无奈一笑,“若是你能够跟我说话就好了。” 她看着手中的剑,不知为何脑中又想起了慕疏凉,想起了那山洞里面与自己说话的孩子。 只怪当时匆忙,她一直听着对方说话,却未曾与他好好说上几句。 如今再想开口,却也迟了。 就在云衿微怔之际,一阵敲门之声传来,云衿放下剑前去开门,才发现来的人是花晴。 花晴站在门外,面色依旧是方才的苍白,只是那苍白之中带了些看来显得十分勉强的笑意。 “有事?”云衿平静问道。 花晴将怀中抱着的东西递到云衿身前,云衿这才发觉她手里面拿着些伤药和白布,她不解道:“怎么?” 花晴一双眼睛盯在云衿的身上,见云衿未曾明白,这才出手指了指对方的胳膊道:“你受伤了,我来替你包扎伤口。” 云衿随着花晴所指看去,这才发觉自己手臂上果然被划出了一道长长的伤痕,应是先前带花晴去后山的时候被伤到的,只是她一心急着去紫云洞,便将这伤给忽略了。 眼见花晴都已经找了上来,云衿也没有办法再拒绝,只得点头道:“谢谢。” 花晴于是进了屋子,拉着云衿在屋中坐下,开始替云衿包扎伤口,云衿安静的坐在旁边,神情毫无波澜,花晴低头小心处理着她手臂上的伤口,忍不住低声道:“你怎么都不怕疼?” “嗯?”云衿似是有些晃神,听见花晴又问了一遍才道:“不怕。” 花晴又道:“我要是能有你这般就好了,我虽然比你早些入门,但是却什么都不会,剑法也只是半吊子,现在空蝉派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云衿沉默听着花晴的话,等到手上的伤口被包扎得差不多了,花晴站起身来,她才低声问道:“对你来说,空蝉派这么重要?” “当然,这里收留了我啊。”花晴抱着那堆伤药,轻轻笑道,“离开这里,我就无处可去了。” 云衿紧抿双唇,听到此处,才骤然发现,如今的她也如花晴一般,早已习惯了此处,离开这里,也无处可去了。 或许对她来说,不该长留才是。 两人相对半晌,还未开口,却听得外面忽而一阵钟声传来,空蝉山上大雪飞扬,钟声回荡在雪地里更显空旷,一声接着一声,久久未曾消逝。 花晴很快放下手里的东西趴到窗口处,探头望去:“是送别的钟声!” “师兄师姐他们下山了。” 第十七章 众人下山之后,原本便无人的空蝉派变得更加冷清,待在山上的除了云衿与花晴,便只剩下了一个梅染衣。 梅染衣未曾离开,云衿虽有些好奇,但却也未曾细问,只是见他每日守在因为那日的战斗而破败的大殿之外,遗世沉默,不知是在做什么。云衿几次见他,却也未曾上前,只沉默的离开,继续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花晴依旧每日练剑,而云衿则依旧白日里往陵光宗的书房跑,看当初慕疏凉所留下来的那些书册。 她心中清楚,半个月的时间不长,而等到半个月之后,应当就是瀛洲岛众人突破这阵法入侵空蝉派的日子,在那之前,她能够提升一点实力,便是一点。 而到了晚上,云衿也未曾回自己的房间,她会来到那日黑衣带她所去的密室,独自在密室当中查探关于瀛洲的信件,希望能够对空蝉派有所帮助。 空蝉派众人下山七天之后,云衿已经将那书架上信纸中留有瀛洲的火焰图腾的书信全都翻了出来,这些书信数目极多,但多半却都是只言片语,陵烟也不知道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得将他们全部整理起来,一点一点的推测。 然后她通过这些书信,将瀛洲的情况大致有了了解。 书信上说,瀛洲事实上并非一座仙岛,瀛洲处于海上极东之地,分有十洲,分别是祖洲﹑瀛洲﹑玄洲﹑炎洲﹑长洲﹑元洲﹑流洲﹑生洲﹑凤麟洲﹑聚窟洲,每一洲上皆有一名岛主,门下各有数百门生,而瀛洲不过是这些岛上的其中一座,因为与中原接触最多,故称十洲皆为瀛洲。而这瀛洲的岛主,也就是十洲的首领。 住在瀛洲上的人,如传说中一般,皆是本应飞升成仙,却因许多原因而未曾飞升之人。他们当中许多人的存在早已经超越了如今中原至强,而数千年发展下来,如今的瀛洲当中,普通一名门生来到中原,也是叫人忌惮的存在。 然而越是强大的势力,内部便越是复杂,瀛洲虽早有争夺中原之心,但因为内部争斗太多,十洲之间又各自有恩怨,所以纵然是出手,也绝不同时行动,必然是分开而来。 十洲众人各自宗门不同,所使用的武学与功法也各自不同,云衿查探之下很快明白过来,那日进攻空蝉派的,果然只是其中的流洲一脉,流洲在十洲中排名最末,岛上弟子擅用软剑,而其中流洲护法之一,所使用的便是钝剑。 十洲中人心高气傲,还有个规矩,便是从不会出手第二次,如今流洲众人因阵法而退败离开,便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他们所要担心的,是其余九洲。 想到此处,云衿连忙起身去翻查关于其余九洲的情报,然而她起身在书架上翻阅不过片刻,便倏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目光落在了这书架的角落处。 那最后一格书架之上,夹缝中竟隐隐露出信纸一角来,那信纸大半被掩在其他书册之中,所露出来的那一截,却是现出了淡淡的金色纹路。 云衿还记得,不久之前,黑衣曾经对她说过,当初慕疏凉曾经分别在鬼门、无忧谷与瀛洲三处安插了心腹,为他带回关于这三处势力的消息。只是慕疏凉已经昏迷多年,那其余的两人也未曾再传来过消息,早已经失去了联络,谁也没有办法找到他们。 他们传信的方式,便是利用这符纸将信送回这密室中来。 云衿霎时一怔,待得反应过来之后,立即便将那信纸给小心抽了出来。 信纸上的纹路彻底铺展于云衿眼前,金色的纹路,火焰的图案,正是自瀛洲传来的消息! 云衿心中突地一跳,当即展开信纸。 那信中的内容十分简短,不过两字而已。 玄洲。 云衿将那信纸捻在手中,信上两字写得潦草,似是极为匆忙,随意收尾便这般将信送了出来。 只是已经许久未曾有消息的瀛洲内应,为何会突然发出这样一封信?这信中的玄洲又是在说什么? 一直未曾送信,必然是因为早知道慕疏凉已经昏迷,是以这些年来也没有尝试过联络,她才刚发现这密室不久,那内应自然也不会知道她如今在这密室当中,而他会突然送信,必然是因为有要事。 那人或是有些要将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意思,纵然是或许毫无回应,也要将此信送达。 只是信中的“玄洲”二字,又是为何有那般重要? 那人究竟想传达什么?上一次来的人是流洲弟子,而下一次进攻空蝉派,来的便是玄洲?只是这又有多紧要?不管来的究竟是谁,也终归要等到半月之后,也都是一般应付而已,又有什么非要担心的? 云衿不解之间,将那写着“玄洲”二字的信纸置于桌上,很快回身去找寻关于玄洲的信件。这处信件极多,云衿还未看完,如今只得在那些信堆里四处寻找,好在那些信都写得极简,不过多时,云衿便挑出了几封关于玄洲的信。 信中将玄洲内部的一些情况告知了慕疏凉。 玄洲岛主已经有三千多岁,为何会出现在海上,又为何不肯飞升,旁人也不可知,他一直居于玄洲岛上,门下有弟子数百人,还有三名实力最强的弟子为玄洲岛护,此三人跟随岛主也有几百载的岁月,功力高深远超普通修道者,纵然是中原的高手也难是其对手。 玄洲岛主精通玄学阵法,玄洲也是整个十洲之中防护最为严密的所在,因为岛上设有数百道阵法,若非十洲之人,闯入其中必然是难以生还。 而也因为岛主精通阵法,玄洲众人所学亦是阵术,且这其中,尤以三名岛护的阵术最为精湛,破阵之术,亦是一绝。 看到此处,云衿骤然抬眸,目光虚无的落在了面前的石墙之上。 破阵之术。 一瞬之间,云衿终于明白了这信中要传达的意思。 流洲众人已去,而下面要来的人,便是这玄洲众人,玄洲以阵术著称,而空蝉派如今能够暂且安全下来,靠的也是阵法。 若这信中所讲是真,若云衿未曾想错,那么空蝉派的阵法,很可能要被破了! 而如今空蝉派众人皆已下山求援,整个空蝉派上下,不过她和花晴,还有梅染衣三人而已,若阵法当真已破,他们三人要如何应付那玄洲众人? 云衿心中得出这般定论,当即再顾不上其他,立即拿起身旁的蕴华剑出了密室,要往大殿处去寻梅染衣。 然而就在她踏出密室之际,一阵剧烈的晃动自地底处再度来袭,云衿匆忙扶住身侧墙壁,待得这番动静稍弱之际,抬目往外看去,便见那天穹之上,原本笼罩于空蝉派上空的金色法阵,竟被染上了一层诡异血色。 顷刻之间,只见得那血色沁满整个天穹,空蝉派被包围在一阵血色迷雾之中,随之,一声巨响再起! 那笼罩在外的金色护障,竟如有形一般,纷纷破碎而散! 第十八章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就在云衿快要赶到大殿之际,花晴也提着剑匆忙赶了过来,她面色发白的睁大了双眼,不解的望着云衿。 云衿摇了摇头,只沉声道了一句:“阵法可能被人破了。” “什么?!”花晴身子僵在原地,似是难以相信云衿所说的话,但云衿却来不及解释,只得一把扣住花晴手腕,低声道:“我们先去找梅染衣。” 花晴如今已是无助,只得点了点头,随着云衿一道往那大殿内中走去。 两人才刚来到大殿门口,就见梅染衣走了出来。 “梅……”云衿匆忙间改了口,低声道:“师父,阵法破了,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从前云衿一直以为梅染衣此人太过寡淡,不论什么时候总是一副什么神情都没有的样子,让人难以看懂。但这会儿她却突然觉得梅染衣这副模样还是有些作用的,至少看起来让人觉得他胸有成竹,莫名的就叫人安心了不少。 梅染衣听得云衿此言,又抬目往天际看去。空蝉派四周的阵法早已经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的红云与在那云层当中诡异流转的剑光,他微微蹙眉,正欲往外走去,云衿却又忽的开口唤住他道:“来的人是海上十洲中的玄洲门人,擅长阵法,现在天上现出异状,恐怕是他们已经布下阵法了。” 生死关头,云衿也顾不得隐瞒自己在那密室当中所查到的消息,只将此事告知了梅染衣。 梅染衣听得云衿的话,随之顿住脚步,这才回头,定定看了云衿半晌,似在判断她说的话有几分可信。随后他道:“既然是阵法,总要想办法破阵,我去试阵。” 云衿欲言又止,但见梅染衣神情,只得点头道:“小心。” 梅染衣轻轻颔首,人已经缓步往殿外走了出去。 不过刚来到大殿之外,只见得一阵惊雷倏然落下,犹如九天之上降下一道长龙,带着烁然电光直指梅染衣而去! 这般可怖攻势,看得殿内的云衿与花晴俱是一惊,花晴更是忍不住惊叫出声,整个人都僵在了这电光晃眼之间。 雷声过后,又是极静,云衿与花晴神情紧张的看着眼前因为那道惊雷而起的滚滚烟尘,不知梅染衣是否能扛得下那惊天一击。 四周烟尘纷纷散去,烟尘中的身影也渐渐地清晰起来,只见得梅染衣一手仗剑,一袭白衣立于那一片狼藉之中,却依旧如同风暴中的寒雪一般,周身弥漫起浅淡灵气,将一切都隔绝在身侧。 那人竟是毫发无伤! 见得此景,云衿与花晴皆是松了一口气,然而这一口气还未放下,外面却又是一阵惊雷连番而来,尽数往梅染衣身上砸去! 这一次比之方才还要可怕,梅染衣却是不慌不乱,只持一柄长剑,行于万雷之间,雷光涌动,剑光飒然,丝毫不落下风! “太好了,是不是有办法破阵了?”花晴看到这里,当即回头问身旁云衿道。 云衿沉着眼没有立即回应,只是在她看来,对方就连那空蝉派的护派大阵都能够破开,他们所布下的阵法,定然也不会当真这么简单。 而也就如同云衿所料,就在片刻之间,天际的层云忽而变得更加阴沉下来,那雷声也稍稍停顿,随之,风雪骤起! 无边狂风席卷雪花轰然而至,倾天盖地般涌向空蝉派大殿,似要将此地连同殿外殿内的三人统统掩入雪中。梅染衣见得此景,目色终于微变,他将长剑收至身前,所有灵力尽数聚于剑锋之上,与狂袭而至的乱雪骤然相撞! 整个空蝉派大殿都随着这般碰撞而晃动起来,无数冰雪携着狂乱之势涌进殿内,大殿摇晃之间,无数破碎的石块砖块纷纷坠下,这庄严宝殿竟在此时四壁破裂,呈要崩塌之势! 太强了,云衿从未见过什么阵法能够有这般破坏之力,她恍惚间只来得及将身边快要摔倒的花晴扶住,两人匆匆往殿内角落躲藏而去。 而在这一片动静之间,梅染衣依旧拦在殿前,身前雪堆涌起百丈,他一人将大部分雪拦在外面,而那些风雪,竟在一瞬之间尽数凝为冰刃,成百上千的冰刃聚于殿外,便在离梅染衣堪堪半寸之间被灵气所拦住!梅染衣灵力释出,与那阵中冰雪成对峙之势,此情此景凶险之际,纵然是云衿也能够看得分明,若梅染衣松懈半分,那些冰刃便会立即冲入殿内来,莫说梅染衣,纵然是整个大殿,连同殿内的花晴与她,皆难逃粉身碎骨! 云衿咬唇将花晴推至身后,凝目注视着大殿之外的那道身影,脑中飞快的思索着。 梅染衣纵然再强,仅凭着一人之力,这般不住防守下去也不是办法,不能够真正破阵,这一切都会继续下去,一直到梅染衣耗尽体力,无力再战为止。 她知道她必须做些什么,只能看着一切发生却无力阻止这样的情况,她从前有过一次,今后却不愿再有! 就在云衿思索之间,殿外传来一个声音道:“这是九星风雷阵,开阵者在空蝉派东边。” 云衿听得此言,倏然抬眸。 说出这话的人是梅染衣,他依旧举剑凛然立在大殿之外,身上却随着这番对峙而染上了风雪,他仿佛毫无所觉,一双眼睛直直盯着眼前的冰刃,声音如往常般平静无波:“慕疏凉曾研究过此阵破解之法,去陵光宗书房找。” 云衿神情一凛,还未答话,却见得殿外的梅染衣身形一震,身上灵力一滞,面前的冰棱纷纷往前半寸! “小心!”花晴看得大惊,连忙站起身叫到。 好在梅染衣不过松懈片刻,顷刻之间又再次释出灵力,他唇角渗出一缕鲜血,神色却毫不见慌乱,更为有半点虚弱之色,只催促道:“快去。” 云衿当即回过神来,随之点头拉着花晴往四下看去,见得不远处大殿的墙壁被震碎一角,两人当即自那处缝隙穿出,随之朝着陵光宗的方向而去。 好在阵法所有的攻击都被梅染衣一人拦下,云衿与花晴一路赶去陵光宗书房,除了躲开几道冰棱并未受到太多攻击,两人匆忙赶至那书房,云衿这才松开浑身无力的花晴,独自在书架上找了起来。 书架上关于阵法的书籍不少,云衿一眼望去竟是茫茫一片,不知当从何处找起是好,外面风动声越来越强,云衿咬了咬牙,心知再耽误不得,却不知从何找起。 “师妹,我们真的能找到吗?”花晴这时候也喘了一口气来到云衿身旁,盯着面前巨大的书架,目中透出几分慌张。 要在短短时间内从这样多的书中找到九星风雷阵的破解之法,又如何容易? 云衿苦笑一声,忽听得一阵铃响之声伴着风遥遥传来,那是自慕疏凉所沉睡的阁楼中传来的铃响,云衿在这种时刻,不禁想起了那还在沉睡的人。 如果慕疏凉醒来就好了,如果他在,定不惧这阵法。 可是他不在,如今整个空蝉派除了还在与那阵法相斗的梅染衣,只有她与花晴二人,若是她无法找到破阵的办法,那么非但梅染衣会死,整个空蝉派之中的一切,都会在这阵法之中荡然无存。 云衿只悔自己这一年以来只顾着研究剑术,阵术类的书籍她竟一点也未曾看过。莫怪慕疏凉对各方东西皆有涉猎,如此紧要关头,总能够派上用场。 就在云衿苦思之时,花晴喃喃道:“这么重要的东西,慕师兄若是想出来了,肯定会留下重要的讯息,或许……会不会不在书里?” 花晴此言听得云衿一怔,她忽而低下头去,自怀中翻找片刻,找出了一张微微泛黄的纸片来。 “这是什么?”花晴见得云衿动作,不由一喜,“是破阵的办法吗?” “不知道。”云衿摇头,这是她上次自这房间里一本书中找到的字条,应是慕疏凉所留下的,但那时候她研究半晌也未曾看出这纸条究竟有何作用,便将它先叠好收在了身上。她每日将这东西带着,冥思苦想却也依旧没有一个结果,直到现在在这种情况下又将它拿了出来。 云衿抿唇盯着这纸片上一连串的数字,心中却不由怀疑,难道这当真就是慕疏凉所留下关于九星风雷阵的破解之法? 只是这些数字又是什么意思? “这真的有用吗?”花晴这时候也凑了过来,盯着云衿手中的字条,皱眉道,“为什么要写这么多数字?还将他们分隔开?” 这问题也是云衿一直未曾想明白的,她有时候会在房中拿出这字条仔细看,但看了半晌,也从未见字条上除了那些数字之外,再有什么样的玄机。 云衿无奈的将这东西放下,摇头道:“我看了许久也未曾看懂,我们还是……”她说着就要往那书架而去,打算将书架上与阵法有关的所有书都拿下来翻一遍,除此之外已经没有了其他办法。 但就在她这般动作之际,她忽而瞥见那书架的侧方,刻着一个笔画秀致的“六”字。 她倏然一怔,这才想起来,这房中的书架,似是为了方便寻找,都刻有字,从左至右,共有二十来个。 云衿又回头看向那桌上的字条。 字条上共有十六组数字,有的是三字一组,有的却是四字甚至五字,她倏然间明白过来,那些数字所对应的——难道就是这书架上的书? 书架共有二十七个,所以这字条上的数字才会有多有少,而每个书架不过五排,所以第三个字,或是第二个字,从未超过五,而那第三个字,便是它们所排列的位置。 云衿早已经从梅霜梦口中听说过,陵光宗的书房有个规矩,这规矩是慕疏凉所立下的,便是所有书必须归于原处,她当时只当是为了方便寻找,现在想来,才发觉此事恐怕另有玄机。 云衿想到此处,当即重新拿起纸条,目光落在了第一组的三个数字之上。 八,五,七。 云衿神情凝重,来到了第八排的书架,书架共有五排,五便是最顶上那一格,云衿跟着数过去,很快自第五排中找到第七本书,将其抽了出来。 那是一本关于符法的书,封面显得有些破旧,书名叫做《天机九章》。 云衿云花晴连忙将书翻开,然而其中内容却是符法,与阵术没有半点关系。 花晴怔了怔,连忙道:“那纸上还有。” 云衿点头,两人找到方法之后,便分头将那纸条上所指位置的书全都搬了下来,按照那纸条上的顺序放在一起,什么《玄仙录》、《鸿蒙天章》、《离火七律》,里面关于铸术符法和剑法的都有,却唯独没有什么阵术。 两人盯着这一堆东西,谁都没有说话,房间的窗户似乎随着什么动静而不断发颤,云衿知道如今梅染衣还在战斗着,可是她们在此寻了半天,却是毫无结果。 慕疏凉当初不知为何留下了这样东西,却又布下如此悬念,叫人难以寻出线索。 云衿看着这些东西,半晌却突然又站了起来,她将视线在那纸条上扫过,随即又落在那几本书上,喃喃道:“有几本书上也有数字。” 花晴听得此言,亦是目光一凝,连忙道:“真的!” 两人从左至右将这些书看了过来,云衿一字一字道:“九,三,五,七。” 很快反应过来,云衿与花晴同时找到了第九个书架,第三排,数到了——低五十六本书。 “没有五十七。”花晴目光一黯,有些失望的道,“这里是不是少了一本?难道有人将它给拿走了?” 云衿抿唇不语,心中却是思绪万千,慕疏凉为什么会布下这样多的疑阵,他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 第十九章 一时间房中又静了下来,花晴无奈的往云衿看去,喃喃道:“师妹,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云衿摇头不语,她将那书架上的最后一本书抽出看了一眼,又随意翻看了起来,这书是一本剑谱,云衿在这一年当中也曾经将它拿出来翻看过,里面不管是内容还是注解都与那九星风雷阵没有任何关系。 她无奈的将书又放回。 就在此时,一阵轻轻的响动自脚边传来,云衿低头一看,才发觉是蕴华剑用剑柄在轻轻敲打着这书柜的角落。 云衿低头看去,轻声道:“别吵。” 自方才起,蕴华剑就一直在这边小声敲打书柜,然而云衿有事在身也没有如何去理会它,再加上这把剑一直以来就喜欢四处瞎闹腾,所以并未有人起疑。 但如今一切陷入迷局,云衿才终于有空理会它。 就在云衿低头看它之际,它突然又蹦了起来,用剑柄在书柜上方敲了敲,不过它这一蹦似乎过头了些,剑柄在书柜上猛然一撞发出沉闷的响声,蕴华剑也被弹回了地上,没立稳身子摔了下来。 云衿:“……” 花晴看着那把剑,虽然早知道蕴华剑会动,但还是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它在做什么?” 云衿摇摇头,并不理会,正要接着寻那字条中更多的玄机,却突然之间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神情凝重的往那书柜看去。 “师妹?”花晴见她神色,连忙轻问了一声。 云衿抬起手,轻轻敲了敲书架上方才蕴华剑所撞的那处位置。 “声音。”迎着花晴不解的目光,云衿回过头来,目色古怪的对花晴道:“这里的声音跟别处不同。” 这般说着,云衿又轻轻敲了另一处,声音果然不一样。花晴微微睁大了眼睛,两人一道往那处盯去,这才发觉刚才云衿所碰的那地方,正是先前那第五十六本书的后面紧紧挨着的木架。 此处或许的确只有这样多的书,并未被人拿走,但在这最后一本书之后,应当还有一本书。 云衿将手放在那处,小心的触碰半晌,终于确定道:“有暗格。” 窗外的动静更大,似乎有什么破空之声隔着远远地地方自窗口缝隙传来,花晴听得心中一惊,也不知道外面的打斗究竟如何了,她只得连忙道:“快打开看看!” 云衿点头,一手托在书柜的木架之上,另一只手在那处摸索片刻,果然在书架后方找到了一处十分隐蔽的机关。 此处机关十分隐蔽,当初云衿在此看了一年的书也没有发觉过什么异样,若非现在云衿已经笃定此处藏有东西,她也绝对不会去查探这个地方。 云衿神情认真,小心的打开了那机关,果然见那处书架侧方,又弹出了一道暗格,暗格当中藏着一本保存十分细致的书,这般数来,果然就是这书架之上的第五十七本。 “找到了!”花晴见得这暗格当中的书,不禁一喜,连忙将它给拿了出来。 云衿亦是稍稍松了一口气,就着花晴的手往那书看去,却见这本书与此处的书皆是不同。 这本书极厚,外面用几层牛皮纸包裹着,牛皮纸下面还有锦缎,那锦上花纹繁复精致,一看便知是上品,两人又将那布包打开,这才看清了里面的书。书封上并未有书名,空白的封面上,不过在角落之处,落了一个笔画极为漂亮的“慕”字。 果然是慕疏凉的笔迹。 云衿与花晴对视片刻,两人接着将此书翻开。 书中内容—— 书中画了一把剑,并在旁边标注了铸剑需要用到的材料与方法,火候与冶炼步骤,以及在铸剑的过程当中需要添加一些什么样的符咒与术法。 这些的内容看来十分简单,甚至简单得让人一目了然。 总结一下,就是要如何才能铸造出一把会跑会跳会自己练功的剑。 两人又继续往下翻看,后面除了剑还讲到了要如何制造出会动的茶杯,毛笔,书柜,甚至是床铺,一应俱全应有尽有仿佛一本房间家什谱。 云衿、花晴:“……” 这些东西慕疏凉也算是第一个制造出来的了,因为旁人没事都在练功,自然没空去折腾这样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云衿看着这书上的内容与文字,甚至可以感觉得到慕疏凉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心情定然是极好,因为他原本的字笔画总是平定而温和,像是不疾不徐的水波,然而这书上的字却是张扬而肆意,隔着十来年的时间,她还能够感觉得到当年慕疏凉写这册子时候跟这字一般飞扬的心情。 ——然而云衿却很难跟随着十来年前的慕疏凉一起开心起来。 慕疏凉一定怎么也想不到,十多年后旁人翻开这本书,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 两个人花了大半时间好不容易破解了他留下的字条,所找出来的东西,竟然会是一本……这样的书。 一瞬之间云衿只觉得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干了,无力和疲惫的感觉终于在这一瞬尽数自心底涌出,她将这书放下,回头朝花晴看去一眼,声音微哑的道:“这里看来没有,我们走吧。” 花晴眼里亦满是无奈,她轻轻颔首,两人正要转身离开,外面便又是阵狂风袭来! 房间的窗户被大风猛烈冲开,这一道狂风之中竟夹杂着无数寒入骨髓的冰碴,云衿一怔之下,当即反应过来应是梅染衣已经控制不住那阵法,阵术竟已经蔓延至陵光宗! “小心!”眼见着扑面而来的冰碴,云衿来不及细思,当即将花晴一把带至身前,她随意便将飞来的蕴华剑捉住,当即剑锋横扫而过,在那狂风之中生生斩出一道缝隙来! 剑风荡开在这房间之中,顿时与那袭来的狂风相互抵消,只见得屋中书册与笔墨四处乱飞,等到一切都静下来之后,云衿才终于回过头来,对已经跌倒在地的花晴低声道:“你没事吧?” 花晴连连摇头,正要开口,却忽而目光一定,凝在了因为这一阵狂风而落到地面的那本书上。 那本慕疏凉十多年前所写的书。 “师妹!你看!”花晴连忙捉住云衿手腕,大声道:“那个……那个是不是阵法?” 云衿听着花晴这话,怔了一瞬之后立即回头看去,便见那书册散落在地,而原本包裹着书册的锦缎与牛皮纸皆已经被吹得四散开来,而就在那包书的纸背面,竟画着一个古怪的阵法,而就在阵法的周围,还用朱笔标注着许多东西,与这书房当中的其他书册一般无二。 正是慕疏凉的笔迹与风格。 云衿心中突地一跳,当即俯身将那张纸捡起来小心展开,纸上所画的阵法呈七星八卦之势,分了风雷水火四大阵,正是他们所要寻找的七星风雷阵! ——然而慕疏凉却拿这样重要的东西来包书。 云衿顿时之间只觉得心中有千百种思绪跟拧绳子般纠结拧过,最后都归于了无声。 她唇畔浮起些许笑意,只觉得心绪都随着这一切平静下来,她回头眨眼对花晴道:“我们快去帮师父!” 找到了破阵之法,花晴自是眼前一亮,连连点头,很快站了起来,两人低头开始研究这破阵之法。 先前梅染衣说阵阵法开启的地方应当是东面,然而一看之下,云衿才发现此阵应是分四角八方,而东方既是开阵之处,那也应当是阵起之处。云衿对应着慕疏凉图上所画的位置,推算片刻,终于抬眸道:“阵眼在西北角,但破阵之前,必须要先将东方,西南,和北方的三处护阵之法破去,待得小阵破的同时攻破阵眼,才能彻底破去这七星风雷阵。” 花晴听得点头,连忙又道:“那我们分头去破阵?” “的确是要分头行动。”云衿点头,但却并未答应花晴这话,只是很快解释着将指尖落在东方北方和西南方道:“我负责这三处,你去找我师父,你们去西北阵眼。” 云衿神情认真且慎重,道:“阵眼处必然有人护阵,那处是守卫最为森严的地方,只有师父才能有办法突围破阵,你我去了都没有用。” 花晴一怔,却仍是不放心道:“可是那三处,你一个人当真可以?” 云衿摇头道:“我不是一个人。” 花晴不解,云衿笑意染进眸光,坚定道:“我还有剑呢。” 蕴华剑在她手中倏然颤动起来,剑声荡进漫天风雪里,铮然有若龙吟。 第二十章 既已经说好计划,云衿与花晴当即便开始动作,花晴最后将那破阵的图纸放入怀中,终于再次回头道:“师妹,你小心。” 云衿认真点头,开口道:“你快去吧。” 花晴这才轻轻应声,转而纵身而出,身形快速隐没于风雪之中。 而待见得花晴离开,云衿才又回微微垂眸,朝着手中那柄不安分的剑看去,沉声道:“这次就靠你了。” 蕴华剑剑身轻颤,泛着微微光影,似乎是在回应云衿的话。 云衿微微颔首,快步来到书房之外的空地当中。 风雪依旧肆意,远处的动静开始变得越来越小,云衿无法判断梅染衣那处如今已经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她只能够快,越快越好。 她将两手紧紧握住那剑柄,忽而将那剑抛出,四方风雪皆随她动作聚于一处,她掌中一道灵力释出,眸光已然沉至最深,咬牙之间,那无数灵力便随四散雪花一同朝着蕴华剑周身而去! 这世间灵力修为分为六等,云衿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纵然是再努力,这一年来在这书房看了慕疏凉指点的书籍,也不过只到了第四等的青炎境,与真正的高手还相去甚远,但就在这一刻,她身上所蕴藏的力量尽数释放而出,再倾注于蕴华剑之中,一瞬之间,那剑上呈出一层华然紫光,所蕴藏之力量,竟然已经超过了第五等的境界! 这自然不是云衿原来的实力,这是这一年以来,云衿自那些剑谱当中,慕疏凉那里学来的招数。蕴华剑本身便是不可多得的好剑,旁人只知以人御剑,却未想过若是反其道而行会是如何。 当然,这天底下大概也没有人想过要将自己的灵气尽数释出交给一把剑,因为这天底下大概也只有这蕴华剑能够做到此事了。 蕴华剑存在已有二十多年,早年跟随着慕疏凉,后又跟随云衿,一身剑气早已精纯,如今被云衿灵气俯于其身,剑气更是霸道无匹,它于那空中瞬时转动起来,带动着四周气流皆是狂乱不已,就连庭院当中光秃秃的树枝亦是猛烈的晃动起来!所有的声响都指向了那一把如今灵光满溢的宝剑之上! 云衿继续将灵力灌注于蕴华剑之身,大声道:“东方,西南,北方,你且将这三处记住!” 蕴华剑光芒依旧耀目,只是在云衿说出这话之后,忽而闪烁了两下。 云衿知道它是听见自己的话了,她微微颔首,将袖一拂,高喝道:“去!” 远处与近处的声音在同一时间突然静下,而就在这一片静谧当中,原本席卷的风似乎都已经消失,纷纷摆动的枝条也尽数沉静下来,只见得蕴华剑倏然出鞘,剑芒如晨光乍现于四野之间,瞬时化作一道烁烁流光,朝着东方狂然掠去! 蕴华剑动作极快,不待片刻,便已经失去踪影,云衿指尖灵力依旧不断释出,感知着蕴华剑的位置。 剑芒消失之后,细碎的雪花自天际再度降落下来,点点落在云衿身上发间,她毫无所觉,只闭目凝神立于院中。 片刻之后,她神情微变,周身灵力暴涨,身侧气流忽乱,身上雪花皆随这动静而被抖落于地。 随即,只听得东方一声轰然响动传来,云衿当即睁眸,便见蕴华剑自东方飞射而来,在云衿头顶掠过,随之网西南而去! 又是一阵响动,西南方阵法破碎! 紧接着,北方阵法亦毁! 云衿短短时间之内御剑连破三处阵法,到底还是承受不住这霸道的功法,最后终于微微松懈下来,身形一震,已是跌坐在地,咳出一口鲜血。 她对自己伤势并不关心,只再度撑起身来,指风凝出一道青光,霎时冲天而去,只见得青芒一瞬耀目,在天顶上浮现开来。 这是先前云衿与花晴所商量好的方法,等三处小阵破开,便发出信号告知花晴与梅染衣二人,接下来,便要看梅染衣了。 剑光在此时再度出现,落于云衿身侧,云衿一把将其握住,蕴华剑支于身前,正好撑起快要倒下的身躯,她抬眸往最后那西北方向看去,等待着期盼中的声响传来。 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不动,一切的离乱气流都不见了,只有不住自天空中飘下的雪花能够证明时间的流逝。 云衿在等,用生平最大的耐心去等。 雪花再次在她的肩膀上堆积起来。 地上的血迹慢慢渗进雪中,开成了绚丽的梅花。 庭院中的一簇枯枝经受不住积雪的重量,轻轻一晃,枝上雪花便扑簌落下。 就在雪落的刹那,西北方向,突然升起一道如霞般璀璨的光芒! 光芒炫目,将半个天空都烧成了一片火海,整个空蝉派笼罩于一片残霞之中,就连那天上的飘雪,地上的积雪,都仿佛要燃烧殆尽一般! 这一瞬时间被无限拉长,下一刻,云衿听见了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 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整个天空如同被洗净一般,就在彤霞的颜色消失的刹那,所有倾覆于天穹顶上的浓云全部散去,露出了原本的蔚蓝晴空,雪住,天晴,阳光落在雪中,晃了一地洁白,云衿晃了晃身子终于坐在雪上,她抬手拭去唇畔血迹,朝手中蕴华剑笑道:“成功了。” 四周空气一片澈然,云衿从来没有觉得,这天有这样漂亮,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能力,能够有这般作用。 他们凭着三个人的能力,在玄州的手中保住了空蝉派。 。 他们的确是成功了,玄洲阵法被破,便没有再出手,云衿等了半晌之后,终于确定他们是已经离开了。 十洲众人心高气傲,绝不会出手二次,这些云衿心中都十分清楚,只是她也清楚,此时绝不可能就这样顺利,她还没有忘记,除却已经出过手的玄洲与流洲,还剩有八洲还从未出现。 云衿念及此节,很快咬牙站起身来,她方才不过脱力,如今坐了一会儿便觉得力气恢复了少许,借着这点力气,她很快朝着大殿的方向而去。 她知道梅染衣和花晴解决一切之后一定也会回到那里。 云衿赶到大殿的时候,梅染衣和花晴还没有到,她在殿内等了半晌之后,才见花晴扶着梅染衣,两人步履缓慢的往这处而来。 两个人的身上染满了鲜血,那血拖了一路,延伸在雪地里看起来显得触目惊心。 云衿用最快的速度迎了上去,目光探寻般往花晴看去,花晴轻轻摇头,表示无事,两人这才将目光重新落到了花晴所搀扶着的梅染衣身上。 那些血,全是自梅染衣身上的伤口所渗出来的。 其实说是花晴搀扶着梅染衣,梅染衣却并未将身上的重量倾注于花晴的身上,花晴只是扶着他的手,他是步履缓慢却平稳的一步步往回走的。 此人纵然是受伤,却依旧还是从前的模样,丝毫叫人感觉不出他的虚弱和狼狈。 云衿赶来之后,他甚至离开了花晴的扶持,只眼神平静的朝身边二人看去一眼,声音清冷却似与平日又多了些不同:“你们跟我来。” 云衿花晴对视一眼,两名少女跟在梅染衣的身后进了大殿。 这大殿早已经因为刚才那阵法而破损不堪,四壁有了不少裂纹,冷风就自那墙头透了进来,三人恍若不觉,梅染衣到底是受了伤,进入大殿之后,便找了一处蒲团盘腿坐下,他浑身浴血,面色却看不出异样,云衿与花晴心中估计着他的伤情,却是丝毫看不出端倪来,只得静静等着,不知他究竟要说什么。 这样的平静并未经历多长,片刻之后,梅染衣睁开双眸,朝云衿道:“你对瀛洲知道多少?” 云衿这才想起来自己先前因为情况紧急,将玄洲的事情告诉了梅染衣二人,如今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云衿干脆一口气将自己这几天来所查到的消息都告诉了二人。 说完这些之后,云衿才道:“如今阵法破了,十洲还有八处势力未曾出手,恐怕不久之后就会到来,我们必须要尽快想出对策应付他们。”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梅染衣并未听从云衿的话,只是一双眼睛冷静注视着对方,接着问道,“你怎么知道来的是玄洲?” 云衿动作一怔,这次并未立即回应。 她的消息,是来自于那名瀛洲内应的传信,然而那些事情都是慕疏凉的秘密,那间密室慕疏凉藏了许多年,一定不希望它被公之于众。 她犹豫片刻,摇头道:“我不能说。” 云衿此言落下,立即又道:“但我只想帮空蝉派,只想对付瀛洲众人。” 梅染衣目光冷肃,盯着云衿久久不语,云衿好不退缩与之对视,正要再开口,梅染衣身形却忽而一晃,咳出一口血来。 “梅师伯!”花晴看得心中一惊,连忙上前扶住他。 云衿僵在当下,亦是想要上前帮扶,却迟迟未曾动手。 梅染衣的面色在一瞬之间苍白下去,没有了丝毫血色,比任何时候都更像是那庭院中遗世独立的白梅,他垂眸,轻轻拭去血痕,终于再次往云衿看来道:“十洲的人来得不会太迟,我们要早点备战,我需要你告诉我,下一次来的会是谁。” 云衿心中微定,知道梅染衣已经没有再计较此事真相。 “我现在就去查。”得到梅染衣此言,云衿知道事不宜迟,当即朝他轻轻颔首,起身往那处密室而去。 事实上,云衿上次遇上那封信也不过是巧合,她不知道此次那人是否还会送来书信将此事告知于她,但是她必须去赌一把。 云衿用最快的速度到了密室当中,几乎想也没想便往那书架角落处看去,而就在那角落当中,果然又多了一封信,信纸自两本书间露出一角,信上的火焰图腾耀然夺目。 第二一章 毫不迟疑的将信纸抽出,那信纸上如同之前一样,也只有两个字。 长洲。 云衿立即将那一堆书信又翻了出来,关于长洲的事情,很快就被她给找到。 长洲擅音律,所修行的也是以音律制人,这等招数云衿曾经也在陵光宗书房里面见过不少记载,然而真正交手却是一次也没有。按书中所说,音律之术最克便是剑术,若要克制音律,须得以符法阵术才能够对抗。 然而如今留在空蝉派中的三人,两人使剑,还剩下一个花晴虽是跟随着梅霜梦学过一阵符法,但修为却是太浅,要与十洲之人对抗,恐怕全无胜算。 云衿面色骤然凝了下来,她匆忙离开密室,再度回到那已经破败不堪的大殿当中。 大殿内寒冷依旧,梅染衣正闭目调息着,而花晴则坐在他对面担忧的看他,两人静默无言,更是连气息都显得低弱,一直到云衿匆忙进入大殿之内,梅染衣才睁开眼睛,开口问道:“可有查到?” 云衿点头,将先前在密室中所查到的事情告诉了殿内两人。 听得来者是使用音律之术的长洲,花晴面色又难看了起来,只将目光转向旁边的梅染衣。 就连云衿也朝着梅染衣看去,不知从何时开始,两个人对梅染衣便多了一种难以言说的信任之情,似乎只要有此人在,便总能够想到解决的办法。 但梅染衣已经替空蝉派扛下了两次的攻击,这第三次,当真还能够化险为夷么? 就在云衿与花晴担忧之际,梅染衣声音平静无波的开了口:“花晴。” “梅师伯。”眼见梅染衣开口,花晴神情一凛立即回应道。 梅染衣道:“你去陵光宗大殿,将内殿中的剑匣拿来。” 花晴连忙应声,起身快步往陵光宗而去。 花晴身影消失得很快,不过片刻这大殿内中就只剩下了云衿与梅染衣二人。 云衿心中有所猜测,却是坐在原地没有动作,只拿捉摸不定的神色看着面前的梅染衣,梅染衣又是一阵轻咳,他身上的伤口便随着这一阵轻颤而再度被撕裂开来,原本就已经被血染得不见原来模样的白衣之下,又渗出了新的血液。 云衿再看不下去,低声道:“师父,我扶你去上药换件衣服,你先好好休息。” “没有时间休息了,你该知道的。”梅染衣没有理会云衿这话,他一手拄剑,虽然动作缓慢,却是平稳的站了起来。 云衿仰头看着慢慢站起身来的梅染衣,突然之间意识到了什么。 空蝉派从前有门主梅方远,那人存在着,所以空蝉派纵然只剩下了几名弟子,却依旧是存在着的。后来梅方远不在了,那夜流洲来袭,从人群中站出来的,是梅染衣。 是他用手中的剑,撑起了只剩下空壳的空蝉派。 但现在,梅染衣的剑还在,人却早已经伤痕累累。 剩下的八洲,八场战斗,如今距离半月之期还剩下整整八天,他们其实谁都知道,仅靠着他们三个人,想要撑过这八天究竟是多么不可能的事情。 她眸光微黯,却没有跟随着梅染衣站起来,只是垂眸低声问道:“那天……为什么要骗我带花晴去紫云洞?” “你与花晴不过刚入空蝉派,没必要为空蝉派而死。”梅染衣淡淡道。 云衿听见此言,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她双眸直直盯着梅染衣,梅染衣平静与之对视,复又道:“本以为此地最为安全,才让你们留在此地,但如今空蝉派自身难保,这里才是最危险的地方,你们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我不会走。”云衿摇头,认真道。 这里是最能够接近瀛洲的地方,这里还有慕疏凉和她的密室,有她想要的一切情报,她自是不会离开。 更何况,她如今已经不想再离开了。 梅染衣目中似是掠过半分笑意,但这一切一闪即逝,云衿未能抓住半分踪迹,她忽而一怔,甚至怀疑着方才的那一瞬是不是自己眼中所看到的幻象。 然后她听见梅染衣道:“你说过,你是我的弟子。” 云衿点头,终于与梅染衣一般,以剑拄地,站了起来。 梅染衣道:“一年来我未曾教过你什么,你可怨我?” 云衿心中清明:“你带我进了那间书房。” “房中的书可曾看完?” “还没。” “也罢,没有时间等你看完了。” 云衿目光始终未曾自梅染衣的身上挪开半分,梅染衣又道:“我现在的身体没有办法将这剑法演给你看,只能由你自己将剑诀记下。” 他这般说着,目光却是越过云衿,看向了不远处大殿外的乱石与残垣,还有已经开始暗下来的天色。 云衿没有开口打断梅染衣的话,她知道梅染衣说出这话是意味着什么,但她却不能阻止,也无法阻止对方说下去。 梅染衣说得很慢,他今日所说的话,或许比他从前一年所说还要多,这剑诀并不算长,与云衿在书房当中所看到的那些剑法相比,甚至短得有些不可思议,纵然他语声徐而平缓,却依旧很快便将所有的内容都说完了。 之后他平静的将视线重新落回云衿脸上,低声道:“你可知我要你看那书房中那么多的剑诀,究竟是为什么?” 云衿目露迟疑之色,很快应道:“你要我比较。” 看得越多,却不代表会得越多,一生练剑,不是要学尽所有剑法,不过是要在这些剑法当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剑道。 梅染衣微微扬起眉梢,似乎对于云衿的回答显得有些惊讶。云衿觉得这般模样的梅染衣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她怔了怔,又问:“对么?” “不错。”梅染衣收回眸光,继而又道:“那你可有所得?” 云衿摇头。 但就在梅染衣将要继续开口之际,云衿又道:“但刚才听你说起剑诀,我却明白了一些。” 梅染衣道:“你说。” “你的剑诀只有五招。” 梅染衣颔首,云衿又道:“五招就够了么?” “够了。”梅染衣依旧是从前那副语气,回应着云衿道,“我生平懂数千种剑法,却只会五招。” “我练剑数十年,也只练这五招。” 云衿默然,良久才道:“我明白了。” 两人说话之间,空旷的雪地当中,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两人同时向外望去,便见花晴远远而来,她呼吸急促,头上满是细汗,手中抱着的,便是方才梅染衣所吩咐要的剑匣。 说是剑匣,这或许更应该被称为一个剑箱。 这是一个足足到花晴胸口那般高的大箱子,既黑又大,花晴抱来的时候,里面有着些许金属摩擦的声音,云衿也辨不真切,只是面带疑惑的看了这箱子片刻,随即又往梅染衣看去。 梅染衣自花晴的手中接过箱子,却没将其打开,只将它往身旁地上放去。 花晴喃喃道:“梅师伯,我们就用它来对付长洲的人么?” “或许。”梅染衣如往常般随口应声,花晴与云衿两人都好奇猜测着这箱中的情景,三人在这殿中又待了片刻。 夜幕便在这时候降了下来。 白日的晴空被夜晚的星辰所替带,空蝉派四下荒芜一片,就连虫鸣也不曾有,但就在这安静得连夜风都静止的时间里,却又一阵琴声缠绕着星芒,自破损大殿的砖瓦缝隙中透了进来。 琴声悠扬,如空谷幽兰,又如崖边寂月,不带丝毫杀气,只是空旷,空旷得仿似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殿内三人这一整日都在等待,等到这一阵琴声的刹那,谁也没有立即开口。 这一切来得突然,却又在预料之中,云衿没有想到他们会那样快,却又知道本应就那样快。 长洲的人终于来了。 云衿与花晴站起身来,各自拿着各自的武器,戒备的盯着殿外的夜色,梅染衣一身的血衣已经干了,衣襟袖口的血迹都泛着铁锈斑的颜色,他面色苍白,闭目一动不动,若非胸口还在起伏,看起来便是一座毫无声息的冰雪雕刻。 云衿没有去唤醒梅染衣,她只是耐心的等着,等对方进来,等这琴声开始变化。 而就在这时,她听到了琴声之外的东西。 铃声。 这铃声她听过许多次,这是慕疏凉所沉睡的那栋阁楼檐角上的银铃所发出的声音,那阁楼就在空蝉派的后院中央,她不管是什么时候,风起,那铃声便开始响动起来。她时常听着它,有时候是在弟子居自己的房间里,有时候是陵光宗的书房里。听着那铃声,总能够叫她想起来沉睡在阁楼中的那人,想起来她的期盼与等待。 然而就在这时候,铃声响了。 殿内殿外不闻丝毫风声,铃铛却响了。 琴声与铃声呼应之间,突然间又多了另一个声音。平静荒凉的空蝉派里,一道孤独的脚步声缓然而来,踏在琴声每一次弦响的瞬间,踏在铃声每一道余韵的尾声。 越来越近,声音越来越清晰。 最后,殿外的薄雾与夜色中,浮现出一道对于云衿来说熟悉无比却又全然陌生的身影。 第二二章 云衿听见擂鼓一般的心跳声自胸腔传来,那声音几乎要压过外面的琴声与铃声,一切声音似乎都变得遥远而不可及,唯有那脚步声清晰入耳,步步踏来。 是他,云衿从来没有见过那人走路的模样,但她知道那是他。 薄雾渐渐散去,那道身影来到了大殿之前,穿着一身干净的空蝉派弟子服,长发如墨,眉峰如山。 慕疏凉。 醒来的慕疏凉。 云衿目色复杂,一时之间只觉得所有情绪统统杂糅在了胸口,她看着那人慢慢走近,却连半步也难一动,连半句也难以言语。 但不过一瞬,她身上那一切复杂难辨的情绪便都悄然沉寂了下来,她浑身血脉如同凝固,只僵硬的盯着那人的一双眼睛。 那不是慕疏凉。 云衿听闻他许久,也知道他许多事情,所以她心中再清楚不过,那身体是慕疏凉的身体,但那眼神却绝不会是慕疏凉该有的眼神。 “你是谁?”开口的人是花晴,她从未见过一直沉睡于阁楼的空蝉派大师兄,只是迟疑又小心翼翼地往门外那人靠近。 “别过去。” 低沉的声音阻止了花晴的动作,她心中一惊,听得这声音之后连忙后退,后背却撞到了一个结实的胸口。 花晴连忙回头,却见梅染衣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正站在花晴身后,一双眼睛沉沉看着殿外的那人。 “这是怎么回事?”云衿声音微哑,视线依旧落在慕疏凉的身上。 梅染衣看了云衿一眼,这才道:“你既说长洲以音律为武器,那么这就是他们的武器。” 云衿终于明白过来。 以音律为武器,多是以音律化为锋刃,伤人于无形之间,然而还有一种音律,它柔和不带任何杀气,却能摄人心魄,控制意志薄弱或昏迷不醒之人为己用,就如同傀儡师的傀儡一般,被音律所控制。 “是我疏忽了。”不知是否是错觉,云衿眼角余光瞥见身旁的梅染衣竟是头一次露出了类似不悦的神情,“没想到他们找上了小慕。” 慕疏凉昏迷多年,自然便是最易被音律所控制的存在,然而云衿与梅染衣却谁都没有想到长洲会将目标落在慕疏凉的身上。 如今慕疏凉虽是站在此处,却是目光迟滞,毫无生气,分明就是被控制的模样。 云衿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她盼着慕疏凉醒来盼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却从未想过第一次见对方睁开眼睛,竟会是在这般情况之下!长洲众人这般戏弄于空蝉派,这让云衿心中先前所有沉淀下来的灰烬又尽数燃成了愤怒,前所未有的愤怒。 就在三人对话之间,清脆的脚步声趟入了大殿。 三人不约而同再次往慕疏凉身上看去,然而慕疏凉招手指尖,云衿只觉手上一阵大力传来,蕴华剑竟突然间剧烈颤抖起来,难以控制的力道震得云衿手臂发麻,她失神之间,那剑已经离开了她的掌心,飞快的蹿至慕疏凉身前! 慕疏凉握剑在手,不待有丝毫迟疑,剑锋一转之间便往殿内三人刺来! 云衿自蕴华剑脱手便已经心有防备,此时眼见那人剑锋扫来,立即拉住身后花晴,两人疾步往身后退去,然而慕疏凉动作如行云流水,袖风扫过之间,剑芒已近! 便在此时,另一簇剑锋递至蕴华剑之前,只听得铿然一声,蕴华剑倏然止住了势头,停在当下。 让蕴华剑停下来的是另一把剑,那把剑剑身雪白,薄且极轻,但就是这样一把剑,却轻而易举的止住了蕴华剑那原本势如破竹的一招。 那把剑是梅染衣的剑,云衿不知道它的名字,却知道梅染衣几乎一直将它带在身侧,从未离身过。 蕴华剑被人止住,慕疏凉却未曾停顿,身形一转之间再次出手,剑招却丝毫不曾慢下! 原本已经重伤无力,甚至说上几句话都会咳嗽的梅染衣,此时似乎又已经恢复了体力,他双眸明亮似有一团火光在眼底氤氲而成,无边无尽的烧灼着,眼见慕疏凉剑招再递,他只进不退,便是扬剑与对方毫无顾虑的战在了一起! 若说当初流洲的剑阵到来,那一战是云衿所见实力最高最为凶险的一战,这一战便是她所见过最快的一战。 两人剑意横扫四方,整个大殿之中,整个四野之间,只看得见剑芒闪烁不断,只听得剑声铿锵不停,四周不断有剑气迸射而出,落在大殿周围已经残破的墙上,落在灯烛之上,久久未曾停歇,久久不能停歇,一切快得让视线所不能及,耳力所不能至,云衿与花晴退至墙角处,甚至难以插手,也难以再有任何动作。 云衿只能够将双目不住凝在那交手的两人身上。 “师妹,梅师伯能赢的对吗?”花晴低声问道。 云衿没有立即回答,这一年来在书房当中看过许多的剑谱,所以这一刻她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不过短短的片刻时间,慕疏凉所使用的剑法不下二十种,这其中不但有陵光宗的剑法,还有许多天下间各门各派的剑法,甚至包括了一些毫无名气的江湖剑招,这所有的一切被他糅合在了一起,一招方落一招又起,相互弥补相辅相成,经被演练成了一套新的剑法! 而反观梅染衣,他所用以应付慕疏凉的招数,竟然从头至尾只有一种! 不论慕疏凉剑招自何处而来,他似乎都能够看见对方的剑势一般,以最为恰当的好处挡住对方的剑! 慕疏凉进,他便退,慕疏凉旋身绕背,他便进,两人以难以估量的速度交手,云衿却在这时候,忽而记起了方才梅染衣所传授给自己的那一段剑诀。 “师妹?”花晴一句话问出口,却久久未曾得到云衿的回应,她不禁又道:“到底怎么样了?梅师伯一直在退,是不是要输了?” 花晴看不懂这两人的武学,云衿却看得明白,她抿唇又看片刻,喃喃道:“师父守得很好。” 花晴仍是不解:“这样说梅师伯没有危险是不是?” “防守太过被动,况且师父之前受伤太重,恐怕撑不了多久。”云衿神情凝重,心中满是担忧。 那边交手的两人,她谁都不希望受伤。 花晴听得云衿这话,立即又担心了起来:“那怎么办?” 云衿摇头,看着那两道打斗中的残影,脑中梅染衣那剑招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 “第一招是守,第二招便是攻。”云衿喃喃念着这话,神情稍有些变化道,“师父从头到尾只是在守,却还没用上第二招。” 就在说话之间,战局变化再起,大殿之外铃声早已经消失,琴声依旧缥缈难寻,而就在那琴声之间,一道笛音再起,哀戚婉转,与那琴声相辅,将这夜色更添一抹幽寂。 笛音加入之后,慕疏凉出手骤然一变,剑锋之上灵气相随,出手便是狠辣无端,让人防不胜防,只见得他挑起一剑落向梅染衣胸口,梅染衣举剑再挡,但他如今体力再度被消耗殆尽,身上伤处尽数重新迸裂开来,血腥之味弥漫全身,纵然是已经准确的格挡了对方的攻击,但慕疏凉出手毫不留情,蕴华剑落在梅染衣剑脊之上却不收手,只继续往前递去,梅染衣被他一剑抵在胸口,步步后退,已是一口鲜血再度自口中涌出! “师父!”云衿见得形势不对,当即往那处而去,口中大声道:“蕴华剑!” 慕疏凉毫无所觉,剑锋再要递出,蕴华剑却似乎听见了云衿那一声唤,倏然停下了动作! 人与剑,便这般突然僵持在原地。 梅染衣就在这间隙之间,回头往云衿看来。 两人未曾言语,云衿却似乎突然之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先前花晴所抱来的剑匣就在她的身侧,她回过身去,一把抱住那剑匣,便往梅染衣那处扔去。 又是一阵如惊天动地一般的重响,这响声一瞬之间盖住那外面的琴音与笛声,一瞬之间,云衿似乎见慕疏凉身形一滞,竟怔立在了原地。 就在他这一怔之间,梅染衣一手置于剑匣之上,掌风落下,已将那如漆黑木箱一般的剑匣震开! 巨大的剑匣之中,只有一把剑,一把银亮夺目的长剑,这剑比之梅染衣手中的剑要长了许多,也厚重许多,剑匣震开,这剑随着梅染衣的灵力倾吐,一瞬之间自匣中飞射而出,直往慕疏凉要害而去! 慕疏凉在片刻的静止之后,迎着那道剑光再度动了起来,蕴华剑再度回到他手中,挥出一道绝艳剑光! 慕疏凉一剑肆意而行,而梅染衣却是强弩之末,剑气至慕疏凉身前,便已经衰落下去,这两剑相交,本应是以梅染衣大败,然而一声铿然之后,众人所见,却是一幕离奇景象。 就在蕴华剑挑飞梅染衣长剑之际,那原本银亮的剑光,突然在接触到蕴华剑的一瞬之间分作数道更加晃眼的光芒,长剑以一化十,以十化百,转瞬之间,成百上千道银剑,围绕在慕疏凉身侧,疯狂旋绕起来! 无数翁然剑声如庄严诵经之声,震彻大殿,瞬时之间淹没殿内殿外一切声响。 琴声不见了,笛声不见了,一切的声音似乎都消失了,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了一种声音,振聋发聩,不绝于耳。 剑阵之外的梅染衣,撑着身子,漆黑的双眸如墨夜之星,静静凝在慕疏凉的身上。 慕疏凉低垂着眸子,如一道被定在地上的影子,蕴华剑还在他的掌中,轻轻颤抖,与周围飞晃的银剑相互呼应,而慕疏凉就在这剑声当中,再次抬起了头来。 那是一双揽尽了春秋风华的眼睛,他一眼,就撞进了云衿眸底。 第二三章 四下太过嘈杂,整个大殿中悬在空中的硬银剑皆在嗡鸣,除了剑声,什么都听不清,也什么都辨不出,云衿只能够看到慕疏凉站在晃眼的剑光当中,一眼朝他们看来。 云衿甚至不确定慕疏凉是否看见了站在梅染衣身后远处的她,又是否看清了她。 她只见到那人朝着这方向轻轻颔首,然后笑了笑。 笑容一如云衿所想象的那般温柔。 然后他忽而折身,蕴华剑在他掌中霎时释放处无边灵力,随之,他双手将剑托起,那剑便如虹光般闪烁而出,像夜色中一抹流星,旋即坠入无边黑暗! 而也在这同时,梅染衣终于支撑不住,拄剑半跪于地。 大殿当中颤动旋绕的银剑随之声势渐若,消失不见,最后重新归于一处,恢复了原来模样。 铿然落地。 落地声中,慕疏凉目色渐沉,那双只恢复了一瞬神采的眸子,随着音幕渐消,最后尽归于无。 然后他合上双目倒了下来。 就在他倒地的刹那,云衿用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那具略显清瘦的身体。 “慕疏凉!”云衿低头盯着怀中人的面容,然而他双眸早已闭上,不见丝毫动静,云衿不知道,自己这最后一声,是否能够被他所听见。 那人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安静得没有一点声息,似乎从来未曾醒过。 云衿心中不甘,却亦无可奈何,只得迟疑着往身后梅染衣看去。 梅染衣似是早知云衿会问,拭去唇角血痕之后,才低声道:“他魂魄不全,方才是借着音律的力量恢复一丝清明,如今声音消失,他自然就重新沉睡了。” 云衿将人小心的抱着,却没有动作。 果然还没有到醒来的时候,但他好不容易醒来,她却连一句话,也没能够对他说起。 夜幕里的琴声与笛声都已经消失了,整个空蝉派安静得仿似能听见夜色里衣袂飘动的声音。云衿神色一凝,戒心再起,习惯性的要拔剑,才想起来方才蕴华剑已经被慕疏凉送走,不知去了何处。 而就在这时候,破空之声再度传来,云衿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立即便分辨出了这是蕴华剑的声音。 就在云衿松懈之间,蕴华剑已从殿外飞来,稳稳插落在云衿与慕疏凉身前地面之中。 这一下力道极大,蕴华剑剑柄左右颤巍巍晃动起来,半晌才终于止住,而众人往它看去,才发觉它的剑锋出,竟有鲜血染在期间。 “这是……” 云衿话音未落,梅染衣开口道:“是抚琴与吹笛人的血。” “慕疏凉找到他们了。”云衿亦是明白了梅染衣的意思,她喃喃将这话说出口来,到底还是禁不住低头往怀中人看去,她喃喃道:“他帮了我们。” 方才这一战,梅染衣破解对方的音律控制,大破对方士气,而慕疏凉则趁势出手,两人配合,可谓是天衣无缝,这才能让长洲众人措手不及。 梅染衣却道:“但他帮不了下一次了。” 殿内又是一静。 琴声与笛声未曾再起,看来长洲中人真的已经离开了,但一切却远远不是结束,接下来究竟会遇上什么,谁也无法判断。 而如今天色渐渐步入晨晓,第八天正在缓缓到来,离那半月之期,还剩下七天的时间。 。 在这之后,三人得到了短暂的休息,云衿听了梅染衣的吩咐,将沉睡中的慕疏凉送回了阁楼当中,又替对方好好收拾了一番。 将慕疏凉送回阁楼的路上,云衿一瞬也不眨眼的盯着对方,只盼着他能够像刚才那般醒来,然而也如同梅染衣所说一般,慕疏凉果然没有要再醒来的迹象,一切都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梦境,顷刻之后便又恢复了原样。 而另一边,梅染衣也终于接受了花晴的提议,先让她替自己将身上的伤口包扎了一番,随后开始闭目养神。 趁着这个时候,花晴很快熬了些粥,让众人先填饱了肚子。 谁也不知道剩下的敌人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出现,所以他们必须时刻最好最坏的打算,和最好的准备。 云衿在安顿好了慕疏凉之后,终究还是离开了阁楼,来到那处密室当中。 她需要知道接下来的敌人究竟是谁。 前面两次她都得到了那名内应的情报,然而这次,想象中的信却并没有到来。 云衿在这密室当中守了许久,越等便越是焦急。 十洲既然想要对空蝉派出手,那么便绝对不会突然之间停下动作,但那人久久未曾传来讯息,便一定是遇上了事情。 究竟会是什么事情,云衿不得而知,但绝对不会是好事。云衿甚至怀疑,那人因为前两次的传信,或许已经被人发现了身份,落入了十洲众人手中,所以这一次,才会失去了联系。 云衿心中难以思量出个结果,到底还是先离开了密室,转而回到那大殿当中。 大殿内花晴与梅染衣依旧等着,眼见云衿赶来,两人便都将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经过了前两次的事情,两人都知道云衿能够预料到下一次来的敌人究竟是谁,但这一次,迎着两人探寻的目光,云衿却无奈的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云衿神色微黯,低声道:“我不知道接下来来的人会是谁。” 花晴一怔:“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云衿自己心中亦是不解,但她却不能够露出半点惧意,她转过头往梅染衣看去,梅染衣此时虽然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但看起来却比先前还要憔悴不少,他面色泛着苍白,眼下已有黑青,盘腿坐在那里,上身倚靠着那个巨大的剑匣,胸口起伏微弱,云衿虽自他神情看不出任何端倪,却十分清楚,对方已经是强弩之末。 接连两场战斗,几乎所有的伤都由梅染衣所扛了下去,所有的战斗都是梅染衣一人承担,纵然对方是铁打,如今恐怕也已经无法承受了。 如今梅染衣重伤,慕疏凉又继续昏迷不醒,空蝉派能够依靠的,只有她与花晴二人。 云衿想到这里,忽而又道:“既然没有消息,那就是好消息,或许十洲的人暂时不会来了,这两天你们都没有好好休息,不如先休息一番,我在这看着就好。” 花晴虽然面色仍有担忧,但云衿说的也不无道理,她点了点头,却没有离开,依旧在这大殿当中,只靠着墙角坐了下来,拿一双眼睛不住的往云衿和梅染衣看去。 云衿看出了她的担忧,也不说话,她在花晴身旁不远处坐下,自怀中掏出了一块锦帕,动作温柔而小心的开始擦拭起蕴华剑。 她双目凝在手中剑上,想到不久之前,这把剑还握在慕疏凉的手中。 她的思绪还停留在那一眼惊鸿之中。 只可惜这一眼太短,这一切太快。 云衿动作很轻,她将蕴华剑擦拭了一遍又一遍,方才那一战的情形在脑中不住闪烁而过,她几乎能够看清梅染衣与慕疏凉每一招出手的停顿与力度,能够看清每一次旋身与退后的动作,梅染衣所教给她的剑诀,突然之间更加清晰起来。 每一遍,心中便宁静一分。 她这才突然之间停住动作,若有所思般往梅染衣看去。 方才那一战,梅染衣分明可以早一点将那匣中银剑出手,但他却没有,他在等,他不断防守,就是要等,等长洲众人使出全力,也等她看清楚他们的出招,他那一番打斗,仿佛就是要刻意演给她看一般,让她将那剑诀完全看清楚,看明白。 他是真的将剑诀的所有内容传授给了她。 就在云衿看向梅染衣的同时,梅染衣也似乎察觉到了对方的视线,忽而睁开眼来。 梅染衣的眸子沉而黑亮,他平静而毫无情绪,云衿却放下手中蕴华剑,慎重的朝着对方颔首。 梅染衣明白她的意思,却没有回应,只又重新闭上了双眸,继续调息。 时间在缓慢无比的流逝,三个人都保持着沉默,等待着下一场战斗的来临,而他们的等待也没有花上太久的时间,就在这日太阳行至当空,空蝉派雪山上难得的烈阳将阳光自大殿缝隙处将阳光倾洒而下的时候,两道身影终于悄然无息的出现在了大殿破败的大门处。 这两人就这般随意的走进大殿,身上穿着普通的灰布衫子,两人一者高壮,一者清瘦,一个像屠夫,一个像书生,身上不带杀气,看起来就像是市井上面的两个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人,殿内梅染衣还没有睁开眼睛,花晴与云衿二人看着他们,甚至无法判断他们究竟是不是十洲来的高手。 直到这两人当中,像书生模样的那人摸了摸鼻子,拱手低声道:“元洲,桓罗。” 他开口之后,身旁那个屠夫模样的高壮胖子便也跟着道:“仲峰。” 听得元洲二字,云衿立即便回忆起来,她曾经在那密室当中翻看过关于元洲的情报。 元洲是整个十洲当中人数最少的地方,整个岛上加上岛主不过寥寥数人,这些人练刀,岛中任何一人都是足以以一敌百的刀法天才,而就在这些人当中,除却岛主,便以元洲岛主左右二侍刀法最为厉害。 这左右二侍,便是桓罗与仲峰。 仲峰所用的刀,乃是三尺连环刀,百年之前曾以一人之力搅动满城风雨,天下间正道派出数千人围剿他,却让他横刀杀死大半最后往海上逃去,不知所踪。后来众人才知道,他被元洲岛主所收留,成为了岛主手下弟子。 而另一人桓罗,能够与仲峰齐名,自然应当也是不可小觑之辈。 但当初云衿翻遍了那些书信,却无法找到关于他的任何只言片语。 第二四章 元洲不过只来了两人,但这两人加起来的实力,却恐怕比之先前那些人还要可怕得多。 云衿手中握剑,将花晴与梅染衣挡在身后,只双目微凛与之对视。 便在此时,身后传来长剑拄地之声,云衿回过头,便见梅染衣已经重新站了起来。 他身形单薄,神情却依然如往日一般,毫无惧意。 云衿知道他是要战,她也知道他为剑而生,为剑而死亦无所畏惧,在对抗玄洲与长洲之战中,梅染衣所使出的实力早已经超过了云衿的预料,在云衿看来,梅染衣早已经超脱了普通人所分的六等境界,步入了更加缥缈无垠的境界,但他们的对手,是比那还要强大,还要可怕的存在。 她不能够让梅染衣再独自应敌。 “师父。”云衿一把拦在梅染衣身前,垂眸认真无比的道,“让弟子来。” 梅染衣蹙眉,终于有了情绪。 云衿看出了他的不悦,又道:“你需要休息。” 梅染衣冷声道:“你会死。” 云衿闻言轻轻抬起头来,静静看着面前的人。 梅染衣又道:“你是我徒弟,师父还在,就不需要徒弟来扛。” 他说这话依旧没什么情绪,就像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语,理所应当,毫无怀疑,也不需迟疑。 但云衿听着却突然笑了起来。 她从前不常笑,如今笑起来,暖色蕴于眼底,与从前那个沉默孤独的少女判若两人。这笑意,甚至与不久之前,慕疏凉在这殿中所露出的那笑容十分相似。 就在梅染衣因此沉默之际,云衿颔首认真道:“师父请放心,我不会死。你教我剑法,总该让我有一次试剑的机会,是么?” 梅染衣盯着云衿,像是一年来头一次认识这个徒弟。 他没有再阻止云衿,甚至也没有了要阻拦的兴趣,只是随意般坐回了那剑匣之畔,闭目淡淡道:“你去试试吧。” 云衿要等的便是这句话,听见梅染衣开口,她再次点头,随之转过身去,往那元洲的两人看去。 元洲的两个人一直未曾开口,他们站在旁边,饶有兴致的听着云衿与梅染衣的谈话,听到这个地方,眼见云衿走出来,其中那名身材瘦削像个书生一般的桓罗才似笑非笑的开口问道:“你们想明白了,究竟谁先死?” “师妹不会有事的!”说出这话来的是花晴,她方才一直忍着没有开口,此时终于忍不住小声朝着那两人顶了一句。 桓罗轻轻往她瞥去,意味不明的发出了一个短促的笑声,面上神色分明是将空蝉派的众人已经当作了死人。 云衿知道这是她所遇见过最强的对手,比从前所见过的任何人都还要强大,但她却并不惧怕。 她面色甚至十分平静,她站出来的时候,眼前似乎突然晃过许多种画面,然后她不知为何想到了慕疏凉。 这一年来,她一直接触着与慕疏凉有关的事情,起初不过单纯地因为慕疏凉是蕴华剑的主人,所以她心中好奇,她当年在山间与蕴华剑相依为命,曾经对蕴华剑的主人有过许多的幻想,所以这一切的幻想都转嫁到了慕疏凉的身上,她好奇的想要知道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开始她以为慕疏凉是个为天下大义能够鞠躬尽瘁的人,然而后来她来到了陵光宗的书房,看了一年慕疏凉所留下的文字,她知道那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是个会为众人所考虑的门派大师兄,是个有责任有耐心的人。 再后来,她遇见了黑衣。 黑衣打碎了她原来所有关于慕疏凉自以为的了解和幻想,她才知道那个人也有着旁人所不曾发觉的一面,才发现那并非是个完美的人,他有些心计,甚至有些地方又显得幼稚而可笑,他会在旁人都不去关心的东西上面花许多的时间和精力,会折腾一些谁都不关心的事情,他所感兴趣的东西很多,他想要做的事情也很多,那是一个十分新鲜,对云衿来说又完全陌生的慕疏凉。 到最后,她在那山洞当中遇见了十岁的慕疏凉。 她才明白过来,那个在旁人看来或者温润如压,或者满怀大义,或者心机深沉的慕疏凉,事实上所背负着的,是旁人所不能够了解的无奈。 所有的风光与大义的背后,是仅仅只有三十年的人生,还有放弃一切所换来的深沉内敛。 身为慕家的公子,他没有比任何人幸运,他这一生或许只有最初那十年的率性荒唐是为自己而活,后来的日子,便都是为了他背上所负的沉重枷锁。 有许多事情,云衿从前从未想过,是慕疏凉让她将一切看了个透彻明白。 慕疏凉想要担起责任,就必须要放弃从前的自己,放弃他所习惯的自由。 而她想要战斗,想要实现她的目的,也需要自从前的往事当中走出来,需要放弃一些东西,然后获得——更多的东西。 云衿唇畔再次浮起笑意,她一瞬也不曾退缩,只缓步往桓罗与仲峰走去,振袖之间,蕴华剑出鞘,剑锋垂地,她周身气息骤变,如海潮中瞬时聚拢的狂风,不知自何处而来,又不知会去往何处,带来什么样惊心动魄的威势。 见得云衿这番变化,不光是花晴和对面那两名敌人神色微变,就连原本似乎在闭目养神的梅染衣也在此时骤然睁眸,目光复杂的往云衿身上看去。 云衿从前的实力不过青炎境上下,在普通修炼者中修为算是第四等,在同龄之人当中,这般实力已是不俗,但在旁人看来,也不过是无数修炼者当中的普通存在而已。 对于修为已臻化境,早已经超过了普通人所分的那六等境界,进入半神之境的仲峰桓罗来说,云衿的实力实在是太过渺小。 但现在,一切却突然之间不同了。 修为要在一瞬之间增强是不可能的事情,纵然是突然顿悟突破瓶颈,也绝无可能在一瞬之间将实力提升太多,但此时的云衿,虽然依旧是青炎境的实力,但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感觉,却已经远远超过一名普通的青炎境剑者! 她虽是在笑,但身上的气息,却叫人察觉出了一种莫名的危险。 云衿再度往前,此时她已经来到了元洲的两人面前,她学着方才桓罗的那般口气,寻常般开口道:“动手吧。” 谁都不会相信,一个普通青炎境的小姑娘能够打败两个半神实力的人,然而云衿神色平静,甚至显得有些狂妄,竟叫身后的花晴当真生出了几分期许。 就在这时候,元洲那两人当中,那名叫做桓罗的人走了出来。他生得像是个书生,穿得也像是个书生,唯有说话的口气不像是个读圣贤书的人。他冷笑一声,轻轻抚掌站了出来,冷目看着云衿道:“以我们的实力,两个人与你动手怕是会被人笑话,倒不如让我来试试你好了。” 云衿眸色微不可见的变了变,笑意却更浓了起来。 她的第一个目的达到了。 十洲的人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强,这个特点换一个说法便是傲。骄傲的人往往都最见不得旁人比他更骄傲,所以云衿故意走出来,故意说出了方才那般看似狂妄的话,便是想要让他们做出这般决定。 元洲二人实力高强,若是同时出手,云衿绝无胜算,如今他们只出一人,一切便有了转机。事实上云衿知道自己要赢的机会依旧渺茫,但至少如今,这个难度减少了一半。 桓罗与仲峰丝毫没有看明白云衿的意图,甚至他们纵然是看明白了,也依旧会这般选择。就在桓罗冷笑一声,便要出手之际,一旁仲峰却先将人给拦了下来,挑眉道:“让你一个人打了,恐怕就没有我出手的时候了,不如让我先来。”仲峰这般说着,自桓罗的身后走了出来,“嘿嘿”笑了两声,一身横肉抖动起来,回头往桓罗道:“我会记得将这小丫头留一口气给你。” 桓罗没有退,但仲峰也不肯让,两人僵持片刻,桓罗终于无奈的耸了耸肩,开口道:“那你记着,别打死了就好。” 得了桓罗这话,仲峰面上笑意更浓,一双眼睛都眯作了一条细细的缝隙,他点了点头,将手缓缓移往身后,随即摸出了一直背在背上的大环刀。 刀上九个铜环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仲峰动作忽快,长刀完全出鞘,他右脚踏前,刀锋直指云衿,一瞬之间轰然声起,足下地面生生龟裂塌陷! 花晴始终观察着这战势,看到此处,终于也忍不住惊叫出声,对方的实力比她所估计的,还要可怕许多! 然而云衿却从未小看过对方,她早已经知道仲峰究竟是多么可怕的对手,是以从一开始便未曾轻敌,就在那人拔刀的瞬间,她已经抢先出手! 云衿所用的,是自梅染衣那处学来的剑诀中的招式,然而与梅染衣不同的是,梅染衣所用乃是守势,但云衿所用,却是攻势。 一刀一剑,在空中交接,不过是普通的刀剑,却发出了震天声响。 然而根基的差距毫不留情的摆在眼前,三招之间,云衿手臂已麻,出手渐缓,五招之后,只听得铮然声响,蕴华剑当即脱手。 便在同时,仲峰环刀横扫而过,直往云衿胸腹,云衿眼见避无可避,梅染衣倏然提剑而起,便要出手,然而就在此刻,异变骤生! 第二五章 没有了武器的云衿,竟然像是穷途末路了一般,拧身抬起一只手掌迎向了那威势浩然的一刀! 就在那一刀落下之际,梅染衣意外的停下了动作,未曾再上前阻止。 因为在这一瞬之间,云衿朝着他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那一眼眼神十分平静,就像是早知晓会有这般结果,也早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 她在用眼神告诉梅染衣,她不需要担心。 只听得嗤然声响,云衿旋身之间,堪堪避开要害,然而右手手掌却依然被那刀锋所划破,刀剑入肉,带起一道长长的血痕,鲜血顿时倾洒而出,溅落于仲峰身上! 仲峰刀势一顿,冷笑道:“再过百年,你或许能与我一战,但现在——”他笑意间透出一丝轻蔑的狂妄,一手抹去脖颈上被溅上的鲜血,兴奋似地看了一眼道:“你的血,闻起来还不错。” 方才的一招,云衿疾退数步,落至蕴华剑的身侧,此时她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蕴华剑,再次抬起了头来。 她的面上依旧带着复杂难辨的笑意,低声道:“是吗?” 仲峰听得云衿此言,突然皱起眉头。 他隐约觉得眼前的人有些古怪,但却说不出究竟是何处古怪,此人虽然三招便被他打掉了手中长剑,但却似乎没有要认输的意思,甚至她丝毫不认为自己会输。 究竟是为什么? 就在仲峰疑惑之际,他浑身骤然一颤,面上的血色竟在一瞬之间褪了下来! 同时露出惊讶神色的,还有一旁的花晴与桓罗,所有人双目都紧紧地盯在打斗中的两人身上,准确的说,是盯在仲峰的身上。 因为就在一瞬之间,那原本洒落在仲峰身上的,那些属于云衿的鲜血,突然之间竟疯狂涌动起来,化作一道锋利血刺,钉入仲峰的掌中! 仲峰右手顿时猛然抽动,再握不住刀,只听得一声重响,那柄巨大的环刀竟直直砸了下来,在地面砸出一记深坑。 仲峰面色大变,手上灵力猛然倾吐而出,将那血刺轰然震开! 然而叫人惊讶的是,那些鲜血在被仲峰震散震开之后,却没有立即落地,而是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化作了无数细小血珠悬于空中,分散于云衿身侧。 一时之间,所有人便又将目光落回了云衿的身上。 云衿将右掌平伸于身前,掌心的伤口深可见骨,她却仿若不觉,只凝目一瞬也不曾眨眼,紧紧地盯着仲峰。更多的鲜血自那伤口渗出,却未曾落地,越来越多的血珠悬在身侧,这景象,诡异而玄妙,赤红的血珠染着阳光的颜色,闪烁着变得莹亮透明,竟然隐约透出几分凄艳! “这是……”花晴看着这古怪一幕,面色霎时间凝住,禁不住回头往梅染衣看去,“梅师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梅染衣沉眸不语,一双眼睛却依旧定在云衿的背影之上。 “萧家,水劫。”梅染衣语声微顿,却又轻声道:“但又不像。” 花晴神情亦是迷茫,喃喃道:“水劫?所以师妹其实是……萧家人?!” 说到这里,花晴与梅染衣再度往那边正在与人战斗的云衿看去。 萧家亦是多年前中原当中的一股神秘势力,非正非邪,避世已久,旁人对他们的了解并不算多,只知道萧家的血脉有一种十分神秘的力量,他们能够操纵水。 与普通的术法不同,萧家人操纵水是一种浑然天成的力量,不需要使用任何术法,也不需要耗费任何灵力,所以萧家的势力,又被人称为“水劫”。 然而这样的萧家,却在十来年前一夜之间,突然自这世间消失了。 萧家的宅院化作了一片废墟,萧家的所有人都不见了,这世上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水劫”萧家,众人甚至不知道萧家究竟去了哪里,又遇见了什么,只是从那之后,萧家便成了说书人口中偶尔会提及的传奇故事,说起曾经有那么一个强大又神秘的势力。 一直到现在。 云衿所使用的力量,的确与那萧家操控水的力量一般,但云衿所操控的却不是水,而是血,她自己的鲜血。 无数血滴弥漫空中,已经在众人疑惑之际,将仲峰整个包围起来,那些血珠缓缓挪动着,这般场景,竟与先前梅染衣的剑阵一般。 仲峰自方才的惊异中亦是回过神来,他挑眉头一次认真看向云衿,出声道:“原来如此,原来……你是萧家人!” 云衿不置可否,她面色冷凝,便在此间,再度出手! 蕴华剑再度出鞘,这一次的威势却与方才截然不同!她执剑的掌中不住有鲜血低落,无数血红染满了剑刃,整个蕴华剑血红一片,顷刻间划出一道血光,直往仲峰胸口! 仲峰此时终于正色起来,他面目阴沉,右手一探便又将刀拿起,然而云衿那血刃将他右掌洞穿,他皱眉之间,云衿已携剑而至。心知如今再不得松懈,仲峰眉头一皱,干脆将掌中的刀换至左手,铜环一阵响动,他左手长刀风声霍霍,不闪不避与云衿再度战成一片! 出招依旧是方才的招,云衿从不防守,一味进攻,她心中十分清楚,仲峰这般敌人,只攻不守,若是选择防守便是必输无疑,而若进攻,尚可一搏。 四下沉默无言,血光四洒,红云漫天,云衿每进一步,面色便白一分,每出一刀,血光便浓一分,这是一场从未有过的惨烈之战,血色弥漫,将一切视线统统淹没,直至后来,那血雾之间,只听得见刀剑相搏的声音,只看得见满身血色的身影,这原本应当毫无悬念的一战,竟变作了从未有过的厮杀! 然后,杀声骤停! 血雾茫茫,两道身影立于雾中,难以看清。 花晴轻呼一声,连忙往前而去,就要冲入战场,然而梅染衣却一把将人拉住,摇头道:“等等。” 花晴一愣,不解的看了梅染衣一眼,梅染衣双目沉沉,便见此时,那血雾慢慢消散,所有的血珠像是失去了力量般尽数落至地面,殿内就像是下了一场淋漓的血雨,而血泊之中的云衿面色苍白,神色凝肃的看着身前之人。 蕴华剑就握在她的手中,剑锋一头,直没仲峰胸口。 仲峰浑身低着头,看向没入胸口的那柄长剑,目中有太多的不可置信。 他双眼睁着,张口想要说话,却是一口鲜血自口中狂涌而出。 他身形一晃,颓然跪倒在地,蕴华剑自他体内拔出,带出又是一阵殷红血色。 结束了。 在场谁也没想到,这惨烈的一战,最后赢的竟然不过是个不过青炎境实力的小姑娘。 然而这一战结束,云衿却未退。 她眼前血光一片,独立于血泊之中,举剑,便要斩下仲峰人头! 就在此刻,又是一抹刀光袭来! “师妹!”花晴再耐不住,当即往云衿冲去。 那一抹刀光极快也极轻,快得像寂静长夜里的月色,轻得像幽幽深谷中翩然的蝴蝶,没有丝毫预兆,没有丝毫声响,在血光落幕的瞬间映入众人眼帘。 刀光落下,尘埃纷然落下,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刀横在了云衿的颈间。 花晴虽是赶来,想要阻止却已然不及,只得紧张戒备的看着那持刀之人。 持刀的人是桓罗,那像个普通读书先生的男子,此间四处都是血迹,他的身上却十分干净,一袭灰色考究的薄布衫子,一把同样考究的短刀。他沉默无言的站在云衿身前,刀就架在云衿的脖子上,若他出手,云衿立即便将身首异处。 然而云衿只抬起眼,平静的看他。 桓罗与她对视,对视不过片刻,他忽而又低头往身旁受伤的仲峰看去。 仲峰身上的血窟窿还在不断往外渗血,他高大的身子瘫在一旁,早已经失去了意识,只是一双唇紧紧抿着,一把刀还拽在手中,脸上尽是薄汗。 “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有一个对手。”桓罗声音缓慢,喃喃的说着,最后将目光转回到云衿身上,“嗯?” “没忘。”云衿声音是失血过多的低弱,她蹙眉低眼道:“但我们是交手,不是偷袭。” 桓罗似乎轻轻笑了一声,声音短促,略带嘲讽。 梅染衣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出来,抱剑道:“这一战,你的对手是我。” 桓罗循声又看向梅染衣,他微微眯着眼睛,良久未曾答话,最后却突然动了。 他将架在云衿脖子上的刀放了下来。 “不必打了,十年前我打不过你,十年后我依然打不过你,这一战是元洲输了。”桓罗面上笑意不减,说的话却出乎了众人意料,然后他盯着云衿依旧握在手里的蕴华剑,眸光闪烁片刻,喃喃道:“剑是你的?” 云衿一怔,心念一动间,摇头,旋即又点头。 桓罗笑出声来,很快又道:“饶他一命,我与他有些交情。” 他指的是仲峰,云衿听出来了,然后她目色复杂的盯着桓罗,终于点了头。 桓罗将手中的短刀收了回去,随即低下头,动作利落的将那比他个子高大壮硕许多的人背了起来。他脊背微微弓着,再度往云衿一笑,随之背着人慢吞吞往殿外走去。 云衿默然看着他的身影,就在对方将要跨出殿门的刹那,才倏然提高了声音道:“那个人是你么?” 听着云衿这话,桓罗背着人缓慢的回过头来,没有应声,只隔了片刻才道:“今日元洲认输,你们剩下的对手可没这么简单了。” “两日之后,凤麟洲岛主亲自率人前来,你们好自为之。” 说完这话,他回身走入被阳光覆盖的雪地,未再回头。 第二六章 两天的时间可以很长,却也可以很短。 在这两天的时间里,每一瞬都过得漫长无比,但云衿却知道,这两天的时间对他们来说,远远不够。 桓罗离开的时候告诉众人,凤麟洲岛主来的时间是两日之后,所以在这两日当中,他们可以做任何的准备。 云衿正在房间当中包扎伤口,她本是打算自己包扎的,但等到她换完浑身的血衣之后,花晴就敲开了她的房门。 “师妹。”低头动作熟练的替云衿包扎着伤口,想说些什么,一双眼睛却盯在云衿伤口上,半晌才喃喃道:“你真的可以……随意控制水吗?” 云衿知道了花晴想说什么,事实上她隐瞒了这样久,到这时候将自己的能力暴露出来,便没有了要再隐瞒的意思。她轻轻摇头道:“不能。” 花晴没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回应,她迟疑道:“可是先前那一战,你的确……” “我不能控制水,我所能控制的,只有自己的血。”云衿垂眸盯着自己的掌心,这时候花晴已经将她伤口包扎完成了,她轻轻合掌,收了手低声道:“我虽是萧家人,却没能够继承他们控制水的能力。” 云衿这话说得十分简洁,花晴在旁听着,却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天下人所知道的萧家,都是能够操纵水,能力叫人惊羡的萧家。 身为萧家人,却没有控制水的能力,云衿当初在萧家的生活,或许并不如何快乐。 花晴意识到自己问错了话,只得小心的观察着云衿反应,然而云衿神情再平静不过,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般的问题,是以并不在意。花晴虽是担忧,却也没能够再开口说些什么,末了只得起身道:“如果先前那个叫桓罗的人说的是真的,那么凤麟洲的人应该要两日之后才会到,你才大战过一场,还受了伤,还是趁这时间多休息一下吧。” 云衿没有拒绝花晴的提议,这的确是如今最紧要的事情。她微微颔首,花晴这才又对云衿笑了笑,转而带上房门走了出去。 两天当中经历了三场战斗,云衿的身体的确已经到了极限,这一休息,便一直到第二天接近黄昏的时候才醒来。 醒来之后第一个感觉便是饿,云衿自床上坐起来,往四周看了看,才有些无奈的往角落道:“蕴华剑。” 角落里安静待了一天没有打扰云衿的蕴华剑听见这一声唤,立即便蹦蹦跳跳的冲了过来,立在云衿床前。 云衿失血过多,如今身体还有些发软,所以她掀被下床,将这把曾经在慕疏凉手中的名剑当做了拐杖,撑着往外走去:“我们去找些吃的。” 没料到她才刚打开房门,就见花晴端着一碗粥和一些小菜等在了房间外面。 粥还是热腾腾的,菜看起来也不错,空蝉派在这空无一人连飞禽走兽都没几只的山上,云衿也不寄望会有肉了。 “师妹你醒了。”花晴没等云衿开口,就端着东西进了屋子,将饭菜放下道:“我本来还犹豫要不要叫醒你,现在看起来不用了。”她朝云衿笑了笑,指着桌上那些饭菜又道:“这些都是我从厨房里面找出来的,你先尝尝,若是不够我再去做些。” 花晴比云衿不过大了一岁的年纪,性子却是完全不同,她这般笑着,笑容里带着平静的暖意,云衿尚还记得不久之前,花晴还是个怯懦还容易慌张的姑娘,如今不过几天时间过去,对方却像是变了许多一般。 这样的成长,总叫人觉得欣慰而又无奈。 “这次多亏了你与梅师伯,空蝉派才能够撑下去。”花晴眼见云衿不曾动静,只能轻笑着解释道,“相比之下我什么都做不到,我能做的事情,也就只有这些小事了。” 云衿听得这话,才终于摇头,在凳上坐了下来,笑到:“你吃了么?” 花晴点头表示吃过了,云衿这才终于动了筷子。 云衿的确是饿了,这一桌子饭菜她吃得不快不慢,却全都吃下了肚子,等到吃完之后,她才抬头道:“师父呢?” “梅师伯在大殿里。”花晴应道。 自那日十洲第一次攻击到来之后,梅染衣就一直未曾走出过那大殿,他一直守在那里,不管它如今成了什么模样,不管究竟发生了什么,云衿知道,他所守的是他身后的整个空蝉派。 云衿默然片刻,站起身道:“我们也去吧。” 。 晴了两日的空蝉派在这时候再次下起了大雪,云衿与花晴冒雪前行,终于来到了大殿当中。 大殿早已经不是她们所熟悉的模样,几次的战斗让这原本庄严肃穆的大殿变得如同一片废墟,四处乱石崩塌,屋顶有缝隙透出,鹅毛般的白雪便自这些缝隙洒落下来,在殿内堆积成了深深浅浅的一片。 梅染衣站在殿内,殿内原本摆放整齐的灯架与蜡烛早已经零落在地,角落里还有着当初灼烧的痕迹,而梅染衣负手独立,就站在那焦黑的墙角处,正认真又怀念的看着什么。 云衿与花晴上前,两人视线随着梅染衣的目光看去,才发现他是在看墙上的一幅壁画。 这画已经被灼烧得焦黑而看不清晰,只隐约能够辨出几个人形的轮廓。 “这是南极长生大帝焚神灭魔图,当初由本门祖师爷亲手所画,如今毁了。”梅染衣淡淡说着,终于将视线离开那漆黑的墙壁,随之道:“这大殿也不能用了,等这一战过去,我们再将它好好修缮一番。花上几年的时间,就能恢复原来的模样了。” 云衿与花晴同时点头,花晴先是看了一眼四周的狼藉,随之才道:“梅师伯,师父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援兵真的会来么?” 场间静默片刻,随之,才听得梅染衣简短道:“会来的。” 对梅染衣来说,不需任何解释,只这三字就够了。 花晴听得这话,忽而想起一事,喃喃道:“说起来我听说天罡盟的盟主宿七是如今正道当中的第一人,修为高绝,年纪轻轻就做上盟主,我从前就一直想要见上一面,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梅染衣没说话,倒是云衿听到这里,轻轻笑道:“他若当真来了,我一定告诉梅师伯,叫她替你寻个机会,让你多看看他。” “我……”花晴一怔,面色不知为何竟是微红了起来,她连忙摇头道:“我远远地看就行了,盟主这般厉害,天下想看他的人可不止我一个。” 两人低声调笑,就在这片刻间,却听得一个短促笑声自旁传来,两人都禁不住一惊,随之回过头去看向这大殿当中剩下的那人。一看之下,正见到梅染衣来不及收回的笑意。 梅染衣笑起来的模样实在是叫人有些意料不到,他眸子细长,笑起来便弯成了如月牙般的形状,漾着眸中满是柔和的水波,与平日的冷肃模样相差极大。 然而这样的笑意不过存在了片刻,片刻之后,梅染衣就冷凝下了脸色,用一副比寒冬飞雪还要凉上几分的眼神,将云衿与花晴脸上的诧异给看了回去。 云衿收回目光,轻咳着随口转移了话题道:“关于凤麟洲,我知道一些东西。” 提及此事,殿内气氛瞬时又凝重起来,其余两人同时往云衿看去,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 云衿又道:“凤麟洲在十洲当中排行第三,岛上众人所学的,是驭兽之术。” “驭兽?”花晴喃喃问了一句,并未太过理解云衿的意思,在这中原正道,她还从未听过这般修炼。 云衿点头,继而解释道:“据传凤麟洲中有许多珍奇异兽,凤麟洲众人生来便与之为伴,时间长久之后,便习得了驭兽之术。”云衿语声止在此处,随之又道,“也就是训练奇兽使之听从他们的命令与人交手。” “那些异兽……”花晴欲言又止,云衿却摇头道,“我也不过是听人说起,从未见过那些异兽的模样,只是若桓罗没有骗我们,那这次来的恐怕真的会是凤麟洲的岛主。” 前面几战,十洲所来的不过都是岛主手下弟子,如今若凤麟洲岛主亲自前来,事情便难以预料了。 云衿想不到那岛主的实力究竟会有多强,也想不到他们三人应当如何应付,但事情已到这般田地,谁也不可能再后退。 如今距空蝉派众人下山求援已过去九天,离半月之期还剩下六天的时间,三人又在大殿当中坐了下来,梅染衣低头擦拭着手中的剑,硕大而黑沉的剑匣就在身后摆放着,而云衿与花晴找了些木材来,在冰冷的大殿石板上升起了一团火焰,为此地添了一丝暖意。 夜幕来临,晨光又起,漫天纷然的大雪终于在这时候止住。 而就在这一片夜幕与晨光相交的时刻,天空中突然传来了一道旷然风声。 风声似乎自遥远天际而来,却清晰的落入了三人耳中,空蝉派中突然刮起一阵狂风,风浪将大雪纷纷席卷开来,无数雪花在空中洋洋洒洒,然而这些雪花还未在阳光之下泛起光亮,天色便又阴沉下来,无垠的暗影自天际投落而下,将整个空蝉派笼罩其中。 云衿心中一动,起身极快的往大殿外而去,抬首看去,便见那天穹之上,一只巨鸟恢然振翅,扬起又一阵狂然飓风。地面动荡,瓦砾翻滚。 云衿从未见过这样庞大的存在,所有的一切都在它的笼罩之下,遮天蔽日,隔断一切,茫茫无边,不见尽头。 第二七章 花晴不知何时已经跟了过来,她与云衿一般仰头看着那巨大无比的东西,瞪大眼睛道:“那是……什么?” 云衿摇头,说不出答案来。 事到如今,她宁愿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 然而世间的好事总没有那般容易降临在自己的头上,坏事却能够成双成对。 那大鸟覆盖在整个空蝉派的头顶之上,数道身影从天而降,踏剑而来,而就在那些身影将至未至的时候,又有几名红衣人凭空出现在大殿当中。 这些人来得十分蹊跷,谁也没有发现他们究竟是何时到来,又是从何而来,仿佛他们一直就待在这大殿当中,与云衿等人一起看着那天上的怪鸟,云衿众人并未注意到他们,一直到他们开口说出话来。 他们一旦开口,旁人的视线便再也无法自他们的身上移开。 这群红衣人多是年轻人,眉目低垂,看不出修为,唯有最前方的那人是个老者,满头华发,看不出年岁,身上染着一身的药味。 见得云衿众人往他看来,那红衣老者也终于往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就踏入了云衿等人的防范之中。 “来之前还当真没有想到,偌大的空蝉派,竟然只剩下了你们这三个小鬼。”当头的红衣人哂笑一声,转而往梅染衣面上看去,接着道:“看起来梅方远那个老鬼将空蝉派败得够彻底。” 云衿立即自他的语气听出了端倪,她拧着眉没有开口,素来无言的梅染衣却先开了口道:“你认识我爹。” “你爹?”那老者笑了笑,笑意却瞬时冷了下来,沉眸道,“你爹当年是我生洲的人,我自然认识他。” 云衿抿唇不语,眸中却多了一抹疑惑之色,同样疑惑的还有一旁的花晴,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对方眼中的意思。 他们等了两天,原本等的是凤麟洲众人,如今他们等了半晌,不知为何等来的却是生洲人。 然而就在此时,又是几道剑光掠至,云衿极目望去,只见得那头顶的巨鸟之上不断有身影踏剑而下,而在这之中,甚至还有飞禽走兽不住自远处而来,浩浩荡荡在大殿之外的广场上扬起纷纷雪尘。 那些,都是十洲的人。 与之前的那几战全然不同,对方似乎终于不愿再陪空蝉派这般耗下去,开始认真了起来。 云衿凛然回眸,往那红衣老者看去。 红衣老者但笑不言,只在此时忽而转过头去,往大殿之外看去。 重重人影几乎几乎要堵住这大殿正门,所有人都安静的站着,似乎在等待什么。 便在此时,梅染衣不动声色将云衿与花晴二人挡在了身后。 一道脚步声清晰自人群后方传来,眼前所有人面色立时变得谦恭起来,不约而同回身望去,人群默契的让出一条道路来,而就在人群中央,一名身披白袍的精瘦老者步步踏来,于千百道目光的注视中,行至人群前方,站定在梅染衣身前。 “凤麟洲岛主,武擅。” 老者白袍上覆着些薄雪,他淡淡抬手将其拂下,头也未抬,只道:“空蝉派的人呢?” “空蝉派,梅染衣。” 与那一头层层叠叠攒动的人头相比,大殿内的空蝉派这方显得无比冷清。 但对梅染衣来说,似乎并未有什么区别,他站了出来,凝目看向那老者,他的脊背如剑一般直,目光如雪一般凛然,他寻常般道:“空蝉派的人就在这里。” 听到这话,武擅笑了起来,他的反应与先前那红衣老者一般,一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抬起头来,正视眼前的三人。 梅染衣白衣胜雪,凛然无惧,云衿与花晴分站于其后,沉默而冷静。 一个伤痕累累的剑者,两个半吊子的小姑娘,这般的三人,在浩浩荡荡的生洲与凤麟洲众人面前,显得丝毫不值一提。 注视片刻之后,武擅的眼中多了些失望之色。他像是没有料到这一趟前来,遇上的对手竟然只是这样三个人,在他看来,这样的三个人还轮不到让众人大费周折来出手。 他轻叹一声,背过身往外走去,他脚步依旧很轻,走到人群中央,却又忽而停了下来。 他漠然道:“赶紧将这三人给收拾了。” 身旁传来数声应答,得了命令的凤麟洲与生洲众人随之往梅染衣三人而去,生洲擅毒,凤麟洲驭兽,不少古怪的飞禽走兽将空蝉派三人包围其间,古怪的药味与烟幕四下散开来,似要断尽这殿内三人的生机。 武擅未曾回头,听得这般动静,先是垂了眼,随之便继续往回走去。 在他看来,一切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空蝉派风光百世,却未曾想到,最后会落得这般结局。 武擅无言而怅然,似乎在怀念着许多年前的往事,似乎在无言中欲送空蝉派这最后一程。 直到一抹如皎然月色般的剑光自身后倏然亮起,一道狂然血浪伴着铁锈般的腥味往此处漫来。 武擅身形再住,白发与衣摆随着身后带起的剑风而动,寂静之间,只听得剑锋碰撞之声如雨般响起,而就在那剑声之中,他低垂下眼,目光落在了颊边自己一缕白发之上。 一声轻嗤,白发应声而断,晃晃悠悠往地面飘去。 武擅注视着那一截断发,目色倏然之间凝了下来,随之眸色越来越沉,神色越来越暗。 他终于在这一片剑声当中,回头往那战团看去。 人群包围当中,梅染衣剑舞如风,手中长剑似游龙婉转低吟,游刃有余的穿行于各路进攻与毒器之间,而就在他的身后,云衿掌中伤口不知何时已经崩裂开来,无数血雾悬于四周人群当中,那些血珠纷然流转,竟是化作了最为可怕的利器,将一群人控制其间。另一方,花晴长剑在手,游走在众人之间,亦是动作利落,毫无惧意! 空蝉派不过三人,竟是悍战至此,武擅注视片刻,终于回身,往那三人而去。 “武岛主。”一开始出现的那名红衣老者眼见武擅走来,不禁躬身轻唤一句。 武擅目光依旧沉沉的落在空蝉派的那三人身上,他眉头微皱,声音低寒,朝那红衣老者道:“这三个人,一个也不能留。” 红衣老者眸光轻轻闪烁,随之点头,躬身道:“是。” 随之沉下脸,看向那处酣战三人。 事实上云衿早已是强弩之末,上一战中她本就失血过多,如今再次出手,面色早已经苍白不已,然而蕴华剑执于手中,她却未有半分退却之意,挥剑横扫,不带半点犹豫。 到了这种关头,一切早已经没有了退路。 唯有死战,唯有拼杀。 云衿随手挡开一名扑来的生洲弟子,一剑落去,随之目光往前方不远处梅染衣瞥去。 梅染衣此时早已浑身浴血,他将那巨大的黑色剑匣打开,无数银剑旋绕飞腾,在这大殿之中组成剑阵。地方众人被困于剑阵之中,只听得一片惨然叫声,梅染衣将手中长剑高悬,便似要再出杀招! 然后就在这时候,所有的银剑突然之间静了下来。 它们就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所定住一般,纹丝不动悬于空中,而剑阵当中的众人,随着这般动静也不觉一惊。 梅染衣面色低沉,立即察觉出了异样,往这力量的来源看去。 他的目光撞上了那红衣老者。 红衣老者不闪不避,与梅染衣对视一眼,随之袍袖一震,脚步生风,顷刻之间,已掠入剑阵中央! 狂然风浪如啸袭来,空中的血雾与银剑再禁不住这动静,纷纷破碎而跌落地面!梅染衣疾退数步后背撞上大殿墙面,而云衿更是呛出一口殷红鲜血。 这突然出手的红衣老者,力量竟已经到了不可估量的地步! 此人便是如此,更枉论在他的身后,还有一名未曾出手的凤麟洲岛主! 沉沉的暗影突然间压入云衿心头,她拭去唇畔血痕,双眸一瞬也不眨的看着那人。 花晴此时已被几名弟子挑去手中长剑,她惊叫一声,胳膊血流不止,已然失去了战力。而另一方,梅染衣重又站了起来,他长剑依旧在手,身上如狂风骤雨般凝起一道无垠剑气,地面上跌落的银剑纷纷颤动起来,剑刃与地面相撞发出无数叮当之声,像是寂夜之下的庄严诵经! 便在此时,红衣老者眸色大变,抢攻出手! 梅染衣血衣翻涌,银剑骤然升起,数百道锋芒直指那红衣老者,剑雨瞬时急落而下,剑光晃眼,剑气煞然! 红衣老者至此终于面色大变,急急退开,然而如今要退已是太迟,梅染衣剑雨如涛,不留生机,不留退路。 所有人屏息静立,都在看着这一场剑雨,就像是看夜幕中盛开的焰火。 然而就在此时,有一道身影动了。 动的人是武擅,他负手踏前一步,人便已经出现在了红衣老者的身前。 他不疾不徐的抬起右掌,掌心便触到了漫天的银芒。 他周身气息似是瞬时凝固,他周身的银剑似也瞬时凝固,一切都在瞬间静止下来,随之,他将手掌一握。 掌心合拢的瞬间,清脆如炮竹般的声音在厅中纷纷响起,空中的银剑,竟接连开始断裂!一柄接着一柄,无数碎片纷扬如雪花般落下,随之,铿然坠地! 梅染衣面色苍白,紧紧盯着武擅,身形摇摇晃晃,却毫不犹豫往他而去。 武擅面上发出一声短促冷笑,抬掌便要出手。 穷途末路的空蝉派,浑身累累的梅染衣,自然不会是那凤麟洲岛主武擅的对手,就在两人动手的一瞬之间,众人便已经看清了结果。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天光突然自屋顶缝隙中倾洒而下,瞬时亮了整个大厅。 随之,屋顶轰然炸开,无数碎石瓦砾簌簌落下! 烟尘滚滚扬起,在阳光下闪烁飞舞,而就在这烟尘散落之间,一道执剑身影缓缓清晰在众人身前。 青袍缓带,轮廓分明,风神疏朗,如松如柏。 那人将空蝉派三人挡在身后,袍袖轻拂,转而对那面色冷肃的凤麟洲岛主道:“天罡盟盟主宿七,请战。” 就在他说话之间,又是数道身影随之而至,纷纷落于他身后,整个破败得只剩下断壁残垣的空蝉派大殿中,突然涌出无数人影,纷纷将生洲与凤麟洲众人包围其间。 一道身影跟随在宿七身后,垂眸轻声道:“玄阳派风青青奉师门之命率众前来。” 随之又是一名年轻男子站了出来:“南门冉静。” 更多的身影随之而出。 “乾元峰闻山!” “无华派蒋任!” “天武观莫定!” …… 人声沸然,喊声震天,在空蝉派清冷数年的大殿之内,重新燃烧起来。 云衿目光自所有人的面孔之上扫过,看着尘埃在阳光下浮动的轨迹,看到人群后方,终于出现的师兄师姐的身影,心中热血油然升起。 这一战,终是熬过去了。 第二八章 冷清了十来年的空蝉派,大概是时隔这么久以来头一次又有了人多势众的威慑力。 先前以寡敌众的滋味,终于轮到了十洲众人来尝。 武擅纵然孤傲,却也知道以寡不能敌众的道理,天罡盟带领着三门七派的援军到来,两方一番交手之下,生洲与凤麟洲众人损伤惨重,终于在武擅的命令之下狼狈撤退。 头顶的巨鸟离开空蝉派,将晨光重新还给了这片天地。 这一战至此结束,剩下来的人沉默无言,只是目光不约而同都落在了空蝉派那三人的身上。 在他们来之前,是这三个人应付了十洲的三波攻势,他们甚至觉得难以相信,这三人究竟是如何撑过这段时间的。 人群当中,梅霜梦走了出来,她来到梅染衣三人面前,眼眶发红,声音微颤,喃喃着扶住梅染衣:“我们……来迟了。” 梅染衣摇头,低声道:“是早了。” 云衿在旁听着两人的对话,心中再明白不过。 如今不过是第九天,离半月之期还有整整六天的时间,能够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赶来,梅霜梦等人必然是已经用尽了全力。 所有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空蝉派,不管是他们,还是梅师伯与师兄师姐们。 于云衿来说,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 如今援军到来,十洲败走,按照十洲岛主的性子,自然是无脸在短时间内再次出手,天罡盟与三门七派众人此番前来,却仍是不放心,又在此处守了一个月的时间。 这一个月当中,梅霜梦等人不时与其余门派的首领在孟章宗的大殿中商议要事,而其余弟子们则开始帮着空蝉派整理和修缮空蝉派中被破坏的建筑。 云衿本也想上前帮忙,然而因为在先前的战斗当中受了伤又失血过多,众人也不肯让她帮忙,只将她赶回去屋中好好休息。而就在这休息的时间当中,师门里靳霜和花晴等人还经常煎了药做了吃的给她端来,是要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云衿对于这般照顾有些不习惯,但却也不好拂了众人的热情,只得统统接下。她身上大多只是皮外伤口,不过养了十来天的时间,就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倒是梅染衣受伤极重,养了许久也未见好,云衿对此担忧不已,但梅染衣闭关在陵光宗之中,云衿却也没有办法再去探望。 既不能去看梅染衣,又不能去帮忙干活,云衿闲来无事,也不愿困在屋中,只得在这空蝉派中四处闲逛起来。 空蝉派里如今住了三门七派与天罡盟中数千弟子,与从前的冷清截然不同,云衿行于其间,只见得弟子居中人群来往,四下炊烟燃起,就连那广场之上,都能够见到其余门派众人练剑的身影。 云衿突然想到,十来年前的空蝉派,大约就是这样的景象了,或者还要更热闹一些才是。这才是空蝉派原来的模样。 她一路看着四周的人影,习惯了在山野当中独自一人过活的她,头一次没有厌恶身旁的嘈杂。 继续往前,后院当中还能够见到几道零星的身影,院中的梅花在不久前的战斗中花叶凋零,然而一番休憩之后,柔软的花朵已经再次绽于枝头,点缀满整个庭院。云衿循着这幽幽梅香行了许久,待得反应过来之际,便听得一阵清脆铃声响起,人已经停在了熟悉的阁楼面前。 云衿抬起头,便见天色碧蓝,阁楼檐角的银铃在风中轻扬,几只不知名的鸟儿自一旁晃影而过,随后消失于天际。 而就在这铃声当中,阁楼的大门突然被人打开,云衿目光往往那声音处落去,才见阁楼当中,一道让人意外的身影缓步走了出来。 从阁楼里出来的,是那位相传修为境界在中原正道排名首位的天罡盟盟主宿七。 天罡盟乃是正道首脑,统领整个正道三门七派,而身为天罡盟盟主的宿七,每日所要忙碌的事情自然是极多,云衿却没有料到,这位盟主竟会在百忙之中出现在此处,从慕疏凉的阁楼当中走出来。 云衿不知道宿七与慕疏凉究竟是何关系,又有着什么样的过往,她只是静静看着宿七的身影,直到对方忽而抬眸,往她这处看来。 宿七的目光先是在云衿脸上定了片刻,随之又落到了蕴华剑的身上。 云衿将那把剑握在手中,等待着对方开口,然而便在此时,另一道身影自后方的梅花林中踏来,很快出现在了云衿的身后。 那人见了这阁楼处的宿七与云衿二人,似是有些惊讶,他低头恭恭敬敬朝宿七道:“盟主。” 宿七微微颔首,却没有再多停留,对着云衿又看去一眼,这便离开了此地。 梅花林中被他的衣袂带起轻风,几片花瓣飘然落地。 而云衿的视线,还跟随在他的身上。 直至身旁后来那人开口道:“在下南门冉静,不知这位师妹……” “空蝉派陵光宗,云衿。”云衿回过身来,这才认真打量起眼前此人。 这名叫做冉静的南门弟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穿着南门的蓝白色弟子服,南门擅剑,他的腰间便也别着一柄看来朴素的铁剑,这人浑身上下都十分的寻常,看不出修为几何,只是一双眼睛里弥漫着憨直的笑意,凭白叫人从他身上觉出了亲切的感觉。 云衿知道这人,那日三门七派前来援助之时,他便站出来,开口在十洲众人的面前说出了自己的身份来历。 两人对视一眼,冉静面上笑意渐浓,忽而道:“云衿师妹也是来见慕公子么?” 冉静的称呼有些奇怪。 三门七派同为正道宗门,相互之间以师兄妹相称并不为过,但冉静称云衿为师妹,却不知为何对着慕疏凉,偏偏唤作了“慕公子”。 云衿心中有疑,微微点头,冉静便又道:“我也又许久没有见过慕公子了。”他这般说着,又提出了要先进入那阁楼再聊,云衿自是点头答应下来,两个人走进了楼中。 楼内依旧没有丝毫变化,灯烛照亮整个房间,慕疏凉安静睡在中央那石床之上,丝毫未有醒来的迹象。 云衿将大门合上,等回身看来,才发现冉静正呆呆站在慕疏凉的面前,像是在回忆很久之前的事情。 “你与师兄是朋友吧?”眼见对方没有开口,云衿迟疑片刻,便自己先将话问了出来。 冉静听得一怔,方才那笑意从他脸上消失了下来,他笑的时候叫人觉得亲切,不笑的时候就显得有些弱气,仿佛是个不大会说话的腼腆少年。他微微退了半步,摇头苦笑道:“不是,我……不是慕公子的朋友。”他目色微漾,喃喃着道:“慕公子是我的恩人。” 云衿听到这里,亦是有了些疑惑。 “慕公子他……”冉静很快苦笑道:“跟慕公子相处过,大抵都知道他的性子,师妹你应该也不愿听我废话吧。” 云衿摇头,很快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一年前刚拜入师门,未曾与慕师兄相处过,你可否告诉我一些他的事情?” 听得云衿此言,冉静神色微变,终于点头,似是怀念道:“我认识慕公子的时候,不过只有七八岁的年纪,慕公子那时候已经是名满天下的慕家家主了。那时候正邪争斗不断,鬼门无忧谷联合一气,为了他们的计划不惜对普通人出手,焚毁东方郾城和敬城,我当时便在郾城当中,那场战事十分混乱,我爹娘被邪派之人所杀,四周全是火海,那时候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够眼睁睁的等死。” “到处都是火,有人被烧死,有人被呛死,那时候我已经不想着逃了,因为不管到了哪里都逃不掉。” “不过后来,慕公子出现了。我还记得那时候的情形,他带领着空蝉派数百人闯入已经变成火海炼狱的郾城,从邪教手中将我们剩下的活人全部救了出来。”冉静说到此处,不禁又笑了起来。他垂眸看着依旧沉默的慕疏凉,用带着暖意的声音低低道:“其实我如今能成为掌门的入室弟子,也是多亏了慕公子。那时候我见到慕公子自火海中冲出来,我就在想,将来我一定也要成为他这般的人,助人救人,除尽天下奸邪。” 这句话天真得有些可笑,纵然是正道人士,也不会轻易说出这样的话。 要除尽天下奸邪,又岂是这般容易。 云衿默然不语,她只静静的听,不去做任何回应。 冉静又道:“后来慕公子将我们这群人送去了南门躲避,我便因此拜入南门,成为了剑宗弟子。” 冉静挠了挠头,笑得有几分无奈,“从郾城到南门有一段距离,又要逃脱邪教的包围,又要抓紧时间离开。当时天气极寒,整整半个月的时间慕公子都带着我们赶路,那时候我年纪小,父母刚过世,又生了病,就犟着不肯吃东西也不肯喝药,慕公子知道之后就单独照顾我,大家休息下来的时候,他就过来跟我说话,讲些天南海北的趣事。” “他脾气很好,说的事情都很有意思,我有时候听着就入神了。回过神来才发觉赶路的其他人也都坐拢了过来,所有人都在听他的故事。”冉静说到这里,忍俊不禁,转而又摇头道,“那些故事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时候我就在想,我一定要赶紧好起来,然后活下来,将来走遍这天下,看看是不是当真如他所说的那般有意思。” 说到这里,冉静脸上笑意又逝:“不过这么多年过去,我想慕公子应当已经不记得我了。” 第二九章 云衿早已经渐渐开始明白,慕疏凉此人在每个人的眼中,似乎都有着截然不同的一面,她喜欢听每个人说起他时候的样子,喜欢他的故事,也喜欢那个人在她的脑中渐渐丰满起来的感觉。 她开始了解那个人。 而这种了解或许不准确,却十分有趣。 云衿笑了笑,冉静似乎以为云衿是为他那番话而笑,抿唇片刻,又随后看了慕疏凉一眼才道:“其实我就是来看一眼,看过了,也就该离开了。” 他这般说着,随后又想起什么,朝着云衿道:“师妹可知道,慕公子究竟何时才能够醒来?” 云衿垂眸,她将视线自慕疏凉身上扫过,突然间又想起来那日惊鸿般一瞥,最终仍是摇头道:“不知。” “慕公子一定会醒的。”冉静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个答案,他摇头笑笑,转而低声道:“若是哪天慕公子醒来,还请替我……” 云衿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但他犹豫片刻,却突然又停下了话头,只轻叹道:“罢了。”说完这话,他最后与云衿道了别,便独自离开了此地。 楼中唯剩云衿与慕疏凉二人,云衿静立当下,影子伴着烛火幽幽晃动,她随后若有所思的看了慕疏凉一眼,喃喃道:“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醒来呢?”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应,楼外的风声与铃响,都无法回应她的问题。 。 三门七派与天罡盟的众人是在雪化的时候离开的。 阳光洒满了空蝉派山门,身后的无垠白雪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山风依旧夹杂着寒冷,但梅树已吐露新芽,春日就要到了。 空蝉派的众人当中,花晴是最为失落的。 这些天来,众门派的弟子一直在陪着花晴在空蝉派中帮忙,有的人修缮房屋楼阁,有的人生火做饭寻找食材,整个空蝉派热闹一片,练剑的,谈笑的,这个地方仿佛从来没有这般热闹过。 送走众人的时候,空蝉派所有人都站在山门处,远远看着众人的背影如长龙盘旋在山道上,直到那些身影都化作了白雪中的粒粒微尘,最终隐没在薄雾里。 “回去吧。”沉默之间,站在人群后方的梅霜梦先开了口。 众人沉默着点头,回身继续过属于空蝉派的日子。 阳光下的空蝉派高阁大殿林立,自光芒中褪去雪色,露出了飞扬入云的金色檐角,静谧肃穆的红色高墙,无边无际延伸的青色石阶。 各自离开的身影中,花晴忽而停下脚步,目光不知落在前方何处,只轻轻问道:“将来,空蝉派还会热闹起来的对吧?” 几乎所有人都顿了足,云衿回眸往她看去,正欲开口,却听得另一个声音道:“会。” 回应她的是梅染衣,梅染衣没有回头,接着往回走去,只是这个字说得清晰无比,它散在风里,好似真的预示着不远的将来。 云衿眨眼笑了笑,心底多了一抹释然。 。 关于云衿的身份,虽然空蝉派众人都已经见到了她使用那操纵血的力量,但谁也没有多问。 纵然心知肚明,但有些话问出来,便是揭开陈年的伤疤,云衿不说,众人便不再问。 其余门派众人离开之后,空蝉派果然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师兄师姐们依旧忙碌着自己的事情,云衿则再次回到了那书房当中,继续看那些自己未曾看完的书。 虽然那日在空蝉派大殿当中,梅染衣已经将剑诀传授与她,但云衿心中却也十分清楚,她以她如今的实力,想要发挥那剑诀中的力量,做到如梅染衣那般,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白日里云衿便在书房中看书,所有的书上都有着慕疏凉最为详细的注解,是以读起来也并不困难,经过了这一次的战斗,云衿心中更加清楚自己究竟需要什么,究竟需要做到什么样的地步,她知道如从前那般的修炼,是永远无法与十洲那群人做对手的。 而每天从书房当中离开之后,云衿便会去往慕疏凉所留下的密室。 自上次在密室当中发现了十洲传来的书信之后,云衿每天都会去到那密室当中,查看是否有新的消息传来。 她如今已知道传信的人多半就是元洲桓罗,但她还有更多的事情不能够明白。她无法通过这密室传信给那人,只能够在此等待,等对方有新的动静。 然而自那一战之后,云衿等了整整两个多月,却都没有再等来书信。 一直到这日,云衿与往常一般查看书架的时候,看见了夹在书中的一页信纸。 云衿眼神微凛,随即将信纸抽出,不知十洲那处又传来了什么样的消息。 然而抽出信纸之后,云衿立即便开清了那信纸上的图案并非是金色,而是黑色,黑色的云纹。 若是没有记错的话,这信应当是自鬼门黑衣那处传来的信。 不是十洲的信,云衿心中稍有失望,然而待看清那信中的内容之后,她一颗心便又倏地提了起来。心跳声突兀的响起,身旁密室里面各种器物吵吵嚷嚷的声音都随之变得朦胧,只有信上的三个字清晰无比。 “慕疏凉。” 云衿眸光凝在信中这三字之上,心底在一瞬之间掠过了无数种猜想,却始终不敢确定。 慕疏凉沉睡多年,为什么黑衣会突然之间将这三字递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是……慕疏凉? 云衿想不明白,甚至不敢去想,在看清这三字之后,她甚至立即便转身冲出密室,来到了慕疏凉所在的阁楼当中,然而一切都如往常一般,慕疏凉并未苏醒过来,也没有人闯进这阁楼,一切都安静无比,毫无异样。 云衿为此恍惚了一日,最后这问题终于在当日的傍晚得到了解答。 慕家来人了。 自十多年前慕疏凉出事昏迷之后,他便被送回了空蝉派,因为慕疏凉在空蝉派中的存在十分特殊,且没有了慕疏凉这个家主,慕家在中原中也面临着许多的事情,所以这么长时间以来,慕家也从未来要过人。但空蝉派不久之前发生了那般的事情,慕家终于也有了动作,说是怕慕疏凉再待在空蝉派之中十分危险,所以特地派人来要将人接走。 这是空蝉派未曾料到,但却又在情理之中的状况。 慕疏凉虽是空蝉派大师兄,但却更是慕家的血脉,如今空蝉派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慕家要将其要去,众人虽是不愿,却也没有理由说一个“不”字。 空蝉派众人再次聚在一起,在一番商议之下,到底是梅霜梦决定下来,要将慕疏凉送回慕家。 空蝉派刚刚遭逢大劫,门中又只有这区区几人,如今十洲众人刚受挫退走,空蝉派虽然暂时安全下来,却也依旧在风口浪尖之上,众人自顾不暇,的确没有办法再保证慕疏凉的安全,相比之下,将慕疏凉送回慕家是最好的选择。 起初靳霜与李壁等人并不赞同梅霜梦的说法,但梅霜梦将一切说清之后,众人也只得沉默着答应了下来。 沉默之后,梅霜梦无奈道:“既是这般说清,我便立即去回应慕家,今日天色已晚,待修整一日之后,便让他们将小慕接回去,可好?” 自然没有人再提出异议,然而便在此时,自方才便一直未曾开口的云衿抬眸往梅霜梦看去。 “梅师伯。”云衿轻轻唤了一声,似是欲言又止。 梅霜梦应声朝云衿看来:“何事?” 云衿没有立即开口,她在想自己究竟应当如何开口。 如梅霜梦所说那般,空蝉派如今的样子,的确没有办法再将慕疏凉留在此地,就连云衿也赞同梅霜梦的做法,将慕疏凉送离此地,回到安全的慕家。 若是没有收到黑衣的那封书信,她定会毫不犹豫。 但现在不同,自慕家人出现开始,云衿心中便不断想着那封信的事情,这一切绝对不会是巧合,黑衣的书信才刚送过来,慕家的人就来接人了,这其中定然有什么问题。 但她说不清楚,也无法将密室的事情说出来,她沉吟良久,终于迎着众人的目光道:“若是可以,我想与那些人一起送慕师兄回去,可以吗?” 思量之间,云衿只能想到这个办法。 听得云衿的说法,梅霜梦怔了片刻,随之点头道:“我去与慕家人说,你送他去也好。” 梅霜梦答应得十分痛快,云衿稍稍安心了些。 梅霜梦很快与慕家来的那群人交涉了一番,众人也没有犹豫,很快答应了下来,如此准备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众人便收拾好了一切。 空蝉派的晨光清澈而明亮,在屋檐下落下清晰的分界线,空蝉派与慕家众人全部都来到了慕疏凉沉睡了十多年的阁楼之前,今日无风,阁楼上的铃铛没有发出声响,梅染衣将那阁楼的大门推开,片刻之后,将沉睡中的清瘦人影抱了出来。 然后将他交到了慕家人手中。 慕家这次来的人当中,为首的是一名中年模样的男子,精瘦高大,皮肤极黑,眉目刚硬如同刀削,据梅霜梦所说,此人名字叫做方妄,也是一直以来都跟随在慕疏凉身旁的人,慕疏凉对此人十分信任,所以许多大事都是交给他来办,其中还包括了与天罡盟与中原正道之间的联络和通信。此次由他来接慕疏凉回去,空蝉派自然也比较放心。 方妄自梅染衣的手中接过慕疏凉无甚重量的身体,却半晌未能开口,只在良久之后,用经历万般沧桑后的沙哑嗓音道:“少爷,属下来接您回去了。” 第三十章 接到慕疏凉之后,众人纷纷与之道别,云衿也早已经收拾好行装,与慕家众人一道要往山下而去。 云衿自拜入师门之后便没有再离开过,临别之际,梅霜梦多少有些不放心,叮嘱了好几句才松开对方的手,花晴靳霜等人亦是在旁不住关心,相比之下两名师兄就显得平静许多,李壁给了云衿一柄匕首,说是防身用,闻思则干脆给了云衿一把符咒,说是“有危险的时候对着敌人砸过去就好了”,而等到所有人都交代完之后,众人的视线又落到了梅染衣的身上。 梅染衣看起来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连神色也依旧冷淡,但空蝉派一番生死,云衿却对他有了别样的了解。 她笑了笑,颔首道:“师父,弟子下山了。” 梅染衣淡淡点头,片刻后仍是开了口:“早些回来。” “是。” 云衿回答不带丝毫迟疑。 这番道别之后,慕家人也该离开了,云衿在山门处最后看了众人一眼,终于随着慕家众人往山下而去。 。 一路上,慕疏凉都是由方妄所抱着的,他体力极好,一路下来也未曾喘息过一声,等到了山下,云衿才发觉此处停放着一辆高大的马车。 原来为接慕疏凉回去,早已经做好了准备,特地驾来了马车,只是空蝉山地势不好,山高路远,他们便将马车停在了山下。 见到马车之后,在方妄的安排之下,由云衿在马车之中守着慕疏凉,方妄于前方领队,其余人则分护在马车之旁。 就这般,慕家的车队启程缓缓往东方的慕家而去。 空蝉派与慕家相距极远,他们又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慕疏凉,行路自然快不到哪里去,原本半个月的路程,他们走了二十来天,距离慕家却也还有一段时日。 而这一路当中,云衿所担心的事情,一直未曾发生。 太平静了,一路从空蝉派顺着秋河往慕家而去,眼看着便要到达慕家,却什么异样都未曾发生。 然而在这样的寻常之下,云衿却始终未曾松懈。 她相信黑衣,黑衣既然会将那封书信传来,就一定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如今一切看来越平静,便越不能够掉以轻心。 这日傍晚,慕家的马车在一处路边的驿站停了下来。 在驿站当中住下,慕家众人皆是男子,自然是相互挤挤就能够过了,唯有云衿一人特殊,独自住了一间。 此处驿站周围十分荒凉,吃饭也是在各自的房间,云衿在房间当中修整片刻,扭头看着窗外渐沉的落日,想到再过几天便能够到达慕家,也不禁觉得有些怅然。 这一路前来还并未有太多感触,但真正到了这时候,云衿才蓦然间意识到,将慕疏凉送回慕家之后,她便有很久不能够再见到对方了。 想到这里,云衿起身来,想要出门去寻方妄,这一路上她本想向方妄打听一些关于慕疏凉的事情,但方妄十分沉默,众人又忙着赶路,她与慕疏凉一道被隔绝在马车里,也没有机会开口询问,一直到此时,快要到慕家,他们这番赶路才稍稍松懈下来。 推门出去,云衿与几名在楼道里闲聊的慕家下人打探了一番,才找到了方妄的所在,云衿敲开房门,便看到了方妄正在整理着行囊中的东西,房间的窗户大开,屋外寂夜昏沉一片,早已经没有了光亮。 云衿脚步倏然顿住,便这般僵在了大门处。 她停下来,是因为她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还清楚的记得,就在她方才离开房间的时候,还是黄昏,为何不过是穿过一道房门,天色便突然之间暗成了这番模样? “云衿姑娘。”方妄站在门前,低头看着不言不语的少女,放低了声音道:“有事?” 云衿轻抿双唇,抬目看了方妄一眼,忽而喃喃道:“等等。” 方妄没有明白云衿的意思,正要开口询问,却见云衿突然抬起手——将他轻轻推至一旁。 他随着云衿的动作微退两步,才见云衿快步进入了房间,然后径直往窗口处奔去,睁大了双眸朝窗外探望。 “你在看什么?”方妄依旧不解,却跟随着云衿来到了窗口。 夜色太浓,似有薄雾弥漫其间,淡淡的腥咸味道恍惚传来,夜幕之中,一道风过,竟隐隐有翻涌的海浪之声。 云衿面色低沉,忽而出手,掏出了一张离开之前闻思给的符咒朝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中抛去。 符咒被她灵力催动,忽而闪烁出一道炽烈红光,灼灼火焰在空中骤然闪烁起来,无数火星纷扬四溅,将夜色瞬间照亮! 火光之中,只见得那驿站窗外竟满是形状特殊的石块,那些石头林立其间,在火光一闪即逝之下犹如山精鬼魅,实在是古怪至极。 这一看之下,云衿面色更沉,而方妄亦是不禁一怔。 云衿回头看着身旁的人道:“我们方才进来这驿站的时候,四周应该没有这些东西吧?” 方妄神色紧绷,摇头沉声道:“没有。” 云衿沉吟着,看不出神色,只接着又问:“我们这一路往东,应当未曾走错吧?” “这条路我从前走过无数次,绝无可能走错,从此处再往东行两日,越过秋河,便是慕家。” 云衿抬目看了方妄一眼,却道:“或许我们没走错,只是——” 她没有说完,方妄回头看着窗外沉沉夜色,接口道:“只是我们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是么?” 云衿点头。 她自一开始就猜测这一路定会发生什么,所以亦是比旁人更加留心,如今这怪事发生,她虽不明白究竟是何人所为,对方又是如何做到此事,但对方既然会做出这种事情,目的便只能是一个。她当即开口道:“慕师兄呢?” “在隔壁的房间里。”方妄立即也想到此事,两人对视一眼当即便往隔壁房间而去。 推门进入,眼见慕疏凉还好端端的躺在床上,云衿与方妄才不由得稍稍放心了些。然而这一口气还不能立即松下来,方妄朝着屋外看去一眼,一把将慕疏凉自床上抱起,回头对云衿道:“不管究竟怎么回事,通知众人,我们先离开此地再说!” 云衿当即点头,随即回身出屋通知众人,慕家众人当即警醒起来,而也到这时候,云衿才发现,驿站当中除了他们,早已经空无一人。先前进来的时候驿站中的老板与几名行客,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此事太过蹊跷,云衿也难以弄清其中原委,但当务之急,自然是要先离开此处,她回头往方才那房间看去,才见方妄已经背着昏迷中的慕疏凉自房中赶了出来。他手中拎着剑,对云衿微微颔首,这才穿过众人,往那客栈外走去。 云衿紧随其后,不敢有半分松懈,她一手置于蕴华剑剑柄之上,若有异动,便是立即出手。 驿站外面,此时天亦是全部黑了下来,四野寂然,唯有浪涛的声音越来越明显,云衿随着慕家众人踏出驿站,黑暗当中,几名慕家弟子点起了火。 火光升起,四周的景致才终于清晰起来,众人这才发觉先前一直停在外面的马车,此时早已经失去了踪影。 而原本停放马车的地方,这时候也早已经不是当初的模样,除了身后的一间驿站之外,前方竟是一片广袤,一眼望去,不见尽头,只见得乱石林立其间,几声翅膀扑簌的声音响起,便是不知何物突然被惊扰一般,飞纵而去。 众人从未遇见过这般情形,一时之间竟有些怔住了,纷纷将视线往方妄的身上涌去,希望能问到什么办法。 方妄沉默半晌,终是轻轻叹道:“我们怕是入了别人的阵法。” “什么阵法?”慕家人中有几名年轻些的下人,他们看来显然要慌乱许多,听见方妄这般开口,连忙便问道,“我们现在究竟在哪里?” 方妄没能回答这几人的问题,因为就连他也无法判断。 倒是云衿听到此处,突然开口道:“这里有水声。” “是河?”其中一人连忙应着,只是立即又摇头道,“不像啊……” “自然不是。”云衿很快又道,“你们听过海的声音吗?” 海的声音。 有人听出了云衿话中的意思,方妄面色微变,喃喃道:“你在怀疑什么?” “我在想我们会不会是到了什么岛上……”云衿此时虽然看来平静,但面色却并不好看,她借着火光仰头看向方妄,还有他身后背着的那人,无奈道:“不过这只是最坏的猜测而已,希望只是我想多了。” 方妄双眸圆瞪,高大的身躯立在光影里,半晌未曾开口。 这天下有许多岛,知名的,或是不知名的,住在中原的人很少会提及“岛”这个词,但一旦提及,便只能想到一个地方。 瀛洲。 或者说,十洲。 听见云衿的说法,所有人都想到了此节,所以夜风忽而吹过,火光摇晃间,所有人都觉得脊背一阵生凉。 “既然有人设下阵法引我们来此,就一定会再出手。”云衿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接着分析道,“我们要赶紧离开。” 不管是朝哪个方向,不论是往哪里走,都比要待在这里坐以待毙强。 然而她话音刚落,便又身形一僵,随之无奈道:“不过好像来不及了。” 夜色里,一道寒芒骤然闯进火光里,火光骤然一灭,四下再度漆黑起来。 云衿早已有所准备,身形一动间,火符再次出手! 黑夜再次被点亮,火光闪烁当中,只见得数道白色身影袭来,他们手执软剑,剑若游龙,转眼之间便见血光飞溅,惨然叫声自周围响起,几名慕家家仆已然身亡! 冷风簌簌之间,又是寒光扑面而来,云衿警觉的侧身避过,已然看清了这些人的来历。 软剑,白衣,正是当初闯入空蝉派的那群人!流州弟子! 云衿堪堪将身前人杀招避过,心中担忧方妄与慕疏凉安危,连忙纵身冲入战团寻人,然而待她寻得方妄身影之际,却是不由得面色骤沉! 第三一章 十数人包围着方妄,软剑舞动似蛇,犹如无数闪电同时劈落,夜幕亦在此时亮起! 鸟鸣声与挥翅声四起之间,方妄已然出手! 云衿凝神盯着那处,指尖几乎要嵌进掌中。 那群流洲人的剑术修为究竟有多强,云衿是见过的,随意一人境界皆在她之上,若是不使用控血之术,她断然无法与之一战。如今这十来人同时围攻方妄,便是要将方妄置于死地!方妄身后还背着慕疏凉,要如何才能够对付得了这些人?! “小心!”云衿再不迟疑,抬手便是一剑划下。 这一剑非是对着那群白衣人,而是对着自己。 她要再次使用那属于萧家的力量。 然而就在云衿动手之际,一道赤红炎流却在夜色之中突然开落! 巨大的炎流带着灼热的气息撩动四方,云衿身在远处,亦感觉到火焰扑面所带来的灼气,而就在火光之中,只见得方妄居于众人包围之间,左手负于身后,小心护着背上昏迷之人,右手则平伸而出,那灼人的火光便是自他掌中散出,堪堪驾住众人杀招! 云衿见此状况,微微松一口气,连忙强攻而去,然而便在此时,流洲众人剑阵再变,十来人竟以诡奇角度分自不同方向出手,强取方妄周身各处要害! 此番剑阵狠辣至极,方妄纵然看出端倪,却因为顾及身后慕疏凉,不得不挺身而上,掌中火焰再吐。 只听得轰然一震,几名白衣人被他掌风震开,然而却见侧间又一人掠出,软剑直指方妄身后那人。 方妄面色大变,想要避开已然不及,只得匆忙回身,以自己的肉身替慕疏凉挡住这凌厉一剑。 便在此时,云衿已至,她趁着那人招式已老,蕴华剑当即出手,挑飞那人手中武器,随之将方妄与慕疏凉护于身后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方妄虽是受伤,声音却依旧听不出虚弱之态,云衿心下微定,正要再开口,却忽觉身后人影一动,方妄已经将慕疏凉往她递来。 云衿来不及开口,连忙将人接住,小心环住对方腰身,这才往方妄看去。 却见方妄忽而抬手,拔出了腰间阔刀。 那刀刀身极长,在方妄手中渐渐灼起一片火光,方妄手执火焰刀,凛然横刀于众人身前,他腰间鲜血直流,神色却是不惧,用只有云衿能够听见的声音道:“他们的目标是公子,我在此拦住他们,云衿姑娘,公子就暂时交给你了。” 云衿一怔之间,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方妄值此状况之下依旧毫不慌乱,他回头对云衿道:“只有我在这里才有机会拦住他们,云衿姑娘你将公子带走,待我脱身之后,自会来寻你们。” 云衿沉默片刻,慕疏凉的身体毫无意识的伏在她颈边,她能够感觉得到对方温热的体温,还有微薄轻浅的呼吸,她知道慕疏凉对方妄来说有多重要,也知道对方此举,究竟是多么厚重的信任,也知道他的分析毫无问题,想要保住慕疏凉,这是如今可能的唯一生路。 她咬牙重重点头,随之却又不放心道:“你一定要脱身。” 眼前的敌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云衿心中再清楚不过,她对方妄放心不下,但方妄却是亦然。 “云衿姑娘小心。”方妄低声说了一句,眼角余光瞥见那群白衣人再度出手,他亦是不再迟疑,当即纵剑往人群中而去,火焰再度自掌中燃起,黑夜顿时亮若白昼,竟似要晃花众人双眼,慕家剩下众人见得此情此景,亦是随之与方妄一般冲杀而出,直取敌人面门! 此番战斗,方妄已是全力施为,云衿不禁动容,胸中犹如有一团同样燃烧的烈火,久久不曾退却。她朝着那战斗中已然浴血的高大身影最后投去一眼,匆忙颔首之后,终于趁着方妄好不容易争来的机会,抱住慕疏凉纵身跃出战团,朝着那茫茫无边的黑暗中掠去! 。 四周漆黑一片,只听得见衣袂自风中而过的声音,空气中的腥咸味道越来越浓,四周隐隐有海潮声此起彼伏,云衿抱着慕疏凉不住往前,一刻也不敢停留。 她不知自己究竟到了何处,也不知身后的追兵究竟有多少,但那脚步声从未停下,她意亦是不敢停下。 脚下的路磕磕绊绊,云衿也顾不得许多,前路茫茫,四野空旷,她不知此去何处,思绪百转千回间,唯有一个念头清晰无比—— 她要保护慕疏凉。 就算是豁上性命,也要保护他。 凛然剑芒突然自身后亮起,云衿感觉到杀意来袭,侧身便要避过,然而身后追赶之人众多,一招落下,便又是一记灵光游走,云衿避无可避,生生回身扬剑,与那人的软件对峙一处! 两柄剑交错之间,火星飞溅,剑声刺耳,而也在这同时,云衿只觉得一道可怖灵力顺着指尖传来,她握剑之手不由一颤,连忙抓紧手中蕴华剑,往后方退去。 然而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真切,云衿只觉足下踏空,还未来得及有任何反应,身形猛然下沉,已是带着慕疏凉不知坠向何处! 急速下坠的感觉并不好受,云衿只觉得心被紧紧地揪到了一起,长发凌乱飘于身后,她来不及有任何思考,便趁着那下坠的瞬间,调转身来,以后背将慕疏凉护于身前。 便在云衿昨晚这番动作的同时,两人已然坠至地面! 轰然重响之中,云衿只觉得脑中嗡鸣不止,后背犹如被千百根细针从每一寸皮肤扎过,尖锐的刺痛在一瞬间被放大无数倍,她茫然的睁大双眸,就在这痛楚与挣扎之间,她突然看见了夜空。 云衿仰躺在地,身上压着毫无知觉的慕疏凉,她也没有力气再爬起来,只艰难的呼吸着,后背处渐渐有血迹渗出,体温一点一点的流逝,云衿本该觉得寒冷,但身上伏着的人体温一点点透过衣间薄薄的阻隔传递过来,却叫她的一颗心在这无边沉默当中,突然静了下来。 她发现他们如今是在一处洞穴当中,这洞穴上方全是乱石,唯有一处狭窄的缝隙将夜色渗透下来。 天色极暗,她本是看不见这一切的,但不知何时,天空中亮起了一抹星辰。 那颗星居于天穹正中,闪烁着渺远而柔和的光芒,那些光芒落在天地之间,华光盛然,庄严无比,竟将整个夜色点亮开来。 云衿便是因为这光芒,看清了四周的一切。 然而光华转瞬,片刻之间,那光芒又再度黯淡下去,星辰消失了踪迹,所有的一切顿时恢复原来模样。似乎那颗星辰从不曾存在过。 随之一片嘈杂的脚步声大乱了云衿的思绪。 是那群流洲的人在搜寻她与慕疏凉的踪迹。 石缝狭窄,光芒转瞬即逝,方才她在洞中,将外面的一切看得清晰,洞外的人却未能够察觉他们的行踪,一番搜寻无果之下,那群人终于折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追去。 头顶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风鸣与浪涛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云衿提着的心才终于再一次落了下来。 她想要起身,然而却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也再提不起来,她唯有仰头盯着前方一片的黑暗,出声道:“慕疏凉。” 黑暗里,她的声音空空的回荡着,除了这回声,再听不见任何回应。 她前着唇角笑了笑,感觉到慕疏凉的心跳声隔着薄衣清晰传来,不禁又轻轻道:“或许真的要带着你死在这了……” 只是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样的情形。 疲惫与痛楚再次侵蚀全身,云衿微微苦笑,终是在这一片黑暗当中,陷入了沉沉的睡梦。 。 云衿以为自己真的会死在这里。 然而她没有想到,就在第二天晨光自石缝中落下的瞬间,她再次醒了过来。 然后她尝试着动了动身子。 后背的伤口似乎没有了昨夜那般的疼痛,她轻轻吐了一口气,又开始尝试着坐起来。 疼痛仍是存在,但却已经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她微微蹙眉,小心的坐了起来。 身前的人随着她这般动作而滑落,云衿连忙抬手将人拥住。 慕疏凉依旧没有醒来,似乎是这段日子以来已经习惯了面对着昏睡中的慕疏凉,所以纵然是这般亲密的接触,云衿也再没从前那般慌张。她如今没有办法顾及别的事情,她只想带着慕疏凉从十洲众人的手中逃出去,离开这个古怪的地方。 想到此处,云衿环视周围一眼,确定了自己昨夜的观察并没有错。他们在这地洞中躲了一夜,如今天色亮起,却不知方妄与慕家众人究竟如何,是否已经脱身逃了出来。 她小心抱着慕疏凉,让他靠坐在在山洞一侧,随之站起身来。 失血过多与伤口撕裂的疼痛,让云衿身形不由一晃,但她很快便扶着洞壁站直了身子,随之往洞外而去。 她既然醒来,便不能够再继续待在这里,她需要先去看清楚,她如今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又要如何带慕疏凉离开此地。 这般想着,云衿咬唇抽出蕴华剑,很快自这狭窄的洞口中脱出。 然后她看到了意料之中,却又叫人心中生寒的一幕。 她所站的位置,是一片平坦又极为宽敞的石滩,而自她视线处望去,不远的前方,是一片更加广阔无垠的大海。 海风将她裙袂扬起,黑发于风中缠绕纠葛,云衿身处这天地之间,只见蓝天浩然,碧海茫茫,不论身前身后,皆无尽头。 她才不由得苦笑起来。 他们真的到了海上,昨天的驿站与慕家众人都已经不见,只剩下她一人独立此间。 不,不是一人。 她突然之间又念起了身后洞穴中的那人,她记起来自己如今还背负着慕疏凉的性命,她必须要想办法,带着他从这古怪的海岛之上离开。 这般想着,云衿很快又回到了洞穴当中,想要将人先带离此处。 然而就在再次步入洞穴中时,她却怔住了。 因为她迎上了一双眼睛,一双她只看过一次,便心心念念不可忘怀的眼睛。 第三二章 云衿曾经设想过许多次慕疏凉醒来的情景。 她想了许多,就连昨夜昏睡之中,也隐隐有过这般的期待。 然而太过漫长的等待,就成了不切实际的幻想,这仿佛已经成为了云衿每日都会做的事情,似乎只要这样想一想,就能够对接下来的时间充满了期盼。 但云衿怎么也不曾想到,当这般情形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她会变得这般手足无措。 从前所有的想象与思量,在心跳的一瞬间被震得纷纷碎裂,云衿一瞬之间似乎化作了一个僵在原地的空壳,只睁大了眼睛,呆呆看着那已经醒来的人。 慕疏凉也在看云衿,此地荒凉又安静,来去也不过他们两个人,慕疏凉的目光自然是毫无避免的落在了云衿身上。 他的目光宁静安然,如春风落处,满城花开。在这只有海风与鸥鹭的荒凉海岛上,犹如和煦的冬日暖阳,将云衿方才自洞外带来的不安与焦虑都驱散而去。 云衿蓦然间平静下来,然后她在这静默之中,听见慕疏凉轻轻提醒道:“你受伤了。” 云衿方才刚平定下来的神情,再次僵住了。 她突然想了起来,昨夜那一战,她受伤之后又奔逃许久,后来再在这洞中狠狠一摔,如今她怕是早已经满身血迹狼狈不堪。 想到此处,即使是当初在空蝉派里面对着十洲众人围攻,在昨夜里面对着那般追杀依旧面不改色的云衿,在这时候终于忍不住变了脸色。她仓皇间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转身往洞外奔逃而去,然而不过刚离开洞口,她又忍不住犹疑着回过身朝洞内那人看去,扬声道:“你……” 慕疏凉仍坐在原地,视线与之交错在一起,依旧是春风细雨般的柔和。 云衿不由得压低了些声音,用不惊动这一场春风的轻声细语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慕疏凉轻轻颔首,语含笑意:“好。” 听得这声回答,云衿稍稍定下心来,随即赶紧冲了出去,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奔至海边,然后就着海水将自己身上的血迹好好清洗了一番,然而如今没有能够换掉的衣服,云衿也没有办法将衣裳也一并清洗,她只能将自己已经凌乱的长发又匆忙梳理一番,这才拖着已经感觉不到伤痛的身体,用最快的速度又回到山洞处。 云衿回到洞中的时候,身上虽仍有血迹,却早已经不是方才那番蓬头乱发的模样,她竭力保持着面色的平静,然后在犹豫当中,再次抬眸往慕疏凉望去。 慕疏凉专注的看着她,唇畔还噙着隐约的笑意。 他没说话,云衿却知道自己应当说些什么。 她往前走了些,却又不愿走得太近,只隔着几步的距离,开口解释道:“我叫云衿,是空蝉派弟子,算是你师妹。” 慕疏凉轻轻颔首,很快接受了云衿这话。 云衿于是又道:“你昏睡已经过去十一年了,这其间发生了些事情,我会慢慢给你解释。” “慕家人本打算将你从空蝉派接回去,不过现在路上出了些事情,我们被流洲的人袭击,现在跟方妄他们走散了。” “昨夜为了带你离开那里,方妄自己拖住了流洲的人,并将你托付给了我,要我带你离开,说等他成功逃出来就会来找我们。” “结果我不小心带着你摔进了这洞里,那些追兵也没有找到我们,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云衿目光无处安放,说完这些,却又突然停了下来,她缓缓地往慕疏凉看去一眼,低声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慕疏凉随即点头:“我知道。”面对着云衿的疑问,慕疏凉很快道:“我见过你。” 云衿一怔,立即想起了几个月之前在空蝉派大殿当中,慕疏凉回望时那惊鸿一瞥,他置身万剑银芒之中,她站在大殿阴影之内。 原来那个时候,他真的记住了她。 慕疏凉似乎是猜到了云衿所想,接着又笑:“那时候你站在梅师叔身后,我记得。” 云衿突然失了言语,她在一片静默当中,将蕴华剑递到了慕疏凉的身前。 “这把剑是你的,他帮过我不少,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然而慕疏凉盯着云衿的面容,浅笑着摇头,却并没有要将剑收回的意思。 “云衿师妹。”慕疏凉再次开口,他收起笑容,认真问道,“如今的空蝉派,还是从前那般模样么?” 听到此处,云衿神色微沉,立即便察觉出了慕疏凉话中的意思:“你知道空蝉派会出事?” 慕疏凉见云衿反应,不禁黯然:“看来空蝉派真的出事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云衿用简短的语言将慕疏凉昏迷这些年所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慕疏凉,包括了自己捡到蕴华剑的事情,还有空蝉派与十洲的事情,慕疏凉听着云衿这番话语,虽是无奈,却并未惊讶,果然是早就已经知晓了会有这样的结果。 而等到将一切都说完之后,云衿才停住话头,静静看往慕疏凉。 说了这番话之后,云衿终于能够从方才那种不真实的感觉中挣脱出来,她才终于能够毫无迟疑的告诉自己,慕疏凉真的醒了。 那个沉睡了十来年的人,终于醒过来了。 与自己所了解的一般,他就如同靳霜冉静所说的一样,温润儒雅,温和端方,他在身侧,似乎叫人莫名间便安心下来。 但云衿还知道,这并不是真正的慕疏凉。 慕疏凉对于云衿的注视亦是毫不闪避,云衿解释之后,便轮到了他来解释,迎着云衿疑惑的目光,他坦然点头道:“不错,我早知道空蝉派会出事。” 云衿心有疑问,正欲开口,头顶不远处却又传来一阵响动,似乎是有人正好经过此地,踩在了那乱石之上。云衿听得这般动静,顿时停下话头,侧耳听去,便听得远处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正朝此处而来。 云衿心中一跳,脸色随即沉了下来。 此处是在十洲的海岛之上,如今会出现在这里的人,若非是昨夜逃出来的慕家方妄等人,那么便一定是十洲之人,昨夜里面他们能够安全躲在这里,不过全靠天色黑暗,敌人无法察觉他们的行踪,但如今他们再来,一眼便能够发现这个洞穴。 这里已经不能够再继续躲藏了,他们必须要先逃出去才行,否则被人围堵在这洞穴之中,便更加无法离开了。 思及至此,云衿连忙回头低声对慕疏凉道:“慕师兄,我们先离开这里。” 慕疏凉亦是察觉了对方的动静,然而他却没有立即答应云衿这话,只摇头不紧不慢的道:“你先走,我留在这里。”他这般说着,见云衿迟疑着不肯离去,便又笑到:“我是师兄,本就该由我来护你。” 云衿没有听他这般说法,只忽而出手,一把扣住他手腕。 慕疏凉眸光微微闪烁,欲开口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云衿牵起对方的手,却见对方胳膊毫无力气,竟是软软地低垂着。 云衿这才明白过来,为何自方才起他便未曾动过,为何这种关头,他还不肯与自己一道离开,她喃喃道:“你还未恢复?” 慕疏凉见被识破,也不再隐瞒,只得无奈道:“刚醒过来,还不太能动。” 没想到紧要关头会是这般模样,云衿不由得又开始想起了那日十洲众人操纵慕疏凉身体时候使用的那音律,慕疏凉沉睡十年,却没想到那古怪的音律也能够操纵他的身体施展出那般可怕的剑法,实在是匪夷所思。 但如今不是想这些东西的时候,云衿心中顿时打定主意,顺势将人一把揽至身侧。 慕疏凉身上的确是没力气,跟昏迷之时一般,软软倚靠在了云衿身上。 他纵然是冷静,却也没料到云衿会一言不发做出这般举动来,他气息微微一滞,正欲开口,却听身旁少女语声短促地道:“师兄,得罪了。” 慕疏凉实在是不习惯被人这般对待,只得低叹道:“师妹,你带着我走不了的。” 事情紧急,云衿自然不打算听他的话,她知道慕疏凉是心中有介怀,于是很快解释道:“师兄不必担心。” 慕疏凉还未回应,云衿截口又道:“这一路我都是这么带你过来的。” 慕疏凉:“……” 就在慕疏凉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应该担心还是计较的时候,头顶上的石块再次响动起来,石缝有些许沙土渗落下来,正落在云衿脚边,两人几乎同时抬首看去,只见得那洞口之处,已有人影晃过! 纠缠这么片刻,想要提前出去已经来不及了。 云衿面色一凝,将慕疏凉抱得更紧,压低了声音道:“师兄,抱紧我,我带你冲出去。” “……”慕疏凉并不想抱紧云衿,他甚至根本动不了,不过值此时候,他也无法再计较这些,只转而对云衿道:“蕴华剑。” 就在此时,外面的几名流洲白衣人已经找到了洞口,他们在面色大变之际倏然一动,软剑在晃眼之间已至两人身前! 云衿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赶紧将腰间蕴华剑抽出,正欲挥剑,却听慕疏凉立即又道:“剑鞘。” 听得这声,云衿一时不解,然而慕疏凉既是这般开口,她亦毫不怀疑,直接弃剑,转而将腰间冰冷剑鞘抽出。 就在云衿这番动作的同时,骤然脱手的蕴华剑却未坠地,而是在空中虚晃一圈,直直冲入一群白衣人之中!剑光冲天,倏然乍现,云衿手执剑鞘,匆忙格开那群人的攻势,在这剑阵当中几近蛮横的往外冲去,慕疏凉目光凝在那剑影之上,忽而再度开口道:“梅影剑诀四式!” 云衿手中无剑,自是无法施展这剑诀,然而就在她心中疑惑之际,身后倏然一道熟悉的剑气落下,云衿回身望去,才发觉正在施展着梅影剑诀的,竟是那一把蕴华剑! 剑芒瞬时乍现,划出紫云彤霞,威势可怖,云衿心知机会难得,与慕疏凉心照不宣,直接纵身往远处而去。石滩的后方远处是一座树林,云衿知道如今唯一的藏身之处,只能是那里。 然而蕴华剑纵然出手,对方实力却是可怖,其中几人很快再次追来,云衿只听得风声入耳,剑光在身后闪耀而过,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昨夜一般! 与昨夜不同的是,慕疏凉醒过来了。 “师妹,剑鞘。”慕疏凉无奈的靠在云衿身上,终于忍不住再次提醒。 云衿不解他的意思,只得低头看向手里的剑鞘,她还未看出什么端倪来,却觉得手背一重,另一只微凉的手已经覆在了她的手背之上。 慕疏凉手上依旧无力,却带着云衿的手,缓缓将那剑鞘抬了起来。 身后数名白衣人还在追逐,眼见便要靠近二人,然而在这一刻,云衿随着慕疏凉停下脚步,竟觉心头瞬时平静下来。 两人紧紧靠在一起,甚至能够感觉到彼此交错的呼吸,云衿微微侧目,看清了此时的慕疏凉。 慕疏凉双眸如星如海,幽幽而不见尽头,剑芒如雨,两人立于雨中,不闪不避,衣袂迎风交织而动,发出簌簌声响。随后,慕疏凉掌中灵力释出,凝于剑鞘之中,然而慕疏凉昏睡太久,如今实力大损,云衿见状当即亦是随他一般将灵力释出,两人的力量交织在一处,只听得瞬间风声扬起,无边的狂风,竟自他们手中凝成! 随后,云衿听得身旁的人开口道:“锋阙!” 锋阙是什么,在这瞬间,云衿心中茫然泛起疑问。 然而下一刻,她就看见了锋阙。 锋阙是一把剑,一把无形无相的剑。 它自蕴华剑空空的剑鞘中瞬时出现,带着震天撼地的剑意狂然而出,顿时,雷霆震怒,海潮翻涌,四野动荡! 第三三章 狂风与浪涛当中,云衿与慕疏凉却没有继续出手。 慕疏凉在这狂乱的风中看了云衿一眼。 云衿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分明是第一次与慕疏凉相见,分明是第一次说话,但对于云衿来说,眼前的却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她知道关于他的许多事情,自然也能够立即读懂他的意思。 两人的灵力注入剑鞘,正在源源不断的流逝着,那剑鞘就像是一片无际的深渊,他们豁尽全力逼出锋阙剑已是极限,断然没有再继续与人交手的力气。 云衿顾不得太多,再次揽住慕疏凉腰际,便在这一片风雨动摇中纵身冲进了不远处的树林。 锋阙剑卷起巨浪,林中树木随之也簌簌摇晃,方才晴空万里的海上,此时早已经聚起一阵沉云,雨滴与海浪相互交织,四周瞬时被雨声覆盖。 树林深处,云衿将慕疏凉安顿在林中一株足以遮雨的巨树之下,随之回身望去。 云衿的视线被层层叠叠的巨树所遮挡,然而透过那纷繁的树叶与厚重的枝干,依旧能够看见属于锋阙剑的那一抹光亮自天际一闪而过,最终失去踪影。 那般声势,那样的一记攻击,云衿知道方才那一群白衣人纵然未死,也决计是身受重伤。 就在她沉思之间,风声再度扬起落叶,随之一道剑影划过,正是蕴华剑自远处飞射而来,稳稳回到了剑鞘之中。 风雨一瞬倏静,只剩下天际的云层还未完全褪去,四周的树叶上还沾着湿漉漉的雨水或海水,仿佛晨光初起,霜露未散。 云衿神色复杂的回过头,往慕疏凉看了过去。 慕疏凉已经习惯了云衿的视线,甚至已经从两个人方才那般接触的尴尬中走了出来,他依旧是沉静稳重的空蝉派大弟子,临危不乱,只倚坐在树旁,轻声提点道:“方才那些人被我们所伤,他们幕后之人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们现在在他们的地方,若不想办法赶紧离去,恐怕也躲不了多久。” 慕疏凉的分析十分准确,云衿也并非不知道,然而此地若真是在十洲某处海岛之上,那么四面环海,他们应当要如何离去? 云衿不知道,但她知道在这里想是永远也想不出结果的,于是她朝着慕疏凉又走了过去。 慕疏凉眉头微掀,扬起脸看她。 云衿动作忽的就顿住了。 她沉默片刻,轻声道:“师兄。” 慕疏凉轻叹一声,应道:“师妹。” 云衿与之对视片刻,想了想,试探着道:“师兄。” “师妹。”慕疏凉似乎觉得这般对话听起来实在是有些没有意义,他摇了摇头,无奈道:“有话直说便是。” 云衿眸光微微亮了起来,她说道:“我抱你去找离开的方法。” 慕疏凉定定的看着云衿,面上带着如沐春风的笑意,似是没有听懂她的意思。 云衿默了片刻,改口道:“……扶你。” 慕疏凉轻笑道:“多谢师妹。” 然而事情并没有他们所想的那般容易,因为初醒过来的慕疏凉别说自己走路,就连握住云衿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两人折腾了半晌,最后还是云衿一把将慕疏凉给背了起来。 慕疏凉靠在云衿肩头,歉然道:“是我拖累师妹了。” 云衿摇了摇头,没说话。她丝毫不觉得这是拖累,事实上慕疏凉不知道的是,这是长久时间以来,她最开心的一天。 慕疏凉被她背在背上,自然看不见她微微扬起的唇角。 只是云衿很快想起另一件事,便又担忧了起来:“师兄,昨日方妄为护我离开,独自与那群人交手,我担心他是否能够脱身。” “方妄么?”慕疏凉应了一声,很快道,“师妹放心,他不会有事。” 云衿不明白慕疏凉究竟为何这般相信方妄无事,但既然慕疏凉开口,她便没有再去问。她有许多理由去相信慕疏凉的话,因为他是慕疏凉。 两人前行一路,那些白衣人一直未曾追来,或许是因为被伤得不轻,或许是因为未曾发现他们的踪迹,但云衿二人都知道现在不是松懈的时候,他们只要在这岛上一天,便不会真正的安全下来。 这一路上云衿背着人前行,两人所走的路,却都是慕疏凉来指的,他们走了约有两个时辰,背上的慕疏凉忽而轻轻唤云衿道:“前面有一片空地,我们在此休息片刻吧。” 云衿微微一怔,正欲说不必,却听得慕疏凉道:“我有些累了。” 慕疏凉被云衿背了一路,自然不可能真的累了,云衿听得此言,心中微动,终是没有开口,只依言停了下来,随即用前所未有的温柔与小心翼翼将慕疏凉给放了下来,让他能够舒服的靠在一处树旁。 接着她重又站起身来,道:“我去找些吃的。” “师妹,不必。”慕疏凉阻止了云衿,就在云衿正欲开口之际,淡淡开口道:“蕴华剑。” 蕴华剑听见了慕疏凉这一声唤,竟倏然间自鞘中脱出,化作一道雪光蹿进了林间。 慕疏凉声音柔和的道:“这些事交给蕴华剑就好了。” 云衿:“……” 蕴华剑跟了她这么多年,她竟从来不知道这剑还有这种用处。 两个人于是真的在林中休息起来,蕴华剑不知是否是做惯了这种事情,不多时就穿了好几个野果子飞了回来。这还不够,在慕疏凉的目光之下,云衿随即会意,一个个将果子从蕴华剑身上拔了下来。 云衿在山野里面住过不少时间,一眼就能够分清这些果子都是能吃的,小岛上的果子生得十分饱满,但云衿仍是挑了一番,从其中找出最大最红的果子递到了慕疏凉手里。 慕疏凉看起来似乎比先前恢复了不少,很快伸手接过了果子。 只是接过之后,他却没有吃,只是盯着手里红彤彤的果子,似是在想着什么。 云衿咬了一口果子,看他这般,不禁又问道:“师兄,怎么了?” 慕疏凉摇头,将视线自这果子身上挪开,转而落到了云衿身上:“我在想我们应当如何离开这里。” 听见这话,云衿瞬时也沉默了下来。 这处岛屿的西边是乱石滩,方才他们二人就是自西边而来。后来他们进入树林,一路往东边走了整整两个时辰,却也没能够见到这树林的尽头,也不知这树林的尽头究竟会是什么模样,又是否能够找到可以离开的办法。 两人沉默片刻,只听得慕疏凉道:“这些人是因我而来,是我连累你了。” 云衿摇头:“是我主动要来,何来连累的说法。” 慕疏凉听见这话,似有所思般看进云衿眼里,说道:“不知为何,我总有一种感觉。” 云衿不解的看他。 却听得他轻声道:“总觉得我们像是从前就认识一般。” 云衿终于怔住。 她突然之间想起了那次,她在紫烟洞中所见到的幻象,那个不过十岁年纪的慕疏凉。想起来那时候他们二人的交谈,想起他说话时候的神态与模样。 他们的确是认识的,只是她知道,而慕疏凉却不知道而已。 眼前的慕疏凉与十岁时候相比,的确是改变了太多,不论是神态还是语气,几乎都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云衿在他的注视下认真点头道:“我从别人口中听说过你的事情。” 很多人,很多事情。 慕疏凉似乎也有所猜测,他自然不会知道云衿口中的“听说”究竟代表着什么样的含义,两人在沉默中又休息了片刻,云衿已经将手里的果子吃完,慕疏凉却还没有动,他只是背倚着树,闭目养神。云衿看他闭眼的样子,忍不住就想起了这一年来每一次去见他时候的安静与沉默,她心中担忧,忍不住轻轻又唤:“师兄。” 慕疏凉重又睁开眼睛,待接触到云衿似有担忧的目光后,随即便明白了过来,笑到:“我只是在想些事情,不会再睡过去的。” “师兄在想什么?”云衿本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但她喜欢与慕疏凉说话,看对方的每一个神态,仔细听他说每一个字时的腔调。 慕疏凉沉吟道:“我在想我们要是走不出这座岛,该要怎么办。” 云衿没有应声,听见慕疏凉的假设,也没有露出丝毫担忧的意思。 慕疏凉问道:“师妹你不担心么?” 云衿摇头。 “为什么?”慕疏凉双眸清亮柔和,对于这位初次见面就如同认识已久的小师妹多了些好奇。 云衿道:“因为师兄你毫不慌乱,定是早就有主意了。” 就在慕疏凉的注视之下,云衿接着又道:“师兄调查十洲多年,关于此地一定知道什么,所以才不担心,是吗?” 此言一出,林中似乎瞬时便又静了下来。 只听得清风微扬,几片刚褪去水光的叶子从枝头跌了下来,正落在两人之间。 云衿视线不由得落到了那树叶上,她还未抬眸,便听得慕疏凉轻声又问:“你说你从别人口中听说过我的事情,那个‘别人’是谁?” 云衿并不打算隐瞒,她进了慕疏凉的密室,与两名内应有了联络,这都是本就要说出来的,所以云衿很快道:“空蝉派众人,还有黑衣。” 听得“黑衣”的名字,慕疏凉宁静和煦的目光顿时深远起来,他声音轻轻浅浅的,又道:“黑衣都说了什么?” 云衿先是沉默了片刻,随之,她抬手自怀中摸出了一物,递到了慕疏凉的面前,垂眸道:“该说的,或者说不该说的……都说了。” 慕疏凉的目光落到了云衿手中的东西上。 那是一把银色的钥匙,那东西原本是放在慕疏凉身上的,那是他密室的钥匙,那里藏着一些关于慕疏凉的,世人皆不得知的秘密。 慕疏凉于是明白了过来。 他失笑般看了云衿一眼,却没有立即开口,而是轻轻扬手,将手中的果子抛了起来。 便在这一瞬之间,只听得长剑出鞘之声铮然而起,眼前忽然间闪烁起剑光一片,就在旁人皆来不及反应的瞬间,哐啷一声,剑已入鞘。 果子重新落回了慕疏凉的手里。 同时坠下的还有被蕴华剑削落的果皮,他们接二连三的坠在一旁,慕疏凉看也未看,手里捏着被削得光滑漂亮的果子,只盯着云衿道:“蕴华剑是这么用的,他也告诉你了?” 云衿:“……没有。” 她怔了片刻,随即也明白了过来。 原来这位大少爷方才不肯吃东西,并非如他所说那般在担忧什么——只是因为这东西没削皮而已。 云衿视线从那果子挪开,再次回到慕疏凉的身上,眼前的人笑意还在,却似乎又有了些不同。 第三四章 眼前的情形莫名的有些古怪,还有些沉默。 两个人相互对视着,似乎都想要等待对方先开口,然而此事说来话长,一旦开了口,就得打破一些东西。 林间的树叶晃了晃,地面的落叶也被席卷而起,慕疏凉在这一阵微冷风中拢了拢衣裳,轻轻道:“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这四个字可以解释许多事情。 他是慕家的主人,是空蝉派大师兄,他知道很多事情,也能想明白很多事情。 云衿的手中有密室的钥匙,她与黑衣交谈过,所以黑衣将密室交给了她,慕疏凉不在的时候,定是云衿在与那三名内应联络。十洲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这密室当中的东西分量也比旁人所知道的要重得多,普通人不会答应黑衣的请求,而黑衣也不会随意信任一个普通人。 想通了此节,慕疏凉心中只剩下了一个问题,他抬眸道:“你是谁?” 这个问题听起来有些奇怪,因为云衿自一开始,就告知了他自己的名字和来历。 但云衿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 云衿神色微肃,认真道:“我姓萧,萧云衿,清山萧家人。” 听得云衿这话,慕疏凉眸中光色忽变,似乎想起了什么。 云衿接着道:“多年前,十洲屠萧家满门,如今……只剩下我一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依旧平静,平静得像是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慕疏凉见过这种情绪,如果一个人将一些痛苦的记忆牢牢刻在心里,他便会时常记起,时常将此事告诉自己,时常提醒自己,长此以往,再提及此事,便不会再有任何情绪。 因为所有的情绪都已经被积压进了心底,等待着彻底爆发的一天。 慕疏凉再一次明白了。 “你想报仇。” 云衿轻轻颔首,随即却又道:“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如今首要之事是护师兄你离开此地。” 现在的确不是时候,虽然他本应有些事要去做,但云衿说得对,现在不是时候。 慕疏凉忽而又笑了起来,他笑起来的时候依旧如春风般柔和,他说:“好。” 随即,慕疏凉敛去了情绪,坐直了身子很快道:“此地西边是乱石滩,滩上有巨石林,而右边是树林,林子蔓延至海岛最东方,若我没有记错的话,这里是十洲当中的流洲,而方才那些使软剑的流洲弟子也证明了我的猜测。” 慕疏凉果然早就心中有数,不过方才一直隐瞒不曾说出来而已。 云衿安静的听着,双眸却一直落在对方的身上不肯移开半分。 慕疏凉在旁人看来一直是温润有礼的空蝉派大师兄,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喜欢笑,笑起来叫人如沐春风,眼底满是真诚。慕疏凉的笑意不假,所以能够让人感觉舒服,但这时候云衿才发现,慕疏凉或许并不是这样喜欢笑的。 他此时就敛去了所有笑意,眉角轻轻挑着,语气显得有些随意,“十洲相距不远,旁人或许不知道,这十处岛虽是分立海上,其实却是相通的,只是这十处岛分别是两两相通。其中聚窟州距离中原最近,十洲众人出岛,也是从此地坐船离开,后面依次是流洲、炎洲、生洲、祖洲、长洲、元洲、玄洲、凤麟洲,最后是瀛洲。” 慕疏凉说这话的时候,目光轻轻往身旁扫去,蕴华剑便自鞘中飞出,顺着慕疏凉的话,在地面间扫荡落叶,划出了十洲的位置。 云衿很快看了明白。 海上虽有十洲,但这十洲却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居于最西方的聚窟州,而自聚窟州越往里,离中原陆地便越远,想要离开便越难。 慕疏凉看了一眼云衿神色,知道她听懂了自己的意思,于是又抬手指向其中一处道:“好在我们现在是在流洲,距离中原不过只隔了一座聚窟州,我们现在需要去岛上东南方,那里有通往聚窟州的路。虽然可能会遇上些麻烦,但我们只要动作够快,在其他岛的高手赶来之前将它解决,那就不是什么□□烦。” 不久之前,慕疏凉还满脸无奈的说是自己拖累了云衿,说不知要如何离岛。如今他信手一指,却已经将全局说了个透彻,他看起来甚至十分笃定,他们一定能够平安解决一切问题,离开此处。 云衿神情有些复杂,慕疏凉久久没听见回应,抬眸瞥见云衿神色,这才不疾不徐道:“说得差不多了,我们再休息片刻,便顺着这树林往东南方去。” “师兄。”云衿喃喃道:“为何你一开始不肯说出此事?” “因为我知道得太多了。”慕疏凉轻声道,“在中原正道,知道得太多,想得太多,是无法领导众人的,因为他们会怕我。” “他们需要的是宅心仁厚,有事能够挡在人前,无事能够撑在身后的高手。” 方才慕疏凉待云衿有诸多隐瞒,便是在顾虑此事。 云衿知道,他说得不错。 中原众人之所以会认同慕疏凉,因为他在旁人看来,是空蝉派温润有礼的大弟子,是慕家宅心仁厚的家主,为整个正道殚精竭虑,为众人奔波劳苦,若旁人知道他了解十洲的一切,他在三大势力皆安插了自己的眼线,他知道无数旁人不知道的秘密,那么纵然众人敬他,却也必然会怕他。 城府如此之深,又怎能不怕。 慕疏凉这般说着,很快又道:“不过既然你是自己人,我就不必再隐瞒了。” “自己人”三个字,落在云衿的心间,却荡起了别样的涟漪。 她似是惊了片刻,随之微微别开眼,静思片刻,又道:“师兄,你……” 她话音未落,听见身前的响动声,不由得重新收回了视线。 阳光掩映,树影斑驳,落叶林中,慕疏凉不知何时已经撑着身旁的树干站了起来。 他身上还穿着云衿所熟悉的那身空蝉派弟子服,长衣笼在他昏迷多年方才重新站起来的身体上,使他看起来有些消瘦,又有些纤细,像是风中的青竹,拥着无边风骨。 他站起来,就成了空蝉派的大师兄,成了那个站在众人身前的人。 “我好像好些了。”慕疏凉站在那一半阳光一半树影之下,目中多了些狡黠的笑意,眨眼道,“我们走吧。” 慕疏凉虽是站起来了,但却也不是真的完全好了,他走起来很慢,还需要云衿扶着,不过比之先前的确好了不少,至少两腿已经可以自己迈开步子了。 两人沉默走了一段之后,慕疏凉的脚步才慢慢的变得稍快了一些,倚在云衿身上的力道也小了一些,等到两人来到东南方隐约能够看见海面之处的时候,他已经终于能够短暂的脱开云衿的扶持,自己行走一段了。 林中太静,云衿喜静,慕疏凉却似乎并非如此,他能够自己走路之后,就开始有余力同云衿说话了。 “师妹在空蝉派多少年了?” “四年。”云衿不似慕疏凉那般漫不经心,她目光平视着前方,小心的戒备着四周的动静。 “从未下山么?” “这是第一次下山。” 慕疏凉“哦”了一声,又道:“空蝉派四处你都去过了么?” 云衿摇头:“平日只在前殿与弟子居附近,未曾去过其他地方。” “那你一定没有去过星霜湖,是么?” 云衿一怔,摇头,她的确没有听说过那个地方。 慕疏凉便笑了,不是从前那种如暖阳如清风的笑意,这笑容让云衿想起了那日在紫烟洞,十岁的慕疏凉送她离开山洞时候的样子。她听见慕疏凉道:“星霜湖在执明宗里,空蝉派常年落雪,只有星霜湖数年前被师父布下结界,从不下雪,是整个空蝉派唯一能够见到春夏秋的地方。” 关于慕疏凉的师父,云衿也曾经打听过。慕疏凉虽帮陵光宗整理书房,却并不是陵光宗的人,只是与梅染衣学过剑法而已。 慕疏凉事实上是执明宗的人,他修的是心道而非剑道,他的师父,也就是原来的空蝉派执明宗宗主,叫做舒无知。 十年前,就在空蝉派解散之前不久,舒无知卸去了执明宗宗主的职位,离开了空蝉派,有人说他是与妻子一道隐居了,却也没有人知道他隐居在哪里。 云衿听说过舒无知,却没有听说过星霜湖。 慕疏凉又道:“不过星霜湖是师父最喜欢的地方,他素来喜欢在那湖边喝酒,从不让其他人进入其中,说是怕弄坏了他辛苦养大的荷花。” 云衿本不开口,听到这里不禁问道:“你去过?” “我自然去过,我瞒着师父去的。”慕疏凉似是想到一事,喃喃道,“不过我一时兴起让蕴华剑下水捉鱼,弄坏了不少荷花,没敢让师父知道。” 云衿一怔:“师伯没发现吗?” “发现了。”慕疏凉毫不在意,“反正没人会怀疑到我头上。” 云衿:“……” 慕疏凉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对云衿道:“等我们回去,我带你去星霜湖看看?” 云衿亦停下脚步,怔怔看着他。 或许是因为现在岛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或许是因为她知道慕疏凉的秘密,或许是因为他们方才一起同生共死,不管究竟是因为什么,她看得出来,慕疏凉对她没有什么防备,她很喜欢这样没有防备的慕疏凉,比从前从任何人口中所听说的还要喜欢,她毫不迟疑的告诉自己,这的确是喜欢。 于是她眸光清亮,迎着慕疏凉的目光点头道:“好啊。” 两人接着往前,这次轮到云衿开口道:“师兄。” “嗯。” “空蝉派大家都很想你。” 慕疏凉唇畔隐着笑意,对这一点毫不怀疑:“我知道。” “等你回去,大家一定会很开心。”云衿知道慕疏凉对空蝉派的感情,正如同她知道空蝉派对他的感情,“我走之前空蝉派的大殿已经修整得差不多了,梅师伯说等过不久一切平定下来,空蝉派就会重新开始招收弟子,到时候空蝉派还会重新热闹起来。” 慕疏凉挑眉笑道:“你相信吗,到时候那些麻烦事梅师伯绝对会推到我头上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怨怼,语声倒是有几分轻快。 这些猜想都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 两个人聊了一路,终于在靠近东南边那处海岸的时候停了下来。 他们终于走出了树林,而就在树林那头,是一座高耸的海岸,下方海浪不停涌动,传来似是焦灼的拍打之声,行了一日,天色已至黄昏,就在海岸之上,驾着一座长长的吊桥,这座桥在狂风里微微晃着,桥的另一头,隐约可以见到霞光与海雾里藏着一座墨色的岛屿。 那里就是聚窟州,那里有回中原的路。 只要从这座桥上离开,就能够到达聚窟州,但在这之前,他们必须要先打败这守在桥头的三十来名白衣人。 第三五章 流洲之上共有两处出口,一处在西南方,通往聚窟州,一处在东北方,通往炎洲。 云衿与慕疏凉想要离开,只能是往聚窟州的方向走,因为只有聚窟州才有回到中原的船。 所以流洲等人在岛上搜索无果之后,很快便选择了守在此处。只要守在这条必经的出口处,他们一定会等到云衿与慕疏凉二人。 他们的选择也十分正确,慕疏凉与云衿的确没有别的选择。 暮色将整个流洲笼罩其中,包括站在桥头的那三十多名白衣人,还有站在林外沉默的慕疏凉和云衿。 这群白衣人并不算是流洲岛上的大人物,真正的大人物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还没有出现。但光是这群人,就已经足够强大了,他们若离开此处,在中原绝对都是能够叫得出名字的人物。在这三十多名强者的面前,云衿与慕疏凉看起来显得身形单薄。但两个人神色都很平静,他们并肩站着,眸光似乎与这暮色融为一体。 十洲人神秘而强大,这其中有一个原因,便是因为他们不说废话。 所以在看清慕疏凉与云衿身影的时候,那站在桥头的三十来人几乎是同时亮出了手中的软剑。 软剑出手,暮色渐沉的海岛之上,突然之间亮起了数十道白光,剑光寒冷彻骨,洗去暮色带来的些微暖意,岛上风云涌动,战事瞬时而起。 就在同时,云衿与慕疏凉也出手了。 蕴华剑被云衿执于手中,剑气浩然,一人迎身而上,竟是毫无惧色。 她不惧,因为她知道他们不会败。 就在她动作的瞬间,慕疏凉也动了。 蕴华剑剑身被云衿所执,剑光晃眼没入人群之中,卷起狂然剑浪。而剑鞘则还留在慕疏凉的手中,剑鞘微微颤动,剑鞘之中,银色光芒迸现,似有什么东西正呼之欲出。 下一刻,风云再动,狂浪猛然间自海岸边掀起数十尺,暮色沉落的瞬间,锋阙再出! 数道白光乍然自桥头升起,遮盖暮色,掩去夜色,将半个岛屿染作白昼。慕疏凉手持锋阙,便在云衿出剑的同时,出剑! 两道剑光随交融,桥头处见得黑色剑影晃落,然后是白色剑光紧随而至,一剑,两剑,三剑,无数剑。 这两把剑融为一体,浸染在浪潮之间,狂浪掀动长桥,桥身晃动,巨大的铁索与木板摩擦发出吱呀的危险声响,而桥头,剑与剑相交之声不绝于耳,每一记声响,都是一人颓然倒下,每一道剑光划落,都是一瞬终结。 这一幕极快,又极长,随着暮色延伸开,又随暮色尽数收拢。 最后长夜降临,桥头只剩下一道火光。 幽幽而晃。 那火光是桥头火把的光芒,同样的光芒在桥的那头,聚窟州的桥头亦轻轻闪烁着。 浪潮息了,褪去方才的猖狂,只喑哑的拍打海岸。 少许海水被留在了海岸的高处,颓然往低处落去,挟带着地上鲜艳的血迹褪回海中。 地上满是凌乱的尸体,他们身上满是剑伤,深可见骨,一剑毙命。 云衿神色复杂的看着地上的尸体,随即目光低垂,看向了自己眼前这一具尸体。这具尸体与其余不同,身上有数道剑伤,几处落在胳膊、胸腹、腿间,只有一处是在喉间要害,这个人是她杀的。 而就在她解决这人的同时,慕疏凉已经解决了剩下所有人。 十年之前,慕疏凉是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所以他的实力,一直是人们所关注的问题。在众人所知中,慕疏凉的实力在六等之中,排在第五等,紫霄境。 但此时慕疏凉所展现出来的实力似乎已经远远超过了这般境界,她很难想象慕疏凉究竟有多强,会不会已经突破了紫霄境,到达那个旁人难以企及的玄元境。 就在云衿这般想着的时候,慕疏凉已经收回了锋阙剑,但他背对着云衿,向着那处渺远而开始黑暗渐沉的海面,却久久未曾动作,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但现在不是思考的时候,云衿知道他们需要赶紧离开此地,十洲能人众多,若是等到真正的高手前来,他们再想要离开就来不及了。 云衿赶紧起身,一把拽住慕疏凉的手,催促道:“师兄,我们该走了。” 只要到了聚窟州,坐上船,他们就能够成功回到中原。 空蝉派的众人还在等着他们,她甚至能够想象得到空蝉派众人看见醒来的大师兄,面上那惊喜的神情。 但慕疏凉没有立即随云衿一道离开。 指尖与慕疏凉手指触碰的瞬间,云衿的面色突然变了。 云衿没有太过用力,但慕疏凉却被她这一拽拉扯得突然晃了身子,随之低下头,捂唇轻咳了起来。 他咳嗽的声音很轻,似乎只是难御风寒,然而这咳嗽一起,便没有停下。他一手掩唇,身子随之轻颤,细碎的咳声漫在风里,然后就在那火光的映照之下,丝丝缕缕的鲜血突然自指缝间落下,点点滴滴坠至脚下,与方才那些人的鲜血融在了一起。 慕疏凉没有受伤,云衿十分肯定,他的剑法完美而没有丝毫破绽,他不可能受伤。 慕疏凉脸色苍白,那是昏暖的火光也掩饰不了的苍白,云衿扶住慕疏凉不断颤动的身体,心底之间突然升起了一道前所未有的恐惧。 她突然之间记起了不久之前,自己在紫烟洞中听十岁的慕疏凉说过的故事。 慕家的人活不过三十岁,慕疏凉自出生起便被人以异术逼出了所有潜能,提前耗尽所有寿元,所以活不过三十岁。 他陷入昏迷之前,正是二十五岁,是他开始衰竭的时候。 如今十年过后,他醒过来了,那昏迷的十年时间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一切都没有改变,但现在,时间开始重新流淌起来了。 或许这时间流逝的时间,比她所想的还要快。 “师兄。”云衿竭力撑住慕疏凉的身体,看着鲜血不住自他指缝落下,只觉得方才他们话语中的期待,突然之间都变得渺远而不可寻,她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她喃喃道:“我们快离开这里,我们回空蝉派,师父他们会有办法的。” 她这话说得很认真,她是真的相信空蝉派会有办法,慕疏凉如今的状况还没有到油尽灯枯,他们还有很多时间想办法。 但慕疏凉却突然推开了云衿。 他已经停止了咳声,他站在黑暗与火光里,暗夜幽影在左,火光明灭在右,他唇畔还挂着些血迹,他却毫不在意,只像是无事般寻常的朝云衿摇头,说了一句再平淡不过的话:“我好像不能和你一起回去了。” 云衿微微一怔,轻声道:“师兄?” 慕疏凉神色微沉,眸光微凝,低声道:“你一个人从这回去,过了这座桥去往聚窟州西边,桓罗知道我们被困在岛上,一定会等在那里接应,他会送你回中原。” 云衿不解其意,当即问道:“那你呢?” 慕疏凉没有立即回答云衿,他忽而转过脸,朝着夜色深处,东方那连星光都被遮盖的浓雾里看去,轻声道:“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做。” “师兄,你先随我回去。”云衿有些着急了,她早已经习惯了冷静,纵然当初在空蝉派中,三个人面对那必死的情境,她也没有这般着急过。“什么事情,将来再说!” 然而慕疏凉却依旧摇头,他声音浅淡却不容置疑:“现在不做,就来不及了。” 这平淡的话语,突兀的出现在两人之间,斩断了一切的可能。 方才他们一路上假设和猜想的一切可能,还有对于将来的一切可能。 云衿站在桥头,身后是不断涌动的浪潮,泛着腥咸味道的海水,几只海鸟悠悠从海面上掠过。 她突然觉得很冷,四肢生寒,如坠冰窖,空蝉派雪山上终年冰寒,她也从未觉得这般冷过。 她不甘,就像是许多年前,面对着萧家庄园里的满地尸体却无能为力时那般不甘。 云衿突然抬眸,眼里像是燃进了火光,她目光灼灼直视慕疏凉眼瞳,决然道:“我陪你。” “有什么事情,我陪你去做,有什么刀山,我陪你去闯,不管最后是什么样子,就算是死,我都要将你带回去!” 第三六章 云衿最后那一句话声音很大,也很清晰,足够让慕疏凉明白她话中的含义,也足够让慕疏凉安静下来。 慕疏凉果然也没有再开口,他神情一瞬之间复杂下来,看着夜色里的少女,良久也未再开口。 云衿也没说话,她在静默的等着。 崖上的风声开始呼啸起来,海浪溅起的腥咸海水落在了云衿的颊边,有些像雨水,更像眼泪。 她抬起手轻轻擦了擦,这动作也有些像拭泪,然后她放下手臂,继续认真而坚持的注视慕疏凉。 慕疏凉眨了眨眼,没忍住似的笑了起来。 然后他抬起另一只干净的手,将云衿颊上没擦干的水迹拭去,终于出声道:“我要做的事情有点疯,你跟我去可能会死的。” 云衿自然不会因为他一句话而放弃,她说出放在那句话,就已经代表了自己的决心,她认真道:“可是与对付十洲有关?” 慕疏凉没有否认,轻轻颔首。 云衿于是道:“只要能铲除十洲,我死又如何?” 她说完这话,微微一顿又道:“两个人一起,总比一个人强。”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云衿的目的与他一样,所以她要去,两个人更容易成功,所以她更该去。与情绪无关,只与事实有关,性命只有一条,慕疏凉打算用在这里,云衿不能阻止,但云衿想要与慕疏凉同行,慕疏凉也不能阻止。 所以慕疏凉没有拒绝的理由。 于是慕疏凉眼底又泛起了些许笑意,他转身道:“那我们走。” 他没有再让人扶,不过他走得很稳,丝毫看不出刚才面色苍白虚弱咳血的模样。云衿看着他的背影,万般情绪都再次敛回心底,只坚定的跟在慕疏凉身后往夜色中的树林里走回去。她此刻本应该想很多东西,但她将那些东西都抛在了脑后,她决定暂时什么也不想。既然慕疏凉说他们如今要去做的是疯事,那她就好好的疯一把。 两人重新回到林中,只是前行的方向却变了,他们所去的方向是这个岛的东北方,那里有去往炎洲的桥。 。 流洲之上共有两座桥,一座在西南,一座在东北,所有人都以为云衿与慕疏凉会去西南角的桥头,所以流洲的人也都在西南,没有人料到他们会来东北角,所以守在这个地方的只有两个人。 这两人与刚才那些白衣人修为相当,方才那三十来人守在桥头,云衿与慕疏凉都能够应付,此刻要应付两个人自然也不成问题。 然而来到桥头之后,慕疏凉上前准备出手,云衿却将他给拦了下来。 方才慕疏凉出手虽是漂亮,对付三十来人也不过是一瞬之事,但他收剑之后便开始吐血,那情形实在是将平时波澜不惊的云衿都给吓了一跳。 云衿不想再被吓一次,所以她将慕疏凉拦了下来。 慕疏凉看出了云衿的意思,他这次很配合的停下了脚步,只好奇似的看着云衿一人上前。 他并不担心云衿,因为他就在她身后,若有危险,他能够第一时间出剑。 云衿迎上那两名白衣人,亦是出剑。 她出的还是蕴华剑,只是这次与方才出手有了些区别,剑芒如虹,依旧锋利而寒冷,但在这寒冷当中,还带着一股决然而强大的气息,剑气,属于陵光宗那位素来默然无言的宗主的,如寒梅一般的剑气。 然后一瞬之间,剑气止,风声停。 剑再次入鞘的同时,两名白衣人还未及使出软剑,便已经倒了下去。 云衿抿唇看着这倒下的两人,半晌才回身往慕疏凉看去。 慕疏凉在笑,他双瞳染着桥头的火光,在夜色里清亮无比,“这是梅师叔五道剑招当中的攻势,没想到你不过入门一年,他就已经将此招传授于你。” 云衿没有解释梅染衣究竟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将这剑招传授给自己的,因为这个故事有些长,现在不是讲故事的时候。方才在另一边桥头,她使出蕴华剑,一共出了五招才终于制住一人,如今来到此地,她却只用了一招便制住了两人。这并非是因为她的境界在短短的时间里就有了进步,而是因为她在赌。 梅染衣的剑势她学了已经许久,但除了在空蝉派大殿中对付仲锋的时候用过之外,她再未用过一次,因为她没有把握。 这剑招只有一招,一招落下不论生死,还是只有一招,她办不到如梅染衣那般自如的换招收招,所以若是一招没能够对付敌人,她很有可能会死。 她不是个愿意冒险的人,所以从来不用,但现在随着慕疏凉来到此地,她知道这本身就是一个冒险。如今慕疏凉身体衰弱,他们只有两个人,她必须要变强,才能够与慕疏凉一起走下去,所以她不惜冒险,也要使出这一招。 好在她成功了。 这一招不只是一招,也是个坎,剑道上的一道坎。 现在她跨过去了。 云衿面色如常,对于自己剑道有所突破却似乎并未如何高兴,因为她知道这还不够,她与慕疏凉之间的差距还有很远,但她不想成为慕疏凉的拖累。 “师兄,我们走吧。”云衿来到慕疏凉身前道。 慕疏凉收回笑意,点了点头,与云衿一道往那铁索桥上走去。 桥上的风景其实很美,风清月明,下方有海浪的声响传来,明月的倒影在水中细碎摇晃,酝酿出浅浅淡淡的光晕。 如果没有远处漂浮的薄雾,一切会更美。 然而云衿无心看风景,只想看人,或者说眼前的人就是她的风景。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慕疏凉的身上,很认真,很专注,像在思考,又像是什么也没想。 或许是因为这道视线实在是太过炽烈,原本遥遥看着前方炎洲的慕疏凉终于忍不住回过了头来,笑到:“你在看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连想也不用想,云衿应道:“看师兄。” 这话应得实在是太快,慕疏凉纵然是只极会装模作样的老狐狸,听到这句话也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好在云衿接着道:“我担心师兄的身体。” 慕疏凉眸光微漾,这才接着行步道:“反正在做完我要做的事情之前,我是死不了的,师妹放心。” 在这之前,云衿对慕疏凉的每一句话都十分相信,但这一句她却有些犹豫了。但她没有将这犹豫说出来,她只是跟在慕疏凉的身后,轻声问道:“师兄要做的,究竟是什么事情?” 慕疏凉脚步未停,两人一前一后在铁索长桥上走着,脚下的木板随着脚步轻轻响动,听起来分外静谧,“十多年前,我曾经到过瀛洲。” “我见了十洲的岛主,但那个时候,十洲岛主还不是现在的岛主。”慕疏凉说起此事的时候,声音里没什么语气,只是平缓的道,“现在应该叫他老岛主了。老岛主建立十洲的最初目的,本是想要救那些在中原无法立足之人,让他们能够在此桃源仙境平静的生活,所以这里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之人。” “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十洲的人越来越多,十洲人的修为越来越高,想得也越来越多,老岛主也开始发现事情有些不对。他必须要做些什么。所以他把我找来了瀛洲。” 瀛洲是十洲当中居于最里的一座,也是十洲总岛主所在的地方。 云衿这是第一次听见关于十洲的秘密,她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是你?” 慕疏凉笑了起来,他似乎早知道云衿会这样问,于是很快道:“因为我声名在外,所有人都知道,在整个中原,我是最值得信任,也是最值得托付的人。” 云衿发现在夸奖自己方面,慕疏凉从来不会吝啬言语。 慕疏凉没觉得自己夸得有什么不对,因为他说的的确就是事实,他于是接着道:“老岛主告诉了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 “他告诉我他快死了。” 云衿脚步终于顿住,不解道:“老岛主不是实力高强,本应飞升的仙人么?仙人也会死?” 慕疏凉肯定的应道:“仙人也会死,只要仙力枯竭,就离死不远了。” 云衿不解,慕疏凉接着道:“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仙力枯竭,看来离死不远了。他告诉我他最担心的事情,便是在他死后,二岛主不甘待在岛上,想要操纵十洲对中原出手,所以他特地留了一件东西给我,一件能够对付二岛主的东西。”慕疏凉说到这里,又自己纠正道:“应该是现在的十洲岛主。” “他说若有朝一日他不在了,二岛主当真要对中原出手,只有这件东西能够阻止他。” 慕疏凉的话,让云衿不禁问道:“十洲岛主究竟有多强?” 这是她一直想要知晓的问题,也是一直探问不清的问题。 听得云衿的问题,就连慕疏凉也觉得有些难以回答,他们二人此时已经行至长桥中央,这桥极长,前后的景致都因雾气而看不真切,他目光落在雾色那头,想了想道:“比你所能想象的任何一切,都要强。” 这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但已经足够让人听明白。 所以若没有老岛主所留下的东西,他们根本没有可能打败那个人。 云衿又道:“老岛主所留下的东西在哪里?” “就在我们要去的地方,瀛洲。”慕疏凉声音很轻,指尖往夜色里指去,也不知究竟是否是瀛洲的方向,但他显然没有计较那么多,他更计较的是另一件事情:“那东西被老岛主藏在哪里,只有我知道,所以十洲的人才会抓我来这里。” “我们得小心些,不能被现在的岛主发现行踪,否则我们还没有找到东西,就先没命了。” 慕疏凉说这话的时候难得的有些认真,但若在旁人听来,一定觉得十分可笑。 他想在那位强大得无法想象的岛主眼皮底下找东西,几乎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他们想上瀛洲,必须要经过十洲当中的八座岛屿,而在这些岛屿之上他们不知道会遇见多少敌人,碰上多少战斗,或许他们刚踏上瀛洲立即就会被岛主给发现气息,或许他们一照面就会被岛主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但最大的可能是,或许他们根本连瀛洲都到不了,便会死在路上。 云衿不知道慕疏凉究竟是为何有信心说出这样的话来,到这时候她终于明白之前慕疏凉为何说他要做的事情有点疯,在正常人看来,这根本不是“有点疯狂”,而是真的疯了。 长桥的末端渐渐地在夜色里面清晰起来,慕疏凉与云衿几乎同时停下了脚步,因为他们发现桥头站着一个人。 与方才流洲的看守不同,炎洲的桥头上,只有一个人,但两个人都从那人身上寒冷而可怖的压迫感中感觉了出来,那是一个实力已经超过了六境的人。 云衿知道,中原高手境界共分六等,白业境、金阳境、赤衍境、青炎境、紫霄境、玄元境。 云衿如今在青炎中境,慕疏凉是紫霄上境。 但这个人明显已经不在六境之中,玄元境再往上是什么,云衿不知道,那对她来说太过遥远。 但慕疏凉给出了回答,他紧紧盯着桥头的那个人,沉声道:“泰定。” 桥头出现的,是一名已经超过六境,步入半神泰定境界的强者。 第三七章 四周的雾气越来越薄,桥头的那道身影便越来越清晰,慕疏凉在静了片刻之后,依旧平静的朝着那人走了过去。 云衿就跟在他的身后,却做好了随时挡在他身前的准备。 也等到走近之后,慕疏凉才低声道:“不是泰定,或许是止戈,或许更高。” 慕疏凉口中所说的这些境界,今夜之前云衿从未听过,这些都是对她来说难以想象的存在。 但今夜她真的看到了。 桥头的人是个男子,他穿着一身文士长衫,头发规规整整的梳着,手上还托着一本书,借着月色与火光似乎在专注看着书中的内容。 他这番装扮,本应有几分书生气息,但此人却偏偏没有。因为他如今正用一种慵懒而毫无美感的姿势坐在桥头一侧的铁索上,他一只手拖着书,另一只手却是拎着一个酒坛,此时夜风吹拂,慕疏凉与云衿又缓缓自桥上走来,桥身晃晃悠悠,铁索亦是左右摇摆,铁索的下面是无边的大海,起伏的海波,然而他坐在其上,却仿佛丝毫感觉不到危险。 他是背对着云衿二人的,所以云衿也看不清他的模样,辨不清他的年岁。 然而下一刻她就分辨了出来,因为那个人开口了。 他依旧没有回头,声音清冽,带了点燥意与不满,显得十分年轻:“我记得我上次就警告过你们,大半夜不要来打扰小爷我看书,你们是忘了,还是不想活了?” 这人说的话很是嚣张,但明显他是认错人了。 云衿没有说话,慕疏凉也没有说话,两人对视一眼,知道是他们二人在流洲岛上逃脱的消息大概还没有传到别的地方,所以这炎洲桥头的人并未对他们两人的身份有什么怀疑。 但就在两人对视之间,坐在铁索上的人突然轻轻“嗤”了一声。 这一声是冷笑,还有些不满和狂妄。 随着这一声,他突然动了。 任何东西移动都有他移动的轨迹,都能够带来流动的气息,比如花瓣从枝头落下,比如燕子从空中飞过,比如风从水面掠过。但这一刻,这名男子动的时候,云衿没能够看清他的动作,甚至没有意识到他在动。他就像是突然之间出现在了两人的面前,手中酒坛突兀的往云衿与慕疏凉两人身上砸来,没有风声,也没有来势汹汹的可怖声响,但这一坛子若真的砸下来,绝对真的无声无息。 云衿面色一凝,正要出手,却被一人拦在了身前。 先前路上有事,都是云衿拦在前面,因为她不愿让慕疏凉在这些地方耗费本就所剩无几的精力。但这一次却是慕疏凉主动站在前面,因为他知道云衿不是对手。 慕疏凉的判断很正确,那酒坛砸下来,慕疏凉掌中凝起一道浅紫色光晕,灵力骤现,也不见得他如何动作,就好似只不过是衣袍轻拂之间,他便旋身接住了桥头那男子的酒坛,然后将他反手推回了那人的手中。 两人一来一去,动作看似轻柔没有任何声响,却已经是云衿前所未见的交锋。 随后她看清了那男子的面容。 那人比她所想象的还要年轻,看起来竟与慕疏凉差不多年纪,只是眉角更藏锋芒,眼中更显张狂,与慕疏凉的内敛成了鲜明的对比。 云衿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拥有着半神境界的男子竟然会这样年轻,慕疏凉昏睡十年,如今面貌依旧是二十来岁的模样,他已经是整个中原年轻一辈中实力最强的人,却没有想到在这海岛之上,竟会遇见更加年轻强大的对手。 云衿首次露出了惊讶神色,却没料到,眼前的这名年轻男子看着云衿与慕疏凉,脸上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小姑娘?”那人看得一怔,随之神情不大自然的抱着酒坛子退了一步,似乎是想要与云衿保持距离。 云衿面色古怪的看着他,忍不住往前了一步。 她一旦往前,那人果然便又退了一步,脸上带着欲言又止又难以言说的古怪神情看她,似乎是有些想要亲近,但理智上却又不停退缩着,始终不肯踏前一步。 云衿不解,这样厉害的人,为何偏偏对她流露出这般神色? 就在云衿与那人僵持之际,身旁传来了一阵低低地咳嗽声音。 咳声自然是从慕疏凉的唇畔溢出的,听见这声音,云衿毫不迟疑回到了慕疏凉的身旁,小心扶住他,担忧道:“师兄,你没事吧?” 经过了不久之前慕疏凉咳血的事情之后,云衿只要一听见慕疏凉咳嗽就忍不住紧张,这让慕疏凉一路上亦是半声也不敢咳嗽,一直到现在。 好在慕疏凉只是浅浅地咳了几声,很快便止住了,他摇了摇头,随后抬眸往方才出手的那人看去。 那个人也在看他,一时间三个人的视线在空中碰撞,那人目光在云衿与慕疏凉的身上来回逡巡,良久之后终于强行将黏在云衿身上的目光挪了回来,转而对着慕疏凉挑眉道:“你要死了。” 这句话说得很不客气,但说得却是真相,所以云衿面色低沉,看起来有些难过,而慕疏凉则是十分坦然的接受,并反问道:“你看我还能活多久?” 那人轻笑一声,冷哼道:“最多十天。” 他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 云衿却宁愿他所说的并非真相,自从之前慕疏凉出事,她便一直不敢继续将此事想下去,只随着慕疏凉往瀛洲赶路,她本以为慕疏凉终于醒过来了,却没有想到,醒来之后,等待他的却是更深的深渊。 慕疏凉本欲开口说些什么,但值此时候,似乎越说便越是麻烦,慕疏凉在外面擅长处理麻烦,但却不擅长处理这样的情绪,所以他干脆闭了口。 一时之间,三人沉默了下来,只剩下夜风的声响萦绕四周。 那男子随后又敛了眉,又道:“你们不是流洲的人,你们是谁?” 这个问题问出,场间再度陷入了沉默,云衿二人自然不会说出自己的身份,所以片刻之后,那男子接着看了慕疏凉一眼,又看了云衿一眼,恍然道:“你们是来这里求药治病的?” 十来年前的十洲,的确是中原人们口中所传说的仙岛,里面有着许多高人与灵丹妙药,所以天底下也有着许多人不远万里前来求药,此时男子口中的这番猜测,倒并不是不可能。 慕疏凉于是毫不犹豫的点了头,倒是云衿听到这里,忍不住喃喃问道:“这里的药真的能救我师兄?” 那个人随着云衿的话认真沉吟了片刻,随后摇头道:“谁知道呢。” “你可愿意出手救人?”云衿又问。 那人挑了挑眉,托腮道:“倒也不是不可以。” 这句话准确的来说只有半句,既然有前半句,必然还有后半句,云衿安静的等着,就连慕疏凉也若有所思的看着那人,等待他开出条件。 然而那人将手中的书页一合,挑眉道:“你们跟我来。” 他说完这话之后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将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片刻,似乎是在询问。 慕疏凉与云衿二人相互对视一眼,随后云衿毫不犹豫的点了头。 慕疏凉自然不会拒绝,因为这是进入炎洲而不被人发现身份的机会,此人似乎在炎洲地位极高,没有人会怀疑他带进来的人,他颔首道:“多谢。” 师兄妹二人随着先前那人往夜色中的炎洲那头走去,都默契的保持着沉默。 事实上云衿有些惊讶。不管是哪一次的接触,在云衿看来,十洲的人都是出手狠辣好不留情的高手,他们沉默寡言,狂妄好战,一心对付中原众人,从来不会给敌人丝毫机会。但现在,眼前的人让她心中有了些疑惑。 除了说话语气不好,此人简直单纯得不像是十洲人,他们上这岛中,他连身份都未曾问过,便将他们给带了进去,甚至还要帮慕疏凉治病,一时之间云衿神色古怪,只觉得匪夷所思。 不过好在走了半段之后,那人总算是想起来询问二人的身份了,他仰头喝了一口酒,转过头道:“我叫魏灼,你们叫什么名字?” 云衿沉吟片刻,还未开口,便听得慕疏凉道:“我叫容谢,这是我师妹晨月,我们来自南方青羽剑宗。”青羽剑宗是个小宗门,没有排在正道三门七派之中,极少有人知道这个门派。 听得慕疏凉的话,云衿将未曾开口的话都咽回了腹中。 她不知道慕疏凉为何会替她起这个名字,她开始思考,慕疏凉口中的晨是哪个晨,月又是哪个月? 就在她思索的时候,魏灼已经淡淡的应了声,然后三人继续前行,行路之间,魏灼便又开始说起了话来。他说话自然不如慕疏凉有意思,谈论的不过是天气和月色,似乎是有什么话想说,却又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只是步履越来越缓,最后来到了云衿的身侧。 慕疏凉就在一旁,神色复杂的盯着魏灼的身影。 魏灼靠近云衿,距离不算很近,也不算太远,只是上下看着她,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对方的胸口。 那里虽未有波澜壮阔的起伏,倒也还算精巧细致。 “你真的是姑娘?”魏灼犹豫半晌,目光还贴在云衿那处。 云衿觉得此人有些不寻常,但念在他要替慕疏凉治伤,却也未曾多说,只白着脸微微点头。 魏灼抬起手,指了指云衿胸口,好奇道:“怎么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大,哎,我可以摸摸看么?” 路旁树影摇荡,月光越过树顶,落至身下,随即四周突然安静。 云衿骤然停步,定定注视着魏灼,目光变得深远而古怪起来。 然后后方传来了慕疏凉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第三八章 听到这咳声,云衿几乎是立即便回到了慕疏凉的身旁,她不知对方如今状况如何,只得关切的看着。 慕疏凉似是无意般将她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他抬起头来,斟酌了片刻才道:“魏公子没见过姑娘吧?” 魏灼有些惊讶,然后有些好奇:“你怎么知道?” 慕疏凉没解释,他似乎觉得解释是废话,然后他走上前去,低声在魏灼耳边说了些什么,云衿站在原地,慕疏凉没让她上前,她便没有动,等了片刻,慕疏凉与魏灼便说完了话,慕疏凉面色平静的回到了云衿身旁,魏灼则面色犹疑的又朝着云衿看了过去,似是欲言又止。 经过这一段小插曲之后,魏灼果然没有再来找云衿说那种奇怪的话,不过那种欲言又止的目光却依旧在云衿的身上打量,云衿习惯了,便也不再管他了。 炎洲与先前的流洲丝毫不同,虽然在夜色里看不太真切,但云衿与慕疏凉依旧可以看到,他们所经过的林子是红色的,林中的树本不是红色,但林中有火光,所以那些树木都被映成了红色。三人走在其间,便见得道路两旁嫣红一片,如满树火花,如烟花盛放,煞是好看。 不多时,云衿便注意到,那林中的火光也并不是真的火,而是一些火红的光芒在树间隐没攒动。 云衿有些好奇。 魏灼像是看明白了她的好奇,于是轻咳一声,有些不大自然的解释道:“这林子发光的是火光兽,整片林子都是,它们晚上喜欢出来玩,你别理它们就是了。” 就在他们说话间,一只身上发着火光的小东西从树林里面蹿了出来,亲昵的在魏灼脚边蹭了蹭,随即一溜烟回到了林子里。 云衿的目光始终落在那小兽身上,魏灼看得又是迟疑,随后低声道:“你要是喜欢,我弄一只送给你好了。” 听得魏灼这话,云衿目色又是微微一变,只觉得此人在听了慕疏凉那一番话之后,对待她的态度便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实在是叫人不习惯极了。 好在这一段不是很长,三人聊了不多时,他们就到了炎洲城中。 炎洲岛中的确有一座城,就在那些泛着火光的树林深处,那座城很大,几乎占据了整座岛屿的一半,城墙高耸,远远看去,可见得城门大开,透过城门,还能够看见其中宽阔的街道,幽幽地灯火,只是城中虽大,却是无人。 只有零星的几名穿着布衣的人匆忙行在街道上,不知要去往何处。 三人并未进城,就在城墙西边,还有一处阁楼,与不远处的城楼相比,这座阁楼显得有些小,但与阁楼相比,城墙又显得十分寒碜。 这是一座可以堪称富丽堂皇的阁楼,阁楼金砖碧瓦,内里宽敞明亮,百盏灯火通明其间,只见得楼中四壁摆满柜子,柜上所慢慢堆积的,竟全是药材与炼制好的药品。 浓郁的药味萦绕四周,云衿与慕疏凉初来此处,皆是惊讶。 云衿不懂药材,也不懂医术,但慕疏凉懂,他一眼就看了初来,这里的药材极为名贵,许多东西都是中原难以寻到的珍宝,莫怪中原总有人前来求药,若是能够将此处的药带出去,的确能救治许多人,解决许多疑症。 然而这样一个看似庄严的地方里,却传来了几许嘈杂的声音,进入阁楼的三个人同时往声音传来处看去,便见几个弟子模样的人正围着一处小桌,高声吆喝,热热闹闹的打着牌。 云衿与慕疏凉没说话,不知道在这个地方见到这种画面,应该说什么。 魏灼似乎觉得有些丢人,于是连忙大声朝那几个人招呼道:“你们在这干嘛呢,给老子干活去!” 牌桌上的几个人听见这声音,连忙看过来,随后面色微变,连忙起身应了下来,然后连滚带爬的冲出阁楼,消失在夜色中,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阁楼里一下子只剩下了他们三人,相顾无言之间,魏灼将他们二人领到了一处干净的桌前坐下,摇头语气不好的道:“这群家伙就是这样,不管他们就知道瞎混。”他看着两人坐下,这才自己慢悠悠将酒坛和书都摆在桌上,自己往旁边的柜子走去,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你们两个来找我求药算是找对人了,我可是整个十洲最好的大夫。” 云衿盯着那人的背影没说话,事实上她有些惊讶,她没有想到这个年纪轻轻就已经到达半神境界的强者竟然是个大夫,或者惊讶十洲的一个大夫,竟然会是这样的强者。 慕疏凉看起来倒是十分平静,也不知他是早已经知道了对方的身份,还是已经到了不管发生什么都波澜不惊的地步,他盯着魏灼放在桌上的书,饶有兴致般看着。 “经常会有人来这里求药么?”四周安静,慕疏凉忽然问了出来。 魏灼还在翻找东西,听到这里,头也不回的应道:“自然是有,不过这里不好来,每年也就四五个。” “来求药的,你都会给他们?”云衿听到这里,也开口问道。 “当然给,我是大夫,别人有病我当然要治。”魏灼说得理所当然。 慕疏凉目光自那书页上移开,又道:“那你为什么一直待在十洲?” 魏灼听得皱眉,问道:“什么意思?” 慕疏凉摇头,轻轻道:“或许你可以出去看看。” 魏灼没有明白慕疏凉的意思,他皱眉看了两人一会儿,这才重新转身翻找身前的柜子。 片刻之后,魏灼转过了身来,挑眉看着二人道:“你们要我治病可以,不过我要你们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云衿早已经猜测到对方会提要求,所以她回答得很快,在她看来只要能够治好慕疏凉,不管是什么要求她都可以答应。 魏灼笑了笑,盯着云衿,半晌没有回答,只是神情当中多了一抹遐思。 慕疏凉眉头微蹙,不知在思考什么。 静默半晌之后,魏灼终于抬起一根手指,指着云衿,随后又指向慕疏凉,认真又严肃的道:“我要你们在我这里待一天。” “……” 云衿与慕疏凉静了下来,似乎对于魏灼的说法有什么看法。 魏灼扬了扬眉道:“怎么,不行?” 不是不行,而是这个要求实在是太简单了。 云衿看了慕疏凉一眼,得到了慕疏凉肯定的目光后,点头道:“可以。” 魏灼笑了笑,从柜子上拿了什么东西下来,随即来到了慕疏凉身旁,抬手,指尖点在了慕疏凉的脖颈上。 他的动作太快,旁人实在是难以躲避,而且慕疏凉也没有躲避,只安然坐在那里,任魏灼指尖落在他颈间脉门处。 阁楼之内再次陷入了沉静,云衿双眸紧紧凝在魏灼的手指上,情绪罕见的有些紧张,她等了许久,一直等到魏灼神色复杂的将手指放下,这才轻声问道:“师兄没事吧?” 慕疏凉轻轻咳了一声,唇畔染上了些笑意,似乎对自己的生死并未有太多关心。 然而这神情落在魏灼眼里,却又有了别的意思,他冷哼一声,负手道:“我要是你,这时候肯定笑不出来。” 云衿听得这话,心底不由得微微一沉。 果然,片刻后她便听得魏灼道:“精气枯竭,过早耗尽神魂,你的病我治不好,再好的药都救不回来。” “嗯,我知道。”慕疏凉垂眸应道,“还是要多谢魏公子。” 魏灼负手不语。 云衿面色苍白,几乎与慕疏凉一般苍白,她坐在那人的身旁,良久才起身,对魏灼施了一礼,要去扶慕疏凉离开。 慕疏凉会死,纵然这是早已经知晓的事实,但在得到希望之后又再次失望,的确不是什么好受的事情。魏灼已经是全十洲最好的大夫,而这里有十洲最好的药,这都无法救回慕疏凉的性命,这便是说慕疏凉一定会死,注定会死。 云衿心中有不甘,却毫无办法。 然而就在两人将要离开这阁楼的时候,魏灼却突然叫住了他们:“你们走什么?” 这话让云衿微微一怔,她回过头来,眸光微颤,正要询问,魏灼却道:“我不是说了吗,你们要陪我在这里呆一天。” 云衿微微蹙眉:“可是你没有治好师兄。” 魏灼短促的笑了一声:“我没治好是因为我治不好,但是我刚才已经依照约定给他看病了,你们就应该依照约定留下来。” 这话听起来有些像强词夺理,但却又的确让人找不出话来,云衿知道如今慕疏凉只剩下了十天时间,在这十天之内,他们还得穿过十洲众岛,哪里有时间在此地消耗,她正要开口拒绝,却觉得指尖微暖,不禁回头看了过去。 慕疏凉捉住了她的指尖,轻轻地,显得有些温柔。 云衿明白他有话要说,便停了下来。 慕疏凉护在云衿身前,挡住了魏灼对云衿的视线,点头笑到:“好啊,我们留下来。” 魏灼这回总算是满意了些,抱臂看了他身后的云衿一眼哼道:“那最好不过。” 慕疏凉又道:“我们在这阁楼里留一天,总该做些什么吧?” 魏灼问道:“你想做什么?” 慕疏凉没说话,指了指不远处另一张桌子,桌上散乱着方才那群人还没有来得及收走的牌。 “你们会玩吗?”慕疏凉问。 云衿早年家教甚严,后来又流落林间,最后拜入空蝉派,实在是没有玩过这种消遣,于是摇了摇头。魏灼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目光灼灼向着二人:“要跟我玩牌,那你们可得要输得起。” 慕疏凉眉眼微弯,笑得如沐春风。 接下来的时间里,云衿有幸见识到了慕疏凉那出神入化的赌术。这位空蝉派的大师兄拿出了早年当游手好闲当大少爷的气派,豪气开赌,连赢魏灼三十多把,最后逼得魏灼将方才那群小厮全部叫了回来,然后七八个人围攻慕疏凉一人,却也丝毫不占上风。 云衿安静的站在慕疏凉身后,看着这位一边咳一边赢,抱着从魏灼那里赢来的大把大把灵丹妙药,也是难得的有些怔愣,几乎快想不起今天他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一天时间过去,慕疏凉与云衿几乎将这半座阁楼的药材赢走,他们最后挑了些有用的丹药带走,还让魏灼打了欠条,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最后剩下魏灼气急败坏的趴在桌上,跟一群小厮大眼瞪小眼。 “一群没用的废物!”眼见慕疏凉二人背影消失不见,魏灼才大声将身旁的人骂了一遍,“我好不容易见到个姑娘,本来想留她一天给兄弟们好好饱饱眼福的!”结果居然打了一天的牌,还输了半个阁楼的药,魏灼想想都觉得心疼。 几个人低着头,对于魏灼所骂的内容不敢有丝毫异议。 一直到其中一名小厮忍不住抬起头来,颤声道:“岛主……” “怎么?”魏灼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冷着脸道,“老子骂你你还敢还口了?!” 那小厮连连摇头,赶紧从怀里面摸出了一封信来:“不、不敢,只是大岛主派人送了信过来。” 魏灼双眸一凝,神色这才认真了些,摊手道:“怎么现在才拿出来?” 那小厮苦笑一声,没敢说是因为自己刚进来就被魏灼拉上了牌桌。 魏灼面色不好的盯了他一阵,这才低头将信拆了开来,他看着那信中的内容,不到片刻,便忍不住拧起了眉头。 “岛主?大岛主说了什么?”其中一名小厮忍不住问道。 魏灼神色难得的认真,绷着脸将那信放下,寒声道:“大岛主信中说,有人闯入十洲,要我们封锁全岛,准备捉拿这两人。” 其他几人茫然道:“什么人那么厉害,能让大岛主亲自下令?” 魏灼神色莫名,只是目光如火般灼烧起来,像是兴奋又像是好奇:“空蝉派慕疏凉,还有他的师妹云衿。” 其他人听得这名字,不禁都怔住。 他们都听过慕疏凉的名字,因为此人名声太大,准确的说,是在十年前名声太大,慕家家主、空蝉派大师兄慕疏凉,惊才绝艳端方温雅心怀天下,这几乎是整个中原乃至十洲都知道的事情。然而据说此人在当初伐魔大战中伤势沉重,已经昏睡了十年,却不知为何突然之间醒了过来,还来到了十洲岛上。 而这时候,更有人忍不住产生了猜想,瞪大眼睛颤声道:“岛主!该不会……刚才这两个人,就是慕疏凉和他师妹吧?!” 魏灼目光一沉,朝那人看了过去。 那人连忙又道:“正好是一男一女,年纪应该也差不太多……” “你是不是当你岛主我是傻子?!”魏灼一巴掌将人给掀飞,冷冷哼道,“慕疏凉是什么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刚才那病得快死还赢我一千两百三十七把的赌鬼怎么可能是慕疏凉?!” “滚!”魏灼对着众人拂袖,语气不好的道,“还不快去找人!” 第三九章 就在炎洲开始封锁全岛四处搜索的时候,云衿和慕疏凉已经在通往生洲的岛上了。 慕疏凉正在清点着手里的药瓶,将他们归类好然后告诉云衿道:“这边是外敷的伤药,这里是内服的,里面的丹药够我们这十天用了,多的还能带回去救人以备不时之需,如果用完了,欠条还在这,随时找魏灼讨,我看他也不是赖账的人。”他扬了扬自己两手的药,又轻轻挑眉,随即也不见得如何动作,只见得眼前荧光闪烁,那些丹药便都已经失去了踪影。 然后慕疏凉将手腕上一样东西取了下来。 那是一枚银色手镯,上面没有繁复的花纹,看起来简单得有些朴素,那东西原本遮掩在慕疏凉的衣袖之下,如今他将东西摘下来,然后神色如常却又十分认真的捉住云衿的手,将它戴在了对方的手腕上。 这个动作很简单,但对云衿来说,这一瞬却很长。 云衿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慕疏凉,夜晚又至,两人站在长桥中央,月光缭绕,薄雾游走,视线与时光都被蒙上了一层轻纱,唯有指尖上,彼此的体温真实可触。 慕疏凉面容秀致,唇畔带着浅浅笑意,不见愁绪,不见迷惘,只见专注,仿佛看尽一生一世般专注。他长发微乱,垂至身前,湛然眸子被水光所拂,亦轻轻摇荡。 仿佛一世般长久的瞬间之后,他松开云衿的手,再度抬眸,似漫不经心的道:“还好我昏迷的时候这他们没把这镯子给顺走,这也是我早年做出来的东西,里面藏有玄机,普通东西都能放进去,也不会有重量,比放行囊里方便多了。你拿着,将来会用上的。” “师兄。”云衿听到此处,禁不住开口打断了慕疏凉的话,她不想听见这种如同临终嘱托一番的话。 慕疏凉似乎也知道了云衿的想法,最后看了那手镯一眼,转身接着往前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魏灼是炎洲的岛主。” 云衿一怔,她虽然在那密室当中翻看过关于十洲的事情,却并非所有东西都来得及看完。 慕疏凉接着道:“因为一些原因,炎洲没有女人,所以魏灼应该从出生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姑娘了。”他这般说着,忍不住失笑,语气里似乎还有着一点对魏灼的同情。 云衿很快也跟上了慕疏凉的话题,出声问道:“为什么?” “不知道。”慕疏凉摇头,若有所思,“我只知道魏灼是整个十洲里面最年轻的岛主,不管是哪个岛主,都对他极为重视,他能够年纪轻轻就有此修为,便已经很强大了。” 云衿知道,慕疏凉昏睡十年,他所知道的消息应当也是十年前的消息,这么说来从十年前,魏灼就已经是炎洲的岛主了。 那么他十年前究竟有多大?十来岁?十来岁便是岛主,且已经超过六境?这人修为究竟有多强,天赋究竟有多高? 云衿喃喃问道:“他是这世间进入半神境界的人中,年纪最小的么?” “差不多了。”慕疏凉低声道,“中原或许只有一个人能跟他比。” “谁?”云衿问道。 慕疏凉目中似有怀念之色,沉吟片刻道:“宿七。” 中原正道魁首,最年轻的天罡盟盟主,宿七。 云衿记得此人,当初空蝉派被十洲围攻,便是此人带着其余门派前来助阵,那是能够与修为深不可测的凤麟洲岛主武擅交手而丝毫不落下风的人。云衿还记得,她曾经在慕疏凉所昏睡的那座阁楼前见过那人,那人跟慕疏凉的关系定不一般。 见云衿没说话,慕疏凉笑到:“我与宿七算是朋友,不过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两人交谈半晌,长桥也行至过半,夜色中那头火光流窜,似有什么暗影正在桥头移动着,云衿眸色微沉,慕疏凉却是不紧不慢的掏出了一个药瓶,自其中掏出了两枚药丸,将其中一枚交到云衿手里。 这是方才自魏灼那里拿来的药,他将大部分的药都交给了云衿,只留下了这一瓶在手里,如今正好派上用场:“生洲有毒,炎洲有药,炎洲的药正好克制生洲的毒,我们将这药丸吃下去,能保一个时辰之内百毒不侵。” 云衿听得一怔,丝毫不怀疑慕疏凉的话,很快吃下了药丸,眼见慕疏凉也吃下一粒,这才问道:“师兄故意在魏灼那里留下,就是为了这个?” “算是吧。”慕疏凉应道,“不过我也的确想与魏灼聊聊。” “聊聊?” 慕疏凉颔首,目光却忽而往月光下的海面上飘去:“试试能不能说动他。” 说动他什么? 云衿没问,因为她突然想了起来。 初进那阁楼的时候,慕疏凉问过魏灼一些问题,最后他说了一句,或许你可以出去看看。 看什么? 看世间百态,看生死无常,看所有一切他见过,或者没见过的东西。 “他会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慕疏凉轻声道。 云衿不知道魏灼是不是会听慕疏凉那番话当真出去看看,又是否会看到他想看的东西,但此刻她看到了自己不想看的东西。 晨光降临,薄雾渐消,桥头上的火光在这时候显得暗淡了下去,然而火光之旁的身影却终于清晰起来。就在那桥头周围,正守着数十名红衣人,那些人神情冷肃,拦于桥头,而站在最前方那人,正是云衿所见过的,当初带领生洲众人攻入空蝉派的红衣老者。 云衿眸色一沉,顿时握紧了手中蕴华剑。 此时眼前的人实力难测,数量也比流洲桥头那三十来名白衣人多多了,再加上那名红衣老者实力强悍无比,当初就连梅染衣都难以应付,此时也不知是否能有胜算。 没有想到离开炎洲第一战便是如此凶险,就在云衿心中思量之际,慕疏凉看了她一眼,忽而道:“师妹,一会儿跟紧我。” 云衿怔了怔,觉得这口气有些熟悉,她抬眸重新将目光落回慕疏凉身上,才见对方柔声笑到:“我会保护你的。” 云衿记了起来,在慕疏凉刚醒来还不能动弹的时候,她曾经也对慕疏凉说过类似的话。却没想到慕疏凉竟一直记着,还特地寻了机会把这话还给她。 “我们冲过去,到那里去。”慕疏凉神色认真了起来,转而看向了生洲岛上一处山丘,那处山丘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株巨大的槐树,树上粉白的花朵离他们很远,在晨风中飘荡,看起来显得有些寂寥。 不明白慕疏凉为何要去那处地方,但云衿没有丝毫犹豫,很快点头,抽出了蕴华剑。 剑锋出鞘,与那还没有来得及退出晨光的半轮残月相交辉映。 慕疏凉见得她动作,亦轻轻颔首,随即动作熟练的自云衿的手中接过剑鞘。 风过,铁索轻响,索道摇晃,两人面色低沉,一往无前,桥头处红衣人亦沉默不语,在那名老者的命令之下,很快涌上长桥。 桥身极窄,不过刚好容二人并肩而行,此时慕疏凉在前,云衿在后,两人衣袂生风,与生洲红衣人狭路相逢,毫无惧色,长剑扬手而出! 长桥突然之间剧烈晃动起来,桥下海水翻涌,桥上剑光分明,锋阙剑再次出鞘,银芒与云衿手中蕴华剑的颜色相互交错,在这晨光之下奏出一阵杀伐曲调。红衣人不住袭来,慕疏凉拦在前方,身形不退反进,无匹剑意自他周身弥漫开来,方寸之内,无人可进,剑锋席卷,只听得铮然之声数道响起,长索随之颤抖,迎面之人身影晃动,竟被那一道道剑光掀飞而起,朝海面坠去! 慕疏凉身形再进,云衿紧随在后,目光定定跟随在那人身上,所有偷袭者皆不得近身。 脚步更快,风声更疾,顷刻之间,两道身影如同流光,在长桥之上悍然而行,不住往桥头而去,数十人阻拦不及,竟纷纷被剑气冲开,无数红影纷纷坠入海中。 锋阙出鞘,在慕疏凉的手中划出了无人可拦,无人可挡的气势! 眼见长桥将至尽头,对岸便在眼前,慕疏凉与云衿面色丝毫不得松懈,便在此时,岸边人影忽动,方才一直守在桥头静默不语的红衣老者,终于出手! 一把拂尘从天而降,将四周狂风聚于此间,无边无际的灵力压迫而来,只听得铮然一声巨响,摇晃的长桥突然在一瞬之间静止下来,只见得慕疏凉身形一顿,手持锋阙与那红衣老者手中拂尘僵持一处,倏然之间,他身形微沉,脚下木板纷纷碎裂开来!慕疏凉足尖堪堪落在下方铁索之上,身形轻晃间,他眸光清澈如泉,闷咳一声,殷红鲜血自唇角渗出,点点落于身前白衣之上。 片刻僵持之间,红衣老者拂尘再动,又是一记攻击携风尘而至,慕疏凉眸色忽沉,扬剑再挡,只听得四周铁索震荡再起,无数颤音响彻海面,竟惊起远处林间无数飞鸟。 然而慕疏凉仍旧未退,一步未退。 拂尘割裂衣袍,云衿看着那染在拂尘上的血,心中不由紧揪。 她知道慕疏凉为什么没退,因为她就在他的身后,他说过要保护她。 “师兄!”云衿声音盖过四周铁索纷繁的颤响,蕴华剑自慕疏凉身后递出,快若惊鸿,快若闪电,快过那一声呼唤,擦过慕疏凉腰际,刺向前方红衣老者! 红衣老者境界高深,自然不惧此剑,他冷哼一声,体内灵力再出,瞬时震开云衿。 然而他不知道,慕疏凉所等的便是这一刻。 红衣老者心神动念之际,慕疏凉反手疾刺,锋阙剑以另一个全然诡谲的角度往那红衣老者要害而去,红衣老者能够忽视云衿一剑,却不能够忽视慕疏凉一剑,他面色微变,身形顿时往后退去,慕疏凉见此机会,未曾再攻,却是闷咳一声,忽而回身捉住云衿手腕,身形消失于一片风声呼啸之间。 消失,自然不是真正的消失,只是他们身形动作太快,快得难以被旁人察觉。 云衿手腕被慕疏凉所握,耳畔全是模糊不清的风声,四周景致皆在不断后退,她不知他们究竟奔跑了多久,也不知他们究竟到了何处,一直到前方的慕疏凉终于松开她的手停下来,她才终于喘息着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他们此时正在一株槐树之下,槐树巨大而茂盛,树上开满雪白的槐花,枝条纷纷扬扬,槐花四下零落,遮挡了一切视线。 自此处回望,桥头已然极远,桥上的红影还在,丝毫未曾追来。 她心下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听得咳声再次传来,她连忙回头,便见慕疏凉一手扶树,捂唇轻咳,鲜血随之落下,染在地面粉白槐花之上,尤显凄艳。 云衿心头黯然,知道这是不可避免,却依旧黯然。 她沉默的扶住慕疏凉的身形,未及开口,便见不远处花瓣飘零之间,还站着另一道身影,一名如槐花般秀美却清冷的女子。 她目光泠然,越过云衿,望向慕疏凉。 那是看故人的眼神。 第四十章 “没有想到你真的醒过来了。” 女子的声音与她的神情一般平静且没有丝毫感情,她缓步来到云衿与慕疏凉二人面前,抬起手,一柄柳叶刀便出现在了她掌间。刀锋锐利刺眼,刀势搅动地面落花,花叶飞舞之间,她轻声又道:“你要死了。” 十洲的人似乎都喜欢说这句话,似乎说话都很不客气,就在她说这话之间,云衿亦是动手,蕴华剑格在慕疏凉身前,神情微寒,俨然不肯让任何人再靠近一步。 那女子见得云衿动作,不由得有些惊讶,惊讶之余神色中又多了几分复杂情绪。 云衿不知这女子究竟是什么身份,又打算要做什么,但她挡在慕疏凉的身前,便是不许有人再碰慕疏凉。 好在这个时候,慕疏凉终于从方才的咳声中缓了过来,他将半个身子的重量撑在身边的树干上,眸色平静,神态寻常,就好似旁人所传言中的那名温润儒雅的空蝉派大师兄,他对云衿轻声道:“师妹,别怕,把剑放下。” 他声音依旧低弱,云衿见得他突然恢复了这般模样,也不禁一怔,随之将蕴华剑收了回去,只是一双眼睛仍旧定定看着先前那名女子。 就在云衿收剑的同时,那名女子也收了剑。 “你说得不错,我要死了。”等到四周都恢复了平静,慕疏凉才往那女子看去,他面上带着无奈的笑意,似乎是想起了往事。 那女子没说话,也是在想往事。 微寒的晨风拂过,槐花又落一地,那女子终于在这落花迷眼中收回视线,转而扭头往另一处走去道:“看在你与他过往的交情,你们进来吧。” 慕疏凉轻轻颔首,他回眸看了云衿一眼,就在云衿迟疑之间,在只有她看得见的角度对她眨了眨眼睛。 云衿明白了慕疏凉定是有所安排,很快便扶着慕疏凉,随那名女子往前走去。 槐花深处有一座小院,院落不大,空无一人,里面有一间小楼,一行人进入楼中,那女子回身关门,只叫云衿与慕疏凉坐下,云衿这便找了一处椅子,扶着慕疏凉坐下,自己则不大放心的站在一旁。 那女子回过身来,见了云衿的模样,才禁不住挑眉道:“我不会对你们出手,你尽管放心。”她说完这话,又朝着座中慕疏凉道:“你上哪找来这么个戒备心强的小姑娘?” 慕疏凉轻笑一声,用眼神示意云衿放心坐下,云衿抿唇在慕疏凉的身旁坐了下来。 那女子这才在两人对面坐下,一面斟茶一面道:“说吧,你需要我帮你什么?” “什么也不必。”慕疏凉摇头,他面色依旧苍白,但此时眸光却亮了些,他很快道:“你是十洲的人,我不会让你为难,我只想在这里待上一天,天黑之后我们就走。” 女子笑了起来,她笑起来依旧没有什么情绪,但好歹有了几分活人的气息,她将斟好的茶推至云衿与慕疏凉身前,起身道:“那好,我就让你们在这里待上一天。” “多谢,花枝。”慕疏凉柔声道。 女子没应声,她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反身合上房门之前,她站在门外,背对着满院的晨光道:“我去给你们准备些吃的,你们今日在这楼中哪里也不要去,没人会发现你们的行踪。” 慕疏凉又道了一声谢,那女子才终于合上房门,脚步声渐渐远去。 而也一直到那脚步声远了,慕疏凉才敛去了面上笑意,有些无力的靠在了椅背上。 “师兄。”云衿起身来到他身旁,不知道是疑惑还是担忧。 慕疏凉见得她这番模样,似是想笑,但唇角微扬,却不禁又咳了一声,他无奈道:“我先睡一会儿。” 云衿靠近他身旁,让他的身子倚在自己身上,这才听得慕疏凉用近乎呢喃的声音道:“就一会儿。” 说完这声之后,他双眸合上,便再没有了声音。 云衿知道慕疏凉是真的累了,之前醒来之后便是一场大战,后来他们两人在林间走了一日,又在炎洲与魏灼纠缠一日,之后又在桥头大战一场,这么长久以来一直未曾合眼,纵然是云衿这般身体都有些吃不消,更不必说本就已经虚弱不堪的慕疏凉。 。 这处阁楼不算小,但只有一间卧房,云衿小心的将慕疏凉挪到了房中唯一一张床上,这才又搬了一根凳子守在床前,片刻后亦是沉沉睡去。 等到她再醒过来的时候,从小屋窗棂映照下来的阳光已经有了灼热的气息。 听着窗外的鸟儿清鸣,云衿意识很快清醒过来,很快起身,这才发觉自己的身上正盖着一层薄被,她四下看去,却不知为何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而原本应该在床上休息的慕疏凉,却正站在屋中书案旁,低垂着眸子,似乎在认真翻看着什么。 似乎是听见了床上的动静,慕疏凉转身往云衿看来,轻声道:“我吵醒你了?” 他声音依旧有些弱,但却比先前要好了不少,精神似乎也好了不少。 看他的模样,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才是最该休息的那个人,仿佛之前虚弱昏睡的人不是他而是云衿一般。 云衿摇了摇头,很快从床上起来,一双眼盯着慕疏凉,出声道:“师兄,你需要休息。” “我睡了太久,睡不着了。”慕疏凉随口应了一声,确实没有了要休息的意思,说完便认真翻看起了手中的东西,云衿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很快也靠了过来,看向他拿着的东西。 慕疏凉的手里拿着的是一叠画像,当前的那幅画上面是一名女子,那女子站在槐花树下,着一袭红裙,槐花点缀其间,她眉峰微敛,裙摆微扬,那是属于少女的朝气与意气。 画中的女子云衿见过,便是方才答应让他们在此停留的女子。 然而盯着那幅画,云衿却觉得,画中的的人要比真人还要灵动几分。 画中人有意气风发的神采,有狡黠明媚的眼睛,但真实的那女子,却如同早已经死去一般,眼里只有浓重而看不清晰的雾气。 慕疏凉将那张画翻开,下面的画中依旧是那名女子,只是场景变了,神色也变了,但那女子最动人的,依旧是那画中的神姿。 这一叠画,画里全是那女子,不同的神采,不同的情景,但看着那些画,仿佛却能够从那其中窥得她心中最深处的喜怒哀乐。 云衿禁不住想到,画她的人,一定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 她目光挪到了画中的落款处,然后她看见了一个有些陌生的名字。 “风遥楚。”所有的画,落款全是同一个人,那应是一名男子的名字,云衿看到此处,出声问慕疏凉道:“这是谁?” 听见这个名字从云衿口中说出,慕疏凉很快应道:“一个朋友。” 就在云衿准备应声之时,慕疏凉又道:“也是花枝喜欢的人。” 花枝,就是画中的那名女子,云衿记得,先前慕疏凉的确是唤过她这个名字。 她还记得,之前花枝答应让他们进楼的时候,口中说的话也是“看在你与他过往的交情”,这样说来,她肯让慕疏凉与云衿在此地安全的待着,便是因为这个叫做风遥楚的人了。 云衿双眸还盯在这画上,她喃喃道:“这个人一定也很喜欢花枝姑娘吧。” 若不是喜欢进骨子里,又怎么能将一个人的神韵画得那般细致? 慕疏凉放下这些画,颔首道:“是啊,他喜欢她。” 云衿又问:“他现在在哪里?也在十洲吗?” 慕疏凉轻轻摇头,还未及回应,另一个声音便自屋外传了进来:“他死了。” 云衿与慕疏凉同时看去,便见花枝手中端着一些吃的走了进来,她似是有些生气,将那东西很快置于桌上,然后立即来到了那一叠画像前,垂眸冷声道:“他是被我亲手杀死的。” 他说出这话的时候依旧平静,仿佛冷血无情,但言语间却又隐隐现出仓皇与狼狈。 云衿没有揭穿她,她知道自己不该再问下去,于是选择了沉默。 “我只答应让你们留下来,你们不该翻看这些东西。”过了良久,那女子总算是重新开了口,她将那些画像收好,回身看向慕疏凉道,“这么久不见,你还是这么喜欢多管闲事?” 慕疏凉无言摇头,似乎多有感怀,他带着云衿在桌旁坐下,两人吃了些东西垫肚子,花枝便站在一旁,一件件细致整理着书案上的东西。 “你们想闯进瀛洲?”沉默之后,花枝再次开了口,说的话却并不如何受人欢迎,“你们过不去的,纵然是我让你们从生洲过去了,你们也过不了前面的祖洲,那里是除了瀛洲之外戒备最森严的地方,没有人能够从祖洲闯过去。” 慕疏凉不置可否,花枝看了一眼云衿道:“难道你想让这个小姑娘跟你一起去死么?” “我会保护她。”慕疏凉纠正道。 花枝似乎觉得好笑,她收回视线道:“你都快死了,你拿什么保护她?” 她说到这里,不禁又静下了动作,像是想起了遥远时间里的往事,半晌后,她眼睫微颤,轻声道:“跟他一样,不过是说说罢了。” 慕疏凉没有去回应她这句话,云衿也不知应当如何开口,她只是觉得,此时站在眼前的女子有些孤单,孤单得连那院外的满树槐花也掩饰不了。 夜晚很快降临,云衿与慕疏凉在休息一天之后,终于离开了此间屋子,离开的时候漫天皆是星光,云衿与慕疏凉站在院外,无声道别,待得那女子回屋之后,他们才转身朝着夜幕中的山下而去。 他们要趁着夜色,趁着搜寻一天的生洲人松懈之际往祖洲赶去。 慕疏凉选的时辰很好,生洲很大,他们穿行在林间,一时间也不会有人发现他们的踪影。云衿的思绪还停留在那满树的槐花之上,她忍不住开口问身旁的慕疏凉道:“是因为画中有槐树,所以花枝姑娘才会种槐树的吧?” “也许是。”离开那处小楼之后,慕疏凉说话语气终于又正常了起来。 云衿沉默片刻,低声又道:“那个人真的是被花枝姑娘所杀?” 慕疏凉脚步未停,只轻轻摇头。 云衿问:“那他是怎么死的?” 慕疏凉似是有些失笑,回首看着夜幕中这个有着很多问题的小姑娘,语声轻快的道:“他没死。” “非但没死,你还见过他。” 第四一章 慕疏凉的话让云衿陷入了迟疑,片刻之后,慕疏凉才终于说出谜底道:“那个人是黑衣。” 鬼门黑衣。 原来他的真名叫做风遥楚。 想清此节,云衿却又不解道:“风遥楚没死,你为什么没有告诉那位花枝姑娘,她看起来很……” 很难过。 云衿这话没有说完,因为她想起了先前花枝所说的那句话,她说风遥楚是被她杀的。 慕疏凉自然看出了她在想什么,他抬起手,轻轻揉了云衿前额细碎的发,低声道:“身份不同,立场不同,道义亦不相同,对于花枝来说,风遥楚死了,她能够毫无顾忌的爱他想念他,但他若还活着,他们就是敌人。既是如此,又何必告诉她呢?” 这话散在风里,有些无奈,有些惘然,却是不容改变的事实。 云衿抬头看着慕疏凉,感觉到那人的掌心覆在她发顶,温暖且温柔。 “他们二人还会见面么?”云衿想了想又问。 “也许。”慕疏凉这般应了一声,忍不住却又笑了起来,“空蝉派的人果然都喜欢多管闲事。” 这话不是责备,因为他慕疏凉本身大概就是天底下最喜欢管闲事的那个人,否则也不会所有人有事都想起来要找到他。 云衿怔了怔,这才明白过来慕疏凉指的是什么。她当年在树林中逃命独自居住多年,从不曾关心旁人之事,但在空蝉派久住之后,似乎也染上了点空蝉派众人的习惯,总觉得有些事情非要弄清楚不可,有些东西非要看清楚不可。 说这话的时候,慕疏凉已经收回了手,云衿觉得方才被慕疏凉揉过的地方被风吹得有些冷,有些不习惯,她抬手轻轻碰了碰发顶处,默然片刻才道:“就是觉得,有些可惜。” 说这话的时候,云衿眸光在月下闪烁,却是看着慕疏凉的。 世间总有许多可惜,惜花开即逝,惜红颜易老,惜世态炎凉,惜有情人不能眷属,惜此时……不能成长久。 。 慕疏凉也在看云衿,不知他是否看懂了云衿眼中复杂的情绪,只是片刻之后,他便又回过了身去,继而道:“我们要在天亮之前进入祖洲,否则就如同花枝所说,要来不及了。” 云衿自方才那一瞬的伤怀中回过神来,她轻轻颔首,亦步亦趋跟在慕疏凉的身后,“师兄可知去往祖洲的桥在何方?” 慕疏凉曾经说过,每一座岛之间只有一条长桥相连,他们想要去往祖洲,自然必须要过桥。 然而这时候慕疏凉却悠悠道:“我们不过桥。现在整个十洲都知道我们要去哪里,这生洲桥头的不过是十洲的一小部分势力而已,我们若是从桥上过去,接下来祖洲桥头等着我们的敌人绝对要比我们想的还要可怕。” 云衿不解,慕疏凉回过身对云衿扬了扬右手,他的手中,有一颗圆滑而泛着清润光晕的石头。 那或许并非是石头,但云衿却不知那究竟是何物,它在慕疏凉的手中,其上有一面繁复精致的图腾,似是一种古老的妖兽。不知为何,云衿觉得此物有些眼熟,或者说这石头上的图腾有些眼熟。她盯着那东西,出声问道:“这是什么?” “能够召唤岛上异兽的灵石,那些异兽会带我们去下一座岛。”慕疏凉说到这里,自己也禁不住笑到,“我也不知道这玩意儿是什么,不过它能够帮我们离开这里。十洲在岛上,来去自是不便,有许多人不需要自桥上经过也能够来回众岛之间,就是因为这个。” 听得慕疏凉说起此事,云衿很快明白过来:“这是桓罗告诉你的?” “嗯,以前曾在信中看过。”慕疏凉点头,接着指向不远处的另一座山峦道:“我们去高处。” 一直到现在,云衿才终于明白为何慕疏凉说出要去瀛洲寻找对付十洲岛主的东西时能够那般平静,丝毫没有要送死的觉悟。 因为他本就不是去送死的,他做这件事也并不疯狂,他比谁都要冷静,他早已经想好了对策。 这才是慕疏凉,纵然自旁人口中早已经了解了对方许多,但他仍是能够带来意外。 云衿跟在慕疏凉身后往高处走去,迟疑许久,终于问出一个问题道:“师兄,这灵石,是哪里来的?” 慕疏凉笑意微敛,微微歪头看着云衿,半晌才像是带着些歉意道:“我从花枝那里偷来的。” 这歉意自然是对花枝的。 花枝对慕疏凉的印象大致也与世人一样,认为对方是天底下最正直的正人君子,所以才会看在他与风遥楚的关系上收留他一天,让他们在那处养伤,却没有想到,这个正人君子居然悄悄顺走了她的灵石。 所以去找花枝,也不只是为了躲避敌人而已,而是为了偷取灵石。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到了半山腰处,夜色如水,在这一片夜色汪洋当中,两旁丛林渐渐稀疏,树叶将视野还给天空,便见眼前骤然开阔,高崖之上,星辉漫天,无数飞禽异兽扬起巨大羽翼,自夜色中晃过,云衿视线跟随着那些身影移动,很快便落在了高崖另一方的岛屿之上。 祖洲。 今夜无雾,他们站在此处,能够十分清晰的看到对面的祖洲。祖洲与这两日来他们所经过的几处岛屿皆是不同,不管是炎洲还是流洲生洲,岛上都有着山与树,有的地方有些荒凉,有的地方却满是建筑。 但祖洲不同,祖洲是一座十分古怪的岛屿,岛上四面高耸着群山,而就在群山中央却是深陷而下,远远地可以看见那处巨坑之中,四壁皆是洞穴,一条宽敞的山道自两旁的山顶上旋绕着往下方延伸,经过坑中的每一处洞穴。而那些洞穴,每一处洞穴便是一处火光,数百道火光灼然闪烁,远远看去,岛上半边天际红透,竟胜过天际繁星。 云衿头一次见到这般景象,她震慑于原地,久久无言,慕疏凉却似乎早有思量,不过看过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朝云衿道:“那座巨坑是十洲最大的囚牢,坑中的山洞便是囚室,当年老岛主死后,新岛主对众人说出了自己进入中原的决定,十洲当中有一部分人心生不满,十洲当中便发生了一场内乱。” “这场内乱赢的人自然是新岛主,那些不愿意听从他话的人有的已经死了,有的则被他关了起来。”慕疏凉站在星辉与火光交映之中,遥遥指着那处道:“他们就被关在那里。” 听见慕疏凉的话,云衿终于自震撼中回过神来,她转身看向慕疏凉,有些神情还有些疑惑:“师兄怎么会知道这些?” 若是没有记错,慕疏凉昏睡的时候,这些事情还未曾发生,刚刚醒来的慕疏凉又怎么会将这里的事情了解得如此透彻? 慕疏凉再次露出了那带着歉意的笑容:“我从花枝那里查到的。” 云衿:“……”看起来这一日来他们在那小楼中,慕疏凉实在是做了不少事情。 云衿不知道花枝知道此事真相后会生气成什么样子,花枝是看在黑衣的面子上让他们进小楼的,但她觉得为了性命安全,黑衣大概短期内都不敢与花枝相认了。 “我本就猜测老岛主离世之后,十洲定会出事,而出事之后,岛主也一定无法将人赶尽杀绝。祖洲素来是十洲关押犯人的地方,岛主想要处理这些人,也只能在这里了。”慕疏凉很快解释道,“所以我去花晴那里查了一下,果然如我所料。” 慕疏凉的话让云衿心中微动,她很快问道:“所以你在那小楼里翻出黑衣当年画给花枝的画,也是故意的……” “引开花枝的注意,好让她暂时无法发现我动了别的地方。”慕疏凉主动解释道。 两人继续往前,慕疏凉接着道:“如今所有人都猜测我们会从桥上过去,所以现在祖洲的势力一定都集中在桥头上,如此后方囚牢定无太多人看守,我们正好趁此机会,将那些人给救出来。” 云衿明白了过来,面对十洲众人,他们以寡敌众,慕疏凉却毫不担心,或许是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打算以寡敌众。 他要救人,只有救出了那些人,他们才能够借力对抗如今的十洲,还有那位实力深不可测的岛主。否则凭他们二人的力量,根本无法与整个十洲对抗。 慕疏凉见云衿神情,知道她想明白了,于是便接着又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一样叮当响着的东西道:“正好我这里有几串钥匙,也许正好能够打开祖洲囚牢的大门,我们可以去试试。” “师兄。”听到这里,云衿终于忍不住了,她眨眼看着慕疏凉手里那几串钥匙,迟疑道,“这些,难道也……” “我顺手从花枝那拿出来的。”慕疏凉停了步子,回头看云衿,面上歉意更重。 “……”云衿觉得这回的歉意应该是给黑衣的,因为经过此事云衿实在不知道黑衣还敢不敢跟花枝相认。 。 前方离高崖已然不远,慕疏凉又低声安排了云衿一些事情,两人便不约而同沉默了下来。 而云衿听到这里,也总算是明白了过来,为什么当初慕疏凉说,若让天下人发觉了他的真实面目,他们定会怕他。 这般智计,这般思虑,实在是叫人不得不怕。 慕疏凉似乎是察觉到了云衿的心思,他似是无奈道:“觉得我很可怕?” 云衿眨眼,在星光下认真看着慕疏凉的模样,摇头。 对于旁人来说,或许当真如此,但对于云衿来说,却绝对不会。因为她绝对不可能将慕疏凉当做敌人,她对他无比信任,与他一起,她又怎么会怕? “师兄让人很安心。”云衿道。 只要与他一起,能将性命托付,而无所畏惧,无所顾虑。这些话,云衿没有说出口。 慕疏凉笑了起来,星辉之下他眼底映着云衿的影子,他拖长尾音“嗯”了一声,转而扬了扬手里的灵石道:“那我们出发吧。” 他一把扣住云衿手腕,两人来到山崖处。风声如啸,身后树影摇晃,慕疏凉将灵力注入灵石之中,只见得灵石清韵光芒再度释出,就在那风声越大林声越噪之间,一道巨大黑影从天而降,落在了两人面前。 那是一只浑身赤红的大鸟,它于夜空降落至此,长长的羽翼铺展开来,低低伏在地面,似乎在等待着云衿二人上前。 慕疏凉牵着云衿的手,将她带至那鸟儿身前,先是送云衿上去,这才又摸了摸那只大鸟的头,随之坐上这鸟儿的脊背。鸟儿似乎对慕疏凉的抚摸十分满意,有些舒服的叫了一声,随之振翅而起,直入云霄。 第四二章 今夜风平浪静,自高远天际往下望去,山与水界限分明,光与暗相互融合,不过顷刻之间,一切似乎都变得渺小而无迹可寻。 红鸟沿着下方长桥飞过海岸,隐隐可见得桥头处果然如慕疏凉所猜想一般,守着无数十洲中人。 似乎无人能够料到他们会乘坐红鸟而来,所以也没有人抬头去看这高空中盘旋降落的鸟。 大红鸟在一处山巅落下,慕疏凉当先下去,然后扶着云衿走了下来。 脚下的地面是坚硬的石块,云衿放眼望去,下方不远处便是石道,那石道盘旋着往这座岛最中央的的坑洞而去,四面全是照着火光的山洞,每一处山洞皆被铁栅栏锁着,内里的情形看不真切,却隐约知道洞穴里面有人。 “他们就在下面。”慕疏凉亦是低头看去,动作极快的将手中的钥匙都塞进了云衿手里,“你快去救人。” 云衿手中握着钥匙,不觉一怔:“师兄你呢?” 慕疏凉还未说话,不远处已经传来了急促却丝毫不曾错乱的脚步声。 云衿话音一顿,立即明白了过来。 纵然精锐都已经去了桥头,但该有的守卫却仍是不会少的,祖洲被称为整个十洲守卫戒备最森严的地方,绝不可能这般简单就被他们轻易将人给救走。 慕疏凉瞥了声音传来那方一眼,笑到:“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办。” 云衿不愿让慕疏凉涉险,正要开口,想让慕疏凉去救人,自己在此把关,慕疏凉却忽而正色道:“师妹,救人的只能是你。” 没等到云衿回应,他声音微顿,便又柔和道:“去吧。” 就在两人说话之际,方才那些脚步声与尖锐的风声已经越来越近了,云衿往那边影影绰绰的夜色中投去一眼,终于不再坚持,只轻轻颔首,最后咬唇将蕴华剑交到了对方手中,这才握着钥匙慌忙往下方牢房冲去。 就在云衿转身而去的瞬间,一道雄浑力量突然间自另一侧袭来,瞬时之间满地沙尘乱滚,狂啸着扑向云衿,云衿好似未曾发觉身后动静,毫无迟疑的接着往下方而去,眼见那气劲落在云衿后背,却见剑光骤然拔出,一声清脆剑鸣响出,已将那气劲拦在中央。 风声减弱,沙尘失了力般簌簌而下,烟尘之中,慕疏凉蕴华剑已然出手,瞥向夜色深处那道身影,似笑非笑道:“原来是你。” 数十道人影如从天而降般出现在此处,各执武器,便要越过慕疏凉往下方追逐云衿而去。 慕疏凉半步未退,忽而松手,蕴华剑在夜幕中划出一道长虹,铮然钉落于地,在火光下震起又一道沙墙,阻住众人去路。 “我在这里,你们过不去。” 这话语若出自旁人口中,或许显得十分狂妄,但慕疏凉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却十分平静,因为他只是在陈述,陈述一段因果。 然而便在此时,夜色那头,火光外的树影之中,一人轻笑一声,缓缓走了出来。 “知道我在,你还能说出这种话来?” 这道声音突然出现,但却又似乎毫不突兀,自方才这些人出现开始,慕疏凉便一直盯着那里,而那群赶来的十洲也人知道,他就在那里,他一直在那里,没有出现,但却没有人能够忽略他的存在。 那是一名看不出年岁的男子,着一身青衫,从暗影中走出,走进了火光照耀里。 他眉眼生得十分普通,但眼角一颗泪痣却将整个五官点缀得深邃不俗,他浑身没有任何武器,但眉眼却锋利如刀。 他用如刀般锋利的眼神看向慕疏凉。 慕疏凉缓缓将手放下,右手却紧紧握着蕴华剑的剑鞘,他眉目如常,笑意依旧,只轻轻颔首对那人道:“好久不见了,百里先生。” 。 云衿并不知道慕疏凉如今所面对的究竟有多少人,也不知道自己离开之际袭来的那一道气劲究竟是由何人出手,她只知道既然慕疏凉要她立即离开,她就不能有丝毫犹豫。她必须要尽快将要救的人救出来,那样她才能够尽快带人回去帮慕疏凉。 她十分明白,想来慕疏凉心中也十分明白。 离开那处山巅往下不久,云衿便见到了几处牢房。今夜此地防范的确疏漏,每过一段不过只有几名护卫看守,云衿虽无蕴华剑在身,却依旧有剑意,她凝指为剑,用自梅染衣那处领会而来的剑意很快解决了那几名护卫,随后掏出钥匙开始在牢笼处试了起来。 那处牢中关着几名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见得云衿动作,几个人都疑惑的看着她,似是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慕疏凉没有拿错,从花枝那里带出来的的确就是牢笼的钥匙,为了方便,钥匙上面甚至还有标记。云衿循着标记很快找到了这处牢笼的正确钥匙,只听得“咔嚓”一声,牢锁应声而开,泛着灰尘的铁栅栏终于在此时露出一道缝隙来。 听得这一声,牢中的几人浑身一僵,似乎都愣住了。 “我是来救你们的,你们跟我出来。”云衿没有啰嗦,当即推开牢门,朝着屋中那几人看去。 几人面面相觑,还在愣着,一直到云衿再次开口,其中一名有着一张娃娃脸肤色极白的男子忽而站了出来,低声问道道:“你是……什么人?” 有了一人开口,其余人也连忙跟着问了起来。 “难道你是文长老派来救我们的?” “梁雍那老家伙死了?” 云衿听到这里,不禁微微一怔,因为梁雍便是十洲如今岛主的名字。 她知道自己应当是救对人了,连忙对那几人说明了来意,这才问道:“你们其他人被关在何处?” 几个人听到云衿的说法,大致也明白了过来,他们反应极快,当即便道:“我们带你去找!” 然而他们不过刚走几步,便又不禁顿住脚步,其中一人面色微变道:“我们身上被下了毒,如今灵力被禁,恐怕是出了这牢,也出不了这岛……” 听得此言,云衿心神一动,催动灵力将腕上银镯之中的药给抖了出来,匆忙问道:“你们看看这里有能解毒的药么?” 几人低头寻找,果然不多时便在其中找到了解药。解药的数量不少,云衿当初不知慕疏凉为何要答应在炎洲的药楼里耗费心神待上那么久,如今想来,才明白慕疏凉依然是早已料到会有用处。她抿唇将那些解药分到每个人手里,又将钥匙也分出,“我们分头去救人。” 此地极大,凭她一人想要立即将人救出来自是不易,她心中挂念着还在山顶上的慕疏凉,也不知对方究竟能够等多久。 她必须要尽快赶回去,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去。 云衿将解药与要是分发完之后,便与众人一道开始救人,下方还有不少守卫,不过被救出的人灵力渐渐恢复,要对付那几名守卫亦不成问题,一时之间众人皆朝着这坑洞下方而去,只听得铁门被推开的声音不时响起,脚步声与高喊声亦渐渐嘈杂起来,然而云衿神色毫不轻松,动作未曾停下,只不住往前而去,一直到最后火光遍天,人声鼎沸,越来越多的人被救出来,而也有越来越的守卫聚在一起,整个祖洲牢狱开始厮杀起来,云衿带着众人一路往下,朝着最下方那处幽暗的铁牢而去。 那里有一片水光,波光粼粼,泛着的却并非是水色,而是如金子般耀眼的金色。金池中央,飘着一座巨大的铁笼,铁笼之中坐着一个人。 一个身着红衣,满头银发的枯瘦老者。 “庚长老在里面!”众人随在云衿身侧,往那铁牢中的人看去,面露急促之色。 云衿的手中还剩下最后一把钥匙,应当便是那铁牢的钥匙,然而那处金色池水实在古怪,云衿正要上前,身后一人便拉住她道:“那池子里是生洲送来的烈毒,沾不得,姑娘小心!” 云衿沉吟,果然没有再上前,只是遥遥看着池子中央那人。 那老者也在看云衿,他面色冷凝,甚至带这些倨傲,却全然没有即将被救的喜悦,只是沉沉盯着云衿,不知究竟在想什么。 池子极大,所有人都在盯着那里,此处被救出来的人当中,也不乏有超越六境的高人存在,然而谁也没有办法能够越过这座金池,云衿自然也不能。 最后几名守卫被人所解决,然而众人的脸色却并没有变得好看起来,因为就在这时候,金池之畔,几道法阵突然颤抖着发出赤红光芒来。 那颤抖来自地面深处,金色的池水开始泛起涟漪,离开池中的水漾进空中,瞬时燃烧成一朵巨大的火花,随即化作青烟消失不见。牢笼也随之摇晃起来,唯有笼中的人依旧负着双手,冷冷盯着岸上众人。 阵法越来越亮,几道光柱透过苍穹映射于地面的法阵之上,就在这光芒刺目之间,无数身影开始自阵法当中浮现而出,每一道身影,皆是一道浑然庞大的气息,肃杀的威压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震得云衿众人不由疾退数步! “是梁雍派人来了!” “铁牢十三卫!” “云衿姑娘小心!” 瞬时之间,众人面色煞白,摇摇欲坠,似是难以再站直身体。 云衿修为并不比他们好,甚至还不如其中许多人,她微退数步,很快看清了阵法当中出现的身影。 十三名黑衣人身着古怪的盔甲,肃穆的围站在金池四周,他们的面容皆藏在盔甲之下,看不见情绪,只看得见一双眼睛,眼中漆黑一片,不见丝毫光亮。 云衿浑身发冷,头一次从一种气息中读出死亡的感觉。 那些是真正的强者,是杀人的工具,云衿无法从他们身上找到丝毫破绽,因为他们没有丝毫破绽可言。 他们静默片刻,然后朝着云衿等人走了过来。 死亡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云衿没有退,因为众人也没有退,就在那些黑衣人走来的时候,方才被救出的人们将云衿拦在了身后。 “云衿姑娘,你先走!”开口的是第一间牢中云衿所救的那名娃娃脸,他朝着云衿笑了笑,随之转身拿起了方才自己从一名守卫身上抢来的刀。“我们要救出庚长老才能走。” 其余人没有说话,但依然如他一般,没有要离开的打算。 云衿不知道那名长老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她也来不及去询问,因为此时,一道黑影已经如幽幽冷风般进入了人群之中。 寒夜微凉,火光将星辰的光芒都遮盖起来,天空变得漆黑一片,云衿的眼前也在一瞬间如天空般黑了下来。然后瞬时,黑夜破碎,一道血光自人群中骤然爆裂开来! 那名黑衣人,竟将一人生生撕碎! 一时间,人群骤散,另一名黑衣人亦至,随之,更多的血光自人群中绽开,如火花,如红莲,无比凄然。 云衿双眸骤然睁大,骨子里的血冰寒刺骨,在这样的人面前,她没有丝毫胜算,纵然是四周那样多的人加起来,恐怕亦无胜算。 黑影再至,又是一道血雾飘出,这些黑衣人不需要武器,指尖便是利刃,将人命视为草芥,毫不留情! 然而云衿不能走,她还未将人救出,还未带领众人离开,若是此时便走,她谁也救不了,不管是此地的众人,还是山巅上的慕疏凉。她必须要将人带出去,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够往十洲的更深处去。 云衿咬唇,捡起地上一柄短刀,将刀作剑,梅影剑诀再出,剑意狂扫,如迅雷般袭向其中一名黑衣人。 那黑衣人丝毫不看云衿,染血的指尖直直探来,一掌击碎长刀,便要落向云衿头顶。 云衿咬牙避开,然而云衿绝望的发现,那人的一掌似是毫无变化,却叫人避无可避。 云衿被逼入绝境,她不知道萧家的控血之术在此时是否有用,但总归要试一试。她眼底寒光闪烁,一道剑气割破指尖,正要再出手,却听得一声重响,一人竟抢在那黑衣人出手之前,将云衿拦在了身后。 那人替云衿消去了大半掌势,却依然带着云衿一道往后跌去,两人疾退之间,已然跌在了金池之畔。 “云衿姑娘!”那人手中短刀脱手,落入池中,顿时燃起一片火光,刀光乍然消失成一片青烟,他却是毫不在意,只匆忙回头白着脸道:“你别管我们了,你快走!” 云衿默然,出手救她的依旧是先前那名娃娃脸,他抬手去推云衿,云衿被他推得往后退了两步,却没有继续后退,方才被割破的之间渗出鲜血,轻轻低落在了身侧金池之中。 云衿似有所觉,忽而不再看那人,只将视线追随着那滴鲜血而去,看着那血融进池中,金色的池水泛起些许微红,但转瞬之间,便又消失不见。 厮杀还在继续,云衿听着那些声音,神色却渐渐有了些变化。 那名男子劝云衿劝不动,终于也轻叹一声,转而继续与那些黑衣人打斗起来,刚出囚牢的人们力量还未恢复完全,自然不是黑衣人们的对手,不过转眼之间,就又有几人身死,化作一捧血光。那名男子失了刀,却也好不畏惧,便用拳脚与其他人对抗,然而不过片刻之间,他便已经现出了败相。 砰然一声重响,一名黑衣人毫不留情将他肩头撕碎,他再进一步,居高临下看着倒在地上的男子,扬起手来。 一掌落下,便又该是一团血雾扬起。 但这一次,他的手没有落下。 因为一抹金光,突然之间飞蹿而出,落在了他掌心之上! 那是一缕极细的金光,细得就像是一根绣花的彩线,它骤然间自夜空中掠过,然后飘飘然穿过了那名黑衣人的手掌。 无声,却暗藏杀机。 便在这一瞬静默之中,只听得“砰然”又是一声,那人的手掌之中,突然之间蹿起一道灼然的金色火焰! 那道火光极亮,与周围木架上和油灯上的火光相比,就像是月与星的距离,它灼灼燃起的瞬间,所有人都不禁同时停下动作,看了过来。 那名黑衣人怔忪片刻,没有来得及动作,瞬间,火光肆虐,将他整个包裹其间,顷刻,化作灰飞。 场间瞬时寂静,只听得见不远处冷风吹拂火苗传来的噼啪声响,还有灰烬落在地面的轻微声响。 然后所有人的视线再转,看向了那金光出现的地方。 云衿就站在那里,无数光线在她身旁忽明忽暗,她神色冷凝,紧抿双唇,毫不松懈的盯着剩下的十来名黑衣人,缓缓踏前一步。 在她身侧,环绕着无数水珠,金色的,泛着青烟与火光的水珠。 那是金池中的水,如今是她的武器,最可怕的武器。 没有人发现,就在那不远处金池的中央的铁牢里,红衣长老的脸色瞬间煞白,他站起身来,双眸紧紧落在云衿身上,一瞬也不肯移开,他双唇轻颤,白发飞扬,就像是一瞬之间燃烧了起来。 。 就如同山下的人不知道山上发生了什么,山上的人,也不知道山下究竟经历着什么样可怕的事情。 山上已经多了很多尸体,这些尸体横七竖八的堆在地上,在地面积成了小小的血泊。 而就在血泊中央,站着一个慕疏凉。 慕疏凉原本干净的衣衫已经被染上了鲜血,只是穿在他身上,却仿佛丝毫没有狼狈的感觉。他掩唇轻咳,血色自指缝间流淌,眸光却依旧平静,平静的看着眼前的男子。 “你害怕我?”被慕疏凉看着的人勾起唇角,淡淡笑了起来,他上前一步,锋利如刀的目光便瞬间自慕疏凉身上扫过。 慕疏凉依旧咳着,声音很低,在开口的瞬间便碎在风里:“世间谁不怕百里先生。” 他虽是这般说,但话语间却丝毫没有惧意,而那被称为百里先生的人神情也不见丝毫变化。 轻笑一声,百里先生对慕疏凉道:“你要死了。” 慕疏凉咳声忽顿,肩膀微颤,低头将笑意掩在了暗影里。 百里先生没有发觉他的笑意,只听得他低声道:“你们十洲的人果然很像。” “嗯?”百里先生挑眉。 慕疏凉又咳:“说话很像。” “你在拖延时间?”百里先生没有理会他,只轻声问道。 慕疏凉忽而抬起头来,垂下手,拭去唇畔鲜血道:“你也是。” “我带来的人都被你杀了,你还是不敢与我动手。”百里先生淡淡道,“看来你果然病得厉害。” “我病成这样,你还是不肯与我动手。”慕疏凉低声道:“你又在怕什么?” 百里先生沉默了下来。 半晌后,他道:“你猜是我要等的人先到,还是你要等的人先到?” 慕疏凉没有回应。 因为答案已经出现了。 鸟鸣声骤然自空中响起,翅膀挥扬之间,山巅的砂石开始翻滚飞扬,而就在这黄沙迷眼之间,无数飞鸟盘旋四周,无数身影从天而降,无数寒芒随之现出,将慕疏凉的身影包围其中。 43.四三章 “看起来是你输了。”百里先生轻笑一声,自人群中行至前方,正站在距慕疏凉十步的距离。 他没有接着往前,慕疏凉将目光自身旁众人身前游走一圈道:“凤麟洲的八大高手,元洲精锐弟子,流洲强者,看来百里先生你为杀我做了很长时间准备。” “知道对手是你,自然要多准备一些。”百里先生挑眉道。 慕疏凉笑了笑,百里先生看不出他这笑意究竟藏了什么意思,但他知道如今慕疏凉定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轻松。 片刻之后,慕疏凉笑意轻敛,回头看向身后山道,只是他身后围着十洲众人,视线受阻,并不能够将身后那山谷深坑中的情景看清:“其余高手都来了,大名鼎鼎的祖洲铁牢十三卫却不在。” 百里先生视线不变,依旧凝在慕疏凉的脸上,缓声道:“你该知道是为什么。” 慕疏凉喃喃道:“因为他们在下面。” 百里先生踏前一步:“这一局,你该承认是我赢了。” 他的脚步声很轻,但在这一片寂然中又显得十分清晰,他这一步还未稳,慕疏凉便又看了回来。 不知为何,百里先生这一步没能再继续踏下去。 慕疏凉对眼前的情景仿佛毫不在意般道:“不过没关系,我可以等啊。” 他这一声也很轻,跟百里先生的脚步一样轻,眼见百里先生皱起眉头,他便又重复道:“等到他们来了,胜负就不一定了。” 百里先生笑了。 他笑声短促,还有些压抑,不像是在笑,倒像是在轻轻咳嗽,他眯着眼道:“你认为下面那群人还有你那个师妹,能够敌得过铁牢十三卫?”说完这话,他又往身旁看去,身旁身后这数百名包围住慕疏凉的人,缓缓朝着他靠近而来,刀剑杀气密布,纵然是四周火焰熊熊,却也掩不住寒气。 “还是说你认为你能撑到他们赶来?” 这句话戛然而止,四周风向随着他这一句话突然改变,只听得一声清晰的尖啸声响起,寒芒闪烁着往慕疏凉身前而去。 慕疏凉不闪不避,甚至连动也未曾动过,但蕴华剑却早有防备,当即颤抖着蹿出剑鞘,铮然声响中,寒芒被蕴华剑弹开在地,蕴华剑却不再入鞘,只悬在慕疏凉身侧,锋芒毕露,似乎随时将要如电般袭出。 慕疏凉终于也动了,他将剑鞘横于身前,长剑分明已出鞘,他却对着空空的剑鞘作出了拔剑的动作,他收回笑意,肃然看向身前众人道:“不试试……又怎么会知道呢?”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简单到不需要思考。 在某些方面,慕疏凉是个很怕麻烦的人,对他来说动手是个麻烦的事情,所以能够动脑子解决的事情,他绝对不会动手,但如今天这般,再怎么想也没用,那就只能动手了。 慕疏凉拔剑,锋阙的炫目银光与蕴华的卓然剑气相辅相成,两把长剑,率先出手,冲进人群之中! 百里先生微微皱眉,方才他就已经看出慕疏凉早就是强弩之末,应当断然不会出手才是,却没有料到,此人在这种情况之下,竟然还会找死一般的抢攻出手。他面色微变,心中只觉古怪,不知慕疏凉究竟是又有什么计策,然而事已至此,慕疏凉纵然是有什么计策,他应当都不必担心才是。他一番思量,却在瞬间将心情平定下来,他回身摇头道:“动手。” 随着这一声,众人纷纷出手,朝中央的慕疏凉而去! 慕疏凉虽然智计出众,但实力到底不过紫霄境而已,且他如今身体衰弱至此,又不过独自一人,纵然是有什么计策,也该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这一点不需要确认,纵然是百里先生也想不出慕疏凉能够如何脱身,所以他毫不犹豫的下了这道命令。 而对于百里先生的命令,十洲众人没有丝毫迟疑,不过顷刻之间,刀剑便纷纷落到了那道执剑的身影之上。 慕疏凉动作极快,方才的战斗并未让他出招有所迟疑,除去那位和怪物一样的天罡盟盟主,他依旧是中原年轻一代中最强大的那个人。他身形穿梭于众人之间,纵然是面对着千军万马亦毫无畏惧。蕴华与锋阙一前一后,那是之前他在流洲桥头与云衿一同使用过的剑法,使的是梅影剑诀,然而与云衿的剑法相比,又要凌厉数倍。 瞬息之间,已有十来人倒在他剑下。 慕疏凉毫不停息,甚至连唇畔再度渗出的鲜血亦不曾理会,身影再动间,已再度挥剑入人群。 百里先生面色微沉,似是没有料到在这种状况之下,慕疏凉还能够在自己眼前杀人。他上前一步,袖风轻扫,指尖已有一道银色细芒自风中掠入。 慕疏凉似乎早有预料,百里先生方一出手,他便回身格挡,然而他一剑方出,收势不及,百里先生居于场外,早已将一切看得通透,这一剑出来,自是无法完全格挡住百里先生的银芒,他执剑的指尖微颤,锋阙已然脱手。那细小的毫无阻碍的刺入慕疏凉肩头,慕疏凉疾退数步,脚下尘土掀起,迷眼之间,他已经捂住胸口,再度呛咳出声。 百里先生居于人群之外,负手向着中央那人,冷冷道:“实剑为虚,虚剑为实,你这两把剑的把戏我十来年前便已经查清了,如今我制住锋阙,你还能做什么?” 说话之间,他一眼往坠于地面的银剑看去,其中一名男子看懂了百里先生的意思,将那银剑拾起,交到了百里先生手中。 百里先生将锋阙执在手中端详片刻,淡淡道:“这剑到底还是死物,与蕴华不能相比。” 他说话之间,掌心忽而吐出一道灵力,只听得“咔嚓”之声细微响起,银色的剑光瞬时黯淡下来,不消片刻,便见剑身之上纹路四起,风过之间,百里先生垂下双手,便见得湮粉飞散,银剑早已无踪。 慕疏凉撑着伤处,摇摇晃晃站直身子,浑身染血,还有鲜血不停低落地面,他却像是毫不在意般,苍白着脸看向百里先生那处,只在锋阙被震碎的刹那,眸色稍稍变了变。 百里先生没有放过他这一瞬的神情变化,他挑眉又道:“我若将蕴华剑也震碎,你还要如何与我斗?” 慕疏凉双唇微抿,却眨眼又笑了出来,蕴华剑悬在慕疏凉身侧,似乎是感觉到了锋阙的消逝,剑身不停颤抖着,发出尖锐的嗡鸣声,声声刺耳。 “谁说我没有第三把剑?” 他语声淡淡,却是平静得不容置疑。 场间有人皱起了眉头,众人在百里先生的示意之下再度出手,这一次,面对着慕疏凉一人一剑,出招更是狠辣! 众人身影而至的瞬间,慕疏凉剑鞘还在手中,却像是失了力气般站在原地看向众人,没有半分要躲避的意思。 他抬起眸子,遥遥看着远处。 远处站着百里先生。 两人视线在一瞬之间交错,一人平静淡漠,一人沉默内敛,皆是无言。 然而也在这沉默之间,百里先生似乎看见了慕疏凉眼中一掠而过的笑意。 百里先生双手负在身后,看似淡然,掌中却早已经擒住了数根银针,他十指用力的拽着银针,指节发白,看到慕疏凉的笑意,他心中顿生疑惑,还未来得及开口,一股本能的警觉便感便乍然升起,他面色微白,胸中一动,目光向下,很快便发觉了端倪。 慕疏凉的剑鞘还在手中。 自方才起,虽未见他使用,但却一直握在手中,从未松开过。 如今,那剑鞘的口子,隔着远远的距离,正对着百里先生。 黑洞洞的口子对着他,好似有什么利刃将要破封而出,穿透他的胸口。 百里先生突然之间后背发寒,浑身紧绷,他神色微变,忽而疾退一步,朝着前方那战团中众人大声道:“小心!” 他这句话就像是打开了天地之间的某种桎梏,随着这一声出口,一道浩然磅礴的紫雷突然之间在山巅之上轰然炸响,那道紫雷起于慕疏凉的剑鞘之中,落在茫茫无垠的夜色之外,如同一把开天辟地的剑,将整个山巅隔开成两种天地。 一瞬之间,紫光落下,方才涌在慕疏凉周围的人,已有数十名消失于那道惊天动地的紫光之中。 慕疏凉依旧站在原地,身形摇摇欲坠,身前鲜血若红梅盛绽,却始终不曾倒下,他目光依旧落在一处,从那个人出现,他的目光就从未挪开过。 他身前的黄沙与石土被方才那道紫光掀起一道巨大的坑道,那坑道自他足下延伸,消失在视线所及那人身前。 百里先生的手还扬在空中,未曾来得及放下。 他唇色发白,额间还带着细汗,目光或惊或惧,或狠辣或决然,直直瞪着慕疏凉,良久才终于将那微微颤抖的手重新背回身后,哑声道:“这也是剑?” 他没有往前,也不曾后退,一双眼凝在慕疏凉身上,看着这个与他斗了许多年的对手。只有他知道,方才他若是不退那一步,若是再慢上一步出手,那么或许他就会如同方才那些被紫光带走的人一般,消失成一道青烟。 他料尽了慕疏凉的一切,却没料到对方还有这样的一招。 好在,这一招还是被他破了。 他心中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来,见慕疏凉撑着蕴华剑,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半跪于地,身子微颤着咳出更多的鲜血,才终于如同松了一口气般沉下脸来,缓声道:“可惜,你使不出下一剑了。” 这句话十分笃定。 慕疏凉早已经是强弩之末,方才那一剑已经耗尽了他所有心神,谁都能够看得出,他绝无可能再出下一剑。 所以在百里先生的注视之下,众人再度朝着慕疏凉靠近。 蕴华剑在慕疏凉的身侧发出危险的剑鸣,似乎是在警告着什么。 然而没有了慕疏凉操控的蕴华剑,甚至入不了十洲众人的眼。 百里先生看着这一幕,知道今日应当是走到尽头了。慕疏凉以紫霄境的实力与十洲众高手战至此时,伤他十来人,又以紫剑杀数十人,已经是叫人胆寒的战力了。 好在此人终于要死了。 但在人群包围中的慕疏凉,一手支着蕴华剑,却忽然抬起了头来。 他浑身狼狈,身前满是鲜血,面色白得如纸一般,虚弱得不过只剩一口气,但他抬起头来,眸光清明望向众人,却叫人不禁顿住脚步。 谁都没有忘记方才那可怖的一剑。 慕疏凉再次起身,脚步虚浮,似乎连手中的剑也快要握不住,但他却没有退,他轻咳一声道:“谁说我使不出下一剑?” “我能有一剑,就还有第二剑,还有千万把剑。”铮然剑声再起,慕疏凉手落于剑鞘之上,抬眉道:“你们还要来试试么?” 又是寂然无声。 随即一道脚步声响了起来。 百里先生从人后走了出来,他面色冷凝,眉宇间却藏着锋利的气息,他步步上前,行至众人身前,冷静道:“我倒是要看看,你要如何使出这千万把剑。” 说话间,他指尖泛起银芒,早已经做好了出手的准备。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慕疏凉绝无可能再出剑。 慕疏凉没有出声,他眉间有着浓浓的疲惫和倦意,但唇畔却还带着浅浅笑意,似乎千军万马,亦毫不动容。 他没有出剑。 究竟有没有千百剑,只有他知道,但如今的他已经没有办法再使任何一剑了,百里先生知道。 一切都该结束了。 但就在这时候,地面的砂石突然之间颤动起来,无数尘埃激扬,一种极其细微,又尖利古怪的声音,突然自山崖下方传来。好似风过竹林,万竿倾斜,数千万落叶同时零落颤抖飘扬飞洒。 慕疏凉身后就是山崖,他转身看了一眼。 十洲众人围至他身前,煞气凛然。 他眉峰轻挑,苍白的脸上却多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我的剑到了。”他说。 风过,话音随风散落。 然后一道金光突然自他身后崖底巨坑中如瀑升起,自他身后绽放,他站在光芒之前,长身而立,衣袂飞扬,数千数万道细密的金芒如流星般坠落大地,溅起飞腾的火光与青烟。 宛如烟花盛放,刹那光明。 44.四四章 几乎是在看到金光在峰顶盛放的同时,百里先生就已经看到了败相。 所以十洲众高手在匆忙应敌之后很快败走,由百里先生所领着离开祖洲,整个祖洲岛,便被云衿与那群当初在内战中被囚禁的十洲人所占据。 十洲内战,在这个时候终于再次开启。 对于被囚禁在祖洲的那些人来说,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还能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也没有想到他们能够一战将百里先生所带领的高手逼走,占据祖洲。 而他们之所以能够占领祖洲,还是因为祖洲的金池当中,有着能够燃烧一切的金色毒水,还有能够控制毒水应战的云衿。云衿救出庚长老之后,庚长老带领众人前往山巅应战,这才能够将百里先生等人打得措手不及。 用庚长老的话来说,百里先生将所有的主意都放在了慕疏凉的身上,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结果。 而也是到了这时候,云衿才知道原来十洲当中的百里先生曾经与慕疏凉做了许多年对手,二人争斗数场,胜负却从来很难说清。 。 “百里轻此人极不简单,当初若不是他为梁雍出谋划策,我们也不会落得这般田地。” 灯火微晃,红袍老者坐于案前,眉目间看不出什么情绪,话落之后,却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声。 云衿就站在房门处,看着开口的庚长老,眉间难见的积满愁绪。 “所以我们现在还不能够轻举妄动。” 见得云衿这番神情,庚长老眉头微蹙,起身道:“不错,在百里轻这种对手面前,错一步,便是满盘皆输。” 所以众人占据祖洲,却一直未曾后退,也未曾再进一步,只死守在此间,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云衿垂眸不语,正欲说些什么,庚长老却抢先道:“你说你是萧家人。” 听见庚长老此问,云衿神情微变,抬眸往他看去,颔首低声道:“不错。” 庚长老沉声道:“多年前,梁雍曾经派人对萧家出手。” “萧家除了我再无活口。”云衿声音微涩,提及此事,神情却显得分外平静,只一字一句道,“所以我是来找他讨债的。” 庚长老听见云衿此言,不由得长叹一声,“梁雍到底还是怕了。” 云衿没有明白庚长老话中的意思,只静静看向对方,庚长老视线在云衿身上掠过,摇了摇头道:“梁雍以为杀光了萧家人就不必再怕,却没想到正是他的出手,才有了这因果循环。” 云衿抿唇道:“萧家人控水,可我不能。” 血脉的力量到了云衿这里,却像是失去了效力,云衿并不能够如其他族人那般随意控制天地间的水,她所能够控制的,只有自己的血。 庚长老盯着灯下少女清秀的容颜,轻笑道:“这并不代表你比他们弱。” 云衿认真看着庚长老,觉得他似乎话中有话,然而庚长老却没有要说清的意思,两人说到这里,便又有其他人前来汇报外面的战况。如今祖洲出事,被囚禁的众人尽数逃出并占据了祖洲岛,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十洲岛主梁雍一直未曾出面,甚至就连那位百里轻百里先生也没有再出现,只不断派人来进攻试探。 他们自然知道此时绝对不会这么简单,十洲的后手究竟在哪里,百里轻的计策究竟是什么,谁也说不明白。 此间最了解那位高深莫测的百里先生的,只有慕疏凉。 听得一名下属说着祖洲外围的战况,庚长老眉头轻拧,朝对面云衿道:“不知慕公子现在状况如何了?” 提及慕疏凉,云衿眸光微黯,轻轻摇了头道:“还没醒来。” 众人守在祖洲,未进也未退,已有两日时间,而这其中最大的原因,便是慕疏凉自那日战斗结束便昏迷不醒,一直到现在,仍未醒来。 云衿等人会来到此地,便是因为慕疏凉要寻找当初老岛主所留下的,能够对付新岛主梁雍的东西。然而那东西究竟在哪里,又是什么,只有慕疏凉一人知道,就在慕疏凉昏睡的这两日之间,云衿已经将一切都告知了庚长老等人。所以他们守在此处,只有等到慕疏凉醒来,才能够开始下一步的动作。 只是慕疏凉为替众人拖延时间受伤极重,身体又衰竭至此,已是近乎油尽灯枯,他究竟什么时候能够醒来,谁也说不清楚。 。 祖洲与其余九洲不同,此地本就是一处巨大的囚牢,更没有什么能够叫人住得舒服的地方。慕疏凉重伤昏迷,众人也只能腾出一个看起来比较舒服的看守房间来让他休息。 云衿进入房间的时候心中仍是抱着期待,然而这样的期待并没有得到回应,屋中安安静静,慕疏凉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就如同云衿曾经所经历过的那一年里一般沉睡着,只是看起来比那个时候更消瘦,更虚弱了一些。 自从慕疏凉醒来,云衿就很难看到他这般模样,他很少将自己的虚弱展示在云衿的面前,他永远站在云衿的身前,一如他所说的那样,保护她。 然而这样的慕疏凉到底还是倒下了。 云衿在心里幽幽的叹息一声,随后在对方的床边坐下,她手中端着一盆清水,她用手帕蘸着清水小心的替慕疏凉擦了额间的细汗,又在房中收拾了一番,这才终于离开此处。 之前在炎洲的时候,他们从魏灼那处带走了许多药,云衿将能用的都已经用在了慕疏凉的身上,然而却依旧没有效用。如今这里没有一个合格的大夫,她纵然担忧,却也毫无用处,更何况她还不能够在慕疏凉的房中耽误太久,因为十洲的攻势从来没有停下来过。 时间已近天明,海面上渗出一抹惨白,云衿来到山巅处的时候,自上往下看去,晨光已经侵染半片海面。 为了方便防守,祖洲的高山之下本就设有许多机关,再加上此地地势极高,旁人要上来,便须得经过那些机关,如若不然,便是乘飞鸟而来。当初云衿与慕疏凉便是乘飞鸟上了山巅,然而那时候祖洲人疏于防范,才让他们有机会成功救出旁人,如今众人守在山巅处,旁人再想要这般过来,便不是这般轻易的事情了。 这一波战斗已经接近尾声,云衿到来很快与众人一道迎敌,不多时,十洲派来试探的人便已经被众人制住。山巅上短暂的安静了下来,云衿眯着眼往山下看,山下树林里传来一阵树叶摇晃之声,似乎还有人隐匿其间,又似乎只是山间野兽而已。 云衿凝目看着,还未有动作,便听得身旁一个声音道:“云衿姑娘,庚长老那边怎么说?” “还在等。”云衿面色不变,轻声道,“师兄没醒,只能等。” 说话的人是那日云衿最先救出来的娃娃脸男子,名字叫做扶嘉,云衿看不出他究竟什么年纪,但看来却觉得十分亲近。这两天来云衿与这群被救出来的人相处总有些不习惯,但与此人相处,却从未有这样的不习惯。 两人交谈片刻,都知道如今的状况十分糟糕,然而只有云衿知道,如今的状况比他们所想的还要糟糕。 因为当初她早在炎洲的时候,就听魏灼诊断过慕疏凉的身体状况,身为十洲最好的大夫,魏灼说慕疏凉的身体撑不过十天。 如今慕疏凉损耗成这般,恐怕早已经没有十天可过,他又还剩下多久? 他当真还能够醒来么? 想到这个问题,云衿双瞳微缩,竟是禁不住心中一寒。 这是一个叫她不敢去想的可能。 她无言的看着山下的树林,很快将这个想法扔在脑后,她要守在这里,要对抗梁雍与他身后的十洲,就绝对不能有这样的想法。 就在云衿沉吟之际,山下的树林里被晨光拉长的影子突然之间动了起来,就在云衿与身旁众人戒备的注视当中,一道黑色身影突然自那处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浑身都裹在黑袍里的人,穿着黑衣,披着黑色的袍子,头上还带着黑色的兜帽,浑身上下露在外面的,只有一双绷得极紧的薄唇。 这两天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十洲常有人前来,众人一直守在此处,盯着每一个出现在此处的人,谁都不敢松懈。 但这些天来,十洲却从来没有这样只派出一人前来。 这人究竟是谁? 能够一个人前来,想必实力很是不俗,众人担忧的看着下方那道身影,全都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那道身影缓缓地朝着山巅处走了过来。 他走得不快,却也不慢,脚步平稳,山风吹起,砂石漫卷,他一袭黑袍被风掀起,兜帽下的面容却依旧看不真切。 山巅上已经有人准备出手,然而就在出手之前,一个人却突然拦住了他们。 拦住众人出手的人是云衿,因为就在那人上前之际,她突然发觉那人的身影看来有几分熟悉。 “你究竟是谁?” 这时候,那人已经距离众人极近了,这一路上山他似乎并未消耗什么体力,就连气也不曾多喘一下。听得云衿的问话,那人抬起手来,就在众人戒备紧张的视线之中,将那遮着面容的兜帽放了下来。 “你们果然在这里。”那是一个青年模样的男子,生得白净清秀,颇有几分书生气息,他唇畔带笑,笑得有几分戏谑,冲着云衿挑眉道,“不枉我跋山涉水赶了几天的路跑过来。” 来的人云衿果然认识。 鬼门黑衣,或者说他还有一个名字,叫做风遥楚。 45.四五章 认出黑衣之后,云衿自是不再戒备,黑衣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旁若无人的来到云衿身旁,这才轻轻吐了一口气,眼中疲惫之色一闪而过道:“那个家伙呢?” 云衿当然知道黑衣口中说的人究竟是谁,然而会这样叫称呼他的,的确不多。 云衿反应了片刻,摇头低声道:“他还在昏迷。” 说这话的时候,云衿正盯着黑衣身上的狼狈痕迹。 他看起来的确十分疲惫了,拖着满身的尘埃,黑衣上面还沾着难以分辨的血迹,云衿不知道他究竟是从何处赶来,但他方才所说的话的确是真的,不论是从何处赶来,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能够来到这东海的岛上,一定是花了很大一番力气。 “我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黑衣听得云衿那话,语声轻快,面色却显得有些凝重,“他的身体……” “说是还有十天时间,如今已经过了四天了。”云衿毫不迟疑道。 这两天以来云衿一直沉默的战斗着,沉默的守在慕疏凉身侧,但是越是这般就越是压抑,一直到此时见到黑衣出现,面上才终于有了一丝松懈的痕迹。 不管怎么说,黑衣是慕疏凉最信任的朋友之一,他既然会来,那么他便一定有办法帮他们。 而黑衣接下来的话也的确证明了云衿的猜测,他抬眸看了四周一眼,转而朝云衿笑到:“带我去看看。” 。 慕疏凉的房间依旧是先前云衿离开时那般模样,外面因为战斗而显得凌乱且躁动,此处却丝毫也感受不到这些喧哗,只有沉寂,如毫无生命气息般的沉寂。 云衿与黑衣一道进了房间,云衿在门前站着,黑衣则直接来到了慕疏凉的床边,抬手在他腕间诊脉,云衿沉默的等待着,一直到黑衣松开手,若有所思的看向床上那人,她才很快问道:“你会医术?” “不太会。”黑衣毫不犹豫应道。 云衿神色犹疑,黑衣耸肩笑到:“他这情况我有办法,不过要请你先在外边等我一下。” 听得黑衣这话,云衿并未立即动作,只将目光流连在黑衣与慕疏凉二人身上。 黑衣看她神情,忽而笑到:“放心,我不会对这家伙做什么。”他说到此处,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接着道:“不过我倒是记得你对他的身体挺有兴趣。” 他这话,指的是当初在空蝉派的小楼里,见到云衿将手伸进他衣襟取钥匙的事情。 云衿纵然是冷静,也禁不住黑衣这话调笑,她面色微变,最后看了慕疏凉一眼,还是走出房屋带上了房门。 外面的声音顿时被隔在门外,黑衣目光仍落在大门处,笑意微敛,终于忍不住轻叹一声,转而不满的瞪了昏睡的慕疏凉一眼道:“真是想不通,你躺着装死怎么也能搞到个小姑娘。” 说完这话,他无言的摇了摇头,低头自怀中掏出一颗药来,送进了慕疏凉口中。 慕疏凉还在昏迷,自然是没办法吞咽,黑衣也不着急,抬手在他胸口几处穴道拂过,随之一掌重重落下。 木床被这番动静震得危险的颤了一声,床上的人随之轻轻咳嗽起来。 黑衣做出这番动作,便不再动作,他低头小心看着床上那人,神情有几分凝重,余下的全是担忧。 慕疏凉双眉紧蹙,似是十分难受,一张本就苍白的脸上更是褪尽血色,这样的咳嗽一直持续了许久,而黑衣的眼神落在慕疏凉的身上,也看了许久,一直到最后那人紧蹙的眉心终于稍稍松开,唇畔浮起无奈的笑意,黑衣才终于将眉一挑,重新放松身子靠在椅背上,抱臂看着那人。 “我还没病死,差点一巴掌被你拍死。”床上的慕疏凉张开双眼,眸子清澈如水,似笑非笑的看向黑衣。 黑衣翘着腿道:“拍轻了怕你醒不过来。” “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借机报复。”慕疏凉又是一声轻咳,随之撑着身子倚靠床头坐了起来。 屋中陷入了短暂的安静,随后两人视线交错,几乎是同时笑了起来。 这笑容中包含了太多东西,一时间谁也没能够开口,一直到慕疏凉收起笑意,认真对面前的人道:“谢谢。” 这声道谢的含义,屋中的两个人都明白。 云衿知道黑衣耗费了极大的力气千里迢迢从鬼门赶来,自然是十分不容易,但她不知道的是,黑衣是先去了一趟慕家,取了慕家准备好的药,这才从慕家又赶来十洲的。这路上究竟花了多少功夫,又经历了多少危险,谁也无法知晓。 黑衣微不可见的皱了眉,却没有多说什么,只反复品了这两个字几遍后,这才低头把玩着手里已经空了的药瓶道:“你答应过要替我找解毒的办法,我怕你死得太早了,将来我可怎么办。” 慕疏凉很快道:“我在炎洲魏灼那里挑了不少药出来,都在师妹那里,到时候你看看那些药对你有没有用。” 黑衣听得此言,不禁觉得古怪:“你什么时候认识魏灼了,他那么好说话?” “的确是个很好说话的人。”慕疏凉微微颔首,看了黑衣片刻,忽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你这一路来,可曾见了花枝?” 黑衣一怔,在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神情突然变得古怪起来,似是感怀,又似是无奈,他与慕疏凉对视片刻,终是摇头叹道:“没有,我就算是见到她,也不会与她相认的。” “那样最好。”慕疏凉又是一阵咳,随之抬头道,“你怎么没有易容,太多人看见你真面目可不是什么好事。” “面具带来了,一会儿就戴上。”黑衣似乎觉得有些不满,又有些古怪,他有些疑惑的盯着慕疏凉,喃喃道,“怎么了?” 慕疏凉弯着眉眼笑笑,没说话。 黑衣盯着他的笑,不知为何突然双眸微睁,倒抽了一口凉气。 “你这家伙是不是对枝枝做了什么?”黑衣猛地站了起来,指着慕疏凉那张纯良无害的笑脸大声道,“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你这家伙每次犯了事就这么笑……你到底做什么了?!” “不是什么大事。”慕疏凉随口安慰了一句,但见黑衣依旧盯着不肯放过,只得使出了杀手锏,开始重重咳了起来。 黑衣挑了挑眉,弄不清他究竟是真咳还是假咳,复又在床边坐下道:“说起来,你那个师妹小姑娘喜欢你,你知道吗?” 慕疏凉咳声骤止,一双眸子看似平静,却又毫不平静的看着他。 黑衣“哼哼”笑了两声,掸了掸衣衫上的灰尘,斜眼睨他:“不装病了?” 慕疏凉笑意落于眼底,坐直了身子道:“你是怎么认识师妹的?” “前些日子知道十洲要对付空蝉派,我自然就先去了空蝉,本是去看看你,谁知道就看到那小姑娘在你身上上下其手……”黑衣说到这里,禁不住认真看起了慕疏凉的神色。 慕疏凉看起来仍是十分平静,只是右手似是无意识的落在了衣襟处,眯着眼往黑衣看去。 黑衣笑出声道:“她从你的脖子上找到了那把钥匙。” 慕疏凉神情没变,又道:“你选她来替我接受消息是个好决定,但你说的未免太多了。” 黑衣听得这话,眉尖禁不住再次飞扬起来,他接着笑到:“这可不是我自己说的,而是那个叫云衿的小姑娘自己问出来的,我后来听说她这一年多来一直在打探你的事情,你或许不知道,她啊……恐怕早就对你十分了解了。” 听着黑衣这话,慕疏凉罕见的没有立即开口,他微微低着头,似乎是在看自己垂于身侧手背苍白的那只左手,看得有些入神。 黑衣没有发觉他的动作,只认真的接着道:“本少爷可是过来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那小姑娘肯定喜欢你,而且还是很喜欢那种。” 慕疏凉总算是再次抬眸,只是掀了掀眉毛,不置可否,连神情也难辨别。 黑衣习惯了此人的神棍模样,倒也并不觉得古怪,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而问道:“你呢?” 外面天色大亮,但这小屋却因地势低,而显得有几分晦暗。黑衣这番动作,惊动了一旁桌上的烛火,火光敏感的跳跃了两下,最后归于平静。 慕疏凉沉默片刻,语声平静的问道:“我什么?” “这几天你们做了什么我不知道,人家小姑娘收到我的信之后非要护送你离开,这才被卷进这事来的,我就不信你当真不知道她的心思。”黑衣站起身来,目光若有若无的朝着房间外面瞥去,良久才回身看向床上的慕疏凉道:“你又是什么心思?” 慕疏凉目光不知落在了何处,或许是桌上跳跃的烛火,或许是烛火边缺了个角的杯子,他苍白的脸在烛火下泛出些许红晕,随即低头再次轻轻咳嗽起来。 。 在外面与扶嘉等人说了些话,又与庚长老商量了半晌,云衿再回到那房间的时候,才发觉慕疏凉已经醒过来了,正靠在床头与黑衣低声聊着什么。 云衿安静的走进屋中,她看来平静寻常,眸中却闪烁着难见的清亮笑意,她上前询问着慕疏凉的情况,良久之后,才发觉身边站着的黑衣男子已经换了一张看起来十分普通的面容。 眼见云衿朝自己看来,黑衣整理了一番衣衫,这才解释道:“我身份特殊,怕被人认出来,先易个容方便办事。” 对此云衿十分赞同,想起来花枝那被慕疏凉顺走的几样东西,忍不住点头道:“这样最好不过。” 黑衣不是第一次听见这话,他疑惑更甚,一股子不好的预感立即涌入心头,拧着眉头在慕疏凉与云衿身上来回看:“到底怎么了?!” 慕疏凉无辜的笑了笑没说话,云衿自然也不敢告诉他,只得接着关心慕疏凉的伤势。 慕疏凉既然醒了过来,众人自然要接着下一步的行动,于是这天日落之际,众人便在这小屋当中,商量出了接下来的计划。 46.四六章 海内十洲,瀛洲居于最东方,离中原最远,缥缈难寻,乃是对众人来说最神秘的存在。 但这个地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面,却代表着整个十洲。 当初的中原并不了解十洲,也不清楚十洲有着怎样的实力,有多少人,他们只知道海上有一座仙岛,那里住着许多实力近神的高人,那个地方叫做瀛洲。 直到后来,人们才知道原来海上的仙岛不止一座,而是十座,十洲不是只有一座瀛洲,但瀛洲却绝对能够代表十洲。 因为十洲的大岛主梁雍就在这里。 黄昏再近,海水上荡漾着一片耀眼的金,祖洲乌烟瘴气的战事似乎并未影响太远,瀛洲依旧立在一片金色霞光里,岛中城墙高耸,阁楼静立,观星台上,几道身影静静站在其间,似乎在等待着迎接即将洒落大地的星辉。 “他们本不应该这么容易离开生洲。”站在高台旁的人负手背对众人而站,看着渐沉的落日,脊背挺直,“他们是拿到了你的灵石,召唤来赤鸟,所以才成功躲过我们的防守,来到祖洲山巅的。” 说话的人是百里轻,也是整个十洲当中与那位强大无比的岛主最为信任的人,不管是十洲还是中原,知晓他身份的人,都尊称他为百里先生。 如今百里轻负手站在此间,声音平淡的与身后的人对话,但说出来的内容,却句句皆是责问。 被责问的人是花枝,她神色漠然,与百里轻一般看着不远处烧红了的海面静默不语,只是一双眉峰却紧紧蹙着,不知究竟在想什么。 百里轻接着道:“他们还放走了祖洲牢房内的所有囚犯,占据了祖洲。而他们手里的牢房钥匙,本应当也是由你保管的。” 说到这里,百里轻终于回过身来,夕阳在他背后泛着微弱光芒,他的影子便深了起来,花枝看不清他神色,只微微眯眼,声音里压仿佛压抑着什么道:“是。” “是我疏忽,才让他们偷走了灵石,偷走了钥匙。” “这些我自会负责,不需要百里先生多说。” 百里轻目光深沉的看着花枝,花枝没有等他再开口,接着道:“他们拿不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我用性命担保,他们拿不到的。” 说完这些话,花枝转身便离开,自始至终没有让百里轻再多说一句。 百里轻双手还负在身后,一双眼盯着花枝的背影,似乎是有话要说,最后到底失笑着摇了摇头:“这丫头脾气倒是越来越大了。” 他喃喃说完这话,转而看向身旁一名下人道:“魏灼呢?” 那下人面色稍变,很快低头道:“百里先生,魏岛主不在。” 百里轻微不可见的皱起了眉头,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他去了哪里?” 下人迟疑片刻,百里轻又道:“你尽管说。” “魏岛主他……出去了。” “去哪个岛上鬼混了?大岛主当年亲口说过,不许他离开炎洲,他倒是忘了?有人闯进了十洲,他竟然还有心思去鬼混?他炎洲第一个将人放出来,我都还没有数落他……” “去中原了。” 话音被下人一句话打断,百里轻怔了怔,没有立即说话。 那下人小心观察着百里轻的神色,大着胆子继续道:“魏岛主说,听说中原有他要看的东西,他想去看看。” 想去看看。 一个似乎很简单的理由,但这理由却让百里轻面色骤然凝了下来。 因为从前的二十多年间,魏灼从来没有这般“想”过。 他转过头,朝着中原的方向看去,大海茫茫,此处早已经看不见中原的海岸,只看得到渐渐沉下来的夜幕,还有天空中开始被点亮的星辰。 良久,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面色有些古怪,终究朝着另一侧,最高处的那座阁楼而去。 那位天下间修为最强,最为神秘的瀛洲岛主梁雍,就在那里。 。 同样的夜色之下,赤鸟身影掠过天际,薄云之上,几道身影正注视着下方的一切。 “你们真是疯了!” 说出这话的人是黑衣,他坐在赤鸟背上,双手紧紧地搂着那只大鸟的脖子,脸色看来竟比身后的病人慕疏凉还要煞白。 慕疏凉似乎想笑,到底还是牵扯着唇角用咳声掩去了笑意。 云衿也坐在大鸟的背上,正在慕疏凉身后,有些担忧的看着被黑衣揪紧了脖子的大鸟道:“你松松手,这鸟要被你勒死了。” 似乎为了印证云衿此言,赤鸟扑棱了几下翅膀,飞行的路线开始东倒西歪起来。 黑衣被吓得不轻,根本不敢松手,忍不住又叫了起来:“我一定是疯了才答应跟你们一起来!!” “你本来就是个疯子。”慕疏凉毫无愧疚的说了一句,这才低头往下方看去。 黑衣仍旧闭着眼睛,但却像是知道慕疏凉与云衿的动作,他扯着嗓子道:“下面怎么样了?” “庚长老他们已经破了元洲和玄洲,现在正在往凤麟洲,十洲的人都在往那边赶去。”说话的人是云衿,她说完这话,抬头又往身前慕疏凉道,“师兄,我们什么时候下去?” 慕疏凉沉吟片刻,摇头道:“再等等。”说完这句,他低头再次轻咳起来。 虽然有了黑衣千里送药前来,让慕疏凉恢复了意识,但云衿等人都知道,这药并不能够救命。据黑衣所说,因为每一代都是这般体质,所以慕家当中自然也有能够应对这种情况的药,这药不能够救人,只能让人在油尽灯枯之际,还能保证意识清明。 知道慕疏凉出事之后,黑衣便猜测对方或许能够用上这药,所以他立即便去了慕家,拿到了这药,这才在关键时刻赶来此处,唤醒慕疏凉。 而慕疏凉知道时间所剩无多,醒来之后也未曾休息,立即便通知庚长老众人,开始了最后的计划。 因为祖洲位置特殊,处于十洲中央,阻断了两方的联络,所以众人兵分三路,由扶嘉等人守在祖洲,阻止前方的生洲流洲聚窟州等人来援,而庚长老等人则带领另一部分人前往后方,经过元洲与玄洲,攻向凤麟洲以及最后的瀛洲。 剩下来的慕疏凉云衿与黑衣等人,则乘坐赤鸟直接前往瀛洲,趁机找到那件由老岛主所留下来的宝物。 “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当初那件东西的所在,老岛主只告诉了我一个人,所以梁雍就算知道我们会来,也不知道我们的去处。”似乎是因为这些天来身体不适,慕疏凉的声音有些沙哑,“一旦我们出手,他便会知道那东西的所在,我们这次若没有成功,应该就再也没机会拿到了。” 云衿神情凝重,轻轻颔首,一旁黑衣安静了一会儿,这时候终于也道:“你的调虎离山真的能成功?” “庚长老实力不凡,有他在,十洲必不敢轻视,他们纵然知道这是调虎离山,也只能被我们调走。”慕疏凉丝毫不担心这个问题。 只是片刻之后,他又道:“不过此时绝没有这么简单,这一场我算上的是瀛洲所有的明面势力,还有一些人……我算不了。” “什么人?” “不知道。”慕疏凉摇头,“我派人调查瀛洲十数年,却一直调查不到,但我知道瀛洲的高手绝对不止这些。待会儿我们下去会遇上什么人,我也不知道。” 这还是云衿头一次听慕疏凉这般严肃的说“不知道”三字,她早知这一场不会太过简单,是以听到这话,也并未觉得不安。 “本少爷才不想跟你去送死!”黑衣挣扎了片刻,终于自鸟背上睁开眼来,他依旧用那般别扭的动作抱着鸟脖子,然而神情却十分认真,认真得在这种动作下显得有些古怪,“要真遇上了什么,一路打过去就是。” 慕疏凉笑了笑,认真道:“我自然也不会去送死。” 就在三人谈话之间,时间已经过去得差不多了,云衿一直低头看着下方的情形,一直到此时才开口道:“庚长老与百里轻带的人在凤麟洲桥头交手了。” 听到这里,慕疏凉颔首道:“我们该下去了。” 黑衣听着这话,似是松了口气般嘟囔一声,随即赤鸟开始往下方而去,不多时,三人一鸟便降落在瀛洲南处的一座巨石之上。 此时已是深夜,因为战事,瀛洲却是一片灯火通明,另一侧桥头处不住有刀光剑影传来,而三人所在这处却是安静异常,只有海浪在身后不住咆哮,发出重重的拍岸声。 腥咸海风吹过面颊,云衿抬眸看着不远处那座高耸的城楼,看着城楼之上那与灵石上一般的图腾,心中熟悉的感觉更甚。 然而她没有时间去思考这熟悉的感觉究竟是从何而来,因为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云衿先从鸟背上跃下,随之回头将慕疏凉也扶了下来,这时候黑衣也早已经下来了,他不情不愿的将慕疏凉背在身后,喃喃道:“早知道来是要做苦力,我肯定把药扔下就跑了。” 事实上自再醒来之后,慕疏凉的身体便已经衰弱到无法再站起来了,所以这次将黑衣带来,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需要有一个修为高强又能够跑腿的人。 “当年你受伤的时候我也不是没背过你。”慕疏凉靠在黑衣背上,有些无奈的道:“我总不能让师妹背我过来。” 黑衣不满道:“你那是扛着我走的,不是背!你也不想想本少爷当年被你扛一路颠得有多难受!” 黑衣这话没有得到慕疏凉的回应,因为慕疏凉突然想起几天前他刚从沉睡中醒来的时候,云衿虽没有背他,却是抱着他逃了很长一段路,那对一个男人来说的确不是什么有意思的回忆,他只得轻咳一声,将此事给掩了过去。 云衿不知道这时候慕疏凉究竟在想什么,她观察着远处的动静,回头对慕疏凉道:“师兄,我们要去哪?” “去那里。”夜色之中,慕疏凉毫不迟疑的往远处恢弘城墙指去。 瀛洲城,那里应当算得上是整个十洲最危险的地方,他们要找的东西就在那里面,似乎不合情理,又在情理之中。 黑衣抬了抬眉,足下生风,背着慕疏凉身形极快的往那处城墙掠去,他的身法极强,若非背着一人,恐怕旁人根本无法探得他的行踪,云衿亦是使劲了全力才勉强跟上他的动作,一行人借着夜色往月下的瀛洲城而去,而在这夜色之中,冷风拂过,带来了一抹清淡的槐花香味。 三人越过城墙,才发觉早已经有一道身影在城墙后方等着他们。 第四七章 因为凤麟洲那一场战斗的关系,瀛洲城中灯影摇晃,人影,却少得可怜。 然而就在这一片萧索夜色之中,一名着了轻薄白纱,如这夜色般朦胧清冷的女子自墙角的暗影中走了出来,拦在了三人身前。 “你们所乘的赤鸟原本是我的,我一眼便能知道你们在哪里。”那女子声音平淡,却透着寒霜一般的凉意,她手中把玩着一柄精巧锋利的匕首,话音落下,匕首的锋芒也落在了众人眼中。直到这时,她才回过头来,朝着三人道:“没有想到你们真的敢就这般闯进瀛洲城。” 话落,又是一阵死寂。 突然之间出现的这名女子,自然便是花枝。 云衿听出了她话音中的怒意与杀意,所以她沉默的上前一步,将黑衣背上背着的慕疏凉挡在了身后。 慕疏凉幽幽叹了一声,目光却是落在黑衣的身上。 黑衣察觉不到背后慕疏凉的目光,他只是沉默着,沉默的盯着花枝,从她出现开始,目光便一瞬也不曾移开过。 他双眸沉得像是寂静深谷中的潭水,然而在那平静之下,却掩藏着难以抑制的灼热,燃烧着他整个脊背。 所以他浑身肌肉都紧绷了起来,所幸他如今易容成这副模样,旁人也无法看见他瞬间变得苍白的面色。 夜色里传来了远处战斗的声音,声声轰鸣,如海浪滔天。 花枝面罩着一层寒霜,再次往前。 “虽然如今十洲众人都在桥头,但要抽出人手来对付你们,仍是绰绰有余的。”她冷冷道,“有我在,你们哪里也别想去。” 寒光凛冽,月光如洗,云衿三人站在暗影之中,那女子则身处银光里,她执刀的手已然握紧,随时将要动手。 此间一触即发,然而场间四人,却是怀着各自的心思。 片刻之间,花枝身影在光影下浮动,瞬间掠至众人身前! 云衿抽剑而出,便要出手,然而她长剑方一划出,便被一人自身后揪住了肩膀。云衿随之大退一步,还未来得及再动,便听得身后一人大声道:“快跑!” 然后她只觉得一只有力的手突然拽住她胳膊,眼前一花,身体一轻,人已经被黑衣抓着往瀛洲城内狂奔而去。 似乎是因为身后紧追不舍的女子的关系,黑衣此时爆发出来的速度实在是大大超乎了云衿的预料,黑衣背上背着一个人,手上还抓着一个人,身影化作一道狂风,从瀛洲城内疯狂掠过,云衿纵然是极力去跟随他的速度,还是忍不住觉得眼前发花,气力难济。 然而让人觉得更可怕的是,纵然是在黑衣这样的速度之下,后面的花枝亦紧追不舍,丝毫没有落下。 云衿看得心中惊异无比,却是半个字也没说出来。 她甚至怀疑黑衣如今的身法能够这般快,是不是与后面这紧追不舍的女子脱不了干系。 风声呼啸,黑衣身后的慕疏凉脆弱的身板到底是经不起黑衣这般折腾,不住咳嗽了起来,云衿担忧的看着慕疏凉苍白的脸,却是半点办法也没有,三人一路在城中排列整齐的街道穿行,躲避着身后花枝手中时而释放的刀光。 拐过一处拐角,黑衣足下不停,继续狂奔,轻轻的喘息着道:“到底还有多久,还没到?” 慕疏凉强压下咳声,有些无奈的看着染在黑衣肩头的血迹,低声道:“往右,最大的那座阁楼。” 黑衣应了一声,没有回头就知道花枝又追了上来,他苦笑一声,抓着云衿纵身往右边宅子冲去,口中喃喃道:“你到底做了什么,惹得枝枝恨不得扒了你的皮?” 慕疏凉又咳了起来,想要回答,却奈何实在开不了口,三人很快拐过了街道,黑衣也没等慕疏凉再回答,兀自撞开阁楼的大门,毫不客气的冲了进去。 进门之后,黑衣也来不及去看四周的模样,转身便要关门,然而待他回身之际,后面的花枝也已经赶到了,匕首自还未合拢的门缝中倏然插入,黑衣见得这抹寒光,连忙带着云衿后退开来,手中灵力轻吐,一柄漆黑长剑已然出现在手中,迎上了那柄小巧精致的匕首。 也在这一击之间,大门猛然被撞开,花枝很快冲了进来。她手中匕首虽小,力道却极大,一招之间,已经逼得仓促出手的黑衣退了大步。 闷哼一声,黑衣旋身护住身后背着的慕疏凉,已然退至了墙边。 便在此时,屋中光线忽暗,房间大门自外面骤然合上,屋中唯一的油灯泛着微弱的光芒轻轻摇晃,照在了相对而站的两人脸上。 这阁楼中的房间十分宽敞,屋内却是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唯有墙角处有一处楼梯,却不是通往楼上,而是楼下,石阶下方隐隐有光亮传来,却不知究竟是何模样。 慕疏凉往那处石阶看去,低声道:“就在下面。” 黑衣微不可见的点了头,折身便要如方才一般带着人往石阶内冲去。 然而这次花枝却是早有防备,黑衣带着两个人,动作终究是稍慢,就在他转身之际,寒刃已至,花枝衣袂飞展如云,已经出现在了三人面前。 堪堪拦住他们去路。 黑衣眉头轻皱,似乎有话要说。 花枝看不懂他的神情,却是先开口说了出来:“身手不错,可惜我见过比你更快的人。” 黑衣听得这话,神情微妙的变了变,不满道:“你背着个人抓着个人来试试!” 花枝神情漠然,自然是毫不理会此人的话,只将目光落在他背后的慕疏凉身上:“你们别想再往前一步,看在风遥楚与你过往的交情,我不会杀你。” 听得这话,黑衣神情再变,已是十分古怪。 他似是无意的往旁边挪去,正要再出手,花枝却忽而又扬起匕首,似乎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去路,毫不犹豫挡住了他:“我说过,别想再往前一步。”她说着这话,终于再次将目光落在了黑衣的身上。 黑衣易容后那张普通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眼神复杂得像是在回忆着极为久远的东西。他咬了咬牙,语气不好的道:“下面还有敌人么?” 他这话问得有些突兀,但慕疏凉却一下就听了明白,他与黑衣一般看着眼前的花枝,低声道:“应是还有。” “你们能搞定么?”黑衣又问了一声。 慕疏凉唇角微勾,眸子微亮,点头道:“可以。” “那好。”黑衣这般说着,突然又后退一步,转而道:“云衿丫头,过来扶着他。” 云衿听得他这番话,当即依言上前,黑衣将背上背着的人放下,她立即便又扶住了慕疏凉无力的身子。 花枝神情冷凝盯着他们的动作,握着匕首的手似乎更用力了些。 黑衣双眸一直注视着花枝,直到云衿扶住了慕疏凉,他才低声又道:“若是这边的事情解决得快,我就来帮你们。” 慕疏凉轻轻咳着,双眸微闭,气息低弱的道:“你可别又死了。” “你别咒我!”黑衣恼怒的叫了一声,转而拂袖对云衿道:“云衿丫头,这家伙交给你了。” 云衿明白了黑衣的意思,没有任何迟疑,当即点头扶着慕疏凉往那处石阶而去。 慕疏凉身体早已衰竭无力,自然走不快,云衿没有黑衣那般鬼魅的身手,自然也没有办法带着慕疏凉立即进入石阶。见得两人步步往石阶走去,花枝眉头轻皱,已然再次出手,墙边的油灯像是突然之间被狂风所拂,不住颤动摇晃起来,花枝身形顿时自原地消失,化作一抹轻云掠向云衿二人。 然而纵然是拥有这般可怕的速度,她也没能够立即拦住二人。 因为同时消失在原地的,还有黑衣。 房间当中顿时响起一阵极快的兵刃交接之声,这声音细密而轻柔,像是春雨无形,却又带起无数道剑气,搅动整个房间。白墙之上,地面之上,屋顶之上,一瞬之间,擦出无数细小刀剑痕迹。 似乎只有一瞬,但这一瞬已过百招。 两个人都停了下来,衣袂轻摆,长剑与匕首轻鸣,两个人依旧相对而立,然而目光却都变了些许。 “你杀不了我。”黑衣神情复杂,横剑而立,眸光沉寂。 花枝冷笑一声,身形却倏然一动,声音从她飘忽的身形中传出:“但你也阻止不了我杀了他们。” 她说话之间,人已经掠至云衿与慕疏凉二人身前。 慕疏凉站在原地未动,似乎毫不担心自己的安全。云衿看着骤然近身之人,蕴华剑当即出鞘,防备着这快极狠极的一招,眼见一瞬剑光晃眼,便要交手。 然而这一道剑光,却谁都没有落下来。 因为就在出手的一瞬之间,一道声音突然自一旁传来。 “枝枝。” 屋内安静非常,扑簌的火光终于在瞬间平静下来,沉默的散发着并不明亮的光芒。 花枝的动作突然顿住,匕首依旧紧握在手里,却似乎卸了所有的锋芒。 眼见此情此景,云衿最后往黑衣看去一眼,很快护住慕疏凉,朝着石阶下方而去,两道身影很快进入石阶深处的密道之中。 花枝看着两人动作,却没有再能阻止。 她轻轻眨眼,水光便自眼底浮现出来。她微微垂下双手,回身似乎迷茫,又似乎无措的看向身后的黑衣男子,神情中透着挣扎与深刻的痛楚。 黑衣依旧顶着易容后那张普通的容颜,他看着眼前身形比只从前清瘦了许多的女子,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又似乎无从说起,最后,只得轻轻叹了一声,无奈道:“我……没死。” 这是时隔多年,恢复风遥楚身份的黑衣,对花枝说的第一句话。 然而在说完这话之后,黑衣便收到了来自花枝的一记剑影。 黑衣面色骤变,连忙后退躲开这狠辣的一招:“你好好说话行不行?!” 花枝没有理会他,又是一招落下,这次看起来比只方才还要更狠,黑衣长剑再扬,一把隔住花枝这招,他皱眉再要出手,面前的女子却没有再继续进攻。 两人保持着方才那对招的动作,谁也没有动。 花枝的匕首在离黑衣胸口半寸处,黑衣的剑也落在花枝颈间,两人在一瞬之间沉静下来,只听得见灯火轻摇的声音。 然后黑衣面前的女子仰起头来,一张清雅秀丽的面庞上早已经满是眼泪,她双眸通红,似要将人千刀万剐般看向黑衣,恨声道:“你为什么不死?” 黑衣自嘲般笑笑,没有理会花枝那闪着寒光的匕首,一把将人揽住,将女子清瘦的身子圈进怀里,喃喃道:“也不想想本少爷是谁,我才没这么容易死。” 第四八章 昏暗的房间里看不见外面的星辰,只有一盏油灯光芒幽微,似乎随时将要熄灭。 黑衣满眼无奈,搂着怀中的女子,不知该从何说起。 花枝脊背轻颤,似是隐忍无言,黑衣轻轻抬手,想要触碰她比之从前消瘦不少的面容。 然而下一刻,银光化作一道细线,在他眼前绽开。 他身子微颤,闷哼一声,苦笑着蹙眉,仍是轻轻抚上了花枝的面容。 花枝面容苍白如雪,眼中噙着泪水,唇角却紧紧抿着,她任由黑衣的手落在颊边,感受着他掌心微暖的温度,声音微颤道:“你不该认我。” “我就知道……”黑衣无奈的摇了摇头,身子微晃,低头看向胸口,“见面就动刀子,果然还是原来的枝枝。” 一柄匕首正插在他的胸口,鲜血顺着衣襟不住落下,黑衣却好似未曾发觉,只盯着握匕首的那只手,轻声道:“还好你捅的是原来那个位置,不然……”他抹去唇畔落下的血迹,自嘲的笑了笑:“不然我就被捅成筛子了。” 花枝听着这话,却是丝毫也笑不出来,她一把抽出匕首,血光顿时溅出,落在她面颊之上。 黑衣因着这番动作微退半步,指尖擦着花枝的脸颊滑落,躬身又呛出一大口鲜血。 花枝将匕首紧握手中,敛着眉头往黑衣靠近。 “既然你没死,我只能再杀你一次。” 黑衣半跪于地,长剑还握在手中,他没有抬头看花枝,却知道花枝此时最细微的动作和神情。他轻笑一声,不顾身上伤口,开口道:“你不后悔吗?” 花枝脚步微顿,似乎想要听完黑衣这句话。 黑衣用剑撑着身子站起来,接着又道:“十年前你以为我死了,这十年来,你就没有那么一次,后悔杀我……盼我还活着么?” “没有。”花枝声音冰寒,不带丝毫情绪,她挥手甩掉匕首上滴下的血水,继续往黑衣走去。 黑衣轻笑了一声,身子摇晃,却是再度横剑而立:“那可惜,我现在也不像当年那样好杀了。” 花枝沉眸看他染血的身影,“你以为你拦在这里,他们就能够平安无事么?” 黑衣执剑的手用力了些,指尖有些泛白,花枝接着道:“你真以为这么多年岛主什么都没做么?百里先生与岛主早就知道你们的目的了,十洲的高手,此时都在那密道当中等着,你以为他们进去之后,真的还能活着出来么?” “你以为拦住我就够了,事实上我的目的,不过是要拦住你而已。”花枝身影倏动,已来到黑衣面前,她匕首抵在黑衣颈间,冷冷道,“只要你不在,凭那两人,根本不可能取走东西。” 黑衣执剑的手不见有丝毫颤抖,他低垂着眼眸,依旧拦在花枝身前。 “你真的这样以为么?”黑衣轻叹一声,他一身衣服被血染湿,在黑色的布料上却看不出太多痕迹,他抬起眼来,神色复杂的向着花枝道:“你果然不够了解小慕那家伙。” 花枝神色微变,沉默片刻却又道:“我只是更相信岛主。” 她扬起匕首,角落的火光再次颤抖起来,屋中光线明灭,两道身影再次交手在一起。 。 密道深处,云衿正背着慕疏凉匆匆往前而去。 为了方便赶路,云衿到底还是决定背着慕疏凉赶路,慕疏凉虽有些介怀,但因为事关紧要,也没有他摇头的机会。好在云衿虽然个子娇小,力气却不小,背着慕疏凉行了一路也未曾疲累,只是不断往前而去。 狭长的密道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云衿沉默的带着慕疏凉往前,只觉得身侧的石墙永远都是同样的模样,眼前的情形也永远是同一般景致,她不知道究竟要往前多久,只得不管不顾的继续走下去。 背上的慕疏凉已经许久未曾出声,云衿有些担心,终于忍不住开口唤道:“师兄。” 云衿喘息着往前,却只能够听见属于自己的声音,她只觉得心跳如同擂鼓,不断的敲打着自己的意识,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何去何从。她沉默片刻,再次出声道:“师兄!” 依旧没有回应,云衿不敢停步,只得一面往前,一面不住唤着“师兄”二字。 灯火晃眼,不住自身侧掠过,云衿不知道自己唤了多少声,也不知道行了多少路,直到在急促的风声与脚步声中,终于传来一个低弱却清晰的声音。 “师妹。” 云衿猛然停步,怔怔站在原地,只觉得三魂七魄不知何时都四散而去,一直到此时听见这声音,才终于瞬间回转。 她眨了眨眼,半晌未开口,只是沉默的再次往前而去。 背上的人似乎是笑了笑,气息落在云衿颈后,有些酥麻的感觉。云衿脚步未停,却与方才心境大不相同。 “师妹。”慕疏凉的声音自耳畔传来,他语声带着笑意,似乎两人不是在密道当中奔逃,而是在明灯之下低声聊着或久远以前,或久远以后的事情,“我想起来,当初慕家后院有一处密室,与这里也有些相似,有一条很长很窄的路,那时候我年纪小,总觉得怎么走也走不完。” 云衿默然往前,片刻后才应声道:“那是什么地方?” “慕家人闭关练功的地方,我也在里面闭关过。” 云衿听着慕疏凉这话,想要说些什么,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慕疏凉伏在云衿肩头,轻声道:“说起来我在那里面留了些东西,将来你若是有空,帮我去把它取出来吧。” 云衿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她没有立即回应,片刻后才摇头道:“等我们成功拿到东西了,我陪你去。” 慕疏凉笑了笑,应道:“好啊。” 四下越来越静,云衿的脚步声在长长的通道中回荡,她双眸定定看着前方,忽而又想起一事道:“师兄。” “嗯?”慕疏凉低低应道。 云衿正要开口,忽而墙角处晃出一道身影,云衿语声一顿,当即沉下脸来,本能的便举剑去挡,蕴华剑还在鞘中,似是撞上了什么坚硬无比的东西,只听得一道巨响之后,身前一阵大力袭来,云衿难以招架,带着身后的慕疏凉旋身疾退数步! 密道中方才那处的灯火骤熄,一道魁梧身影自暗处走了出来,手中武器直指云衿二人。 云衿被那大力震得手臂发麻,很快缓住身形,看向那人。 那人手中的武器是一把刀,一把极宽极沉的雪亮长刀。 不过一眼,云衿便看出了此人来历,应是与仲峰桓罗一样,来自元洲。 当初元洲人在空蝉派出现,云衿也曾经查过元洲的事情,然而她却从未见过与此人有关的事情。 因为方才那一照面的过招,云衿只觉得体内气息震荡不已,喉中竟有血气上涌。 对手的修为实在是太过强大,云衿不知道此人修为究竟有多强,却知道自己绝不能硬接此人攻势,否则便是蚍蜉撼树,毫无作用,她能够做的只有以巧取胜。 可惜离开了祖洲,没有那金池中能够燃尽一切的金色毒水,否则她倒是能够与之一战。 如今他们在这密道当中,想要对抗此人,却是麻烦至极。 云衿蹙眉思索之间,那人长刀划出晦暗弧线,已是再度砸来,四周墙面似乎也感受到这可怖一击,随之微微颤动崩裂,渗出细小石屑。 见得这番攻势,云衿小心将慕疏凉护在身后,毫不迟疑举剑出手,这一剑,却非是斩在那人身上,而是落在了自己的臂上。 蕴华剑锋利无比,瞬间划破血肉,云衿袖风扫过,血珠随之往那人面门而去,那人似是早已经知晓云衿的出手,眼见血珠袭来,当即放弃攻势,以长刀格开血珠,便要再进,然而这时候,慕疏凉已经抓紧时机在云衿耳畔道:“往里跑。” 云衿毫不怀疑慕疏凉的决定,便在那人动作迟滞的瞬间,带着慕疏凉往这通道更里处而去。后方那人速度极快,长刀不住出手,将墙面与地面砸得破败不堪,云衿气息微喘,出手动作却是毫不迟疑,脚步不停往前方越来越明亮的那处而去,身后却是以心神控制着不住离体的鲜血,将那执刀之人团团围住,阻住他的动作。 然而那人修为太强,云衿面色煞白,双眸明亮如星,使进全力,却也只能阻住那人片刻。 两者之间,距离越来越近。 刀气翻涌,已是快要触到前方的云衿与慕疏凉。 若是再这般下去,身后的慕疏凉被刀气所重装,身体定然承受不住,她就算是用尽全力,却也无法护住慕疏凉。 如此,还不如转身一战,护住慕疏凉性命。 念及此间,云衿轻轻咬牙,就在那越来越近的刀锋快要袭向慕疏凉之际,倏然转身,举剑迎上对方攻势! 长刀呼啸,寒芒如席卷天地的风雪,将云衿整个笼罩其间。云衿先前耗力太多,又仓促迎接此招,不过是一个照面,手中蕴华剑便猛然脱手,钉入身侧墙中。 然而那长刀来势不减,依旧往云衿袭来,竟是要没入她胸口。 云衿迎着这狂然一刀,避无可避,竟是抬头往那人看去,双眸湛亮若星辰,只将慕疏凉牢牢护于身后! 第四九章 狂刀如啸,卷动四周,整个地道似乎都随着这一刀震颤起来。 云衿双目睁着,毫无惧意迎向那如同要劈碎整个天地的一刀。 刀落,风停。 灯火闪烁,闪烁之后再次绽放出更加炽烈的光焰。 云衿眼睫微颤,火光将刀影投射在她脸上。 刀影摇晃。 那一刀并未落在云衿身上。 云衿非是不惧生死之人,只是方才那一刻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所以未曾多想。也一直到现在,看着这近在咫尺的刀锋,她才听见自己心跳声在这安静的密道中如此清晰。 然后她视线缓缓下移,看见了眼前那人胸口的银色剑光。 锋阙。 锋阙整个没入那人胸口,那人身形僵在原地,似是不可置信的盯着自己胸口的剑锋,唇角渗出一抹亮色鲜血。 出剑的人自然是慕疏凉,被云衿背在身后,看来已经奄奄一息的慕疏凉。 没有人预料到他会突然拔剑,所以他这一剑没有任何阻拦,也没有任何声息,就像是被他随意的抽出,然后毫无防备的刺入了那人胸口。 那是毫无征兆的一剑,也是避无可避的一剑,不管是时机还是角度或是出手,都在最恰当的时候,防不胜防。 “这一剑……”被刺中一剑的执刀人身形微晃,缓缓抬目,往慕疏凉看去。 似乎一直到这时候,他才终于正眼看向了慕疏凉,他浓眉紧蹙在一起,盯着慕疏凉的双眼,森然道:“你才是鬼门黑衣。” 听见此言,云衿神情微变,却未曾开口,只戒备的往后退了半步。 她不明白为何此人会突然说出这种话来,也不明白为何明明已经被折断的锋阙剑会再次出现在慕疏凉手中,但她从来未曾怀疑过慕疏凉,她需要做的事情,只是相信他,并且护他拿到他要的东西。 那人往前一步,一把握住锋阙剑,慕疏凉无力拔剑,剑身被他拽在手中,竟随着那力道纷纷破碎,再次化为了银色光沫。 锋阙剑碎,慕疏凉唇畔鲜血再溢,沉闷的咳嗽两声才道:“你该说……我也是黑衣。” 这话有几分蹊跷,然而旁人却没有来得及再想,因为说完这话之后,慕疏凉便在云衿耳畔道:“跑。” 云衿反应极快,不待那人再出声说话,人便已经掉转身去,趁着那人不解发怔的瞬间,身形如风,回头往密道更深处而去。 那人的确未曾料到云衿会是这般动作,怔了一瞬才再次往两人追去,只是这一怔,再加上他身上有伤,动作便不由得慢了下来。 听着身后渐渐沉重的脚步声,云衿一面往前冲去,一面担忧道:“师兄。” “嗯。”这次慕疏凉很快便回应了云衿的话,他似乎猜到了云衿的疑惑,低声道:“其实鬼门黑衣只是面具下面的一种身份而已。” “一开始以黑衣身份潜入鬼门的人是我,后来风遥楚来了,我便将此事交给了他,这些年来……也是多亏有他在鬼门当中调查。” 云衿这才明白过来,为何方才那人会说出那般话来。 方才慕疏凉所使出的那一剑无声无息,的确是只有如同黑衣那般的杀手才会使出的招数,那人怎么也想不到慕疏凉会使出这招,自然也无法防住他这一剑。 这或许已经是慕疏凉最大的秘密,若非被逼至这一步,他也不可能会使出来。但如今慕疏凉气力不济,未能杀死那人,下次还要再使出这招,怕是已经无用了。 云衿不知道这一路究竟有多长,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够甩掉后面那人,她背着慕疏凉,体力流失越来越多,脚步越来越慢,额间的汗也顺着脸颊淌下,她双眸越来越亮,却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意思。 前方的光芒越来越亮,出口似乎就在眼前,感觉到后方紧追不舍的执刀人刀锋一掀再次靠近,云衿足尖猛然一顿,随之身形化出剑意,用最快的速度冲向了那明亮出口。 而就在她冲出的瞬间,刀锋亦至,那名执刀人紧随在后,朝云衿二人掠来。 便在同时,两道衣袂呼啸声从旁蹿出,一左一右夹攻执刀人! 执刀人一心全在云衿身上,未曾料到此地竟有旁人袭击,他匆忙侧身想要避开这两道杀招,然而他一道去势太快太狠,本就未曾留手,此时身在空中,想要再换招,却已是太迟。 潜伏在此的二人等的便是这一招,此时全力攻击,只听得嗤然两声,一刀一剑同时自左右同时贯穿那执刀人身体,两道血光在原地喷涌而出,将那左右二人衣衫染出一道殷红。 执刀人面色铁青,双目圆瞪,看着左侧那人,喉中发出一阵毫无意义的声响,终究还是开不了口,庞大身躯无力的往一侧倒去。 左右二人抽出武器,看着地面倒下的执刀人,面无表情。 待见得那地上的执刀人断气之后,他们才回身往云衿与慕疏凉看来。 “公子。”右侧那人目光微动,紧紧盯着慕疏凉,神情似喜似悲,正是不久之前与云衿在流洲岛上走散的慕家护卫方妄。 左侧那人见得方妄神情,亦是轻笑一声,转而对慕疏凉微微颔首。 这个人,云衿也是认得的,正是当初慕疏凉安插在十洲的内应桓罗。 那日慕疏凉醒来之后云衿便对他提过方妄之事,当时慕疏凉便道不需要担心方妄。后来这么多天,慕疏凉也没有再提到方妄,更未曾提及桓罗,却没有想到,或许他早就以自己的方式联络了这二人,这才让他们守在此处,于关键时刻出手救人。 片刻的沉默之后,慕疏凉朝方妄轻轻点头,随之对一旁桓罗道:“多谢。” “无事,反正经过此事,我也不必在这十洲待下去了。前面不远就是太玄殿,你们自己小心。”桓罗看了慕疏凉一眼,转而再度提刀,朝着先前云衿二人过来的深邃密道望去:“我只能帮你们到这了,十洲恐怕还有追兵,我在此看守,你们快去吧。” 慕疏凉再次道谢,云衿背着慕疏凉,看不见背后人的神情,只是与方妄交互一眼,明白了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然而在继续往里行去之前,慕疏凉先开了口:“师妹,放我下来。” 云衿一怔,正要拒绝,才见方妄走了过来,她随之明白下来,却没料到到了这种关头,慕疏凉竟还记挂着此事。 她很快将慕疏凉放下,方妄自她手中接过慕疏凉背上,慕疏凉这才最后朝桓罗看去一眼。 桓罗此时正将先前那执刀人落下的刀捡起,放在手中端详,似是感觉到慕疏凉的目光,他这才回过头来。 慕疏凉盯着对方,认真道:“桓罗前辈,保重。” 云衿听到这里才知道,原来看来年纪不大的桓罗,竟是慕疏凉的前辈。 桓罗听到这里,唇畔的笑意中总算多了些无奈,他摆手道:“你倒是越来越啰嗦了,我死不了的,你们走吧。” 云衿众人终于转身,接着往里行去,只剩下桓罗一手提刀,倚在墙边,在昏暗的洞穴门口等待。 。 三人离开密道之后,再往前便是一处极长极窄的台阶,云衿仰头看去,台阶四周镶嵌着明亮的珠子,这长阶沐在明珠光芒之下,犹如白昼。 步步往上而去,三人皆是沉默,之听得见越见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石壁传来的回音。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他们会面对什么,这密道当中既然会出现十洲的人,便说明梁雍应当早已经料到了他们会来,那么接下来他们要面对的敌人,恐怕比方才的执刀人实力还要更强。不知前路,没有退路,三人行于此间,只能继续往前。 一直到快要靠近出口,云衿突然顿足,垂眸道:“师兄。” 她这一声显得十分突兀,所以方妄很快停下了脚步。 慕疏凉朝云衿看来。 云衿握紧了蕴华剑,认真道:“空蝉派大家还等着师兄回去。” 慕疏凉神情微变,眉眼微舒,轻轻应道:“嗯。” “师兄还说过,要带我去看星霜湖。” “原来你还记得。” “我记得,所以师兄你也要记得。” 说完这话,云衿神情更肃,朝着慕疏凉看去。 慕疏凉将笑意敛去,眉头轻锁,半晌未曾回应。 云衿蹙眉等着,等慕疏凉再开口。 沉默得久了,慕疏凉终于轻轻叹道:“好。” 三人以至台阶尽处,方妄回头往云衿看去一眼,抬手,推开了面前沉重石门,自一片光明中走出。 。 阁楼之中,花枝与黑衣战至此时,依旧胜负难分。 黑衣脸上的易容早已经被撕去,失血过多带来的苍白面色让他看起来有几分虚弱,然而这却未曾让他动作有丝毫迟滞。 两人又是刀剑相撞,花枝腕间虚晃一记,便见匕首随黑衣手中黑剑翻转一圈,随之越过剑锋,刺向黑衣胸口。 眼见便又是匕首入肉,血光四溅,黑衣身形却诡奇的一转,遁向后方墙角处。 花枝纵身欲追,房中灯火却被黑衣所灭,一时之间,楼内漆黑一片,听不见丝毫声息,唯有花枝一人站在中央,沉眸冷然以对。 “我现在可是个杀手。”黑暗中突然传来黑衣声音,那声音飘忽不定,花枝凝神判断,却不知从何而来。 她静默片刻,依旧保持着防备的姿态,手执匕首,漠然道:“那又如何?” “在这黑暗里是我占优势,你若再往前一步,我便能杀了你。” 花枝无言半晌,却忽而冷笑道:“杀吧,既然如此,你来杀我。” 黑暗中的人突然沉默了下来。 花枝接着道:“为何不动手?” 依旧是沉默,花枝皱眉正欲开口,黑衣的声音却又自四方传来道:“我说你往前一步我就能杀你,你没动,我怎么杀你?” 花枝语声一滞,淡淡道:“纵然是这样,你也不一定杀得了我。” “你试试。”黑暗中那人轻声道。 花枝凝眉:“幼稚。” 说完这话,她随即踏前一步。 似是无边无尽的黑暗当中,她一步踏出,一道温热气息扑面而来,她还未及多想,便觉气息微乱,双唇触到了熟悉的柔软唇瓣。 花枝眸光微颤,双手当即抬起拽住身前人的手臂,她眼底掠过片刻挣扎,终于用力在那人唇上重重咬下,然后抽出匕首。 灵力再催,匕首上泛起凛冽赤芒,照亮二人面容。 一闪即逝的光芒中,花枝眼中含泪,紧咬下唇,黑衣满面无奈,苍白如暗夜中一抹幽魂,再无声息。 匕首依旧未曾落下。 因为就在出招一瞬,阁楼大门被人轰然冲开,一个穿着一身书生布袍的年轻男子匆忙闯了进来,抬手扇去四周烟尘,看向紧贴在一起,正在亲吻中的二人,满目惊疑,倒吸一口气道:“这这这就是他们说的接……接吻?” 花枝面无表情看着来人,一把推开黑衣。 黑衣捂着被咬伤的唇瓣,苦笑着退开一步,有些困难的咳嗽起来。 闯进来那人看也没看黑衣,只径直朝花枝走去,有些期待又有些认真的指着自己的嘴道:“那个……我可以试试吗?” 花枝瞥他一眼:“……” 黑衣气急:“你敢亲她试试!!!” 50.五十章 太玄殿在瀛洲城中央,乃是当初老岛主在时闭关练功的所在。 后来老岛主过世,此地便废弃下来,被新岛主梁雍派人在外看守,设有无数机关,禁止任何人再进入。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就在瀛洲城南边有一处小楼下方,有一条密道,沿着密道一路走去,便能不需要够穿越那些阵法和机关,平安进入废弃已久的太玄殿。 老岛主所留下的东西,就在那太玄殿内殿的暗格之中。当初老岛主将此事告知慕疏凉,便是相信慕疏凉能够在十洲内乱发生之际,第一时间便拿到这东西,并用它对付梁雍。然而就连慕疏凉也没有想到,在这期间他会被人所伤,陷入沉睡,而这一睡便是十一年。 如今十洲内乱早已结束,梁雍成为十洲新主人,而在这十一年之中,他经过一番搜寻,也早已经发觉了老岛主所留下来的东西。 这一个局,或许是慕疏凉为对付梁雍而设的局,又或者,本就是梁雍要引众人前来,引叛贼现身的死局。 云衿三人进入太玄殿内殿的时候,此地已有人在等待他们。 废弃多年的太玄殿,或许有着阵法的保护关系,依旧是原来的模样。 大殿宽广,灯照四壁,墙上古老的图腾在灯下无比清晰。 而就在那正殿后方,石壁中央,横亘在墙上的长幅壁画至此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图腾。 与那日云衿在召唤赤鸟的灵石上见到的一般的图腾。 但与灵石上不同的是,这图腾是有颜色的,金黄的图腾仿佛将殿内所有的金光纳入自身,散发出更加耀眼的光辉,而就在那炫目金黄中央,又有一处水滴状的蓝色纹路,敛尽光华,似繁华沉寂之后的幽幽雨雾。 云衿眉峰紧蹙,在看清那图纹之后,终于忍不住变了脸色。 慕疏凉正盯着云衿神色,将她的变化看得清清楚楚。 而就在此时,两道脚步声自大殿更深处传来,暗角与纱幔之中,两个身影缓步行出。 其中一人,云衿是见过的,便是当初在十洲与空蝉派一战之中,带领凤麟洲与生洲众人攻入空蝉派大殿的凤麟洲岛主武擅,此人曾经与梅染衣交手过一次,云衿虽不知他究竟是何种境界,但却十分清楚,纵然是梅染衣,在他的手中也过不得一招。 虽然当初梅染衣有伤在身,气力难以为继,但此人的实力亦是强到了让人难以想象的境界。 而站在武擅身旁的那人,却叫人有些意外。 那是一名看来不过□□岁的男孩,手中拄着一根长木拐,身上裹着一件过于宽大的白袍,就像是套了个布袋在身上,看起来十分古怪,甚至有些可笑。但看见那孩童的脸,便再无人会觉得可笑,因为那孩童的神情十分平静,平静得像是一名已有数百数千岁月的老僧,他带着历经沧桑的神色往云衿三人望来,待得与他对视,云衿才又是心头威震。 因为那孩童的眼瞳极为细小,不经意看去,就如同只有眼白一般,叫人望而生寒。 殿内灯火通明,无数灯盏排列于两侧,火光辉煌耀目,将整个太玄殿置于一片光明之中。 然而这两人横在前方,便如同光明被分作两段,云衿等人被他们所拦,便被断绝了前路。 “岛主所料不错,你们果然会来。”武擅眉角微挑,淡淡看往慕疏凉。 慕疏凉轻咳一笑:“我所料也不错,你们岛主果然没来。” “只你们三人,还不需岛主亲自出手。”武擅负手道。 云衿双手紧握蕴华剑,竭力保持着神色平静,然而大殿内无形的威压依旧不断往她而来,就像是无数利刃穿刺身体,叫她动弹不得。 她从未正面面对过这样强大的对手,当初空蝉派中,她虽亦见过武擅,但那时候还有梅染衣挡在身前,所有的一切都叫梅染衣生生受下,她倒并未迎其锋芒,况且那时候的武擅,并未打算真正出手。 如今却是不同,此番强大的对手站在身前,而他们必须要过去,他们必须要进入殿内,拿到那慕疏凉这几日耗尽心力,豁去性命也要得到的东西。 云衿已经看清了大殿内侧的模样。 就在武擅与那名孩童的身后,那道神秘熟悉的图腾下方,有一座石台,石台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被一道淡色光柱笼罩其中,而就在那石台顶端之上,漂浮着一颗碧蓝色泛着柔和神光的珠子。 云衿从来没有到过此处,也不知道那珠子究竟是什么,但她心中却有一种强烈的意志,让她十分确定,他们所要找的,就是那颗珠子。 那珠子让云衿心中生出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 她情不自禁往那处走去。 然而不过踏出一步,前方站在武擅身旁的男孩便突然抬手,将手中木杖往地面拄下。 地面浑然一颤,整个太玄殿似乎也在这一杖之威下颤栗起来,庄严回声响彻大殿,一层金色神光自那孩童身上隐隐透出,他踏前一步,直视云衿三人,浑身气息不怒自威,竟似天神下凡,难撼其威。 云衿不禁停下脚步,有几分迷茫般与那人对视。 一瞬的沉默庄严之中,身旁忽而传来声音道:“方妄。” 云衿不觉自方才那片刻的震撼中回过神来,转而往出声的慕疏凉看去。 方妄似乎明白了慕疏凉话中的意思,神情微变之后,仍是将背上背着的慕疏凉放下。 慕疏凉此时似乎已经恢复了些许,他并未看向那头站着的二人,只在方妄的扶持之下来到云衿身前,轻笑着揉了揉云衿前额:“师妹,蕴华剑再借我一次。” 云衿捂着被揉乱的发,神情依旧带着迷茫,却是毫不迟疑的将蕴华剑递到了慕疏凉身前。 慕疏凉接过剑,低头看了片刻,指尖在剑鞘上轻轻摩挲,轻咳一声才道:“师妹你过去,去拿那颗珠子。”他说话间,神情未变,只抬手指向殿内,那处还拦着武擅与那名孩童二人,慕疏凉却好似看不见他们二人存在一般,接着道:“那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 云衿顺着慕疏凉所指的方向看去,那二人横在其中,阻断她了她的视线。 两人都是强过云衿十倍百倍的高手,气息强大如惊涛骇浪,似乎只要一眼,便能够置人于死地。云衿在二人面前便如同毫无反抗之力的蝼蚁,但这只蝼蚁,如今却抬步毫无畏惧的往那二人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慕疏凉让她过去,她便过去,不需要任何迟疑。 慕疏凉就在云衿身后,看着女子瘦弱的身影与挺直的脊背,神情平静且欣慰,他柔声道:“师妹尽管去,有师兄在。” 云衿回头看了慕疏凉一眼,似乎要将对方含笑的眼眸永远记在心底,然后她轻轻颔首,神情微肃,再次往前而去。 一步,前方威压再临,云衿面色微白,只觉如行在刀尖之上,浑身剧痛,手足竟不可抑制的有些颤抖起来。 面前的人似乎早已经超脱了“人”的境界,早已经踏足在另一种高度之中。 然而她没有停步,因为慕疏凉就在她的身后。 他说,有师兄在。 有他在,龙潭虎穴亦可闯,刀山火海亦不可惧。 云衿眸色渐沉,心中再定,唇畔渗出一抹鲜血,却是毫不退缩,迎着对面两人满身神光,踏出了第二步。 就在云衿第二步踏出的同时,武擅衣袍轻动,同时亦踏出一步。 狂浪般的灵气瞬间涌来,云衿被这道气息冲撞得身形微晃,终是禁不住后退数步,再次喷出一口鲜血。 武擅眉峰轻拧,冷哼一声,便要再往云衿而去。 一道身影却如鬼魅般出现在他面前。 方妄微微垂目,双手紧紧握在剑柄上,如一颗岿然之石,悍然拦在武擅身前。 “三招。”武擅话音中落满不屑,“你最多不过拦我三招。” 方妄没有答话,却沉默的竖起长剑。 方妄言罢振袖出手,方妄身形忽动,却是以长剑驾住对方攻击,一瞬之间血光漫布,方妄身上衣衫尽裂,无数血口在肉身上横陈开来,却是半步未退,竟当真试图以肉身抵挡武擅极招! 云衿看着那处交手的二人,抬手轻轻拭去唇畔鲜血。她方才被那一击所伤,却没有丝毫气馁,神情一定之后,眸光更亮,再次往大殿后方走去。 武擅被方妄拖住,如今拦在云衿身前的,便只剩下那名手执木杖的诡异孩童。 云衿与之不过几步距离,她毫无退意,步步上前,那孩童神情肃穆,双手合十,木杖横在身前,周身神压尽敛,便在云衿微觉诧异之际,再度如惊涛骇浪般释出,顿时之间,如千万把利剑同时挣脱束缚,朝云衿周身袭来! 云衿不闪不避,甚至不退一步,只咬唇继续往前。 银光漫天,一道清朗剑气突然自云衿身侧亮起,空中似有碎裂之声,随之便见银芒飘散,锋阙再度碎散在风中,同时消逝的,还有那些四面八方而来的无形之剑。 光芒落下,慕疏凉不知何时已至云衿身侧,蕴华剑早已出鞘,悬在一旁,发出清脆的颤鸣声,剑锋直指那名孩童。 那孩童眉峰微动,了然道:“心剑。” “是。”慕疏凉轻轻应了那人的话,以眼神示意云衿继续前行。 云衿毫不迟疑,再度往前而去,那孩童看着二人的动作,神情无喜无悲,只淡淡道:“你有多少把心剑呢。” 慕疏凉双眸紧紧凝在那人身上,认真道:“足够护住师妹。” 孩童身上光芒大盛,声音平静道:“试试。” 随之,殿内狂风再起,数道金光同时以各种角度袭向云衿。 云衿心知不能再拖,她浑身紧绷,抬眸间,倏然朝光芒深处那内殿中央的宝珠奔去! 孩童将木杖举起,浑身衣袍飞扬,长发散落,神情凝重,操纵那足够毁灭一切的金光,直向云衿面门。 也在同时,慕疏凉再度拔剑,紫色剑芒斜飞而过,犹如天雷降世,顿破金光。无数细碎紫芒散落而下,云衿便在这金光与紫芒中央穿过,朝着那处宝珠所在而去。 孩童木杖再挥,殿内灯火闪烁,极招再至。 慕疏凉伴于云衿身侧,一剑再出。 这一次赤芒如火,犹如漫山彤霞映照于世,殿内灯火随之再扬,灼浪翻涌,金芒顿破! 红色的剑光碎片如星火般点亮身侧,云衿面色越来越苍白,眼神却越来越坚定,穿过金光奔向那宝珠所在之处。 一时之间,殿内风云涌动,更加庞大神圣的气息充斥四周,孩童此时面色早已凝住,他手中长杖不住挥出,每一次挥动,便是一次天崩地裂般攻势。 然而云衿始终往前,始终未曾退过半步,慕疏凉始终伴于云衿身侧,鞘中心剑不住出鞘,每出一剑,便破一招,殿内威势浩荡神光不灭,然而却无一道神光,能近云衿之身! 眼见云衿已至身前,再有不到十步,便是那宝珠所在之处。孩童眉峰骤扬,目中含怒,身后竟赫然现出一道恢弘神影,神光弥漫,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云衿慕疏凉二人! 慕疏凉见此情形,剑光再起,蓝色剑芒乍然如蝶翅翩然,搅乱一池风云,眼前神光倏然大乱,然而蝶翅亦不堪摧折,纷纷零落,慕疏凉生生受这神光一记,身形直退数步,面色惨白若纸,衣襟几处破裂,已然浑身浴血。 “师兄!”云衿心头一震,第一次停下脚步,定定看向那人。 慕疏凉未曾回头,却似乎能够猜想出云衿神情,他轻咳一声,撑剑起身,坚定道:“师妹,继续。” 51.五一章 云衿听得这话,神情渐趋于平静,终于咬唇道:“是。” 她话音落下,再度往前,破开那道金色光墙,与那名孩童擦肩而过。 孩童神情再变,眉峰微扬,木杖横扫而出,这一次竟是往云衿当头落下。 然而有人动作却比他更快。 就在那一杖落下之际,慕疏凉已经拦在了云衿身侧。 那孩童眉神情一肃,便在两道攻击相交的同时,看清了慕疏凉手中的剑。 方才那孩童所用乃是神力,如今这一杖,却是纯然无匹的金刚之力,若慕疏凉再以心剑来迎,必是心剑折断,粉身碎骨,但此时慕疏凉手中之剑,却并非心剑,而是蕴华剑。 那孩童眸光低沉,手中力道更催,风云再涌,四周灯烛皆随他神力而动,燃烧出炽烈光焰。 铿然重响,回荡四方,云衿闭目冲过一切虚妄神光,与那宝珠不过几步之遥。 身后,慕疏凉与那孩童身影相峙一处,只听得一道清脆声响蓦然响起,蕴华剑剑身之上,无数细小纹路散步而出,随后竟自中间断裂开来! 剑身断裂,木杖力道却是不减,那一杖继续往下劈来,直直在慕疏凉肩头落下,慕疏凉受这一杖,浑身一震,双足陷地,下方地面自他立身之处如蛛网般碎裂开来,石屑随之四下飞溅,慕疏凉立于石坑之中,衣襟上再次洒落大片鲜血,他执断剑在手,仰头直视那名孩童。 那孩童与慕疏凉视线交错,不禁眉头微蹙,不含任何情绪的道:“垂死之人。” 他似已认定慕疏凉如今毫无威胁,于是不再理会此人,折身往云衿而去。 然而就在他转身之际,原本在他看来已经无力再出手的慕疏凉,却突然拔身扬起手中断剑,挟风雷之势往那人撞去。 这一剑力道极强,但却没有丝毫技巧可言,只将身上所有空门袒露,是决然决意,毫无保留的一剑。 就像是在送死。 但这如送死般的一剑,带着狠厉意味袭向那孩童,最后却还是在无比的威仪神光中失了准头,轻飘飘的擦过那孩童脸颊,在光洁皮肤上拉出一道细长血痕。 鲜血随之沿着颊边滑落,落在洁白的衣衫之上。 那孩童垂眸看着那一滴灿然若梅花的鲜血,随之震怒,他眉峰竖起,双掌再次合十,一道狂然神浪自体内释出,顿时往周围荡去,一时之间整座大殿嗡鸣不止,无数灯烛摇摇晃晃,灯影被无限拉长,犹如鬼神降世。 慕疏凉距离那人最近,受这一击,人早已后退数步,撞上大殿石柱,随即倚着石柱颓然滑下,在石柱身上染了半面斑驳血色。 而另一方,方妄亦是大退数步,摇摇欲坠拦于武擅身前,他上身衣衫早已碎裂,皮肉之上也满是伤痕,然而就在这般伤势之下,他亦不曾倒下。 武擅双眸微眯,不禁冷笑。 那孩童目光复杂的看慕疏凉一眼,正要再动,殿内却突然涌起一股冰寒气息,瞬时之间,整座大殿如遇寒冬,一道寒气自地底深处冲出,顿时往四面八方蔓延而去,殿内一切随之结出一层寒霜。 柔和的光芒瞬时覆盖一切,包括那孩童身上无比耀目的纯然神光。 这一切的源头,便是大殿后方,那颗原本不甚起眼的珠子。 那孩童目中突然闪过一缕惊异,随之骤然回头,往那珠子看去。 武擅扬起一掌,却未曾劈下,亦立即回身望去。 方妄面露疑色,跟着两人的动作看往大殿后方。 慕疏凉捂着胸口,不住咳嗽,然而唇角却是微微上翘,大概是这殿内唯一保持着镇定的人。 就在不远处的大殿后方,那座石台之畔,云衿高高抬起右手,掌中,赫然便是那颗泛着浅淡光晕的珠子! 所有人都在看她,而她的目光,正紧紧地凝在那颗珠子之上。 宝珠光芒大盛,却并非方才那金光一般威压降临不可直视,这珠子身上泛着淡淡的银色光晕,如同长空落月温和轻柔,但却又笼罩一切。云衿置于一片银光中央,浑身染血,面色苍白,然而一双眸子却黑而明亮,迎着面前银光湛然生辉。 这一刻,没有人能够开口,凛冬忽至,没有人知道他们将迎来什么。 直到—— 风声乍起,光芒忽闪,随即一道悍然超脱因果的力量加之于身,将云衿蓦然震离那处石台! 云衿身形如脱线纸鸢,自光芒中心飞射而出,随之撞向后方石壁,发出轰然重响。 石墙受这一震,当即簌簌而颤,落下纷纷碎屑。 云衿身影隐于一片飞扬尘埃当中,无法窥见其模样。 而见得此情此景,先前那名孩童神情才终于再次恢复无喜无悲的寂然,手执木杖,往灰尘尽处而去。 武擅冷冷朝方妄瞥去,一掌将人震开,毫无波澜道:“无人能带走雾珠,岛主也不能。” 武擅的话,让殿内的人瞬时明白了过来。 十洲岛主梁雍早知此物就在太玄殿内,但他却只是将此地封锁,而非带走此物,便是因为他不能带走他。 就如同武擅所说,不知是何原因,梁雍无法带走此物,其他人也不能。 静默之间,那孩童拄着木杖,已来到云衿身前。 云衿浑身狼狈不堪,肩头发中还留着方才的石屑,她半靠在石墙边上,感觉到那孩童到来,她便也慢吞吞抬起头来,目光不闪不避不畏不惧与那孩童对视在一起。 孩童眉头微皱,就像是看到了十分不悦的画面。 然后他抬手轻轻拭去颊边血迹,想起了方才的慕疏凉,出剑之前,他也是那般看着他,一眼的沉默与反抗,一样的毫无畏惧。 那孩童面色忽变,似有疑惑,又似顿然得到解答。 云衿唇畔溢出鲜血,然后她缓缓朝那孩童抬起手来。 手掌苍白,掌心横着一道伤口,鲜血淋漓,却不知是何时被划伤。 孩童不解的看着云衿,还未开口,身后突然传来武擅大惊之后略有些变调的声音:“雾珠!” 听得这一声唤,孩童立时回头。 然后他看见了一轮太阳。 一轮金光灿然无比绚烂的朝阳。 雾珠之上,不知何时已被染上了鲜血,那道鲜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着珠子内部渗落而去,转瞬之间,便融入其中,将整颗银白色的珠子染作了血一般的赤红。那赤红的鲜血在雾珠中央流动翻滚,越来越亮,越来越透彻,就像是一轮朝阳初升于海面,将所有的光芒挥洒于地。于是整个大殿都亮了起来,于是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 那光明灼然如火,气息却犹如寒冰。 铺天盖地的寒气释放而出,顿时将那孩童与武擅笼罩其间,杀意自四周弥漫开来。 孩童身体僵在原地,未有动作,武擅怔在当下,亦来不及开口。 于是云衿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她身体还在微微摇晃,声音却平静而有力:“师兄对我说过,一些事情只有我才能做。” “起初我不明白,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因为我是萧家人。” “当初在祖洲救人,我用我的血控制了金池之中的水,这才击退众人,成功将他们救出来。后来到了这殿内,师兄又让我来取这颗珠子,我才明白,或许师兄早就知道,这些事情应该由我来做。” 听着云衿这话,那孩童终于缓缓动了,他微微皱眉,肃然开口:“什么意思?” 云衿认真道:“因为这个。” 她所指的,是身后的墙面,这墙已经被她方才的一撞而毁了大半,原来好端端的图腾也随着墙皮剥落而看不真切,但仍旧能够隐约看清其中的图案轮廓。 云衿指着那黄金色泽中的一抹深蓝道:“这是萧家的图腾。之前我在你们十洲的灵石上看见过,也在城头上见过,但那上面没有颜色,我没能够分辨出来。一直到我进入这大殿之中,看清这面图案,我才明白过来,十洲与萧家必然有眸中联系,或者这联系比我所想象的还要更深一些,所以——” 她皱眉,声音骤然冷凝下来:“所以当初你们才会屠尽我萧家满门,是么?” 那孩童紧盯着云衿,没有开口。 武擅亦没有开口。 不知何时,方妄已经拖着满身的伤到了慕疏凉的身旁,小心翼翼地扶起自己主子,他观察着慕疏凉的状况,面色比之那孩童和武擅还要难看数分。 云衿默然等着他们的回应,然而就在此刻,寒冰与冷风之中,突然传来了一抹暖意。 这暖意如同三月春风,骤然自大殿之外吹拂而来,顿时,紧闭的太玄殿大门轰然洞开,阳光的颜色随风吹入内殿,将尘埃随之吹走,亦将寒冷随之吹走。 然后一道高挑修长的身影背对着阳光,出现在太玄殿大门处。 见得那道身影,先前那或肃穆或愤怒的孩童,神色在一瞬之间变得谦卑而恭谨,双手合十,朝着大门处拿到身影颔首垂眸。 而武擅亦很快来到那身影面前,低头大声道:“岛主!” 那身影不见动作,只轻轻“嗯”了一声,随之,往云衿等人看来。 只一眼,寒风骤停,光芒骤息,殿内一片寂然,再无动静。 此人分明携着三月暖风而来,却不知为何,一眼落在云衿心底,却比任何温度还要寒冷,冰寒彻骨。 52.五二章 这是云衿第一次看到此人。 但她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开口,从此人出现的第一眼开始,就知道此人就是梁雍,十洲岛主梁雍。 关于此人的一切,都与多年前萧家遍地横流的鲜血一起深深的印在了她脑的中。 十洲的存在究竟是如何开始,因为时间太过久远,已经没有人能够说出正确的答案了。十洲虽然神秘莫测,但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却总有痕迹,如今这一股势力终于浮出水面,人们才终于从无数典籍中找到这十座仙岛的存在,他们存在了或有几千年,或者更长的时间。 没有人知道具体的数字,但众人知道的是,当初最先居住在十洲中的人,共有三个。 一人是老岛主,一人是梁雍,还有一人,他的存在早已经湮灭于万古星辰之间,不知姓名。 没有人能够逃出岁月的轮回,只要立足于这世间,便是天神,也有魂飞魄散之时。在漫漫无垠的时间之中,最初的三人,到头来只剩下了梁雍一人。 梁雍或许当真是苍生中的一个异数,他始终活着,与十洲一同居于这茫茫东海之中,似乎还要存在千年万年。 而如今,这个活了千万年的人就站在云衿的面前,在太玄殿大敞的门前,气息平静宁和的朝他们走了过来。 旁人很难去形容梁雍的模样,因为他生得十分普通,似乎与大千世界任何一人无异,但他站在眼前,身上透着如三月暖春般温柔的神力,看在眼中,就与所有人皆不一样。他的样貌很难用时间去衡量,云衿紧紧盯着那人,只觉得那容貌十分模糊,只有一双眼睛深邃无比,像是千万年来从无波澜掀起的寒潭,只有静穆,只有寂然。 不知何时,他已经到了云衿前方不远处。 也不知何时,那孩童与武擅都到了他身旁,一左一右,满眼虔诚。 如果说云衿在那孩童的身上感觉到了似神的气息,那么此刻的梁雍,俨然就是一名天神,他出现在此,所有人便都静默下来,不敢再有半点动作。 但这所有人并未包括慕疏凉。 他的咳声依旧细密而缠绵,突兀的在这大殿里回响,将梁雍出现所带来的压迫感减少了些许。 武擅微不可见的拧起眉头,厌弃的朝咳声传来处看去一眼。 那孩童垂眸未动,微扬的眉角亦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梁雍前行的脚步忽顿,那种诡异的压迫便再次释放而出。 方妄手忙脚乱的扶着慕疏凉,在这情况下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小心翼翼往梁雍三人看去一眼,眉心拧成了个巨大的疙瘩。 慕疏凉浑身是血,脊背随着咳声微微颤抖,像是再难支撑身体重量,他感觉到殿内各处投射而来的诡异视线,掩唇无奈道:“把我打成……咳咳……这样,我也……咳……不想咳啊……” 方妄:“……” 这一番动静终于让云衿神情一定,她调动血脉力量,再次操纵那颗神秘的雾珠,血红的珠子在殿内照出万丈彤霞。 这般动静终于让众人再次注意到那处石台和石台旁的人,武擅与那孩童踏前一步,似是便要出手,然而,有人却比他们先踏出了这一步。 梁雍平静上前,那染红整个大殿的霞光便在旁人视线之下骤然熄灭,最终归于无形。 云衿神情微冷,唇色发白,额间已经现出细汗。 她还不知要如何使用这颗珠子,但方才的一番动作,已让她耗力极大,但这般消耗,却依然敌不过梁雍一步。当初老岛主说此物能够对付梁雍,但在如今的云衿手上,怕是根本无法发挥它原来的作用。 一步之间,胜负已定。 云衿神情不甘,心中更是不甘。 梁雍看出了她的不甘,却并不打算留下 他们几人性命,他再次往前踏出一步。 上一步他熄灭了云衿等人所有反抗的机会,这一步又会如何,众人皆不知晓。 所有人都注视等待着,却无人能够阻止。 然而他这一步还未踏落,一道身影便从不远处的密道石门中如狂风般掠出,席卷过地面残存的灰烬与石屑,最后出现在梁雍面前。 一个拳头,毫不犹豫的砸在了梁雍的胸口之上。 拳头上所蕴含的巨大力量顿时穿体而出,强大气劲掀起地面更多石板,飞沙走石缭乱此间,原本就一片狼藉的太玄殿,如今更是凄惨无比,四处都透着斑驳痕迹。 生生受了一拳的梁雍神情不变,只平静的看着面前出拳之人——那原本踏出的一步,终于收了回来。 深不可测的十洲岛主,原来不是没有人能够阻止。 挡在梁雍面前的人超出了大多数人的意料,因为此人本就是十洲之人,并且他在十洲当中地位十分特殊,没有人想到他会突然之间出现在这里,然后愤怒的给了梁雍一拳。 此人便是炎洲岛主,魏灼。 “老东西,放他们走!”魏灼个子比之梁雍稍矮,他一拳还在梁雍胸口未曾挪开,眉峰却已经不可抑制的竖起,抬目瞪向那人。 梁雍不动如山,毫无情绪的瞥他一眼,“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面对梁雍身上那般气息,魏灼未曾像那孩童与武擅一般虔诚敬仰,也没有像云衿等人被压得喘不过气,他看起来没有丝毫畏惧,只跟一块顽石般钉在那处,将云衿等人好端端拦在身后,怒目对梁雍道,“我就是知道,所以才会来拦你。” 梁雍静静看他半晌,没有再继续试图往前,只淡声道:“看来是我将你宠得太过。” “宠?老头,你不过是什么都不让我知道罢了。”魏灼又是一阵冷笑,他收回这一拳,动作却并未松懈下来,而是凝目紧紧盯着梁雍动作,似乎随时准备送出第二拳,“你知道吗,这几天我出了十洲。” 梁雍垂目看他,不知神情。 魏灼只当他在听,于是接着道:“我去了一趟中原。” 云衿就在他身后不远,听得这话,不禁想到那日慕疏凉与他所说的话,慕疏凉说想让魏灼亲自去看他想看的东西,她不禁问道:“你真的去了?” “是啊。”魏灼提到此处,回头应了云衿一声,随之却又想到了什么,面无表情声音愤怒的道:“为什么你们不早点告诉我中原的姑娘那么可怕?!所有人都往我身上扑,要不是我跑得快,皮都得被他们扒掉一层!” 云衿一时间说不出话,她实在不知魏灼这几天到底经历了什么。 倒是慕疏凉有些艰难的抬起头来,神情古怪道:“你去了青楼?” 魏灼见人就瞪,瞪完云衿之后又往慕疏凉瞪去一眼:“鬼知道那是什么,我……我只是让他们带我去女人最多的地方……” 云衿:“……” 慕疏凉捂着胸口一面咳一面笑,看起来比刚才与人打斗受伤还要辛苦难受。 “你怎么不笑死!”魏灼不客气的骂了一声,转而不再理会身后那两人,神情一肃往梁雍看去。 梁雍似乎的确认真听了魏灼的话,他眼角低垂,淡淡问道:“你还看到了什么?” “病人。”魏灼严肃下来,一字一句道,“很多病人,还有死人。” 未待梁雍开口,魏灼声音冷然,接着又道:“天下大乱,众人流离失所,有的人是被饿病的,有的人是冻病的,还有的人被山匪所伤,有人被争斗所迫,失去居所。” “而这一切,是因为你。” 魏灼目光定定落在梁雍身上,咬牙道:“十洲进攻中原,还调用多年前放去中原的那些势力,发动内乱,为什么?你说行医救世,我听你的学医多年,却为何只见你杀人不见救人?你又是到底……为了什么?” 魏灼一番话出口,四下俱静,梁雍迎着他的视线,半晌之后,方才拂袖震开对方,声音平静道:“你认为,神会杀人么?” “众神慈悲,当然不会杀人。”魏灼皱眉,毫不犹豫道,“所以你不是神,也成不了神。” “错了。”梁雍似极有耐心,他看了魏灼一眼,缓声道,“神不但会杀人,还会弑神。” 平静却冷淡的声音响彻大殿,那声音缥缈而不知其所踪,像是时间尽头传来的回响,他轻声道:“三千多年前,神魔大战,魔界数万年来最强的君主与神界四御大帝一战,四御大帝折损其二,紫微大帝更是神魂聚散,方才封印魔君,将魔将尽数焚烧于七海深渊。然而他们谁也没想到,被焚烧殆尽的魔兵却留下了一颗石头,一颗万灵魔心。沾染那颗魔心之人,皆会沾上魔气,变成嗜杀成性之人,当初在那七海深渊中的所有神兵天将,纷纷受这魔性影响,侵入人界,造成生灵涂炭。” “神界长生大帝不忍世间受苦,遂亲自下凡以万雷之劫焚神灭魔,烧尽一切恶果。所有沾染魔气的天将,皆被他的玄雷化作灰飞。”梁雍话音落下,随之朝这大殿四处望去,拂袖扫过大殿四周壁画,“魏灼,你说这算不算弑神?” 魏灼神情微变,半晌才道:“这是无可奈何。” “我也是无可奈何。”梁雍垂下手,复又道,“那些神,他们脏了,便该杀。如今中原这些人,他们脏了,便该死。” “脏?”魏灼冷笑,似是不解梁雍的意味。 梁雍道:“总有一天,他们会被人所控制,我须得在那之前控制他们,这个天下,只应该有一种声音。如今神界与魔界之门紧闭,世间无神亦无魔,这天下之事,便只能由我们自己来解决,不是么?” 魏灼皱眉,不解其意。 梁雍没有再理会他,转而往云衿等人而去。 眼见梁雍身形再动,魏灼却立即又是一拳挥出,这次,他被梁雍拽住了手腕。 梁雍不见用力,但魏灼脸色泛白,颈间却已经冒出青筋,他咬牙切齿看着梁雍,却听得对方低声叹道:“魏灼,你还没明白么?” 魏灼竭力挣扎,却没能够挣脱梁雍的束缚,他不满皱眉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想说什么,但我是大夫,我现在救不了苍生,我只知道,这三个人在我面前,要我看他们死,我做不到。” 这话掷地有声,相较于梁雍丝毫不落下风。 梁雍一直垂着的眼终于抬了起来,那双眼不再平静,眼底就像是被点燃了一团火,随之便是燎原。 魏灼看出了不对,当即再次出拳,他没有回头,口中却是毫不含糊的朝身后的云衿与慕疏凉众人道:“你们还不跑,就这么喜欢听这破故事?!” 云衿心知今日绝不是梁雍对手,纵然不甘,却也只得一把握住那高台上浮着的血红雾珠,快步来到慕疏凉身前:“师兄,我们快走。” 方妄便在慕疏凉身旁,扶着人赶紧站了起来,然而三人还未有动作,武擅与那名孩童便朝此间逼近而来。 知道这两人的实力,云衿神情凝重,知道如今慕疏凉已无力再战,而方妄亦浑身是伤,如今能够对付他们二人的,只有她,手握着雾珠的她。 可是她要如何才能够使用雾珠的力量? 云衿迟疑片刻,忽而将那雾珠掷出,朝面前那两人而去。那孩童与武擅闪身避过,木杖再扬,长剑又起,正要出手,却见云衿眉心微蹙,右手往那处雾珠虚握一把,随之,红芒再耀,神光再起! 一道清越龙吟自红光中如雷般炸响,随之,巨大的龙影自尘嚣中掠出,挟带云衿三人掠出大殿,冲入云霄之中。 53.五三章 巨龙乍现,携三人冲出太玄殿,谁都没有料到,那雾珠之中,竟藏着这样的秘密。 此时天际已跃出晨光,三人居于龙身之上,下方便是轻薄云层,而就在云层下方,十洲众岛早已渺远成海中一粟,不再清晰。 云衿低头看着此间风景,却是不语。 当真算来,他们在十洲所待,不过短短五六日光景,然而这段时间,却发生了这样多的事,他们层层叠叠涌入心头,成为了眉间涌上的倦意。 然而事到如今,她却还不能够当真松懈下来。 云衿紧蹙眉间,竭力调动体内血脉的力量,操纵着身下的巨龙,带着三人往西方海岸飞去。 他们三人身下所乘的乃是一头白龙,三人坐在龙首之上,长长鬃毛随风而动,两根龙角高耸于其间,在阳光下似是熠熠生辉。龙首已然这般,龙身更是宽广巨大,白色的鳞片辉煌耀目,直至身尾,看得一旁方妄亦是震惊不已。 而相较于方妄,慕疏凉目中却并非惊讶,而是兴味,就像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很是高兴,他倚在云衿身侧,眉角一手还轻轻搭在胸口,虽满身狼狈,目中却浮起了笑意。 道是黑衣自有脱身的办法,慕疏凉也并不如何担心,所以他此刻心情看来不错。朝阳的颜色四下散落,印在他身上,显得他苍白多日的脸色似乎都要好看了许多。 他远远看着后方越来越远的岛屿,悠悠笑到:“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乘龙西行。” 云衿回头看他,他此时虽形容狼狈,但眉眼却在阳光下越发清晰,似乎是感觉到了云衿的视线,他回眸迎来,云衿微微一怔,心中便有如被刀斧蛮不讲理的砸过,生生将他精致无暇的轮廓镌刻至心底最柔软处。 清风柔和,拂过发梢,慕疏凉替云衿拨开乱发,忽而轻声道:“原来不是因为月色啊。” 这话没头没尾,毫无来由,立即便随风而散,云衿感觉到对方指尖自颊边掠过,带来微凉的触感,她又是一怔,待想寻问,慕疏凉却已经低头看向身下的白龙,再次出声道:“看来我猜想得不错,梁雍最怕的不是萧家也不是雾珠,而是拥有雾珠的萧家人。” “师兄你一开始就知道?”云衿低声问道。 高空的风比地面更急,慕疏凉似是觉得十分舒服,靠在云衿肩头,闭眼感受着四周空气的流动,半晌才道:“是啊,老岛主告诉过我一些萧家的事情。” 云衿看着他,没有开口,却觉得冥冥当中,似有注定。否则她也不会在走投无路之际,恰好捡到了蕴华剑,又惦念了他这个蕴华剑的主人多年。 否则她也不会恰好与慕疏凉一起来到这十洲岛上,也不会发生这样多的事情。 就在云衿沉吟之际,慕疏凉再次开口道:“这不是真龙吧?” “嗯。”云衿点头,“应是雾珠幻化所成,由我的血脉操控,只是我力量太弱,还不够发挥雾珠真正的力量。”不过云衿心中却十分清楚,待到她血脉之力强大之后,这白龙便会是她用以对付梁雍最好的武器。她现在所需要做的事情,便是潜心修炼,为将来的战斗做下准备。 这些都是将来的事情,但现在云衿最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师兄,我们回空蝉派吧。” 慕疏凉沉睡十来年终于醒来,却没想到立即便迎来这样的战斗,如今战斗终于结束,慕疏凉这段日子受了许多伤,虽不知他为何看来比之前好了许多,但云衿仍是担忧不已。 听着云衿的话,慕疏凉终于再次睁眸,看着万里碧蓝的天空,眸光清澈而干净,他沉默片刻,轻轻笑到:“好啊。” 这般说定之后,慕疏凉因为还有要事要做,便又吩咐了方妄诸多事宜,待到达陆地之后,便让云衿先让方妄离开,两人这才继续往西而去。 空蝉派在大陆极西之处,与东海上的十洲相隔遥远,纵然是乘白龙而去,不眠不休,亦要花上许久的时间赶路。 一路上云衿操纵白龙西行,便让慕疏凉靠在身侧,时常说几句话,聊的都是天南地北的事情。慕疏凉去过很多地方,也知道很多事情,讲出来的东西自是十分有趣,经常让平常无甚表情的云衿也跟着发笑起来。一天一夜之间,云衿听他说话,看身下无数美景匆匆而过,看天边日升月落,不觉也有了时光飞逝的错觉,只盼着一刻能够长久一些,再长一些,延绵至旁人所说的天荒地老。 但是很快,云衿便不能再分心思考这些事情了,因为这一天一夜的飞行,几乎要耗尽了云衿的力量,雾珠的力量越来越小,她之觉得耳旁风声呼啸,难以分辨,竟连眼前的景致也有了几分模糊。于是她无法再与慕疏凉交谈,只能榨出体内仅剩的所有力量来控制白龙飞行,她不知道究竟还要飞多久才能够到达空蝉派,也不知道体内的力量还能够支撑多久,但她知道慕疏凉的性命如今危在旦夕,她必须要带他回去,回到空蝉派。 她还知道,空蝉派中的师父师伯师兄师妹,都在等待着他们。 天色再暗,高空之上无比安静,唯有无边星辰悬于夜幕中,仿佛只手便可触及。 连日的催动雾珠,让云衿变得虚弱无比,但她双眸紧紧盯着前方夜色,不住催出力量,却是丝毫不肯停下。 慕疏凉就在她的身后,云衿虽未回头,却能感觉得到他无甚重量的身躯正倚靠在她脊背之上。 只要这般感觉着对方的存在,云衿便感觉自己那已经被榨干枯竭的经脉之中,还能够再生出更多的力量。 她沉默往前,慕疏凉便轻轻开了口。 “这次我们虽然将雾珠取出来了,但要与梁雍交手恐怕还得等上些时候。师妹你回到空蝉派之后,有梅师叔相助,想来三年之内,应当就能够升入玄元境。到那时候若无意外,再有天罡盟四方城等人相助,中原想要对付梁雍,便不是难事。” 说完这话之后,他静了半晌,云衿因花费心力操纵白龙而无法开口,也无法转身,便只感觉身后人身体微颤,似乎是在压抑着咳嗽。 她安静等着,半晌之后,才又听慕疏凉道:“说起来我与宿七也有许久未见了,那个人面冷心热,很好欺负,将来若有什么事,你都能去找他,他顶多会瞪你两眼吓你两声,不过绝对不会拒绝帮忙。” “四方城虽然是中立势力,但若十洲真的打过来,他们肯定不会坐视不理。四方城城主是个有意思的家伙,就是太聒噪了,没事的时候最好别去找他,他能拉着人说上三天三夜。” “还有那间密室,那里面除了十洲的资料,还留了许多东西,你有空的时候可以看看。那几个家伙如果递了信回来,你就收着。” 慕疏凉声音依旧清晰,却渐渐低了下来,云衿虽不能开口也不能回头,却还能够好好地听在心里,但说到后来,她心中才倏然惊觉,慕疏凉的话越来越不对劲了。 那些话不像是之前那般的闲聊,却像是在交代着什么。 她原本就难看的面色,瞬时变得更加苍白,她迎风竭力睁大了双眸,更加拼命般催动体内力量,想要更快一些,更快一些到达空蝉派。 风声在耳畔不住呼啸,身后的人声音在风里依旧清晰:“可惜蕴华剑断了,我也没办法再铸一把剑给你了……你回空蝉派以后,找梅师伯要一把剑吧。你一定没去过剑池,梅师伯从前是个铸造高手,这天底下如今厉害的兵刃多是出于她手,剑池里面千百把剑,随便一把拿出去都能卖个好价钱。”他语声带笑,像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随之又道,“不过剑池里的剑也不是最好的,真正的好剑在剑池旁的密室里,你进去以后挑最不起眼的剑,梅师伯最喜欢故弄玄虚,越难看的剑其实越厉害。” “还有小师叔,他现在是你师父吧?”四周风声似乎更大了,云衿险些听不清慕疏凉的声音,“梅师叔一定让你自己看书,没有教你剑法吧?他也是个故弄玄虚的高手,说是让你看完了书再教剑法,其实就是懒,你以为他成天缩在陵光宗练剑,其实他什么也没做,你多找他磨磨,他肯定教你。” “空蝉派留下的人不多了吧,靳霜那个姑娘是个死心眼,就算所有人走了她也不会走的,她无父无母是被梅师伯养大的,她把那地方当她的家了。” “还有闻思,他是符法天才,我虽然会的东西多,但符法方面也不如他,不过他太正经了,我记得小时候我用雷符去池里劈鱼,被他拿白眼看了几天。” “李壁这人看起来冷冷清清的,其实是个小心眼,他刚入门的时候跟我比过一次剑,被我把剑打飞了,后来在我门外守了一个月,天天嚷着要我跟他重新打过,我就没见过这么死心眼的家伙。” 说完这些话,慕疏凉再次咳嗽起来,云衿感觉到对方脊背随之轻颤,感觉到那瘦骨嶙峋的身躯靠着自己,不觉浑身发冷。 体内的力量不住流失,云衿闷哼一声,尝到了喉中的腥咸。 风声忽的小了下来,两人身下的白龙身躯微微颤动,终于支撑不住,缓缓化作虚无的光点。 云衿心中涌上了前所未有的恐慌,眼看白龙化作点点荧光慢慢消失,眼看身躯随着狂风坠落而下,只觉得心也随之下沉,沉到了不可见底的深涧。 疲惫与无力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云衿蓦然回身,只来得及在失去意识之前,将身后苍白消瘦的人紧紧拥住。 54.五四章 早春已过,笼罩大地的寒气却并未被带走,冰冷的寒风中,席卷着淡淡的血腥之位,自不远处城阙飘入山林之间。 山林里小溪边正蹲坐着一名十来岁的少年,他穿着一件不知从何处扒来的破旧长袍,袍子拖及地面,下摆早已被磨得破损不堪,脏乱的挂在身上。 他的名字叫做凤肴,原本是坞城城主家的少爷,但因为近年来战事混乱,凤家派出人手对付鬼门与无忧谷等邪派势力,却未料到几名亲信却在战场之中倒戈相向,这才导致凤家大败,坞城失守,许多人在这场战斗中流离失所。 而那几名影响了这场战斗的,背叛凤家的亲信,原来是久远以前十洲所安排在中原的人。 当初这些人本是作为援助从十洲来到中原,帮助众人对抗魔界,却没有想到,许多年过去,他们成了中原最可怕的敌人。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很多,他们从十洲而来,存在于中原各处门派之中,许多人早已经成为了各派的顶梁支柱,甚至门派首脑。谁也没有想到,当年的那些人,会反过来成为如今中原最大的敌人。 这些事情,凤肴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凤家大败,只剩下他一人逃出,这一年来他在坞城四周徘徊不肯离去,看来已彻底成为了无数流离失所的乞丐中一员,但只有他知道,他从来没有放弃过,从来没有放弃过赶走十洲人,为凤家复仇。 但如今,他仍旧是个手无寸铁的少年乞丐,关于复仇,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蹲在溪边,用水囊接了一壶水,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手探进溪中,清洗着手上一天下来积染的尘垢。 他洗得很认真,就如同当初还是凤家小少爷那时候一样,他希望自己永远是干干净净的模样,纵然已经失去一切,纵然白日里只能四下乞讨果腹,他也不认为自己就是一个乞丐。 溪水潺潺,流淌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浅浅的小溪倒映头顶月色,便见得银白的圆盘在水中摇曳浮动,静谧且轻柔。 凤肴抱膝在旁坐下,看得有些出神。 随即,一道比月色还耀眼的银光突然掠过水面,闪烁出不属于长夜的绚烂色彩。 凤肴怔住,他视线随着那反射着迷离光色的水面往天际挪去,便见深蓝夜空之上,一道宽广巨大的银色光弧自天际中央延伸着坠落而下,那银光璀璨而绚丽,一路在夜空中扩散飞洒,比烟花更美,比月光更盛,就像是漫天星辰突然之间同时倾覆而下,点染了整个夜晚的颜色。 然而这般亮色,不过存在一瞬,一瞬之后,那道银光汇聚成一道细小的弧线,坠落至山林深处,再不复见。 凤肴看得呆住,一时间竟不知方才所见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觉。 直到沉闷而巨大的声响自山林深处传来,惊起夜晚栖息于林中的鸟儿,顿时间群鸟振翅而飞,山林突然躁动起来。 山林四周没有什么人,此处阴冷,众人宁愿挤在城外的破庙中取暖,也不会来这里,只有凤肴不愿脏着身子入睡,才会每天夜里赶来此处清洗。 所以此刻这山林里,除了凤肴,也没有人察觉这番动静。 他怔在原地半晌,想着方才那动静,忍了半晌,终于没有忍过心底的好奇,拎起水囊,几步朝着方才光芒坠落的方向冲去。 林子不算太大,路也不算难认,凤肴在此逛了一年,早已经对这里无比熟悉,不过片刻之间,他便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 山林的一处地面被砸出了一个大坑,里面有几棵树塌下来了,东倒西歪的躺在地上,枝头树叶随风还簌簌的响着,林中的落叶因这般动静而被惊起,飘洒着再度坠下,而也从落叶飘洒的缝隙中,凤肴看清了其中的情形。 方才那一阵动静极大,从那样的高空中坠落下来,不管是什么,肯定都是粉身碎骨,然而让凤肴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此时他所见到的,却是两个活人。 这两人乃是一男一女,虽满身狼狈,却的确是活人。 他们虽然活着,但在凤肴看来,离死也并不算远了。 这两人浑身都是伤,衣服上还染着大片的鲜血,其中那女子已经失去了意识,软软地靠在男子身上,那男子倒是还清醒着,只是他看起来比那女子还要凄惨些,他将那女子护在怀中,看着天空静静喘息着,胸口起伏却小得可怜,他身上的衣衫满是破烂的血口子,鲜血从其中不断渗出,不多时,便在身下积起了一片血泊。 凤肴不敢上前,身形隐没在树影之中,静静地看着这两人。 然后他看见那男子有些费力的挪动身子,一番动作之下,更多的鲜血渗出,他却仿佛毫不在意,只艰难的坐起身来,低头小心看着那女子。 四周突然静了下来,过了片刻,似乎是确定了什么,那男子才终于松口气般叹道:“睡着了啊。” 随即,他又仰起头看着天空,有些怅然的喃喃道:“我还没有说完呢……你怎么就睡过去了呢?” 他这番话很轻,不像是在与那昏迷中的人说话,倒像是自言自语。 凤肴小心观察着那人,此时林子被砸出一片空地,树叶也再遮不住月光,月辉镀满此间,将那男子的轮廓描摹得更加深邃。凤肴这才发觉那人虽是狼狈,五官却生得极为精致,眉间眼底每一笔都像是被墨画点缀,自有风骨。 山林间寒意更浓,那坐在纷纷落叶与血泊中的男子突然掩唇剧烈咳嗽起来,夜里的静谧被这咳声揉乱,凤肴看着这幕,不觉放大了胆子,往那人走了过去。 “你……没事吗?”凤肴扶着树,神情复杂的看着他。 那人听得声音,忽而回过了头来,待见得出声的是个半大的孩子之后,神情才稍稍变了些。 凤肴觉得那人的神情有几分古怪。 那人咳了几声之后,才指着自己身上挂着的大片血色,好笑的道:“你看我像没事吗?” “……”凤肴突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犹豫片刻,上前几步靠近那人道:“我……我带你去找大夫。” 那人坐在地上,凤肴身量虽不高,站着却也超过了他,那人便仰着头看凤肴,半晌才轻笑道:“不用,大夫救不了。” 他说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将生死说成了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凤肴又是一怔,却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得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隔了半晌,他才听那人道:“你那里面,是酒还是水?” 听得这声,凤肴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他指的是自己手里拎着的水囊。他抬起水囊,晃了晃道:“是水。” “能给我么?”那人问。 凤肴还未回应,他便又道:“我用东西跟你换。” 凤肴本已经打算将水囊给他,听得这声,才又僵住了动作,好奇道:“你用什么跟我换?” 那人眯着眼想了片刻,低头有些困难的看了半晌,最后盯着手边的一柄断剑开口轻声唤道:“蕴华。” 四野无声,不知他叫的究竟是何人,那把断剑也依旧躺在地上,没有发光发热,也没有重新变得完好无缺。 那人无奈的笑了笑,转而朝凤肴扬了扬下巴道:“我用这把断剑跟你换。” 凤肴皱眉,他虽不指望能用一壶水换什么好东西,心中却仍觉得奇怪:“我要一把断剑有什么用?” “这把剑跟了我许多年,虽然断了,但还是比其他武器要好使,你带在身边,或许有一天能用上。” 凤肴虽看来并不相信,却仍是乖乖将酒壶递到了那人手中,然后小心翼翼将那柄断剑捡了起来,捧在手中细细观察,不知这东西是否真的有什么玄机。 那边那人拿到水囊之后却并未立即饮水,而是打开壶嘴,将它凑到他身旁那姑娘唇边,动作无比温柔的喂起水来。 凤肴看他动作,不禁问道:“她是你老婆吗?” “不是。”那人失笑,头也不回的道,“还没变成我老婆。” “那你将来会娶她。” “将来没机会了。”那人随口应了一句,这时候终于回过头来,再次看向凤肴,眉眼中有着难掩的疲惫,他淡淡笑到:“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凤肴默然,他知道这人要死了,知道生死有命,就像是当初凤家的那些人,后来战斗中死去的那些人,流离中因病而逝的那些人,他一直都看着,可是他什么也改变不了。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断剑,轻声问道:“你要我帮你什么?” “我有些话想对她说。”那人低头看着怀中的姑娘,无奈的眨了眨眼道,“可惜我好像等不到她醒过来了,等她醒来了,你帮我转达给她,好吗?” 这件事情很容易,所以凤肴没有犹豫,立即点了头。 那人道了声谢,随即将要说的话告诉了凤肴。 长夜漫漫,夜间突然飘起了零星雪花,那人说的话不多,却说得很慢,一字一句,似乎都想了许久。等到说完的时候,雪已经下得很大了,地面一片雪白,那人的身上也蒙着一层白雪,他无知无觉,过了一会儿才笑到:“下雪了,你先回去吧。” 凤肴没有拒绝,他认真的看了那人半晌,这才收回水囊,又拿起那把断剑,却没有立即转身。 那人又催了一句,凤肴却突然抬眸,紧紧盯着那人眼睛:“你……别死,我找人来救你们,你等我。” 他喃喃说着,说得却是无比坚决,双眼如同灼了火一般,又喃喃念了一句“等我”,随即飞快的冲出了林子。 。 那落在林中的人,自然就是慕疏凉与云衿。 月色早已被层云遮蔽,大雪纷纷扬扬,世间只剩一片雪白。慕疏凉身下的血泊已经被雪遮了痕迹,身上伤口也没有再渗血,但这并未让他看起来好些。 他觉得有些冷,有些倦,那个让他等待的少年已经离开了许久,林中寂静无声,就连飞鸟都被他方才所惊走。 他知道自己的状况,也知道那少年救不了他,所以他并未太过在意。 他就这样再次倒下,躺在雪地里,侧身看着昏睡中的少女,有些困难的挪动身子,遮挡落在她身上的白雪。 然后他开始轻轻说着在天上没有对云衿说完的话。 “我以为这辈子,我做的已经够多了,现在想来,世道纷争,哪里是我插手得过来呢?” “可是我还是不甘心……” “我跟百里斗了这么久,最后这一场还是不够漂亮,我应该再多吓他几次,告诉他他最大的毛病是想得太多。” “黑衣那家伙一直盼着花枝能够想清楚,可是十年都没有想清楚,他还想等多少个十年呢?” “桓罗前辈待我极好,我却将他牵扯进来,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还有……” “将你一个小姑娘拉扯进这个局里,让你成为打败梁雍的关键,我其实一点也不放心。如果可以,我真想一直护着你,可是我护不了了……你一路走下去,会成为空蝉派最了不起的弟子,会认识很多的朋友,会经历很多事情,将来……” 说到这里,慕疏凉语声一顿,不禁笑了起来。 “将来……” 可惜她的将来没有他了,所有人的将来,都不会再有他。 “真想回空蝉派啊。”他说。 雪地里的呢喃越来越弱,漂浮成白驹过隙里远走的印记,至此戛然而止,再无声息。 55.五五章 云衿醒来的时候,大雪还未停下。 四周无边安静,一切都被笼罩在白雪之下,一瞬之间,她想到了空蝉派。 雪山之上的空蝉派,也是这般终年被白雪所覆盖。 但这里不是空蝉派,她对空蝉派早已无比熟悉,不过一眼,她便知晓这里并非空蝉派。 体内力气似乎都已经被耗尽,她试着动了动,才发觉四肢酸软无力,微有些寒冷,但这寒意却并未刺骨。 有什么东西遮盖了她半边身子,替她挡住了纷纷扬扬的落雪。 她微微一怔,坠落之前的记忆如狂风暴雪般纷至沓来,填满整个脑海,一时间叫她动弹不得。 她倏然起身,覆在身上的人便随之无力的滑落下去,云衿连忙出手揽住那人后腰,让他靠在自己肩头,这才看清了这替自己挡了一夜风雪的人。 那个人是慕疏凉。 他无知无觉的沉睡着,面色苍白而憔悴,似乎与过去的许多年并无分别,唯一的不同是他此时唇角轻轻勾着,像是正陷在一场迷离而美好的梦境之中。 大雪漫天纷飞,雪花厚厚的积在那人染着干涸血迹的衣袍上,凌乱披散的长发上,细致分明的眉眼上,久久未曾消融。 云衿心底那从未消退过的恐惧,就在这一眼之间逐渐扩大,将她整个人吞噬其中,将这风雪这山林一道吞噬,让她动弹不得,让这山林间的风如刀般割在她每一寸皮肤之上。她从未如此深刻的感受过这种失落,就像是什么东西被人抽丝剥茧的从体内分离,随着这一眼消失在山林残风之间。 她忍不住轻轻抬手,去触碰那人的面容。 触手冰凉,比那雪的温度还要让人心惊。 那人已经没有呼吸了。 慕疏凉不在了。 这个念头一瞬之间在云衿的脑中无比清晰,清晰得无法否认,也无法抹去。 茫茫山林间,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抱着毫无知觉的人,怔怔僵在原地,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耳畔风声呼啸,她就这般抱着慕疏凉待在雪地之中,一直到最后一片雪花坠下,层云尽褪,苍白的天空中,升起了一抹暖色。 一队人马突然在这冰天雪地中来到此处,找到了怔在雪地里的云衿。 。 这一队人马乃是三门七派当中乾元峰的弟子,为首的一人名叫张瑜,是乾元峰年轻的小师叔,他们此行来到坞城,是为了救助在不久前的坞城战斗中流离失所的人们。然而这天一早,却有一名少年突然冲过来,说是城外的山林里有人受伤了,希望他们能够救治。 乾元峰本就有要事在身,此间伤者众多,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够顾得上,所以并未立即答应下来,只叫人将那少年带了下去。 等到将坞城的事情处理完之后,乾元峰弟子离开坞城,在经过这片山林之时,张瑜才突然想起来不久前那少年的话。 也不知那少年口中的伤者究竟还在不在,张瑜犹豫片刻之后,便带着众人进入了山林,这一番寻找之下,便找到了这个叫云衿的小姑娘,以及她怀中一名早已经失去气息的男子。 既然见到了人,自然要救人,虽然那师兄早已经断气,但那小姑娘却还有伤在身,于是张瑜很快将那怔着不肯开口的小姑娘接到了马车上,亲自替她治了身上伤口。 张瑜医术不错,云衿身上的伤口也不多,不过片刻功夫便处理好了,马车在前行中摇摇晃晃,张瑜看着云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在众人看来,这小姑娘的确有几分古怪。 众人救下她后,只有在问及性命之际,她轻轻说了“云衿”二字,之后便一直沉默不语,捧着宝贝般小心的抱着怀中的人。众人劝说她逝者已矣,让她将那人先安葬了,她也不肯答应,无奈之下,张瑜只好让她就这般将那人抱上了马车,伴在身旁。 一路疗伤,云衿也没有说过半个字,张瑜无奈的苦笑一声,只觉得她生得倒是漂亮,却没想到竟是个傻姑娘。 而这傻姑娘救回去应该如何安顿,又成了一个大问题。 他长长叹了一声,也不管对方究竟是不是听得懂自己的话,便开口道:“我们这次从坞城离开,是要去天罡盟与盟主商议要事,如今天下大乱,放你一个……一个小姑娘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不如你就与我们一道去天罡盟吧,到了那处,好歹就安全了。” 他这般说着,忍不住又往云衿怀中的男子看去一眼,只觉得那人似乎有些眼熟,却不知究竟是在何处见过。 他沉默片刻,想要再劝说云衿一次,一直将这过世的人抱在怀里也不是办法,如今天气寒凉还好,若时间长了,恐怕就不妥了。 然而他这般想着,还未开口,坐在对面的云衿却突然出声道:“谢谢。” 张瑜一怔,听到这声道谢一时间没能够反应过来。 他连忙朝那小姑娘身上看去,便见那小姑娘不知何时已经抬起眸子,朝他看了过来,她一双眼睛如雨过苍穹,透彻无比,却不见太多情绪,见张瑜看来,她便又轻声道:“我与师兄要去空蝉派,与天罡盟顺路,不知可否一道?” 云衿这话十分明白得体,语声平静温和,倒是让张瑜吃了一惊。 也到了现在他才知道,原来这小姑娘并非如他所想的一般是个傻子。 他迟疑片刻,见云衿还静静看着自己,这才点头道:“好,自然是没问题。” 接下来的两天里,车队接着往北而去,而云衿自那次开口之后,便恢复了常人模样,在马车中的时候,她也时常会与张瑜交谈,打听最近发生的事情,还有关于十洲与鬼门的情况,偶尔她也会离开马车下去走走,但始终不曾离开她的师兄太远。 在张瑜看来,云衿仍是十分古怪。 只是这种古怪究竟在哪里,他却又难以说清楚。 。 第三天的午后,一行人遇上了同样去往天罡盟的南门人马。 也是到了这时候,云衿才知道原来这次他们去往天罡盟,是因为盟主宿七传信,让各门派派人往天罡盟商议十洲之事。 两队人马都是往同一个地方,两方商议之下,便干脆一道前行。 而这些事情对云衿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她如今一心只想回到空蝉派,其他的所有事情,也要等到回空蝉派之后,再做打算。 夜晚,车队在一处荒野中停了下来。 在马车中闷了一天,云衿动作轻柔的替慕疏凉整理了凌乱的长发,这才收回目光,下了马车。 因为之前操纵雾珠耗力太多,云衿的修为一直还没能恢复,所以也没有办法再次驭龙,只能跟随着车队一道前行。 每到晚上,车队众人都要修整精神打水拾柴烤些东西果腹,云衿与他们相处了几日,也算是稍稍熟悉了起来,她一路应着那些人的话,却没有停下脚步,只想找到水源,给水囊中添些水。 没想到这次车队停留的位置极为偏僻,云衿找了许久,才终于找到一条小溪,溪水清澈,缓慢的流淌着,她俯身接了水,正要起身离开,却忽而怔住,朝着溪中那抹如幽魂般的倒映看去。 这是许多天以来,云衿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样子。 苍白,憔悴,满眼倦意,当真就像是一抹游荡的幽魂,毫无生气。 “难看死了。”云衿蹲坐在溪边,抱着双膝,对着溪中的倒映喃喃说到。 她开始想到,在十洲的那段日子,慕疏凉所见到的,应当也是这副样子的她。 她突然有些难过起来。 与慕疏凉短短的七天回忆里,她竟然是这样狼狈的模样。 这点不甘被不经意勾起,就这样不断满眼扩大,一道泪痕在颊边划下,云衿才哽咽着埋下头,发现自己竟然是这样不甘。不甘心还没与慕疏凉一道去星霜湖看花,不甘心她还没有告诉慕疏凉,她从很早以前就了解他了,不甘心从未对他说起过自己的心意,不甘心一切都还没有开始——就潦草的结束了。 到这时候,云衿才真的从心底里承认,慕疏凉真的不在了。 不过只有几日的相处,但云衿却从很早以前就认识他了,这一刻,她仿佛觉得从前的许多岁月自身旁飞逝而过,她所有微小的期待和隐秘的爱慕,都随之再不复存。 她像是重新变成了多年前山林里无依无靠的孩童,在寂寂寒风里,找不到丝毫慰藉。 。 挂心着马车上的慕疏凉,云衿并未允许自己难过太久。 她揉着微红的眼睛往回走去,没有走上太久,便闻到了风中传来的铁锈味。 云衿面色骤然凝住,当即拔身往先前两对车马停留那处而去,不过多时,她便听见了打斗之声。 等靠近之后,云衿才发觉打斗中的两方,竟然是原本一道而行的乾元峰与南门弟子,南门弟子人多,而乾元峰似乎也是仓促出手,此时已经死伤无数,看来狼狈无比。 之前救了云衿的乾元峰张瑜此时正在与南门的首领交手,他浑身伤痕,生生受下面前那人一掌,连退数步才大声朝云衿那方道:“云衿姑娘,这些人是十洲叛逆,你别过来!快走!” 云衿微微蹙眉,这才明白过来这场打斗究竟是为何,原来这些南门弟子早已经听从了十洲的命令,那首领,应当便是多年前十洲派来南门的人。 然而听得张瑜这样说,云衿却并没有当真离开。 慕疏凉还在不远处的马车里,她自是不会走。 最重要的是这些人救过她,待她极为友善,是真正的名门正派,这样的人不该死。 她早知道十洲有许多人潜伏在各门各派之中,这些人某天突然出手,自是叫人防不胜防,而这天下也已经发生过许多这样的事情,她不能阻止一切,却能阻止眼前。 这段时日以来,云衿一直在调养,灵力虽未恢复到足够驭龙,但使剑却已经没有了问题。 南门弟子本就使剑,云衿一路往战团中央而去,一名南门弟子持剑而来,便往云衿要害疾刺。 这人身法普通,修为亦是平平,云衿很快一把扣住他手腕,折身再动,便将他手中长剑夺来。长剑入手,云衿再不迟疑,运使梅影剑诀往那名南门首领而去,身形在夜色火光里不过晃眼一瞬,便至近前。 那名南门首领刚拍开面前张瑜,感觉到身后袭来的剑意,当即冷笑一声,回头卷起长剑,如闪电般与云衿同时出手! 两道剑气顷刻相交,云衿的剑缥缈如风,写意挥洒,而那人的剑却是厚重如山,霸道强横,剑锋对峙,一瞬便是胜负,一瞬之后,云衿身形微晃,往后大退两步,掌中长剑倏然翻卷,纷纷破碎。 “乾元峰弟子竟也有使剑的?”南门首领冷笑一声,若有所思往云衿看来,“使得不错,若再让你练几年,或许真能比得上我。” 但显然,他并不打算给云衿这个机会,他扬起手来,剑光乍然再起,便是风卷残云。 一旁张瑜捂着身上伤口,虽惊讶于云衿年纪轻轻便修为高强,却还没来得及惊讶太久,就马上担忧了起来:“小心!!” 云衿自然会小心,她早知道此人修为身后,若只论剑招,她定不是对手,所以就在一剑出手的同时,她便拿出了雾珠。 灵力催动,寒意骤升,赤芒照耀之中,整片战场空地凝起寒冰,所有喧嚣,骤然静止。 南门首领浑身僵硬,只觉被一阵古怪的力量压迫得动弹不得,他面色顿变,盯着出手的云衿,咬牙道:“你……究竟是谁?” 云衿平静看他:“空蝉派弟子,云衿。” 就在同时,四周火光再起,又一批人马来到此处,将众人包围。而就在这一片死寂之中,一个人影自人群中走了出来。 那人看着云衿,云衿也不禁往那人看去,那人太过耀眼,他在这里,便没有人会看向别处。 那人云衿认识,他便是中原第一人,中原正道首领,天罡盟盟主宿七。 不久之前,天罡盟接到消息,南门掌门与几名首领皆是十洲之人,其中一名首领率南门众人埋伏于天罡盟外,欲对前来参加大会的乾元峰弟子出手。知道消息之后,天罡盟盟主亲自带两名堂主与数百名天罡盟弟子前来救援,却没想到,他们来的时候,乾元峰的人已经被人救了。 从数十名南门弟子与一名紫霄境高手手中救下乾元峰众人的,只是一个小姑娘。 这个小姑娘来自于一个落魄许久,早已经离开众人视线的门派。 空蝉派云衿,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中原众人视线当中。 56.五六章 天罡盟盟主亲自前来,南门一事很快便告一段落,此地离天罡盟本已不远,众人随即往天罡盟赶去,云衿挂念着将慕疏凉带回空蝉派,很快便主动与众人道别。 众人留她不下,也只得看她离开。 知道她回去不便,张瑜特地将马车送给了云衿,云衿不客气的点头谢过,很快回到车上,替车中人整理一番之后,这便又来到车前,与众人再次道别。 人群之中,原本沉默的宿七突然开口道:“不久前,我收到慕家所传的书信,传信人是方妄。” 云衿动作微顿,往宿七看去。 宿七随之道:“他醒了?” 沉稳如宿七,言语中也有隐约难辨的情绪。 他早已经看了方妄的信,应早知慕疏凉醒了,但他如今这样询问,云衿便知道他要问的不是“他是否醒了”,而是“他是否还在”。 云衿默然半晌,轻轻摇头,胸腔里传来的声音仿佛并非自己的声音:“师兄不在了。” 又是片刻的静默,静默之后,宿七垂眸道:“你回去吧。” “盟主保重。” 一夜战斗过后,晨光再次升起,天罡盟与受伤的乾元峰弟子们远远目送,云衿驾着马车再次踏上回往空蝉派的路程,马车掉头间,又听得身后宿七声音平缓而来:“你若愿等,或许有一天,他还能回来。” 这话被细碎的风碾压着,传入耳中的时候还有三分模糊,云衿骤闻此言,胸口倏然涌上一阵悸然,她当即驻马回头,遥遥看向说话之人。 人群当中,宿七微垂双手,衣摆飘拂,沉眸静立,眸中别有山水。 过去的事情要如何才能改变,逝去的人要如何才能回来,这天下间还没有人能够给出解答。 这句话就像是穷途末路一声毫无意义的安慰,但这一瞬,云衿选择相信。 。 空蝉派居于雪峰之上,是马车所到不了的地方。离开大道,云衿放了马,舍了马车,然后一个人背着慕疏凉踏上了山道。 这条山道她走过无数次,却从未觉得如今日这般步履沉重,她一步步踏在积着薄雪的青石之上,在一片空寂的山风中,将自己的过往从记事开始回忆起来,十六载岁月漫长,留下的大多却是匆匆,她才惊觉那本以为苦难沉暗的人生,都抵不过与慕疏凉七日的相处。那人在她的生命里留下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随即,潦草落幕。 那人的人生原本就是如此,短短二十五年,提前耗尽所有心力,徒留给旁人无数念想。 然后她开始忍不住笑了起来。 慕疏凉还趴在她的背上,和当初在瀛洲密道时候一样,那时候她在密道当中,只盼着能够赶紧走完,赶紧到达他们想去的地方,如今回忆起来,她才觉得,若那一条狭窄的密道永远都走不完,该有多好。 “师兄。” “你从前的二十五年是什么样呢?” 风声无法回应她的问题,她垂眸认真看着脚下的路,一步又一步的往前踏。 她其实是知道的,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在从各处探寻他留下的痕迹,他的故事流落在每个人的口中,每个人的记忆里。 温文儒雅的慕家家主,中原年轻一代中的顶梁之柱,空蝉派最受人尊敬的大师兄,除天罡盟盟主之外唯一能够号令天罡盟的人,让十洲智计无双的军师百里轻都害怕的人,让老岛主能够放心托付珍宝的人,让天下第一的梁雍都不得不防备的人。 他匆匆而过的二十五载,却比旁人几百年人生都要来得明媚壮丽,就如同他醒来与她同行的那七天一般。 她突然有些明白了过来。 慕疏凉也有不甘。 所以越是不甘,才越是轰轰烈烈。 那是慕疏凉为自己所选择的路,将来,也会成为她的路。 。 云衿回到空蝉派的时候,山门依旧是从前的模样,她背着人在雪地上延绵出一排长长的脚印,看见不远处的大殿,大殿旁边缺了一角,那是当初天罡盟众人来救人时被盟主宿七给一剑戳下来的。后来一个月众人在大殿上下缝缝补补,其他地方都补上了,唯有那处在梅染衣的说法下留了下来。 他说空蝉派会一直记得,记得那次三门七派众人的来援,记得这份恩情,将来总有归还之日。 如今那处豁口微微开着,在一片洁白的雪中透出别样的颜色,一些乱雪便从那处地方飘了下来,飘进大殿墙角,在那处积起厚厚的雪堆。 花晴穿着一身雪白的空蝉派弟子服正在那处扫雪,若不是她手里的扫帚一直在挥动,她险些便要跟这冰天雪地融为一体。 云衿努力从那雪白的人身上分辨出四肢轮廓,只觉得雪光晃眼,忍不住红了眼睛。 “花晴!”她背着人,站在广场外面,朝那处大声喊去。 正在扫雪的人听见声音,停下动作抬起头来,一眼之下,就找到了雪地里满身狼狈的云衿。她怔了片刻,笑容随即在脸上扩大,她大声回应了云衿的呼唤,随即挥着手连忙往里面跑去。 云衿怔怔站在原地,自离开空蝉派,再到回来,中间也不过只相隔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但这一月当中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经历了太多生死,此番回来,竟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她等在原地,不多时,便见花晴有些急促的从后面又跑了回来,手里的扫帚都忘了放下。 而在她的身后,跟着梅霜梦、闻思、靳霜、李壁等人,甚至连平日里不愿出门的梅染衣也抱着剑沉默的走在人群后方。 这些天来发生的事,空蝉派也有所耳闻,所以听到云衿回来,众人便立即赶来了。 看着云衿狼狈的模样,看着同样狼狈而失去气息的慕疏凉,众人面上笑意微微敛去,对于云衿这一月来的经历也有了猜测。 梅染衣沉默的来到云衿身前,将慕疏凉自云衿的身后接了过来。 云衿眼神定在慕疏凉身上,半晌才涩声道:“对不起……我没能把师兄好好带回来。” 她知道自己与慕疏凉在十洲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众人应当都有所耳闻,她也知道盼着慕疏凉回来,担心着他的,绝不是只有自己一人。 她用尽了全力,依旧没能够将人好好地带回来,但纵然如此,她依旧要赶路。所以她将一切都吞进心底,她一路沉默而冷静,纵然是伤感也只允许一瞬。然后她穿过风雪将人送了回来,一直到看到熟悉的空蝉派门人,踏上这个她待了许多年的地方,她才终于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所有疲惫与悲伤统统涌上心间,不知所措的哭了出来。 然后她被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当中。 梅霜梦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没事了,云衿,没事。” “回来就好。” 。 此时的十洲,祖洲岛上。 巨大的深坑当中,原本的数百囚牢此时都已经被打开,黑暗空空荡荡的吞噬着每一座牢房,站在中央金池处往四周看去,就像是无数空洞的眼睛注视此间。 金池中的水,原本因为云衿的控制而干涸下来,如今却已经再度被人填满。 沉重的囚笼高悬在金池上方,囚笼之内,靠坐着一名穿着破烂布袍,满身伤痕的年轻男子。 “你是岛主最疼爱的弟子,你不该做这种事情。”囚笼之外,金池之畔,百里轻负手而立,面容映着金池的颜色,比从前多了几分肃穆。 笼中的人是魏灼,他听得这话不禁笑了起来,笑两声之后又忍不住呛出一口鲜血,他低头看着脚边的血迹,不满的皱眉道:“他疼爱的方式还真有意思。” “魏灼。”百里轻皱眉,对他这话甚是不满。 魏灼眉峰微扬:“从前是他让我救人,如今我不过是听他的话救了两个人,有错么?” “你根本不明白岛主的苦心。” “你倒是说说他哪里苦了?” 百里轻无奈轻叹,摇头道:“我不想跟你说这些,岛主说过,你什么时候能想明白,就什么时候放你出来。” “我要是一直想不清楚呢?” 百里轻正欲转身离开,听到这里,不禁回头往那人又看去一眼,随即他笃定道:“你会想清楚的。” 魏灼嗤之以鼻,随之又道:“其他人呢?” 百里轻何其明白,只一瞬便知道他所问为何,他淡淡道:“岛主亲自出手,那群叛徒死伤不少,庚长老带着剩下的人逃去中原了。花枝没能够抓住那个叫黑衣的小子,不过他也无处藏身了,将来总能抓到的。” “桓罗呢?”魏灼皱眉问道。 “那是十洲最大的叛徒。”百里轻提及此人,面色亦是一变,他沉声道,“你如今身在笼中,管不了这么多。” 魏灼轻嗤一声:“我在笼子里就不能打听事情了?你拿我当鸟逗?” 百里轻默然,半晌才道:“他重伤逃了,暂时找不到他的踪迹,不过十洲必会倾尽全力搜查,不管他躲到天涯海角,我们也会将他捉出来。” 魏灼抱着双膝坐在笼中,没有应声,只是神情亦是随之沉了下来。 。 中原,颖城。 这是一座靠近南海的小城,地势偏远,素来与争斗无关,如今四处烽烟,这座小城却独立于烟尘之外,城中的人们过着依旧平静的生活,似乎不知任何疾苦。 而就在这样宁静的小城与平和的月色之下,年轻的客栈老板娘纪芙正坐在窗下,借着灯火与月光勾勒手中针线。 春色已至,天却犹寒,冷风忽过,她不禁放下针线,搓了搓快要冻僵的手,转身自床头拿了件衣裳披在身上。 桌上灯火倏然摇曳,房中骤然一暗。 待得那灯火重又恢复明亮,她才又回过身来。 然后他看见自家窗口上,坐着一名浑身是血,身形高大却清瘦的男子,衣衫破败,手执短刀。 那男子倚在窗边,无力的垂手喘息一声,虚弱得像是下一刻就会断气,但他睁着眼睛,一双眸子照着月色,清澈无比,就这般看着纪芙。 纪芙心中没来由的一跳,不禁上前一步,想要看清他的模样。 然后她看见了一张与满身的狰狞伤痕不同,显得有几分清俊秀气的脸。 怔愣之间,她听见那人声音沙哑的道:“鸳鸯戏水,好看。” 纪芙又是一怔,随即回头看去,自己放在桌上的那幅刺绣,正是鸳鸯戏水。 她随之又往那人看去,那人轻咳一声,捂着被挣裂的伤口又道:“我能在这住一晚么?” 纪芙盯着他的眼睛,半晌方才点头。 于是从今以后颖城的芙蓉客栈当中,多了一个爱说话爱喝酒就是不爱干活的账房先生。 。 岁月过往,年月再变,有人在重复从前的故事,有人开始了新的日子。 争斗的依然继续,中原正道有前人陨落,也有年轻弟子从人群中站出来。修真者的生命总是漫长,时间也不会带来太多的改变。 至此,五十年辗转,匆匆。 57.五七章 空蝉山。 凛冬时节,寒梅尽绽,冬风派循环又一年,依旧如从前模样。 唯一的区别,便是山中往来的弟子又多了几人。 乾元峰弟子张瑜奉盟主宿七之命来到此处,随着花晴进入陵光宗的时候,便见广场之上,十来名弟子正在练剑,而负责教习剑术的李壁正坐在高台之上闭目打坐。大雪纷飞,练剑的人与教习剑法的人似乎皆已习惯,只任那雪花飘落肩头,随着剑势又被拂去,在空中洋洋洒洒。 “那些是执明宗的弟子。”眼见张瑜盯着那处练剑的众人,花晴很快开口道。 张瑜微微一怔,似是有些惊讶,花晴明白他究竟在惊讶什么,她浅浅笑道:“这些弟子都是冲着师妹的名气来的。” 想到花晴口中的那位“师妹”,张瑜神情微变,不由得又是一笑。 早在五十年前,梅染衣便已经继任了空蝉派掌门,而他的姐姐梅霜梦亦安心在剑池铸剑,不再收新弟子。所以花晴只有一名师妹,那便是云衿。 张瑜与云衿曾经见过面,还一起同行过一段时间,他还记得初见的时候,那人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满身狼狈的坐在雪地里,怀里抱着已经失去了气息的师兄。 那时候他只以为那是个在战中遭难的少女,他将她救下,又带她一路同行,当成普通小姑娘一样照顾。那时候谁也料不到,那个少女会成为后来名扬天下的空蝉派陵光宗宗主。 自五十年前解决南门叛徒那一战之后,云衿这个名字便很快在天下间传扬开来。空蝉派久已不问世事,但云衿却不同,那一战之后她回空蝉派修养不久,便再次下山,带来了关于十洲的许多情报。 中原与十洲的战事一直不曾有结果,这些年来,云衿便一直奔走在战场之间,为中原正道几度出生入死。修道者本就寿数极长,云衿以十六岁的年纪下山,经历这数十年的风霜,在正道各方首脑眼中,也依旧算是年轻一辈,但她素来沉稳谦和,兼之天赋过人,实力高强又有雾珠在身,很快便在中原声望大振。 离乱的年代需要旗帜和英雄,旗帜是屹立不倒的存在,如天罡盟盟主宿七,如三门七派各处门主,如八大世家各方家主。这些人只要出现,只要振臂一呼,便能够让人生出无限勇气,继续漫长的争斗过程。 而英雄的存在,则是在这漫漫长路中让他们相信奇迹,并以之为明灯的人。他们总是在战斗着,并且坚不可摧,无惧生死。他们总是出现在说书人的故事当中,出现在街头巷尾的童谣和酒楼花船的曲调中,成为普通人敬仰羡慕的对象。 战争四起的时代英雄很多,但谁也不能否认,云衿绝对是这些人物里面,最为耀眼的存在之一。 生于早已消失的神秘萧家,拜入早已落魄的空蝉派,天资极高,又得掌门真传,南门一战让世人知道了她的名字,而不过多久,又是一道消息传来,众人才知道原来不久之前十洲大乱,正是这个小姑娘所为,她因此得到了十洲异宝雾珠,更叫人不得不刮目相看。之后的数十年,她四处奔走,又经历过数次大战,结交了许多好友,已经足够被人称作传奇。 后来空蝉派经过多年修缮与整顿,终于在三年前开始招收弟子。本以为消失多年,空蝉派再次招收弟子,也不会有太多人前来,所以空蝉派众人也没有太多准备,谁知等到招收弟子的当日,众人才发觉来的人远远超乎了他们的意料,一个个少年满怀着期待,手中拎着行囊远远赶来,皆要加入空蝉派门下。 一问之下,众人才知这其中半数以上,皆是因为云衿而来。空蝉派门人很少下山,唯有云衿一人时常在外闯荡,留下不少故事。每个少年都有自己的憧憬,仗剑潇洒,除魔卫道,而云衿的故事让他们将这种憧憬变成了勇气,由此踏上了这一条路。 就如同当年慕疏凉对于云衿的意义。 空蝉派由此再度热闹起来,重新划分四大宗门,由闻思担任孟章宗宗主,教习法道,由李壁担任执明宗宗主,教习心道,靳霜担任监兵宗宗主,负责教习武道,以及云衿担任陵光宗宗主,教习剑道。 花晴修为有限,与宗主还有差距,但她这些年来与梅霜梦学习铸术,俨然已经成为了新一任的逐渐高手,她在铸剑一门天资极高,甚至还联合符法与咒术,创造了许多独特的武器与暗器,为中原正道带来不少帮助。 张瑜与花晴一面前行一面交谈,自是提及此事:“不久前我与冉静遇上鬼门杀手,若非当初花晴姑娘所赠的那几支袖箭,恐怕我此刻早已经丢了性命,说起来我还当谢过姑娘。” 花晴摇头笑到:“那袖箭上面施有符术,一旦射出便会发动,符法还是闻思师兄写上去的,你若是要谢,就谢闻思师兄好了。” “那便请姑娘代我谢过闻思宗主。”张瑜微微颔首,却见花晴神色微变,似有心事。他抬眸看去,还未开口,便听得花晴道:“其实那法子我也从未想过,我会在暗器之上加上符咒,还是经师妹提点的。” 张瑜听得一怔,不解那人为何还精通此道。 花晴明白他的疑惑,很快又道:“师妹说,这方法是她一个朋友发现的,那个朋友对铸术十分有兴趣,奈何诸事缠身,无法专心铸术,所以许多东西虽想了出来,却没能够真正来得及去做,只将它们都记在了书上。” “师妹后来将那本书给了我,书中所记载的铸术有的极为精妙,有的则天马行空,无法实现。师妹说,那人此生无法再实现这些念想,倒不如交到我的手上,也好叫他往日的心血不算付诸东流。” 张瑜问道:“不知那人究竟是谁?” “师妹没说,不过我能猜到。”花晴轻笑,“应是我们大师兄。” 时间过去太久,许多名字已经失去了它曾经被赋予的意义,所以张瑜没能够想起花晴口中的大师兄究竟是谁,但花晴也没有要去解释的意思,她带着张瑜经过了四周有许多弟子在其中打闹赏花的梅林,朝着梅花林里侧的雕梁画栋而去。 走在前方,花晴忍不住又开口问道:“不知张峰主这次来找我师妹是为何事?”乾元峰共有十二峰,分由十二人管辖,而张瑜如今的身份,正是其中一峰之主。 “其实我不过是想找花晴姑娘再求一批袖箭和武器,至于云衿姑娘,其实是盟主有事相托,所以要我代为传话而已。” “盟主?” “不错,听闻不久之前十洲在北边崎城吃了陌迟的亏,如今正在召集人手赶往此地。” 花晴若有所思,看向张瑜道:“崎城?十洲要那么偏远的崎城做什么?” “不知道,不过他们此次行动原本十分隐秘,而且派去的都是十洲高手,若非陌迟正好在崎城当中,出手阻止了他们,或许此时他们已经得手了。” 花晴沉吟不语,张瑜便又道:“可以肯定的是,崎城里面一定有什么十洲势在必得的东西,如今他们吃了亏,肯定还会再加派人手过去,陌迟一个人在那里顶不住那些人,而天罡盟等人如今皆在坞城,想要赶去恐怕也来不及了,能够来得及赶过去——” “只有师妹,是吗?”花晴眨眼笑到。 云衿身怀雾珠,驭龙而行,想要去往何处,自然比别人要快上许多。 张瑜被花晴一口说出来意,垂眼笑了笑,“确是如此。” 两人说到这里,终于停下脚步,花晴看着眼前的水榭楼台,出声道:“到了。” 陵光宗的景致与外面丝毫不同,此处也不知是前代哪位师祖按照自己的脾性修筑出来的,院内立着如江南园林般的亭台楼阁,流水潺潺,梅花朵朵,点缀在一处凉亭之畔,而就在那顶头积着一层薄雪的亭中,檀香缭绕,墨意微远,一人正坐在案前,低垂眉眼,执笔落字,衣袂轻荡。 风霜也好,雨雪也好,五十载的岁月于修道者不过弹指一瞬,无法在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云衿此时的模样,与五十年前并未有太大差别,若说不同,那便是轮廓更加柔和,眉眼更为秀致,似一副春风化雨的景,遍身透着温雅。 张瑜行至此间,抬眸看着亭中的女子,忍不住在心中感怀。 感怀谁也料不到当年他在雪地里遇上的那个落魄少女,如今能成为这样的人物。 却也感怀当初那个柔弱的少女,如今再也回不去了。 这么多年来,因为十洲和鬼门的事情,张瑜也见过云衿许多次,只觉得云衿温文淡雅,稳重谦逊,似乎时刻都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再紧要的事情皆能平静处之,好似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她的情绪有所改变。 就在张瑜端详着云衿的同时,云衿也终于放下手中的笔,起身往张瑜笑到:“张峰主。” 两人也算熟悉,不需多言礼节,张瑜笑了笑,与花晴对视一眼,随即将方才在路上说过的话再与她说了一遍。 云衿听完他的话,很快颔首答应下来,只是她却没有立即动作,而是复又问道:“方才你说十洲是让陌迟阻止了计划,所以陌迟如今应还在那里?” “不错,这次或许要你去帮陌迟一把。” 云衿垂眸看着面前方才写过的信纸,喃喃道:“白衣陌迟。” 张瑜点头,神情复杂的道:“正是白衣陌迟。” 58.五八章 白衣陌迟是个神秘的人物,在许多人眼中,甚至算得上是传奇。 此人无门无派,没有朋友也没有过去,众人只知道他的名字,他叫做陌迟。 三十多年前,凤麟洲岛主武擅带领众人围攻望月崖,那名叫做陌迟的男子,倏然从天而降,一身白衣,翩然若仙,落在了望月崖的崖顶上。 接下来就是后来经常出现在说书人口中的一战,陌迟以一人之力,战十洲数千人,生生拖了他们三天时间,而三天之后,天罡盟盟主宿七带人赶来,十洲这才终于撤离此地。 陌迟一战成名,至此有了白衣陌迟的名号。然而那一战之后众人再寻他踪迹,才发现他已经不在城中了。没有人知道他是何时离开,又去了哪里。后来他的足迹踏遍了整个中原,时常出现在战场之中,帮助中原众人度过了几次难关,然而每次皆是将麻烦解决之后就消失,不留半点痕迹。 这人神秘的来历与洒脱的作风,让他成为了如今中原说书人的最爱,也成为了街头巷尾众人的谈论的对象。 云衿也想见到此人,从三十多年前郾城一战便一直想要见他一面,奈何此人行踪太过神秘,这么多年过去,也未能得见。 好在此时她总算是见到了。 云衿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崎城,然后在崎城之外的一处峡谷当中,他看见了坐在乱石堆中饮酒的陌迟。 陌迟的相貌有些出乎云衿的意料,她听说过许多与此人有关的传言,却从来没有想到这些传言的主人竟会是这样一个人。 他生得很秀气,与慕疏凉的清秀不同,他的秀气是大家闺秀的秀,简而言之,便是男生女相。此人生了一张比寻常女子还漂亮的脸,他此时正穿着一身浅碧色的衣裳,他喝酒也并非如同寻常高手那般抱坛牛饮,他不知从何处找了个漂亮的白玉杯来,正自斟自酌,一点一点的啜着,就像是个极为讲究的大家姑娘。 而就在他的身旁,正坐着一个满脸呆愣的少年,那少年浑身脏乱,看身形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身后背着一个被白布包裹着形似棍子的东西,一头乱发下面,是一双被极力瞪大的眼睛,而那双眼睛如今正瞪着不远处的山谷那头。 ——那头如今正守着数百名来自十洲与鬼门的高手。 那群人守在这里,自然是为了陌迟与他身边那名少年。 云衿的到来并未引来众人的注意,她匿身在乱石后方,安静的看着这一幕,很快便有了猜测。 陌迟会守在此处,十洲会来到崎城,恐怕都是因为那少年,那少年的身上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就在云衿沉吟之际,十洲的人已经出手了。 十洲人从来不喜废话,战前喊话也是最愚蠢的行为,所以他们出手没有丝毫犹豫,数道剑光同时闪烁而出,无数身影组成了流洲人最擅长的剑阵,将陌迟的身影包围其间。 这剑阵云衿是见过的,她曾经数次与之交手,剑阵虽无法伤她,却能够将她困在其中暂时无法脱身,想来此时开启剑阵的人的打算亦是如此。 果然,就在陌迟被困在阵中之际,数名鬼门杀手同时掠身而出,剑气无声无息已至那少年身前。 云衿站在乱石之后,指尖已经落在了腰间的名决剑上,随时打算出手。 然而让人想不到的是,就在此时,剑阵之中突然爆出一阵惊天灵力,便在那几名黑衣人快要靠近那少年之际,三道流光自剑阵之内飞旋而出,四周空气随之扭曲,无数沙尘同那流光一道漫卷而至,那几名出手的鬼门之人不及闪避,身体接触到流光的刹那,竟是不住颤抖起来,随之,衣衫撑开,爆体而亡! 尘烟落下,血雾漫天弥散,洒了那少年一头一脸。 那少年愣愣的擦了擦脸,却不像云衿所想的那般被惊得哭闹起来,而是骤然转脸,脾气不好的朝被团团围住的陌迟恼怒道:“说了多少次了!这血很难洗的!” 静了半晌,阵法中陌迟的声音也不乐意地传来:“那我让他们戳死你算了。” “你就不能换个方式救人吗!” 他话音刚落,又是五道流光划过剑雨纷然而至,将几名靠近少年的黑衣人钉死在原地。 这次陌迟似乎是留了手,并未如方才那番直接将人变成一捧血花,而云衿也因此看清了他的出手。陌迟的武器是箭,五支箭,却除了十来名敌人,这些人身体皆被洞穿,搅出花花绿绿的内脏流了满地,皆洒在那少年脚边。 少年面色骤然一白,捂着嘴呕了起来。 “这方式你喜欢么?”陌迟应付着剑阵,竟还有空悠悠问了一句。 少年往那方向瞪去一眼,不满道:“死娘娘腔!” “臭小鬼,你再说一遍?”陌迟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淡淡的威胁意味。 两个人不知为何,竟在这纷乱的战场上旁若无人的吵了起来。 云衿:“……” 观察了半晌之后,她确定这场战斗再让陌迟这样跟玩似的打下去,绝对有机会打上三天三夜,等到那时候十洲新的援兵前来,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云衿自没有那个时间等他们慢慢打,所以她出手了。 她的武器是名决剑,当年蕴华剑被折断,后来云衿在雪地中一觉醒来,断剑便已经不在了。她不知那剑究竟去了何处,一番寻找之下也没能够找到,后来梅霜梦看她没有趁手的武器,便如慕疏凉当年所料一般,将她叫去了剑阁,并让她挑一把自己喜欢的武器。 云衿果然如慕疏凉所说,挑了一把极不起眼的剑,梅霜梦见她挑了那剑,面色很是变了变,然后几乎是满脸不舍的将剑交到了云衿的手里,那把剑便是如今的名决。 名决剑随着云衿过了五十年,自是不可多得的宝剑,这五十年来云衿一直在修习梅染衣当年所教给自己的那五剑,然而她所使用的剑法,却又不全是梅染衣的剑法,当初她在陵光宗书房之中曾经见过许多慕疏凉对剑法的批注,所以这些剑招使出来,却又融合了慕疏凉的剑势,最终自成一派。 她的剑不若梅染衣那般冷硬,也不若慕疏凉那般惊艳,她的剑气更像是潺潺细水,连绵不绝。 雾珠的寒意布于剑锋之上,她身形化作翻覆的流云,穿梭于战场之间,不过片刻,便见那原本坚不可摧的剑阵骤然散乱开来,数名流洲弟子应声而倒,露出了剑阵之中的陌迟。 陌迟本在弯弓搭箭,此时阵法骤散,他看着阵法外面执剑而立,将无数敌人掀翻于身后的云衿,不禁眸光轻动,连带着动作也缓了下来。 两人隔着无数刀光剑影相对而忘,山谷冷风掀起黄沙数尺,如今天下间声名赫赫的两大高手,就在这样的场合之下见面了。 云衿加入之后,这场战斗的进程明显要快了许多,战斗之中,云衿无暇开口,陌迟也没有去问,无声的默契之中,云衿在前以剑御敌,陌迟在后拉弓引弦,两人攻势密集,比之面前的数百人丝毫不落下风,不消片刻,十洲众人溃不成军,当即退走。 而也一直等到十洲众人退走,云衿才收起名决剑,回身往陌迟看去。 “陌迟公子。”云衿笑到。 没有等云衿再开口说出自身来历,陌迟便已经挑起了眉梢,而就在陌迟准备开口之际,那边那满身血污的少年已经朝着云衿扑了过来,满是惊喜的道:“你是云衿!空蝉派云衿!” 云衿一怔,没料到这少年竟也能一口说出自己的来历。 那少年靠近了云衿,本打算扑上来,但似乎又想到了自己一身血迹,这会儿又停下了脚步,只仰起头眨眼笑到:“你不知道你多有名气吗?我小时候听我爹说过你,还听说书先生讲过,你一出手我就知道是你了!” 这少年话音刚落,那边陌迟就忍不住开口了:“那你当初怎么没认出我?” 少年朝陌迟瞪了一眼:“我喜欢漂亮姑娘,不喜欢娘娘腔。” “小色鬼。”陌迟微微蹙眉,面色不善的朝着两人走了过来。 云衿与之对视半晌,一番寒暄之后,很快便说明了来意:“十洲既然想要对付你们,恐怕不会善罢甘休,我想你们不会拒绝我的帮忙。” 少年听得云衿这话,当即连连点头道:“当然当然!你肯定比陌迟可靠多了!” 云衿淡淡一笑,陌迟却不满的拍了拍少年脑袋,转而敛去神色朝云衿道:“十洲想要的是这个小鬼,半个月前我从十洲的手中救了他,现在你来了,这小鬼就归你了。” 听得陌迟的话,少年面色一变,连忙道:“娘娘腔你不管我了?” “你不是喜欢漂亮姑娘么?”陌迟声音平淡的道。 少年看了看陌迟,又看看云衿,眼里满是复杂神色。 云衿将那少年的眼神看了个明白,她面色不变,很快又道:“我一人恐怕无法应付十洲众人,不知陌迟公子是否肯出手相助?” 陌迟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云衿一眼。 少年睁大了眼睛等着那人开口。 半晌之后,陌迟终于不情不愿似的点了点头。 。 一番交谈之下,云衿才终于明白这少年的身份。 少年的名字叫做凤宣,本是出自坞城凤氏一族,五十年前坞城被十洲所破,凤家灭族,唯有一名小少爷逃了出来,那名小少爷就是凤宣的爹,凤肴。 凤肴的名字,云衿是听过的,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当年的凤家小少爷成了北门剑宗的出色弟子,也曾经参与过多次与十洲的战斗,被宿七多次提及并夸赞。 云衿不知凤肴的儿子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不过想来此事定与凤肴有关,她很快问凤宣道:“你爹呢?” “我爹死了。”少年声音平静,丝毫没有起伏,他看了陌迟一眼,接着道:“娘娘腔告诉我的。” 云衿朝陌迟看去。 此时正是夜晚,三人在野外露宿,面前点着篝火,火光微暖,铺在那人身上,陌迟半倚着靠坐在树下,轻声道:“我受凤肴临终所托来救他儿子。” 云衿顿时明白过来。 十洲众人是为凤宣而来,而陌迟会出现在这里,也并非是偶然,所以一切的秘密,都在凤宣的身上。 见云衿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凤宣张了张口,犹豫半晌,终于埋头看着眼前的火堆道:“我爹离开之前,给了我一个东西,他要我将此物交给能够信任的人,然后带着这东西,去一趟七海深渊。” 他这般说着,将身后一直背着的形似木棍一样的布包解了下来,随后,他借着火光,将裹在此物上的布条,一层一层解了下来。 火焰扑簌,寒光凛冽,锋刃微颤,响出清脆铮鸣。 布条所包裹着的,是一柄断剑。 59.五九章 云衿忽而怔住,视线直直落在这剑上,就像是透过这把剑,看见了被尘封已久的岁月。 四下突然安静起来,凤宣低头盯着眼前的剑,神色亦是怀念而沉重。 唯有陌迟抬手要去拿剑:“原来你一直背在身后的宝贝,就是一把断剑?” 他指尖触向剑柄,正要将东西拿起来,却见眼前忽而一晃,那把剑竟自己动了动,远离了陌迟的手。 陌迟话音不由一顿,看向这剑的目光终于也变了。 凤宣好不容易看他这番呆滞神情,忍不住笑了起来,挑眉道:“别小看这把断剑,他虽然是断剑,但却比其他剑都要好用,它可是我爹的佩剑,平时只让我们凤家人碰,其他人别想碰它。” 他话音刚落,却听得身旁云衿突然开口唤道:“蕴华剑。” 这一声唤,让原本缩在凤宣身后的蕴华剑突然一顿,而后就在凤宣惊讶的目光注视之下,蕴华剑突然疯了似地掠到了云衿的腿边,然后他摇摇晃晃的用剑柄蹭着云衿小腿,看来竟是亲昵极了。 凤宣登时张口结舌。 陌迟抱臂好整以暇道:“凤家人才能碰的宝贝?” 凤宣瞪了陌迟一眼,只是心中依旧不解,不由得目光犹豫的往云衿看去。 云衿出手安抚着面前许久不见的蕴华剑,神情亦是不比凤宣轻松。她缓缓抬起头来,与凤宣对视在一处,轻声解释道:“这把剑曾经陪过我很长时间,五十年前此剑在瀛洲被人折断后便不知所踪,没有想到,它会出现在这里。” 凤宣像是怔住了,半晌没能够答话,于是陌迟悠悠道:“所以说,这把剑原本应该是云衿的?” 云衿垂眸不语,却是似有不解。 凤宣盯着云衿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你去过坞城,是吗?” “坞城外,山林里。”凤宣紧紧注视着云衿,神情似乎有些紧张。 云衿将这五个字喃喃念了一遍,意识穿过记忆的迷雾,终于回到了那个寒冷彻骨的雪天。 “五十年前,坞城外的山林,我去过。”云衿垂眸轻声道。 凤宣轻咬下唇,神情微变:“果然是你。” 云衿直觉凤宣自是有话要说,她抬眸看向对方,等待半晌,终听得凤宣低声道:“这把剑,是我爹在五十年前从坞城外的树林里用一壶水换回来的,他说将剑换给他的,是一个将死的男子。” 听到此处,云衿不觉道:“师兄。” 话音出口,她不由一怔,至此才发觉,五十年来自己从未再主动提过此人,却没想到那个名字一直藏在心底,从未离散过片刻。 凤宣与陌迟皆朝她看去,凤宣沉默片刻,才接着又道:“我爹说,那时候那人怀里还抱着个昏迷的少女,他说他死前还有些话想要对那少女说,可他等不到那少女醒过来了,所以那些话,他便让我爹等那少女醒来之后再代为转达。” “可是后来我爹去寻人救他们,结果未能成功,后来路上又被十洲敌人所劫,等他好不容易逃出来,再去那山林中的时候,那两个人已经不见了。” 凤宣语声一顿,这才又看着云衿,认真道:“你是当初那个少女吗?” 云衿素来沉静,自五十年前那一次失声痛哭之后再未让人看过自己的喜怒哀乐,但这一次,她却恍惚着久久未曾作答。 时隔多年,一直到今日,她才知道原来慕疏凉曾经托人为她带话。 当初那个雪夜,竟发生过这样的故事。 强自压抑着心中复杂的情绪,云衿声音沙哑的问道:“他……说了什么?” “我听我爹说,当时他没能够将那话带到,所以这么久了,他一直都记着,总有一天要将话带给那人,若他不能带到,那便由我来。”凤宣已然认定云衿就是当初那人,因为蕴华剑从来不会主动亲近凤家人以外的人,除非那人是它原来的主人。他低头看了蕴华剑一眼,转而向着云衿道,“那个人说,二十年之内,若没有第三种信送来,那便是说那人已经不在了。” “那么,你要小心。” 说完这话,凤宣停下话头,有些不解的往云衿看去,似乎想知道她会说什么。 然而云衿听得此言,却只是苍白着脸抿唇不语。 这话的意思,只有云衿能懂。 慕疏凉口中所说的信,当是那空蝉派密室当中的书信,第一种是黑衣所送来的信,内中传来的是鬼门的情报,第二种是桓罗的传信,里面是十洲的情报,自五十年前十洲一事之后,这两人都已经离开了各自的门派,也再没能够将鬼门与十洲的情报告知于她,但每过二十年,他们依然会递信前来,道知自己的平安。 只有无忧谷,自五十年前云衿接管密室,一直到现在,从来没有传来过书信。 云衿也曾经疑惑过,身为中原三大邪流之一,无忧谷虽早已经销声匿迹多年,却依然让人不敢小觑,然而无忧谷的那名内应,究竟为何会长时间不曾有过讯息? 如今看来,此事恐怕还有蹊跷。 慕疏凉说要小心,那么要小心的,自然是无忧谷,无忧谷究竟有何目的?难道会比如今造成天下大乱的十洲还要危险? 就在云衿沉吟之间,凤宣忍不住担忧的问道:“究竟怎么了?” 云衿默然片刻,轻轻摇头。 将这话放下,云衿看着眼前的蕴华剑,心中隐约有种难以言说的失望之情。 慕疏凉所托之言,竟只说了这些。 关于她,竟只字未提。 她分明知晓自己本也不该有所期待,但却依然心心念念,想要寻找他留下的只言片语。 “他……只说了这些吗?”云衿涩声道。 凤宣看她神情,只得轻轻点头道:“是。” 云衿微微闭目,没有再开口。 只有这些,那也够了。他本就从未给过她什么期盼,也从未有过多余的承诺,她又在渴望什么呢? 就在云衿沉默之际,凤宣眸光闪烁,却又突然开口道:“其实,他还留了一句话,不过那话刚说出口,他就后悔了,他让我爹把那句话忘了,不用告诉你。” 听得此言,云衿再次睁眸,怔怔看向凤宣。 陌迟坐在一旁,亦是轻轻挑眉。 凤宣吐了一口气,轻声道:“见于晨曦,慕于月下。”说完,凤宣摊手道,“我爹对那日的事情印象很深,所以连这句话也记下来告诉我了,虽然那人说不必将这话带给你,不过……我想这话大概对你有用?” 云衿没有应声,她端然坐在火堆旁,眸中漾着些微火光,像是在怀念很多年前的某段时光。 慕疏凉所存在的那七天,对于几十年的生命来说,短得像是流星掠过的刹然一瞬。 她突然记起了当时一件很小的小事。 他们二人行至炎州,遇上了当时的炎州岛主魏灼,那时候魏灼还没有认出他们的身份,所以在他询问他们身份的时候,慕疏凉随口说了一个谎,为他们捏造了一个身份。 那时候他称她为,晨月。 见于晨曦,慕于月下。 他们第一次相见是在什么时候? 那天在流洲岛上,她带着昏迷多年的慕疏凉躲藏在乱石堆下的洞穴当中,晨光升起之时,她出去探寻离开的路,等再回到洞中,慕疏凉便已经醒来了,她带着满身狼狈,一眼撞进了慕疏凉宁静安然的眸子。 后来呢? 后来他们在夜里同行,一路伴着星与月,说了许多许多的话。 原来他是喜欢着她的。 是因为哪一场月光呢? 云衿头一次觉得心底这样的平静和煦,像是飘摇多年的落叶,终于拂进了暖春的归宿。她眼底浮着浅浅笑意,抑制不住微微翘起唇角。 她还记得,后来她们乘龙归去,在晴空之下,大海之上,他对她笑说,原来不是因为月色。 那时候她听不懂,到如今,才恍然明白。 那是他在说自己的心意。 他喜欢她,无关风月。 只是喜欢。 原来这就是他的心意,时隔五十年,被他隐瞒起来的心意。 往事的脉络兜兜转转落在心间,不再有惋惜,只剩下满足。云衿唯一所庆幸的,是她将那几天的日子牢牢地记在了心底,没有丝毫遗忘,所以她才能够只用一瞬,便串联了整个故事。 她自往事中回过神来,看着眼前欲言又止的少年,不禁轻笑道:“谢谢。” 凤宣愣神的看着她,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云衿突然倾身上前,轻轻拥住了他。 这是一个十分短暂的拥抱,空气中隐约的梅香还未印在他意识深处,便已经抽身离去。凤宣僵直着身体,面色终于在云衿的注视下微微红了起来,然后他轻咳一声,转过脸淡淡道:“不、不用谢。” 云衿浅笑着还未答话,那边陌迟忍不住轻咳了一声,用看戏的腔调道:“小鬼不是喜欢漂亮姑娘,怎么又怕了?” 凤宣被他这话激得皱眉,转而回头语气不满的道:“不要你这死娘娘腔管!” 两人又是一番打闹,等到他们吵得差不多了,云衿才终于收拾心情,接着问凤宣道:“为什么你爹说要带蕴华剑去七海深渊?” 凤宣赶紧收了心思,回头道:“我爹说,不久之前他偶然去了七海深渊,却没想到一直没什么动静的蕴华剑,像是在七海深渊里面发现了什么,主动带着他往山谷深处走去。” “蕴华剑带着他到了一个洞穴之前,他原本要进去,结果却突然出现许多十洲的人,他无奈之下,只能先行离开。但那些十洲人已经发现他了,之后他们便一直追杀我爹,我爹无奈之下将剑交给了我,自己去引开那些追兵了。”凤宣将这话说得明白,他话音至最后,却仍是眼神微不可见的黯了黯。 云衿知道眼前这少年就算表现得再冷静,到底还是刚失去了父亲的孩子,她轻轻揉了揉这少年的头,心中却另有疑惑。 “七海深渊我去过,那时候我就是在那里捡到了师兄的蕴华剑。”她微微蹙眉,接着道,“可是那时候,蕴华剑并未带我去过什么山洞。” 那个时候的蕴华剑,对七海深渊并无特殊反应,为何到了现在,却突然之间做出这般反应? 难道说,五十年后,七海深渊当中多了什么从前没有的东西? 60.六十章 纵然有再多的猜测,也不如亲自去见一见。 云衿将此间的事情写在信上,用术法递回天罡盟与空蝉派之后,便与陌迟凤宣二人踏上了往七海深渊的路。 为赶路方便,云衿自是没有隐瞒,当即催动雾珠召出了白龙。如今的云衿早已与当初不同,纵然是催动雾珠之力行上半月也不会力竭。三人坐在龙头处,云衿专心的操纵着巨龙前行,而陌迟则靠坐在一处龙角旁,紧抿双唇,青白着脸抱臂不语。 凤宣头一次见到这种传说中的东西,喜不自胜,一路上实在安静不下来,一个人在龙身上跑来跑去,戳戳这个碰碰那个,捻着龙背上的鬃毛朝陌迟叫道:“快看!是真的龙!娘娘腔你看!” 陌迟瞥他一眼,冷淡的道:“坐下。” 凤宣不满:“好不容易见到传说中的龙,不多看看怎么行?” 陌迟面色难看:“你要是给摔下去了,我肯定不救你。” 凤宣轻笑一声,挑眉道:“你怕高?” 陌迟没说话,却仍旧没有要挪动半步的意思,云衿一直听着二人对话,到这时候也不禁回头对陌迟笑道:“陌迟公子放心,这白龙飞得很稳,不会有事的。” 眼见云衿也这样说,陌迟面色变得更加古怪起来,他与云衿对视半晌,终于放缓了声音道:“太快了,我头晕。” 凤宣很不给面子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云衿自是没笑,很是体贴的放缓了速度,继续往七海深渊而行。 经过了一天一夜的风行,三人总算是到达了七海深渊的崖底。 七海深渊是一处山谷,谷中是一片深幽树林,林间瘴气密布,终年不散。相传在两千多年前,那一场惊天动地的神魔大战发生之时,魔界大军溃败,数十万魔兵魔将,便是在这座山谷之中,被烧成了灰飞。 后来这里也曾发生过许多事情,相传说这山谷当中还存留着当年那位数万年来最可怕的魔君的魂魄,游荡着多年前的孤魂野鬼,所以长久以来,也没有人敢来到此处。 但云衿却知道,这里并未有旁人所想的那般可怕,因为她自很小的时候,就因为逃命而住在这山林当中,住了多年才终于离开,流浪到了空蝉派。 距离云衿上次离开七海深渊,已经有整整五十多年了,此处虽然终年不见人烟,但与从前相比,也有了许多的改变。 三人进入深谷之际,云衿便立即感觉了出来。 “有人。”她这般说着,随即回头往陌迟看去。 陌迟刚从高速的飞行中缓过来,还头晕的扶着身旁的树干,此时听见云衿的话,他这才抬起头来,微不可见的点了头:“人不少。” “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不像是朋友。”云衿沉吟道。 凤宣在旁听得连连点头:“我爹说了,他上次来七海深渊的时候也是有许多十洲的人把守着,这里肯定有问题!” 就在凤宣说话之际,他身后背着的断剑再一次颤动起来,凤宣连忙将断剑解了下来捧在手中,便见蕴华剑在空中晃了晃,突然之间飘了起来。 蕴华剑在空中动了动,突然之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剑锋转而向着山谷深处而指去。 云衿盯着蕴华剑所指的方向,轻声道:“走吧。” 说罢,便要往那处而去,却没料到就在她往前踏出之际,身后原本脸色难看得像是要吐出来的陌迟却突然往前几步,将云衿二人挡在了身后。他未曾回头,只淡淡道:“走吧。” 云衿看着他的背影,不由顿住,片刻后才浅浅笑了起来。 她突然想起来,自慕疏凉离开之后,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人这样被人护在身后过了。 。 此时,远在东海的瀛洲岛上,有一道身影正站在观星台上,远远眺望着西方海岸。 天色已晚,海面上落日的余晖由浓转淡,只见得金色的光芒星星点点闪烁于细密的波纹之上,那道身影在暗影中神情莫辨,终于在感觉到某一道气息出现在七海深渊之际,缓缓眯着眼睛,抬起了脚步。 很多年前,他曾经在太玄殿内踏出一步,那一步原本无人可挡,只要一步踏出,便能够轻而易举的断绝云衿与慕疏凉的性命。他是这天下间的至强者,他的一步能够跨越千万里山河,无人可挡。但那一次,他的脚步被魏灼挡住了,魏灼用一个拳头,一番言语,挡住了梁雍。 如今,魏灼被关在铁笼之内,这天下间,便无人能够再挡住他这一步。 但今日这一步,梁雍依旧没能够踏出。 就在他抬步之际,沉暗的天穹之上,浓云突然尽数翻涌,就在那如同浪潮般的云层当中,一道如明星般的金色光芒,突然自云层中央的空隙当中闪烁着升起。 随之,那道光芒渐渐扩大,金色的光芒被拉长延伸,化作了一道泛着无匹神光的金色细线。 那道细线自中央扩散,如一只巨大的眼睛,在天穹之顶缓缓睁开。 更多的金芒自那道金色裂缝中扩散而出,璀璨的光晕将半个天空染作绯然,好似早已经褪去的黄昏在漫天雾色里再重来一道。 而就在那片耀尽一切的辉煌中央,一道巍然身影,乍然浮现。 那道身影出现在光明中央,比光明更耀眼,他甫一出现,仿佛四周的一切光芒便都尽数消失,归于他一人身上。他在天穹中央,负手垂目,一道威仪目光,便落在了观星台之上。 观星台上,梁雍抬起头,淡淡的笑了起来,笑意自眼底弥漫开来,他衣袂轻扬,虽未有无匹神光临身,却有一道同样纯粹而不可置疑的力量笼罩四周,在空气中浮现出属于自己的一道痕迹,它与那天际的金光分庭抗衡,一时之间,竟是谁也难以将谁撼动。 “梁雍。”天空中那道人影飘然而至,双足踏落在观星台上,语音纯净浩然,如万灵同声。 梁雍微微颔首,回以一道眼神:“青华大帝。” 天外来者,神界四极大帝之一,东极青华大帝。 神界之门封闭多年,两千年来未有天神跨越此门降临人界,一直到今日,天神终于打开那道封闭已久的大门,来到这处早已经多未有神魔的人界。 “料到我此举会引来天神降世,却未料到,来的会是您。”梁雍垂眸低语,话音中却未有半分恭谨。 青华大帝语声淡漠:“梁雍,你要的太多了。” “不过半个人界而已。” “你做得太过了。” 梁雍无甚神情:“因为七海深渊那位么?” 青华大帝话音骤止,神光却在同时倏然大盛,似白昼再临。 梁雍感觉到了那位天神的怒意,他上前一步,平静道:“说到底,不过是触及神威罢了。自两千多年前神界大门关闭,天神便再不理会时间疾苦,人界纷争绵延数年,天神可曾理过?人界天灾祸害百载,天神可曾管过?如今我不过触了那块逆鳞,天神便大开神门而来,你们当真……是为人界?” 青华大帝未曾答话,身后碧海之上,狂涛倏然掀起,震怒百丈。 梁雍迎着壮阔波澜,神情依旧:“天神既然不管世人,那么人便自立为神,有何不对?” “荒谬。”青华大帝声音带怒,冷哼之间,金芒携狂涛而至,砸落在梁雍立身之处。 梁雍不闪不避,周身那道浑然力量席卷而起,狂涛在近身之际被尽数消弭殆尽。他再次踏前,淡淡道:“神界之门禁锢仍在,纵然您是青华大帝,亦无法施展全力。帝尊,您现在打不过我,若我没有料错,您很快就须得回归神界了。” “所以,您挡不住我。”梁雍探出右手,手中神芒乍现,幻出一根金色神杖。 他执杖在手,身后狂浪随那道宁和神光缓缓止息,庄严若神祇。 两神对峙,一时之间,胜负难分。 。 同时,空蝉山缭绕的雾峰之上,花晴端着茶点来到掌门人练剑的山洞之前,本欲开口唤那练功的人,却没料到,薄雾之间,那人早已经站在了山崖之畔。 “掌门?”花晴面色微有些诧异,梅染衣闭关多年,已有许久未曾踏出过山洞,却没料到今日竟主动走了出来。 梅染衣依旧是原来神貌,听得花晴开口,他并未回头,只负手向着山崖远处浮动的层云望去,像是透过那些云层,看到了千里之外的情景。 花晴靠近他身侧,学着他往那处看,却是什么也没能看到,只得喃喃问道:“怎么了?” 梅染衣蹙眉,轻声道:“神门开了。” “什么?”花晴一怔,显然没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 梅染衣接着道:“梁雍在和神交手。” 花晴这回明白了过来:“神也看不惯梁雍这么嚣张,下来教训他了?” “或许,不过空蝉派须得更加小心。” 花晴再次困惑:“为什么?” 梅染衣声音清冷:“若是连神也无法阻止他,那么将来还有谁能阻止?” 花晴面色骤然一凝,随之严肃起来,转过头朝着茫茫云海看去。 就在这番山巅对话的同时,天罡盟、四方城、三门七派、八大世家,几乎同时察觉到了这一场惊天对决的发生,所有人都在同时止步,或忧虑,或惘然,或沉静,等待着这一场战斗落幕。 。 然而,此时七海深渊中的三人,却因正身陷山洞之中,而无法察觉这一场战斗的发生。 七海深渊内的确有不少十洲弟子,云衿等人跟随着蕴华剑往前而行,一路来到此地,便解决了数十人。然而对于云衿等人来说,这点看守还远远不够。 云衿不解梁雍既然肯派出数千人四处追杀凤肴父子,却为何不在七海深渊中加派人手。 她并不知道,看守七海深渊的本是梁雍自己,而梁雍此时,却被突然出现的青华大帝拦在了瀛洲之上。 这山洞极深,好在并未有岔道,三人行进许久,终于在解决掉最后几名十洲守卫之后,进入了一间密室之中。 密室不大,若非密室的墙面上刻着许多古老的符咒与文字,看起来就像是一间普通的石室。而就在石室的后方石壁处,有一处残破的墙面,墙面后方,另有洞天。 云衿与陌迟对视一眼,很快穿过那处墙面,到了更里面的密室之中。 石室后方的密室要宽敞许多,比之外面的干净寻常,内里是一片狼藉,这里四处都是打斗过后的痕迹,地面满是被巨力摧毁的痕迹,墙面斑驳破损,到处都是干涸凝固的血迹。 这里竟是一处战场。 蕴华剑带着众人进入密室之后,便幽幽地悬在原地,不再有动作。 凤宣借着火符看着四周的痕迹,忍不住汗毛倒竖,朝着云衿身后缩了缩。 陌迟微微蹙眉,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本没有打算得到解释,然而沉默之中,云衿用火符照着一处墙边的剑痕,眸光微微闪烁,不由轻声道:“或许我知道。” 凤宣一怔,连忙问道:“你知道?” 云衿颔首,接着道:“我听说,六十多年前,无忧谷谷主设计复活当初神魔大战时的魔君和英,但在关键时刻,天罡盟盟主宿七与玄月教圣女苏羡带领正道众人赶来七海深渊的山洞之中,阻止了他的计划,消灭了复活的魔君。” “我想,这个地方,或许就是他们战斗过的山洞。” 云衿话音倏止,抬手抚过眼前墙面上的剑痕,神情变得柔和起来。 还有一件事情,她并未告诉两人。当初参与那场战斗的,还有空蝉派大弟子慕疏凉,而慕疏凉也正是在那场战斗当中魂魄受损,才会陷入长达十年的昏迷。 61.六一章 只是这处曾经的战场究竟有什么,让梁雍这般紧张? 云衿指尖触在石壁那道熟悉的剑痕之上,她对那人的剑与剑法都已经十分了解,不过一眼,她便已经看出,这一道剑痕,就是慕疏凉所留下来的,数十年前的剑痕如今还清晰无比,存留着关于那一场战斗的记忆。 指腹摩擦着粗糙的石壁,留下冰凉的触感。 而就在同时,一道如流萤般微弱而轻柔的光芒自那石壁中浮现而出,缓缓出现在云衿眼前。 云衿神情倏变,还未来得及去探寻这光芒的来历,便听得身后陌迟大声道:“小心!” 密室当中突然升起一道强大的灵力,云衿顿觉危险临身,当即抽身而退,而也在她动作的同时,陌迟一把扣住她手腕,将她带离了那间密室。 密室内红光顿时大盛,云衿与陌迟在密室之外站稳身体,这才发觉密室内的四方石壁之上,皆画着无数法阵,而这些法阵几乎是同时被开启,无数红色光焰充斥整个密室,几乎要将密室中的一切淹没。 那道力量无比强大,早已经超脱了人所能够到达的力量顶端,不过是一些残存的法阵,便叫人无端生出惧意,无法动弹。 那些力量对于云衿来说又无比熟悉,因为就在五十多年前,她曾经正面接触过拥有那力量的人。 这是十洲岛主梁雍的力量,而这密室当中的阵法,自然也应是梁雍所留下来的。 如今那阵法开启,无数浩然灵气汇聚其间,整个密室内部气流翻涌,竟是不容人再踏足半分,而身在一墙之隔的密室之外,云衿陌迟与凤宣三人,却是毫发无损。 “这阵法只在密室当中。”云衿很快判断出来。 陌迟微微颔首,只是目中却透出了不解之色:“密室里面什么都没有,这道阵法究竟有何用?” 云衿视线一直牢牢凝在密室中央,摇头道:“是为了那个东西。” “什么东西?”凤宣听得一怔,忍不住问道。 “那个发光的东西。” 听到这里,就连陌迟也回头往云衿看去,喃喃道:“你看到了什么?” 云衿似有所觉,回眸往二人道:“你们没有看到?” 凤宣和陌迟对视一眼,神情古怪的同时摇了摇头,转而又问了起来。 云衿回过头去,视线落在密室之内,终于低声道:“密室之内有一个东西,这些阵法……恐怕就是为镇压它,或者除去它所以才布下的。” 在云衿的视线之内,那头无数赤色光焰在密室当中肆虐,而就在那些充斥了整个密室的光焰当中,浮动着另一道气息与之截然不同的银白色光芒,那道光芒方才随着云衿在石壁上的轻触浮现而出,如今随着四周灵气而沉浮,好似茫茫夜色中的一粒繁星,将要被长夜所吞没。 看着那光芒闪烁着渐渐黯淡下去,云衿神情有些紧张起来,她紧抿着双唇,片刻后道:“我们帮它。” 她不知道那道光芒究竟是什么,又为何只有她一人能够看见,但她隐约能够感觉得到,那道光芒中隐约传来一种熟悉的气息,那气息让她知道,她一定要帮它。 听得云衿此言,陌迟并未迟疑,他很快问道:“怎么帮?” 云衿凝目看着密室之内的情景,认真道:“将阵法毁了,放它出来。” 陌迟很快点头,手中银白色的刚忙一闪而过,长弓入手,他弯弓搭箭,动作利落飘逸,五支羽箭同时飞射而出,顿时没入密室石壁之中,尾羽簌簌颤抖,引来无数砂石自密室之顶落下。 密室中四处流窜的狂然气息倏然止息,随之更加狂暴的反噬而出,整个密室石壁竟自内部被破开一道巨大的裂缝! 。 而就在此时,瀛洲观星台之上。 夜色早已经散布大地,唯有这瀛洲岛上四周恍然如白昼,这一场千百年来最可怕的战斗已经进行了许久,除了一开始的浪涛之外,这场战斗再没有展露出更多的惊天动地之处,它进行得无比安静,就像是一场春雨一场夏,在春夏的相接处相互僵持而无结果。 春雨连绵夏风微燥,春雨未消,夏风不止,然天下间只能同时出现一种季节,天下间也只能有一种神。 这一场战斗的胜负,未到解决,谁也无从知晓。 只在突然之间,梁雍神情微变,朝着遥远的海面那头,那处不见天日的深渊望去。 他素来没有变化的神情,终于在这瞬间有了松动。 。 七海深渊。 十支羽箭带出绚丽流光,再次没入密室石壁。 笼罩密室的无匹力量再次爆发而出,整座山洞摇摇欲坠,似乎转瞬便将倾塌,云衿紧紧盯着那已经黯淡下来的光团,心中担忧更甚。 “这里要塌了。”凤宣趴在后方一手扶着石壁,大声喊道:“我们再不出去要被埋在里面了!” “闭嘴。”陌迟随口说了一句,没有再理会凤宣,只对云衿道:“这阵法好像无法破坏,我越是碰它,它爆发出来的力量就越强,恐怕没那么简单。” 云衿微微颔首,心中却依旧不住思索着。 密室晃得越来越厉害,无数裂纹自墙面上生出,朝着四周眼神开去,转眼间已经到了三人脚边。 云衿看着那些裂纹,神情凝住,突然道:“我知道了。” 陌迟听见云衿开口,不禁往她看来。 云衿指着密室内的裂纹道:“我们把这密室打开,密室开了,阵法自然就破了。” 凤宣听着云衿这话,忍不住大声叫到:“打开?!” 云衿点头,陌迟听到这里,很快明白了云衿的意思,然后他斜挑着眉,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与之对视道:“开山。” “不错,开山。”云衿神情认真的道。 凤宣听得一愣:“你们疯啦?!” 云衿摇头:“现在只能这样了。” 山洞不住摇晃,石壁上碎石滚落,那些遍布四周的裂缝已经越来越大,裂缝中的黑暗似要吞噬一切,云衿说完这话之后,就看向了陌迟,陌迟笑意不减,神色却飞扬起来,朝云衿眨眼道:“不愧是空蝉派云衿。” 云衿无奈的笑了笑,若非事已至此,她也不会做下这种决定。 但陌迟显然很开心,他自身后抽出五支羽箭,站在密室门口,拉满弓弦向着那密室的顶部,大声道:“准备好了?” “嗯!”云衿回应道。 陌迟指尖凝起一道青色灵气,那灵气原本浅浅淡淡的如同空中流云,然而长箭飞射而出的瞬间,那道力量却倏然凝聚于一处,爆发出如同烈日般的光晕!五支羽箭破开赤芒,破开黑暗,撕裂密室当中那些流窜的霸道灵气,在空中开出一条旷然之路,直指天际而去! 而就在那羽箭射出的同时,云衿掌中雾珠光芒再起,力量催动之下,白色的巨龙自雾珠中拔身而出,紧随着那五支羽箭的踪迹,直往高空而去,只见得地面不住动荡,两道磅礴力量携着摧枯拉朽的攻势冲破密室顶端,穿过坚硬岩石,朝着更高更远的所在飞去! 无数巨石落下,无数沙尘滚下,四周的一切似乎都在随着这番动静而猎猎作响,云衿三人仰头看去,视线随那羽箭与白龙而去,神情严肃而冷凝。 动静未曾止息,三人僵立原地,就在一阵沙石滚落的巨响声中,密室之顶,遥远的地方,突然之间,现出一道光亮! 随之,那道光亮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两旁的石壁随着这亮光的扩大而分离开来,整个逼仄密室,在这瞬间豁然开朗!现于漫天星光之下! 听着两旁山石落地传来的轰鸣重响,陌迟心情大好,兀自开口道:“我听说这七海深渊里有不少怨魂,我早就想把这山壁打通,让这些家伙出来晒晒太阳了。” 云衿目色微亮,亦不由泛起笑意。 山壁倒塌所带来的动静惊起烟尘滚滚,七海深渊闪避塌陷,果然将这久已不见天日的深渊暴露于星夜之下,云衿看着四周因为这动静儿不再熟悉的景色,不由一阵感怀。 凤宣身上被积了一层的灰,脸色难看的道:“你们真的……把山给劈开了……” 没有人有空理凤宣的话,烟尘散去,云衿上前一步,终于在一片空旷之中,见到了方才那在阵中挣扎的银色光芒。 那银光轻轻柔柔的飘在夜色里,像是与夜幕融为一体,化作了满天繁星中的一点。 云衿朝它走了过去。 那光晕似乎也感觉到了云衿的注视,它很快朝着云衿飘了过来,云衿不自禁的抬起手来,想要去触碰它,却被它轻轻绕开。 云衿一怔,还未有动作,便见那道光芒轻快的在她身侧旋绕起来,银色的小光点在空中飞动,身后拖着长长的银色尾巴,在云衿的身侧旋出漂亮的光带。 云衿视线跟随在那光芒之上,只觉心中微暖,不禁柔和的笑了起来。 那光团最后在云衿身前停下,小心翼翼,又有些任性的,在云衿颊边蹭了蹭。 它本应当只是一个小小的光团,但它接触到脸颊的刹那,云衿却仿佛觉得当真如同被一片轻柔的羽毛蹭过一般,脸颊微微发痒,还有些仿佛的悸动。 她身形顿在原地,那小小的光团离开云衿,似是依依不舍的最后在她身侧绕了一圈,最后拖着长长的尾巴飞入夜色之中,转瞬之间,失去了踪影。 云衿视线跟随着它,一直到它与夜色中的星光泯然于一体,她才终于垂下双眸,缓缓收敛笑意。 这个过程,凤宣与陌迟一直看着。 看到这里,陌迟才终于出声问道:“你看到什么了?” “它走了。”云衿目中犹有疑惑,轻声道,“不知道去了哪里,不过总觉得……我见过它。” 。 瀛洲。 梁雍手执神杖,与面前那道威仪身影对峙一处,依旧未有胜负。 夜色越来越深,照耀四周的金色光晕,似乎要暗了许多。 苍穹顶上的那道神门已经比之先前小了许多,那道敞开的裂缝,似乎也在缓慢的闭合着。 梁雍双眸微微眯起,终于在此时开口道:“神界之门快要关闭了,青华帝君,您当真要留在此处么?” 青华大帝沉默不语,像是一块巍然千年的石。 便在此时,一道渺然星光突然自神门当中流泻而出,就像是一条漂泊的溪流,在夜空当中汇聚,汇聚成河,汇聚成海。 聚成了无边星芒。 远远的西方,有一道银色的光芒跨越夜色,自千里之外赶来,汇入那道粲然星海之中。 然后那道星海中渐渐幻出一道人影,出现在青华大帝身旁。 梁雍神情稍敛,看着那携一身星光立于夜色中的身影,终于,幽幽叹了一声。 “紫微大帝。” 62.六二章 星光中的人影看不清容貌,但他轻轻踏前一步,整个天穹的星光似乎都随他而动。 他衣袂漾着星辰的颜色,光华流转,色彩纷然,像极了一副点缀着繁星的画卷。 他来到了青华的身侧。 一直讳莫如深站在原地的青华大帝,到此时才终于朝那人开口道:“回来了?” “嗯。”紫微大帝声音清润如水,自夜色中透出。 青华拂袖回身,朝头顶那处神门望去,淡淡道:“既然如此,我走了。” “多谢。”紫微轻笑。 青华未再多言,天空中的那道巨大门扉即将关闭,自那神界之门后方透出的无边神力也在渐渐消逝,青华最后往紫微投去一眼,身形化作流光幻影,消逝与那道大门之中。 而也在同时,最后一点光芒消逝,金色神光荡然无存,唯剩下沉寂的海绵,与海面上下摇曳的满天星斗。 紫微身披星月之辉,将目光自那沉寂的神门处收回,转而朝向不远处梁雍,似笑非笑道:“岛主,现在该我们来好好说话了。” 梁雍静默半晌,忽而抬眸,直视那位统御万星的威严帝尊,声音平缓地道:“两千多年前,魔界最强大的魔君和英带领魔族入侵人界。神界派下数万神兵与之对战,而为对付那位魔君,四极大帝更是同时出手,最后由紫微帝尊您拼着耗尽神力,散尽魂魄,才将那魔君诛杀。” “六十多年前,无忧谷老谷主借助七海深渊地势,复活了半个魔君。”梁雍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淡淡的并未有什么情绪,他接着道,“为什么是半个,因为被复活的魔君,只有一半的魂魄。” 他视线与紫微交错,缓声又道:“众人只知当初那一战的结果,经过却被人隐瞒了起来,我虽不知经过,却能够猜到些许。” “我活了许多年了,两千多年前那场战斗,也是我亲眼所见,我知道魔君很强大,强大到让四位帝尊也有所顾虑,所以除去魔君之后,为防止魔君复活,你们将他的魂魄一分为五,其中一缕魂魄镇压在七海深渊当中,而另外的四缕魂魄,则分别烙进自己神魂之中,除非魔君将四极大帝统统打败,否则他绝无可能夺回魂魄复活重生。” “但当初七海深渊复活的魔君,却有两道魂魄在身,一道是当初被封印在七海深渊的,还有一道,又是哪位帝尊身上的呢?” 梁雍虽是问话,口气中却没有半分疑问。 紫微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似乎是好奇等待着他给出结果。 梁雍于是接着道:“东极青华大帝与西方太极天皇大帝身在神界,神门未开,他们自是不可能出现在人界,那魂魄自然不是他们身上的,而南极长生大帝在魔君复活之际,本不在当场。所以剩下的,只能是当初耗尽神力魂飞魄散,花了两千年时间凝聚魂魄,重新转世为人的——” 他转而看向头顶浩然星辰,随即又重新将实现落回紫微身上:“北极紫微大帝。” “一旦有了线索,推论起来便很简单。”梁雍道,“魔君自帝尊身上取出魂魄,帝尊定然魂魄受损,陷入昏迷,而六十年前那一战当中,只有一个人受伤昏迷。” 紫微大帝不知何时已在观星台上的桌案旁坐下,他虽是由星海幻化而出的人形,却并未有实体,更像是一团朦胧的星影,他拖着腮,看不见神情,只声音柔和的道:“你说,我听着。” “我说完了。”梁雍来到桌旁,与紫微相对而坐,“帝尊,或者……空蝉派慕疏凉。” 听到此处,紫微终于轻笑一声,与梁雍对视在一起。 天上的星光似乎亮了几分,一道浅色光晕自身前掠过,待那道浅光消失,那漫身星芒的人影,已经幻出了真实的形体。那人静坐在梁雍面前,眉目衬着幽夜的颜色,轮廓显得无比柔和,正是死在五十年前,久已为世人所遗忘的,曾经的空蝉派大弟子,慕疏凉。 慕疏凉温然一笑,丝毫没有被揭穿的惊讶。 梁雍垂着眸子,半晌才提起桌上酒壶,在两只空杯中斟了些酒,并将其中一杯递到了慕疏凉的面前。 慕疏凉看了一眼,并未接过。 梁雍道:“帝尊可是在想,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慕疏凉含笑摇头。 梁雍回看他一眼,他这才悠悠道:“没必要想。反正不管你接下来要做什么,只要我在这里,你就什么也做不了。” 面对慕疏凉这般回应,梁雍平静饮了一口酒,这才道:“帝尊如今是神魂之体,肉身并未在人界,帝尊你以魂体能守我多久呢?” 慕疏凉并未答话,但他眼中噙笑,似乎并不担心这个问题。 梁雍于是改口道:“神魂无法离体太久,帝尊你虽以魂体入人界,却终究还是要回神界的。” “你不要忘了,我在人界还有一具身体。”慕疏凉似乎早已经做好了打算,“那具身体虽然破,但缝缝补补还是能用的。” 那具身体,自然是空蝉派慕疏凉的身体。 只是两人心中都明白,人的躯体自然无法施展神的能为,紫微大帝的神魂若当真回到那具身体,神力自然会大打折扣。所以慕疏凉才会守在此处,若非必要,便暂且不会回到那具身体之中。 两人一时静默,直到梁雍放下酒杯,再次开口道:“帝尊当真以为,牵制了我,中原便有机会胜过十洲?” 慕疏凉思索片刻,问道:“百里轻?” “除了当初的帝尊,中原还未有能胜过百里轻的谋士。”梁雍这话十分肯定。 慕疏凉笑道:“岛主未免太过小看中原,正如十洲能有如此能人异士,偌大中原,经过这许多载岁月,出现这样多后起之秀,如今也定有能够克制百里轻之人。” 梁雍抬眉道:“萧云衿?” 慕疏凉听得这久违的名字,不禁一笑:“我对我这位师妹,可是十分信任。” “那便请帝尊与我在此观看这一场棋局,如何?” 慕疏凉站起身来,来到那观星台一侧,看着幽幽海面上漂泊的星辰,朝着遥远而不可见的那处海岸扬手拂袖。流风流转犹如星海翻波,摇曳的星光随之激起万千涟漪,尽数闪烁开来。 他自海风中回眸,淡笑道:“正有此意。” 。 七海深渊如今或许已经不该再叫做深渊,因为那座将此地隔作深渊的山,已经被云衿等人劈成了两半,化成无数碎石土块落在两旁。 云衿三人站在乱石堆的中央,静了许久,皆未再开口。 直到云衿拎着蕴华剑,回到凤宣身旁。 凤宣神情有些别扭,他看了看云衿,又看了看她手中的剑,似乎是在挣扎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似下定决心般道:“那个,这把剑,你就……” “剑是你的,自然该归还于你。”云衿将剑递回了凤宣手中。 凤宣捧着剑,垂眸盯着剑静了半晌,方才道:“可是这不是你喜欢的师兄留下的东西么?” “师兄留给我的东西还有很多。”云衿笑笑,揉了揉少年的头,“而且这也是你爹留给你的东西,师兄当初既然将剑换给了你们,我便没有再取回来的道理。” 云衿又道:“这把剑断了好多年了,用着也不太方便,你若是不嫌麻烦,可以与我去一趟空蝉派,让我师妹将剑补好再归还于你。” “可以吗?”凤宣眨了眨眼,听到空蝉派三字,不由双眸一亮,赶紧道:“那我可以……拜入空蝉派门下吗?” 云衿听得此言,眉目微舒,颔首道:“你若想来空蝉派,自然可以。” 凤宣当即笑了起来,一旁陌迟听到这里,终于也开口道:“既然已经没事了,那我就该离开了。” 云衿二人闻言往陌迟看去,陌迟抱臂倚着一块巨石,看来有些百无聊奈。然而云衿很快却道:“陌迟公子,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你能与我一道去见一个人。” 陌迟蹙眉,却没有立即拒绝,过了片刻才点头道:“好。” 云衿点头谢过,凤宣拉着她衣角连忙问道:“我们要见谁?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接下来……”云衿正要开口,却觉头顶星光倏然倾覆而下,她微感诧异,当即抬头看去,便见头顶一片星光璀璨,无数繁星点缀在夜色当中,星光轻柔,如水般流泻而下,朦胧而缥缈,将前路照得恍然如仙境。 不过片刻,云衿便发现那片星光竟隐隐在移动。它自云衿等人所在之处星星点点的亮起,朝着夜色中的一处方向而去,越来越多的星光朝那处汇集,似乎在引导着他们的方向。 云衿神情恍惚一瞬,不禁道:“我们跟着它走。” 星光引路,夜色一片宁静,云衿带着凤宣二人随那片星光而行,不知要去往何处。 63.六三章 三人一路随星光前行,终于在星光落幕之际,见到了道路尽头的两个人。 那是一男一女,两人就站在一株抽了芽的大树之下,黯淡下来的星光透过树叶的枝干落在两人身上,照了一身银辉。 云衿就在凤宣与陌迟不解的神色中朝着那树下的人走了过去,对居于前方的那名男子道:“盟主。” 那人轻轻颔首,终于自若有若无的树枝阴影中走出,现出了阵容,正是中原第一强者,统领三门七派与八大世家的天罡盟盟主,宿七。 宿七目光越过云衿众人,落在后方七海深渊的废墟之上,半晌才收回视线,转而云衿道:“我收到你的信,便赶过来了,看来已经结束了?” “嗯,此事待路上再作解释。”云衿点头说了一声,事实上此间发生的事情确实古怪,纵然是云衿也不知他们破坏阵法所救出的那个银色光团究竟代表着什么。 就在宿七颔首应声之际,后方的凤宣终于憋不住了,捂着嘴惊讶的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的道:“这是……宿七盟主?!” 云衿见凤宣激动万分,不禁也笑了起来,回头介绍道:“盟主,这两位是白衣陌迟公子,还有南门凤肴的公子凤宣。”她说完这话,又转而介绍道:“这位便是天罡盟盟主宿七。”她说完这话,才又往树影下那另一名女子看去,方才那人一直站在树影之后,看不清面貌,如今她自后方走出来,云衿才发觉那竟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女,看来与凤宣差不多年纪,一张清秀的脸蛋上满是眼泪,不知何时竟已经哭了出来。 云衿一怔,转而往宿七看去。 宿七似乎也没料到那少女会哭,他低声道:“这小姑娘是我在路上遇见的,说是玄阳派的弟子,名字叫做陆雅,她定要跟我一起来这里找……” 他话音未落,那名叫做陆雅的小姑娘便哽咽着看向云衿身后的人,大声道:“凤宣!” 云衿面上笑意不减,似乎是明白了过来,她随即回头,朝着身后的凤宣看去。 凤宣原本还一路上都是小孩儿心性,总是一副咋咋呼呼的模样,如今眼见这名叫做陆雅的小姑娘出现,神情当即便沉了下来。他有些无奈的拧着眉头,几步来到陆雅面前,少女带着满眼的泪水,没等凤宣站稳就一把扑了过去。 凤宣将陆雅拥进怀中,轻轻拍打她的后背道:“行了行了,都多大的人了,还这样哭。” 陆雅趴在凤宣肩头,哭得更是伤心:“我担心你呀。”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又不是你这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凤宣!” 两个小家伙一人一句话的斗起嘴来,云衿与宿七对视一眼,宿七倒是面色如常,云衿却忍不住笑了起来,没料到凤宣小小年纪竟已有佳人相伴在侧。 凤宣自然也看见了其余几人调笑的眼神,他无奈的拉扯了一下陆雅的衣裳,“你倒是先起来,别忙着哭了,说正事呢!” 陆雅低低应了一声,揉着发红的眼眶,却当真止住了眼泪,只不好意思的低垂着头,站在凤宣身侧。 看着先前跳脱得像个猴子那样的凤宣如今一脸正经的站在陆雅身前,就连陌迟也看不下去了:“小小年纪就知道心疼姑娘,凤大少爷果然了不起。” 陌迟似乎天生跟凤宣过不去,凤宣听得这话,忍不住冷哼一声嘲讽道:“比你一把年纪还孤家寡人的好!你说你有喜欢的姑娘么?你拉过小手么?亲过小嘴儿么?嗯?” “……”此言一出,四周顿时静了下来。 凤宣脸色微变,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回头看了众人一眼。 孤家寡人凤宣面色古怪,目光似有似无的往旁边掠去,半晌没开口。 孤家寡人宿七常年是一副冷淡的模样,脸色倒不至于更难看到哪里去。 孤家寡人云衿敛起笑意,忍不住回忆了一下自己这几十年的人生。 她比其他两个人强上那么一点,喜欢的人倒是有,牵手也曾经牵过,不过那是赶路时候牵的手,至于亲吻……的确确没有过,不过自己倒是背过师兄很长一段路,不知道能不能作数。 云衿不禁觉得有些可惜。 凤宣看着突然静下来的三人,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劝道:“没有也没关系,将来日子还长着嘛……哈哈……” 陌迟瞪了凤宣一眼,宿七低头整理着衣襟,似乎打算要动身回去了,云衿却不觉怔住。 将来日子还长着…… 她想起当初慕疏凉去世之后,宿七曾经对她说过一句话。 只要她愿意等,师兄或许能够回来。 因为那句话,五十年来她一直保有着希望。慕疏凉的身躯一直还在那间阁楼当中,由云衿小心的照顾着,似乎当真是有奇迹一般,师兄的身体虽是冰凉而早已失去气息,却一直未曾有变化,似乎仍如很多年前一般只是在沉睡,或许某天,他就会如当初在十洲岛上一般,在晨光中寻常的睁开眼睛,回到众人身边。 真的会有那一天么?她已经等了五十年了,她还要再等多久? 这个问题云衿很少询问自己,因为她知道不管那个日子有多久,她都会一直等下去。 静默之间,宿七终于开口打断了云衿思绪,他冷凝着神色道:“十洲出了事,你们可知道?” “什么?”凤宣第一个开口,不解的问道。 陆雅在旁边捏了捏他的手,小声道:“说是神门开了,有天神正在和梁雍打架呢。” “什么?!”凤宣忍不住又叫了一声,只是这一声明显更多的是惊讶,他似有不信,连忙转过脸朝宿七求证。 云衿与陌迟听得这话,也当即变了神色,同时往宿七看去。 宿七神色平静,点头道:“不错,不久之前神门的确打开了,我不知从神门那头来的天神究竟是谁,但他既然能够威慑梁雍,必然身份不凡。只是此事有些古怪——” 说到此处,宿七语声一顿,随之略过此点不谈,转而又道:“总之,现在有一位天神正在瀛洲上牵制着梁雍,如今中原中的十洲人都在撤回岛中,这是中原难得的机会。” 云衿顿时明白宿七的意思,五十年来,中原与十洲虽未分胜负,但中原所付出的代价,却比十洲要大得多。如今梁雍被天神所牵制,那么中原想要对付十洲,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他们等了五十年才到来的时机。 想通此节,云衿很快道:“现在召集众人攻入十洲,未免太过仓促,各大门派与世家或许很难立即赶到,况且如今玄天大会便要开启——”云衿话音一顿,突然想到一事,不由改口道:“玄天试?” “不错。” 玄天试,乃是中原正道三门七派每过四年便会举办一次的比试大会,乃是整个中原最为重要的比试大会,专为选拔每个门派当中的后起之秀,参加比试的皆是每个门派的年轻弟子,这些弟子当中的胜者,将能去往天罡盟中最重要的罡风塔中修行精妙武学,而获得第一名的弟子,更是能够得到身为中原第一人,天罡盟盟主宿七的亲自传授。得到盟主亲传的弟子,在中原地位自是不同。 更重要的是,各门派高人自是不会相互交手,而玄天试的胜败,便决定了三门七派在中原的排名与地位,各大门派自是十分重视,一旦玄天试开启,众人便会提前许多开始准备,玄天试当时,更是所有掌门与各大门派高手纷纷到场。 而再过半月,就是玄天试开始的日子。 宿七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召集各门派进攻十洲,利用玄天试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玄天试结束之日,便是中原进攻十洲之时。”宿七负手道,他没有选择在玄天试众人齐聚之时便进攻十洲,自是有自己的安排,“玄天试不能废,而且我也想要利用玄天试的时间,彻底将留在中原内部的十洲内应给找出来。只有将他们找出来,我们这一场战斗,才能万无一失。” “在此之前,玄天试只是玄天试。”宿七朝云衿道。 云衿点头,已然明白了宿七的意思,她沉吟片刻,终于又道:“盟主,这位陌迟公子,我替盟主你带回来了。” “嗯。”宿七并未阻拦,云衿点头之后,又道:“我还有事,要在玄天试之前回空蝉派一趟,便先离开了。” 宿七再次颔首,而陌迟也在这时才挑眉对云衿道:“你说要带我见的人,就是天罡盟盟主?” “不错。”云衿回眸看向陌迟,歉然笑道,“抱歉之前并未说清,盟主一直很想见你一面,不过公子你无需担心,我们并无恶意。” 陌迟皱了皱眉,像是有什么不满,却又未曾说出究竟这不满是出自何处。他轻轻应了一声算是回答,云衿见得他此番回应之后,终于又回过头,对另一边正在小声咬耳朵的两个小家伙笑道:“凤宣,我们该回空蝉派了,陆雅姑娘,你要与我们一道回去么?” 凤宣连连点头,陆雅跟在旁边,亦是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云衿轻笑一声,与陌迟宿七再次道别,这才召出白龙,带着两个趴在白龙头上兴奋莫名的小家伙往空蝉派赶去。 有白龙相助,赶路并未花上太多时间,回到空蝉派之后,云衿便将两个小鬼交给了出来迎接的花晴,并将蕴华剑也交到了花晴的手中。 花晴自然是见过蕴华剑的,此时见到消失许久的蕴华剑再次出现在这里,花晴也略有惊讶,云衿三言两语讲事情解释清楚,却没有提及慕疏凉所留下的那两句话,待得将一切交代清楚之后,云衿才转身离开,独自一人到了空蝉派后方那处熟悉的阁楼。 此时春日又近,风雪渐弱,阁楼檐角的银铃在清风中轻荡,发出清脆又熟悉的声响。 阁楼里面躺着的,自然是慕疏凉。 这五十多年来,云衿经常会离开空蝉派四处奔走,每次出去,便是很长时间,所以她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便是每次出去之后,回到门派便立即来这阁楼中看看。 说不清究竟是不是在期盼着什么,但只要看上一眼,云衿便会觉得安心。 今日如往日一般,云衿踏入阁楼的时候,那人还闭着双眸,安静而毫无声息的沉睡着。 但今日却又不同往日,因为不久之前,云衿从凤宣那里听来了一个许多年前的故事。 从前她不知晓,也不敢去想,如今知晓了,一切就不一样了。 从前她知道自己是喜欢着慕疏凉的,如今她才知道,原来慕疏凉也是喜欢着自己的。 五十年已过,她早已经从最初的伤感中走了出来,此时看着沉睡于眼前的人,她只觉得,自己能够拥有他的感情,拥有那么一段回忆,已然是幸运。 “师兄。”云衿抬手,轻轻触碰那人的脸颊,柔声道,“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快醒来吧。”她道。 垂眸看着与记忆中一无二致的精致面容,云衿眸光闪烁,心中却不知为何,突然掠过了之前凤宣说的那番话。 她还从来没与他有过更亲密的接触。她过了这么多年,竟是连一个半大的少年都不如。 想到这里,云衿不禁失笑起来,她早已经过了年少无知的时候,却没想到心里却依旧在意着凤宣的话。她站起身来,最后看了慕疏凉一眼,转身打算离开,然而视线瞥过那人苍白的面容和如扇的眼睫,却仍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她轻叹一声,再次回到那床边,缓缓俯下身来。 “反正,师兄你喜欢我。”云衿睁眸,认真盯着慕疏凉,轻声道,“我也喜欢你。” 所以就算是在睡梦中偷亲,也不算过分吧? 这般想着,云衿沉下身,唇瓣轻轻落在了慕疏凉颊边。 。 千里之外的瀛洲岛上。 梁雍早已经喝光了酒,此时正站在观星台的栏杆旁吹风,他衣袍翻覆,神情淡漠:“宿七回了天罡盟,云衿回了空蝉派,他们并未立即召集人马对十洲出手,想来是另有打算。”他说到这里,回头对依旧坐在桌旁的慕疏凉道,“是么?” 看清慕疏凉动作的瞬间,梁雍皱起了眉。 慕疏凉此时坐在桌旁,他先前本认真听着梁雍说话,此事却不知为何抬起一手,轻轻覆在了左边脸颊之上,他双眸微睁,似乎是有些惊讶,惊讶之余,唇畔却犹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梁雍不解何故,不论是当年身为凡人的慕疏凉,还是如今身为紫微大帝的慕疏凉,他从未见对方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慕疏凉似乎也觉得自己这番表现有些不妥,他微微挑眉,对梁雍摊手道:“岛主请继续。” 轻咳一声,他似是在竭力控制着情绪,然而话音落下之际,他却仍是忍不住抚上脸颊,轻轻笑了起来。 梁雍面无表情的看着慕疏凉,半晌后冷漠的转过了脸。 64.六肆章 云衿自那小楼中走出,便见到凤宣正站在屋外的空地处,在雪地中眯眼抬眸,似乎在观察着檐角的铃铛。 听见云衿出门的动静,他收回视线,转而朝云衿看来。 云衿站在原地,合上了身后的房门,无声看他。 凤宣沉吟片刻,却没有立即说明来意,只是关切的道:“那屋子里有什么?” 云衿并未打算回应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回答起来很麻烦。所以她似笑非笑看着凤宣,打算等他自己开口。 眼见实在没得其他话可说,凤宣终于轻咳一声,随即也不管眼前冰冷的雪,直直便在云衿的面前跪了下来。他沉沉吐了一口气,埋首道:“云……云衿姑娘,求你收我为徒!” 云衿沉默的看他,那少年穿得单薄,还有几分紧张,瘦弱的脊背轻轻颤抖着。 雪地中一片空旷寂静,凤宣埋头许久未曾等到回应,忍不住抬起头来。 却没料到甫一抬头,人便在眼前。 云衿俯身扶起少年,无奈笑道:“都说要拜师,还这样称呼我?” 凤宣一怔,迟疑着问云衿道:“……师父?” 云衿轻笑着点头。 当初云衿会入空蝉派,是因为她得了慕疏凉的蕴华剑,如今时间过去许久,蕴华剑辗转中到了凤宣的手中,未尝不是一种缘分,是以纵然凤宣不说,云衿也打算将凤宣收留在空蝉派中。 凤宣自是不知道云衿的面色一喜,当即从雪地里爬了起来,连忙拽着云衿的手又唤了好几声师父,云衿好脾气的一一应着,领着少年往陵光宗那处而去,一面行一面问道:“为何要拜我为师?” “我想变强。”凤宣毫不犹豫的道。 云衿神情柔和,忽而想起了许多年前的自己。 凤宣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虽一路上看来活泼好动,无甚忧愁,事实上他却依旧是个刚失去父亲的孩子。这个少年能把自己心中的悲伤藏得好好地不让人担忧,但却没有办法将它们忘记。 果然,便在云衿想到此间的时候,那少年开口又道:“我想报仇。” 云衿轻轻应了一声。 少年的话却还未说完,他脚步微顿,红了脸低声道:“我还想保护小雅。” 云衿亦将脚步停下,回头若有所思看着少年,转瞬又笑了起来。 她很快道:“你的根基很差,早年一定没有好好修炼。” 凤宣有些窘迫的张了张口,这才道:“我那时的确贪玩。” “可是陆雅的根基很好,她小小年纪已经上青炎境了。”云衿陈述了这个事实,“你的功力还不如她。” 凤宣更为难受,脸色变了好几变才低声道:“可是她遇到危险就怂得跟个兔子似地,连剑都不会拿,只知道缩我背后!” 云衿听着凤宣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喃喃道:“你真的想要保护她?” “我要是不管那家伙,她没准过几天就饿死或者吓死在外面了。”凤宣皱眉一脸嫌弃的道。 云衿当然知道事情不会真的如凤宣所说那般,从前一直站在慕疏凉身后的自己,在那人离开之后,依然能够好好地活着,甚至成为了能够替别人遮风挡雨的人。 但她很羡慕陆雅。 “那你这次一定要好好修炼,好好保护她。”云衿道。 “那当然。”凤宣挑了挑眉,两人这时候已经穿过满是寒梅的庭院,到了陵光宗里。凤宣想了片刻,低声又问云衿道:“师父,我能去参加玄天试么?” 云衿一早便想到凤宣会说这种话,是以并没有惊讶。对于各门派的年轻弟子来说,参加玄天试,去罡风塔中看那些珍贵的秘籍,绝对是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成为强者的办法,凤宣会有这样的目的,并不让人难以理解。 听到凤宣这问,云衿很快道:“离玄天试开始只有半个月了,你根基不足,莫说和其他门派的高手对战,或许就连我们本门的弟子,你也打不过,你当真这样打算么?” 凤宣挑眉,脸上堆满了认真:“不试试怎么知道,而且我师父可是云衿,我比他们厉害多了。” 云衿失笑,“跟师父没关系,不过你想要试,我便陪你。” 凤宣眸光微亮,连连点头。 。 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里,凤宣便随着云衿一起开始了修行。距离玄天试开始的时间已经很短,凤宣想要参加比试,云衿便没有办法让他慢慢地来,所以这半个月的修行,可谓是十分艰苦。每一天的修炼下来,凤宣几乎都要脱去半条命,陆雅时常在旁看着,看得连眼泪都急了下来,凤宣倒是面色不变,不管什么样的修炼都咬牙挺着,从未喊过一声累。 就这样练了许久,半月之期快到的时候,空蝉派终于举行了门派比试,要在门派当中挑选出如今修为最强的弟子前去参加玄天试的比赛。 一天的比试下来,结果有些出人意料,谁都没有想到,赢得这一场比试的人,竟然会是刚入门半个月,天资极高却根基平平的陵光宗新弟子凤宣。 凤宣的表现很好,甚至超出了云衿的预料,他知道自己根基差,所以在开头群战的时候便是借力打力,几乎未曾消耗太多灵力,后来单独对战,他也利用这几日来从云衿那处学来的剑法,配合着已经被重新铸好的蕴华剑,打得对方出乎意料,最终赢得了胜利。 凤宣从比试场中走下来的同时,陆雅便高高兴兴的扑了上去,凤宣身上挂着个陆雅,咧嘴笑着看向云衿,似乎有有些洋洋得意。 他此番胜在投机取巧,但决定胜败的,本就有无数种缘由。 云衿笑了笑,等到凤宣来到身前,才低声道:“空蝉派三年前才招收弟子,众人根基也并不算深厚,你此番参加玄天试,还要多加小心。” “自然。”凤宣听到云衿这说法,当即又咧嘴笑开了。 如此一来,空蝉派这次参加玄天试的人选,自然也决定好了。 半月之期已至,玄天试即将开始,空蝉派众人一番准备之后,终于由掌门梅染衣带领着众人,往这次举行玄天试的四方城而去。 。 玄天试由天罡盟举办,从前的大会,都是在天罡盟举行,但这一次,盟主宿七所选择的地点却并非是天罡盟,而是四方城。 四方城并不属于三门七派,也算不得八大世家,它不是中原正道势力,也不属于任何一方,它的传说出现在久远之前,在六十多年前,无人知晓它究竟在什么地方。众人只知四方城中人实力高强,且人人医术高强,但接触过它的人却极少。 一直到六十多年前,四方城城门大开,与无忧谷鬼门进行了一场惊天战斗。从此以后,四方城便正式在中原立足。 后来十洲出现,中原风雨飘摇,而四方城却凭借其强悍的实力,在这风雨中岿然不动,成为了整个中原最强的后盾。 四方城的城主叫做秋棠,修为高强,几乎与盟主宿七在伯仲之间。他本应当也是如宿七一样德高望重的存在,但此人性情古怪,喜怒难测,所以许多人并不愿与他有太多接触。 然而云衿却记得,很久以前,慕疏凉曾经在龙背上对她说过关于四方城城主的事情。 他说秋棠是个很有意思的家伙。 云衿不知道这样的评价究竟算什么,但是她还记得慕疏凉后面还有半句,说的是“没事最好别去找他”,所以这五十多年来,云衿的确未曾去找过他。 四方城是个人间仙境般的存在,楼台水榭,庭院花草,美不胜收。分明是春日未至,此时却已经有了夏天的光景,与终年白雪的空蝉山相比,自然是好上许多。 空蝉派来到此处的人不少,除了一个长老梅霜梦留守门派,掌门与四大宗主都到了场。然而这般热闹的阵容,参加比试的弟子,却只有凤宣一名,陆雅随着他们来到此处,见到自己同门的师兄弟之后便已经先行离开了,如今凤宣一人站在一群宗主身后,总显得有些形单影只。 玄天试在第二天才正式开始,众人自是各自在这四方城中逛了起来,四方城如今已是热闹非凡,三门七派与八大世家的人皆已经到来,中原大半的高手,皆集中在此,便等待着第二天的大会。 其他人都已经离开,而梅染衣更是不喜欢热闹,早早地回了自己的房间,云衿在原地等了半晌,终于等来了盟主宿七出现。 宿七是从四方城后方院落走出来的,出来的时候,他身旁还跟着另一个人。 那人如宿七一般看不出年岁,生着一双狭长的桃花眼,俊朗的面容上带着如春风般的笑意,与在场忙碌的各大门派众人比,显得无比闲适。 云衿没有见过那人,不过她很快便猜出了他的来历,她很快上前道:“盟主,秋城主。” 宿七早就在等待云衿,此时见人前来,不过轻轻颔首,而站在一旁的那人,自然便是四方城的城主秋棠。 秋棠盯着突然出现的云衿,面上笑意忽的敛去,沉默半晌才突然喃喃叫出一个名字道:“小慕?” 云衿一怔,抬眸与秋棠对视在一起。 “云衿,空蝉派陵光宗宗主,小慕的师妹。”宿七适时道。 秋棠听着这话,斜睨了宿七一眼,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折扇,倏地展开来在身前扇了扇。片刻后,他重新恢复笑容,回头朝云衿颔首道:“云衿姑娘。” 云衿还未开口,秋棠便又道:“姑娘与小慕真像。” 云衿默然不言,心底却生出一丝古怪的感觉。这些年来她一直都朝着当年慕疏凉的轨迹发展,但听旁人说起她与慕疏凉相似,却还是头一回。 难道她当真已经与师兄如此相似? 就在云衿沉默之际,宿七已经结束了这个话题,兀自开口道:“我有些事要说,你们随我来。” 云衿与秋棠这才各自收回了心思,转而随宿七往内院走去。 。 瀛洲。 今日海上风波已平,天色湛然,万里无云。 慕疏凉百无聊奈的站在观星台一角,眺望着不见尽头的海面,海面倒映着金色暖阳,呈现出波光粼粼一片。梁雍叫人重新拿了壶酒来,却没有喝,他只将那酒壶放在桌面上,随之起身来到了慕疏凉身旁。 两人并肩而立,梁雍平静道:“中原想借这次玄天试,召集众人前来攻打十洲,可是?”他没等慕疏凉回答,接着又道:“或者借住大会,找出我们十洲隐藏在中原正道的势力。” “如今我被你拖住,这是他们最好的机会,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梁雍视线落在远处,负手道,“可惜。” 可惜什么,他没有说,但只两字,已经奠定了局势。 十洲早已经做好了防备,梁雍对此毫无担忧。 慕疏凉回过头来,笑道:“嗯?” 梁雍没开口,他突然觉得慕疏凉大概早已经神游天外,根本未曾听他说话。 慕疏凉笑得神秘莫测,没有去接梁雍方才的话,只道:“中原的计划,我不知道,岛主别忘了,我们只是看戏的。” 他话音落下,正欲回到那处桌前,然而却似是突然感知到什么,身形一凝,随之回头往海中另一个方向看去。 同时看去的还有梁雍。 那头的天色黯淡,凝聚着厚重的云层,似乎有急雨欲下,又似乎有雷光闪烁,撕裂了半个天空。 “变数来了。”慕疏凉看着那处,喃喃道。 梁雍神色少见的变了变,蹙眉道:“神门开后,魔门也开了,看来这人界真的要变了。” 慕疏凉听着这话,不置可否,只忽而饶有兴致的问道:“你猜,魔门里走出来的,是哪一方的人?” 两千多年前那场神魔大战为人界带来了无法弥补的灾难,自那之后,神魔之门各自关闭,神魔再未在人界出现。而如今,神界与魔界的大门先后打开,谁也无法确定,这究竟代表了什么,又将为人界带来什么。 。 此时。 就在慕疏凉与梁雍目光所及之处。 离瀛洲十分遥远的沙漠中,黄沙掩埋的土地下,魔界的大门缓缓洞开,两道身影自门中走了出来。 65.六五章 云衿等人到达四方城的第二天,玄天试如期开始。 为迎接四年一度的盛会,中原正道皆聚于此,四方豪杰各展其雄,三门七派,八大世家,各派掌门居于高台之上,门派弟子分站其后,俱是凝神看着下方场中年轻弟子们意气风发的模样。 身为正道魁首,天罡盟盟主宿七当先上前简短的说了几句,他的说法与往年一般,似乎没有任何变化,然而在说完这些话之后,宿七却有意在离开高台之前,往人群当中看了一眼。 这一眼看的不知是谁,但却足够让本该在意的人心中生出警醒。 天罡盟盟主话落之后,玄天试的第一试正式开始。 这一场比试与当初空蝉派的弟子比试一般,便是群战,所有各派弟子进入比试场中混战,最后能够安然留在台上的十五人,便能够参加下一场的比试。 云衿此时便站在高台之上,居于掌门梅染衣的后方,此次空蝉派只有凤宣一人参加比试,她的目光自然也就落到了凤宣的身上。比试开始,凤宣所用的方法与当初在空蝉派比试时一般,皆是借力打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缺陷与优点,他动作灵活,不多时便借着对手的力量消灭了好几个缠着他的对手。 而另一方,从前一直跟着凤宣的陆雅也在比试场中,她似乎有意靠近凤宣,凤宣使的是剑,她使的是符,她的修为比之凤宣确实高出不少,好几次有人想要靠近凤宣,都被她用符咒给控住,不得动弹,而反观另一侧的凤宣却是毫不知情,只与几个人酣战着,丝毫未曾看到身后陆雅的出手。 云衿看着那两人在战场上的表现,忍不住觉得有趣,倒是并未有太多担心。在她看来,凤宣要赢得这一场的胜利是件丝毫不需担心的事情。 她需要担心的,应当是下一场战斗。第二场比试并非普通的战斗,而是让十五名获胜的弟子进入一处大阵当中,各自击败阵中的守阵之人并拿到他们手中的令牌才算胜利,阵□□有四名守阵之人,所以能够获得令牌参加最后一战的弟子,也只有四人。那阵法是上古所流传下来的古老阵法,一旦各派弟子入阵,那么外人便难以插手,进入阵中后是死是活,也只得看自身造化。 云衿担心的并非是比试的胜负,而是凤宣的安危,因为在她看来,若是有人想要对比试的弟子出手,那么第二场比试是出手的最好时机。 沉吟之间,云衿心神微动,突然感觉别处似有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 她心念一转之间,已经朝着感觉中那处回过头去。 然后她看见了盟主宿七与四方城城主秋棠正站在不远指出,就在两人的身旁,还跟着一男一女,那二人皆是相貌姣好,视线都落在她的身上,似乎别有意味。 云衿不解的看着二人,却是从那两人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十分熟悉的感觉。 那是当初在瀛洲的太玄殿内,面对着梁雍时候的感觉,那是本身强大的力量所带来的压迫感。他们将自身实力隐藏得很好,若非与他们对视,云衿根本无从感觉到他们的存在。然而一旦注意,他们便叫人无法忽略。 那两人很强,甚至或许与梁雍实力相当。云衿一时不禁怔住,这样的两个人究竟是从何而来,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云衿念及此处,便要往宿七看去,却在此时,见那两人之中那名男子眨眼朝她神秘的笑了笑。那笑意很是友好,甚至还带着一种对故友才有的调笑意味,云衿心中更疑,但此时那边高台上的比试已经结束,宿七秋棠与那两人交谈之后,转身离开了此处。 比试结束,云衿也带着满腹心事回过头来。凤宣果然赢得了第一场比试的胜利,而同时进入第二场比试的还有陆雅,两个小家伙下台便朝着云衿跑了过来,脸上都是掩藏不住的笑意,云衿暂且将那两人的事情抛在一边,与凤宣陆雅交谈了起来。 。 瀛洲,观星台。 慕疏凉已经百无聊奈的坐在了栏杆上,他回头望着依旧端然站着的梁雍,怀念的道:“过了这么多年,玄天试还是没有变化。” “不过是习惯而已。”梁雍应了一声,很快道,“第一场比试结束了,中原没有动静。” 慕疏凉笑道:“十洲也没有动静。” 梁雍不言,慕疏凉便又道:“魔门来的变数好像已经到四方城中了,若我没有猜错,那两个人应该是我的朋友。若那两人真的是我的朋友,这一战恐怕就是中原的局了。”他语声一顿,声音却显得十分平静,“岛主想必早有打算。” 正如慕疏凉所说,梁雍看来亦没有丝毫慌乱,纵然那个变数来得凑巧,他也依旧并未显露出担忧之色,“十洲从未担心过这个。” 慕疏凉但笑不语,回头往海面渐沉的夕阳望去。 。 三日之后,玄天试的第二场比试如期举行。 第二场比试进行的所在是四方城的后山,那处早已经布好了阵法,所有人守在阵法之外,看着十五名各派弟子由宿七一个个送入阵法当中。 阵法叫做鸿蒙阵,乃是多年前天神为对付人界所布下的大阵,阵中又有许多小阵,内中凶险万分,而进入鸿蒙阵的弟子们手中皆带着一个符咒,若是遇上危险,自然便可催动符咒回到阵外,但符咒一旦催动,也就意味着那名弟子失去了比试资格。 云衿守在阵外,看着前面的弟子都已经被送入阵中,她回头对身旁凤宣与陆雅道:“若是遇上危险,便催动符咒,千万不要逞强。” 凤宣随口答应下来,陆雅却听得连连点头,十分认真。云衿知晓凤宣心性,如果真的遇上危险,他恐怕也不会肯用那符咒,所以她只得对陆雅道:“小雅,凤宣就交给你了。” 陆雅听得这话,双眸一亮,连连点头,凤宣却面色难看起来,连忙拉着陆雅赶紧离开。 两人去往宿七身旁,宿七看了不远处云衿一眼,催动阵法,将两个小家伙送进了鸿蒙阵。云衿看着他们离开,又往四周投去一眼,这才发觉四方城城主秋棠并不在,而那日她所见到的那两名陪在秋棠与宿七身旁的高人也不见踪影。 所有弟子都已经进入阵中,旁人也看不见那阵中的情形,四周各大门派的众人却都没有离开,只沉默的守在阵外。 四方城这处是一座巨大的山谷,鸿蒙阵就布在山谷内部,往后是一处宽阔河流,众人如今便在河流这头,若要离开山谷回到内城,唯有经过河流上方那处唯一的长桥。 这几日天朗气清,幽谷中有微风送过,搅动着四周繁花纷纷零落。风中有花瓣飘来,云衿垂眸半晌,忽而回身往梅染衣走去。 梅染衣见云衿前来,并未开口,只缓缓自座中站了起来。 云衿俯身在梅染衣耳旁轻声说了几句,对方沉默颔首,神情不变。 山谷中各方势力皆聚于此,人虽然多,却也十分安静,所有有人注意到了云衿的动静,也有人根本未曾见到,依然在紧张的盯着阵法入口的方向,等待比试的结果。 便在此时,一道惊天雷光突然自后方响起,整个山谷无端震颤起来,狂风呼啸,乱红飞花自空中掠过,后方河流涛声震天,而那座原本横陈于大河之上的长桥,竟自中央断裂开来! 长桥尽头,四方城城主秋棠迎风而立,身后沙尘与水光溅落,他步步往谷中行来,脚步声空然响在山谷当中。 众人见此情形,骤然一惊,各派掌门纷纷站了起来,更有人脸色大变,不解的往四下看去。 一时间整个山谷嘈杂起来,各大门派世家不解其意,在这一片混乱中往天罡盟盟主宿七看去。 宿七自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沉眸静立,身姿如苍松屹立,锋芒尽敛其身,他一身玄色衣袍随风而动,就在众人视线所至之际,扬手挥袍,手中银色长剑铮然出鞘。 众人霎时一静。 彩蝶被方才的动静惊起,自花丛中纷纷飞出,旋绕在众人周围。山谷深处的花朵摇摇晃晃,在阳光下漾出绚烂颜色。然而这般景致,却没有一人有心思去欣赏。 这一瞬的静默显得十分长久,宿七站在人群中央,环视四周各门各派,声音沉而有力的开了口:“数百年前,中原受魔界势力侵扰,中原各大门派日渐势颓。” “东海十洲岛主不忍中原受苦,遣十洲弟子入中原相助,多年之后,魔界势力退走,而那些十洲弟子,则分入中原各派,在中原留了下来。” “谁也不曾想到,六十多年前,曾经相助于中原的十洲换了主人,而新岛主梁雍则开始利用当年留在中原的那批十洲弟子,在中原兴风作浪。那些人有的已经走了出来,有的还藏在中原,如今已经成为了各门各派的高手,长老,甚至掌门。中原与十洲抗衡多年,却一直未有结果,便是因为这些人,一直在为十洲做事,通风报信,暗中相助。这些人不除,中原永无宁日。” 宿七上前,剑锋在地面拖行而过,留下一道笔直长线,他眉峰微凛,寒声又道:“可是时日长久,当初那些人在中原过了许久,早已经无法查出他们的身份,所以那些人依然安然的待在我们当中。” “不过今日,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人群当中似有轻微动静传来,所有人视线锁在宿七的身上,神情各有不同。 宿七岿然不动,便在这时,沉声唤道:“云衿。” 云衿早已做好准备,自人群中走出,来到宿七身侧,垂眸道:“五十年前,我在瀛洲取得雾珠,而也在那场战斗当中,我们救出了十洲老岛主一脉的势力,以及十洲原来的长老庚野。庚长老带领十洲旧众来到中原,一直在暗中帮助中原,并调查多年前与魔界大战时的事情。” 她说到此间,忽而抬起头来,自怀中取出一封信道:“庚长老与我一直在联络,如今那些十洲内应的名单,便在我的手中。” 话音落下,场间又是一静,有的人面色变化莫测,有的性急的中原侠士已经忍不住喊了出来:“快念!究竟是些什么人!赶紧将这群十洲走狗揪出来!” 一时之间又是一阵喧闹,催促声伴着低声的交谈声,整个山谷再次混乱起来。 宿七冷然立于人群中央,长剑铿然拄地,剑锋直没地面。 山谷中的乱音骤止。 云衿自人群中收回视线,在众人的注视中展开书信,一字一字将信中名字念了出来。 “魏杨。” 第一个名字出口,便是一瞬哗然,众人在听见这名字的同时,便纷纷往乾元峰势力望去,乾元峰掌门魏杨铁青着脸,倏然身形拔起,掌中锋芒乍现,往正在念信的云衿冲去! 云衿不闪不避,甚至没有要后退的意思,面对着早已突破六境的乾元峰掌门,不见丝毫惧意。 场间倏然传来无数声铮然剑鸣,就在这剑鸣声落下之时,一阵剑雨如浪般袭来,织成一张剑意森然的巨网,阻住魏杨所有去路。 众人不禁愕然,回望四周,这才发觉山谷中不知何时竟布满了千万把银剑,那些剑垂悬于天际,每一把剑皆铮鸣颤抖,似乎随时准备狂啸而出。 出手的人,是空蝉派掌门梅染衣。 没有人知道如今的梅染衣究竟有多强,他神情淡漠的站在人群后方,好似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挡住了所有去路。 魏杨被梅染衣剑阵擒下,宿七往后方的那人投去一眼,轻轻颔首,又对云衿道:“继续。” 云衿点头,继续念道:“戴秋阳,左丘自明,龙英博,邓康安……” 一个个名字念出,皆是各大门派中德高望重之人,甚至是旁人根本无法想象的人,无数哗然与惊讶声中,这些名字所代表的存在被中原正道众人一一擒下,这些代表着十洲的名字,纷纷消失,这日的四方城山谷之中,杀气纷然,漫布血光。 66.六六章 “中原出手了。”梁雍正在喝酒,他对着已经在观星台的栏杆处坐了一天一夜的慕疏凉道:“很漂亮的一手。” “确实漂亮。”慕疏凉静默良久,唇畔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心有感触,他回头道:“十洲的出手呢?” 梁雍放下手中杯盏,摇头道:“十洲从未打算对四方城出手。” “嗯?”慕疏凉挑眉。 梁雍抬眸道:“出手的人,是鬼门。” 。 四方城后山的山谷当中,早已是一片血光。名单上的所有人皆已经念完,而那些人也都尽数被擒,宿七此局布得十分精妙,早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有梅染衣守在此地,又有四方城城主秋棠守住桥头,桥那头是天罡盟各方守卫,那些名单中被揭发的十洲内应,纵然是有通天之能也无法逃出此地。 名单当□□有四十三人,念完之后,云衿很快将信递到了宿七面前。 宿七接过信,看向云衿。 云衿的面色有些苍白,事实上从方才念信的时候,她就已经感觉了出来,后方的鸿蒙阵有些不对劲,她知道定是那阵法中的人出事了。她方才念信无法离开,如今将此间事情办完,眼见这群人已经被捉住,这才匆忙要往鸿蒙阵内而去。 宿七见此情形,自然知道她想要做什么,他默然片刻,并未阻止云衿,只点头道:“去吧,这里有我们。” 云衿当即点头,强行提起灵力,召唤出明决剑破开阵法闯了进去。 鸿蒙阵中的情形看来与外面并无差别,依旧是一片青葱山林,云衿进入阵中之后,不多时便果然见到了几名重伤倒地的弟子,她很快自那几人身上摸出先前那道符咒,将那几人送出了阵法。 送走那几人之后,云衿接着往阵法内部而去。她曾经在陵光宗的书房中看过不少阵法有关的书籍,也看过慕疏凉的注解,虽然算不得阵术高明,但要破解这些阵法并不算难,不过片刻,她一路破阵前行,遇到实在难破的阵法,便干脆直接乱剑斩去,她心中着急也顾不得许多,一路朝着这阵中那古怪气息传来的地方而去。 不过多时,她便找到了凤宣和陆雅。 两人此时正在一处空地当中,凤宣正在与人交手,而另一侧,云衿见到了之前玄天试第一场比试时候站在宿七与秋棠身旁的那一男一女。 云衿没有料到那两人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但既然他们是站在宿七一边,想来不会是敌人,不过一眼,云衿便判断出了这两人应该就是这次比试中在阵中看守令牌的人。 她没有来得及与二人招呼,眼见凤宣身陷危险,当即冲出,与之战至一处。 经过五十年的修炼,云衿如今的实力早已经今非昔比,敌人并不算强,云衿借下凤宣的蕴华剑,很快便将那人打退。然而叫人没有料到的是,就在云衿打退那人,正欲与一侧的那两名男女交谈之际,另一道极为强大的气息却突然自另一侧扑来,那是一名黑衣杀手,他身形极快,几乎叫人无法看清,纵然是云衿,一时之间亦难以闪避。 想要在这时候使用雾珠已经太迟,云衿知道自己此刻使用任何办法都不能够比他更快,因为这人早已经埋伏至此,恐怕一心便是为寻找最好的机会等她前来。 云衿心中陡然明白过来。 对方的目的,不是凤宣,而是她。 想通此节,云衿却没有避。对方是杀手,黑衣杀手,出手是云衿曾经见过的手法,她曾经见黑衣这样出手过。 对面是鬼门的杀手。 如今想要避开,自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云衿所能够做的,只有迎上去,用最快的一剑迎上去,唯有玉石俱焚,才能搏一线生机! 云衿咬牙出手,恢复完整的蕴华剑第一次发出清澈的颤音,像是清泉流入石中的清脆声响,她一剑刺出,对方亦不闪不避,两道坚不可摧的力量眼见便要相撞! 却见两道更快的身影,倏然出现在两人之间! 云衿神情微变,动作骤然一顿,便见先前那静在一旁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自己的近前,一把扣住了自己的手腕。 那女子的动作看来极轻,但云衿手腕被她扣住,竟是难以挣脱。 云衿沉默下来,抬眸往另一处看去,先前那名男子也已经动作,拦住了那对她出手的杀手。方才云衿与那杀手的动作极快,且都是生死关头权力施为,却没料到竟会被这两人轻易拦下,一时之间,云衿心中更是无数思绪纷然掠过。 经过五十年前十洲大战,这些年来云衿从未松懈过修炼,她也曾经几番出生入死,陷入险境,所以如今的云衿,实力早已经今非昔比,她可以断定纵然是面对当初拦在太玄殿内的武擅或那名诡异孩童,她也能有机会获胜。她唯一担心的人,只有梁雍。 然而今日所见这两人,实力比只梁雍绝不会弱,他们究竟是何人? 对于云衿来说,能够有这般实力的,这个人界再没有人,所以他们必然不是这个天地的人。 云衿突然生出这般荒诞的想法。 “神?魔?”云衿收剑,轻声问道。 面前的女子轻轻摇头,但虽是如此,云衿却依然能够看出她的猜测应当是□□不离十,不过是此番不方便,所以那二人才没有正面回应。 云衿沉吟片刻,正要再开口,更多的人却已经出现在了此地。鸿蒙阵大破,鬼门高手埋伏在此,外面的宿七等人很快赶来此处,玄天试的第二场比试被迫中止,那名出手袭击云衿的黑衣杀手也被人带去了四方城的地牢。 那两名神秘的男女随着秋棠离开了此处,云衿心中困惑,却仍是先去寻了阵中各处的受伤弟子,等到将人都救下,云衿才得以询问宿七,关于那一对男女的身份。 听闻云衿的问话,宿七默然片刻才道:“那名男子叫做楚轻酒,八大世家中楚家的少主,算起来也是小慕儿时的朋友。那女子算是你师姐,空蝉派执明宗苏羡。” 云衿神情一凝,却没有想到会听见这样两个身份。 宿七没有给云衿太多思考的时间,他很快又道:“你们回去准备一下,我们算错一步,这次来四方城的不是十洲人,而是鬼门众人,如今那些人已经趁我们在山谷肃清十洲内应时伤了四方城与天罡盟守城的人,不知他们还有多少杀手埋伏在这城中,我们恐怕今夜就要出手进攻十洲。” 对于宿七的决定,云衿并未太过惊讶,现今来说,要抢攻十洲自然动作是越快越好,而且有先前那楚轻酒与苏羡两名高手相助,胜算必然大增。 云衿当即点头,往空蝉派梅染衣那处赶去。 。 夜幕再次笼罩海面,观星台四周燃起灯火,灯火通明,却无法掩去头顶星辉。 慕疏凉倚靠在栏杆旁,听着另一侧的梁雍脚步缓缓靠近。梁雍视线所及,是黑沉沉的海绵,他平静的望着此事并不平静的海面,轻声道:“玄天试第二场结束了,你说是谁赢了?” “胜负不分。”慕疏凉轻笑一声,眸光在夜色里显得无比清亮。 梁雍又道:“他们要来了。” “看来岛主并不担心。” “十洲从不担心这个。”梁雍淡淡应了一声,他看来的确不关心中原众人攻入十洲,他看起来更关心另一件事情,“帝尊在此守我许久,想来神魂之力已消耗许多,帝尊该当回归肉身了罢。” “神魂不得离体太久,否则帝尊您好不容易凝结的神魂,便又要散了。” 慕疏凉笑意微敛,扭头往夜幕中空蝉派的方向看去,轻声道:“你说得不错,那我便回去了吧。” 梁雍直直看着慕疏凉,忽而上前一步。 慕疏凉没有回头,却能够感觉到对方的动作,他轻叹一声,开口又道:“只不过我来之前就已经料到,岛主热情好客,定不希望我回去。” 梁雍垂目不语。 一道白色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观星台之侧,那人临风而立,轻轻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帝尊留下来吧。” 慕疏凉回头看向那人。 那人对于慕疏凉来说,算得上是个老熟人,他五官平平,眼角一颗泪痣,却在火光中分外明显。那人将手中折扇收起,目中似有万千感慨,最后才幽幽一叹,神情复杂的道:“没想到我斗了多年的对手,竟是紫微帝尊。” 慕疏凉盯着那人,倒是没有那么多感慨,只笑着招呼道:“百里轻。” 百里轻与一旁梁雍对视一眼,两人一前一后将慕疏凉围在其间,百里轻未曾再开口,只是梁雍淡声道:“帝尊,你如今终究是神魂之体,刚出现时你不愿与我交手,只将我拖在这里,因为你没有必胜的把我。如今你魂力枯竭,你还敢与我交手么?” 慕疏凉沉默不语,星辉与火光交映在脸上,看不清神情。 梁雍继续道:“初时是你困住我,如今,该换我将你留下来了。” 慕疏凉良久的注视梁雍,半晌后再次叹了一声。 梁雍周身神力顿时释出,铺天盖地布满整个观星台,不再为慕疏凉留一丝退路,他缓步上前,神杖再出,直指天神:“我说过,十洲从不担心中原那群人,因为十洲的目的本就不是要对付他们,而是要——” 火光明灭,星辰黯淡,梁雍双眼中第一次现出无比狂热的光芒,他语声一顿,这才沉重又缓慢的吐出最后那二字道:“弑神。” 67.六七章 四方城城阙中央的空地之上,此时早已经聚满了正道众人。 如今正是深夜,城中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各门各派各自守在一处,一如前几日的玄天试时一般,而云衿赶来的时候,宿七早已经与秋棠一道站在高台之上,看着下方众人。 不久之前山谷当中发生的事情,至今仍叫许多人无法相信,而就在肃清十洲内应之后,宿七做出了一个更加让人难以想到的决定。 众人立即整装,今夜便随天罡盟一道攻入十洲,结束这场进行了五十多年的战争。 这般决定自是叫人措手不及,然而不久之前,山谷当中进行了那样一场肃清叛徒的战斗,看到那样的天罡盟盟主宿七,众人心中却又稍稍平定下来。这场战斗虽然仓促,但却绝对不是毫无准备。这五十多年的战斗,对于正道众人来说亦包含着许多痛苦的回忆。中原发生过许多,也失去过许多,结束这场战斗,绝不会是宿七一个人的渴望。 四方城中浩浩荡荡站满人马,眼见众人尽数齐聚于此,宿七很快将这次自己所得到的消息告诉众人,不少门派掌门早已经察觉到半月前那一场梁雍与天神之间的战斗,所以对于宿七如今攻打十洲的决定并不觉得难以接受。 宿七将一切说清,终于转过身来,朝秋棠看去。 秋棠轻笑一声,自后方走出,对眼前的中原众人道:“既然如此,我这便送诸位前往十洲。”他话音至此,倏然一顿,复又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看去,看着那些在火光中轮廓深邃的脸和高大身影,神情凝重道:“诸位,千万小心。” 人群中传来了震天的应声,人们早已将武器执在手中,等待着这一场盼了五十年的进攻之战。 火光撕碎黑夜,将夜色照得通透如白昼再临,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这一刻,迎接着这一场即将到来的战斗,云衿身在人群后方,不觉微微闭目,将唇角牵出一抹笑意。 她不禁想起了五十多年前的那一战,还有同她一起战斗的人。那时候他们同行不过只有区区几人,便这般不怕死的闯进瀛洲,夺了雾珠。而如今,他们的身后是整个中原。 那准备了五十年的战斗终于要开始了,并且云衿知道,这一战他们绝不会败。 若是师兄能够看到这一幕,就好了。 云衿仰望头顶苍穹,不禁想到了那个为此战曾经做下无数准备的人,如今他们对十洲的了解,他们能够救出庚长老等人,得到那个名单,也是多亏了那人。 这一刻云衿无比想要与那人分享,纵然他依旧沉睡在空蝉山孤寂寒冷的阁楼之中。他若知道如今的情形,不知会是何种心情。那人心怀天下,纵然是生命最后的一段时间,依旧在为替中原对抗十洲而战斗,如今与十洲的战斗终于要落幕,却不知他是否会感到欣慰。 就在云衿思绪万分之际,天穹中央,那原本被火光掩映而不见星光的高空之中,突然升起一颗湛然星辰。 那一颗孤星高悬天际,光芒骤然大亮,仿佛聚世间所有光华于一身,掩尽一切色彩。 云衿神色微变,盯着那颗突然出现的星辰,一时之间竟有些恍惚出神。 便在此时,四方城中各处城墙之上光芒大作,无数符文自空中浮现而出,暖光笼罩人群,一道浩然气息霎时间自地面透出,璀璨光柱冲天而起,直入云霄。 阵法开启了。 云衿看着这一幕,当即敛去神情,收回了方才的所有思绪,朝着高台处走去。 眼见云衿到来,宿七对她微微颔首,继而道:“我们当中只有你去过十洲,一会儿还要由你来引路。” 云衿沉默点头,随即与宿七一道往秋棠的身影看去,秋棠掌中灵力释出,面前漂浮着四块玉佩,每一块玉佩光色皆不相同,那浩然灵力便是自玉佩之中透出,那些灵力朝着四方城墙而去,城墙上的符文便似被点亮一般,尽数闪烁而出,整个四方城便沐在这般光色之中,四处城墙,渐渐开始变得透明起来! 相传,四方城不属于人神魔三界,这是一处独有的所在,它不在世间任何一处,却又能存在于世间任何一处。 多年之前,四方城还未曾出现在人们的视线当中,而四方城与人界唯一的联系,便是现在悬于秋棠身前的四块玉佩。四块玉佩分别由四方城的四人所掌管,当四块玉佩出现在一起的时候,便能够开启阵法,召唤四方城现世。 而也因为如此,只要城主秋棠想,四方城便可以开启这阵法,出现在世间任何地方。 这也是宿七将这一次玄天试举行的地点挑选在四方城的原因。 巨大的阵法透过无边浩渺的夜色,出现在四方城上空,而便在同时,四方城周围景色倏然一变,整个城池突然之间震颤起来,随之,一道轰然重响炸出,四周砂石纷纷扬起,待再见得四周景致,所有人面色皆不由一变。 夜幕仿佛在突然之间深了下来,四下安静之中,一道带着腥咸味道的海风拂来,海浪的声音,也随之自远处响起。 四方城的阵法渐渐消失,秋棠长长吐出一口气,身形一晃间回过头来,被云衿小心扶住。 他面色有些发白,一双眼睛却极亮,朝着宿七道:“十洲,到了。” “辛苦了。”宿七微微颔首,认真道。 秋棠笑了起来,随之又问:“小楚和阿羡他们两个呢?” 云衿知道他说的是那日突然间出现的那一男一女两名高手,云衿也十分好奇那二人的踪迹,然而宿七却摇头道:“突然出了一些事,他们二人恐怕没办法来了。不过不需要他们出手,我们这些人也够了。” 秋棠说了几句话,似乎恢复了些力气,他朝云衿眨眼笑笑,脱开了对方的扶持,这才拿出了武器道:“那便开始吧。” 宿七点头,转而看向云衿。 云衿与之对视片刻,回身往高台下众人看去。 所有人都在等,他们已经等了很久了。 云衿抽出明决剑,剑指苍穹,夜幕中那颗璀璨星辰与剑光呼应,乍然耀出明光。人群与云衿一道踏出城阙,迎上冷风与狂涛,这一刻,才是中原真正的战斗。 。 “四方城出现在十洲了。”紫微星星芒大盛,慕疏凉披星光于身,视线所及是梁雍身后的十洲群岛。 梁雍掌中握着神杖,微微在地面碾动,他神情不变,淡淡道:“那又如何?” 百里轻就站在慕疏凉身后,他语声极轻,只缓缓接口道:“神尊或许应该先担心一下你自己。” 然而就如同梁雍丝毫不在意中原众人一般,慕疏凉也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安危,他轻描淡写化去梁雍神杖传来的庞然神力,浅浅笑道:“我既然来了,便已经做好了被你留下的准备。” 梁雍与之对视,缓声道:“神尊便不担心自己的性命?还是说你当真认为,自己能够赢得过我?” 慕疏凉摇头:“若以我一人性命,能够让十洲与岛主按兵不动,替中原换来一个机会,那又有何不可?” 百里轻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梁雍默然片刻,复又开口道:“所以你的目的也从来不是将我困在此地,而是诱我——杀你。” 慕疏凉神情不变:“你没说错。” 梁雍忽的笑了起来。 他神情虽是带着笑,眼底却连半分笑意也无,他冷然看向慕疏凉,神杖再次横于身前,寒声道:“那我便杀你。” “我一心为人界,人界不信我,我便杀人。神界不容我,我便杀神。总有一日,你们只能看到我,你们会明白我今日所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慕疏凉听着这话,微微蹙眉,却没有立即动手,他袍袖轻拂,点点星光悬于身前,像是烟火盛绽,瑰丽华美。他上前一步,轻声道:“岛主,你究竟在指什么?” 梁雍淡漠道:“帝尊可知,三界何来?” 慕疏凉道:“自古而来。” “那么四方城何来?” 慕疏凉默然片刻,别有意味往梁雍看去一眼,开口道:“横空出世。” 梁雍又道:“那帝尊可曾想过,三界之外,还有其余与四方城一样的所在?” 慕疏凉终于明白了梁雍的意思,他喃喃道:“岛主见过?” “或许。” 慕疏凉还欲再问,梁雍却已出手,或者在梁雍看来,他不需与将死之神啰嗦太多。 百里轻居于后方,并未出手,在两个神的面前,他本就没有插手的余地。 梁雍神杖点地,威仪神光再起,无边神力将整座观星台照耀其间,有如一座神光巨塔,高耸于瀛洲之巅,梁雍神杖轻挥,不见身形移动分毫,但那神杖落下,他却已至慕疏凉身前,杖尖笔直砸向慕疏凉肩侧。 慕疏凉眸光微沉,堪堪在神杖落下之际侧身避过,他衣袂随之一动,与那神杖相触,两者相交之际,便见星光如波纹颤动,那神杖中亦现出一缕火光,乍然而逝。 两人再动,便又是星光与火光交接,在观星台中激起轻浅如涟漪的动静,然而此时整个观星台乃至整座十洲岛上空,却是无边群星耀动,灼灼如火,神光大作。 。 另一方。 中原众人攻入十洲的过程比想象当中还要顺利,不过短短时间,众人便已连破六洲,到达长洲。 长洲虽是十洲中的第六洲,但距离瀛洲却是极近,众人想要前往后方诸岛,虽需要自后方长桥经过元洲、玄洲,但若有当初十洲那种赤鸟,便可直接自长洲山头飞往另一侧的瀛洲。 长洲地势开阔,众人在宿七的带领之下将十洲守在此处的敌人控制,这才有闲暇去关注瀛洲当中所传来的动静。 观星台距此甚远,虽众人虽无法看清那处所在的究竟是何人,却能够将那两道战斗的身影看得清清楚楚。 在此之前,谁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战斗。 那两人的一举一动,仿佛便是天地的晨起暮落。漫天繁星如灼,半壁天空残红一片,掩尽天地中其他的一切颜色。 “那是谁?”云衿收回长剑,定定看着观星台上的两道身影,心中却早有答案。 不久之前,宿七曾经说过,有天神降世,将梁雍拖在瀛洲,众人才有机会进行这次的计划。那在观星台上战斗的两人,自然便是梁雍与那名天神。 但为何,她觉得那天神的身影如此熟悉? “云衿。”就在她怔怔看着那两道身影之际,宿七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云衿身侧,他同云衿一般仰头看着远处的那场惊世之战,神情冷肃道:“情况不太好。” 事实上云衿也能够看出来,那天神虽强大无比,但却不知为何,未能够用尽全力,反叫梁雍占尽上风,天际星辰随之黯淡,似乎隐隐有坠落之险。 那道神光中的身影,竟陡然模糊了几分。 云衿心中一紧,不禁上前一步。 宿七看着云衿神情,忽而目光一变,像是想起了另一件事。 眼见那道身影在光幕中越来越淡,云衿只觉心跳如鼓,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担忧控制着她回头道:“盟主,他很危险。” 宿七像是早已经知晓云衿决定一般,点头道:“你去吧。” 云衿没料到宿七会作出如此回应,她忽而回头,往宿七看去,却见宿七神色罕见的柔和起来,毫不迟疑的道:“这里有我,去帮他吧。” 云衿接触到宿七视线,当即再不迟疑,重重点头,随之转身自身前断崖跃下。 一道龙吟之声随之而起,便见赤光闪烁而过,白龙自崖下冲出,朝着瀛洲中央那处沐着神光的巍然巨塔而去。 。 龙吟声响彻天地,摘星台上战斗中的二人自然也将这龙啸听在耳中。 慕疏凉此时身形早已经淡去,身形就像是一团依旧维持着人形的纷然星光,早已经看不清神貌,星辉环绕周身,声音自那星辉中透出道:“我师妹来了。” 梁雍顿时明白慕疏凉毫无惧意的理由:“你早知她会来救你。” “我不知道。”慕疏凉声音含笑,那一团星光在神辉里便也闪闪烁烁,“不过人死之前总有点念想,我想见她,没想到她就来了。” 梁雍并不愿意与慕疏凉讲这无趣的情爱,他只淡淡道:“可惜她来了,也无法救你。” “那倒是没关系,我只是想见她而已。”闪烁的星辉再次释放出纯然神力,梁雍神杖高扬,满身衣袍尽展,夜色顿时如被天火烧灼,红艳如枫。 白龙之上的云衿看着梁雍这一杖落下,她心中陡然一跳,连忙催动灵力操纵白龙而下,然而便在白龙将要靠近观星台之际,另一道无形力量却将她阻挡在外,无法进入。 那观星台上的天神身影早已经模糊不清,云衿只能看见那高台之上一片朦胧星光。 随后她看见了观星台另一侧的梁雍,以及梁雍身后施展阵法的百里轻。 云衿顿时了然,阻挡她进入观星台的,正是百里轻所施展的阵法。 云衿不知那高台上的天神究竟是谁,但看到那片星光的刹那,她想起了那日自己在七海深渊的山洞中见到的那团星辉,还有后来那为她引路的漫天星光。 她心中一动,再次咬牙,将灵力催动至极致,竟是不要命的引着白龙再次往观星台上俯冲而去! 百里轻站在梁雍身后,见到云衿动作,不由亦是面色大变。 白龙与阵法相撞,顿时发出连串巨响,眼前包围观星台的金色光幕竟是随之纷纷摇晃起来,眼见便要崩裂! 阵法之中,梁雍不禁眯眼往云衿与那白龙看去。 慕疏凉似乎也在看那阵外的动静,他无奈叹道:“真是不要命了。” “确实不要命。”梁雍神情冷然,自然没有要让云衿撞破阵法的意思,他之所以能够将慕疏凉的神魂困在此处,便是因为那道坚固阵法,若是阵法破碎,要想再困住慕疏凉,便没这么简单了。 梁雍上前一步,神杖再出。 然而同时出现的,还有一片浮动的星光。 星光点点犹如脆弱的萤火,拦在梁雍面前,梁雍微微皱眉,发现自己再无法前进半步。 “原来你还有保留。”梁雍不得不暂且将心神自云衿身上松开,面对紫微大帝,他的确没有办法再分神。 慕疏凉的声音自星光中传来:“现在没有保留了。” 梁雍凝神以对,那片星光却突然像是雾气一般散去,随后分化成七个颜色不同的大小光团,分立于梁雍身侧。旁人无法看出玄机,梁雍却是眉头一皱,立即看出了慕疏凉的目的。 七颗星,代表着七种力量,分立于七处阵位,正好锁死梁雍浑身命门。 观星台外,百里轻以阵法封住慕疏凉去路,观星台内,慕疏凉同样以阵法锁住梁雍。 不同的是,观星台外的阵法只是将人困住,观星台内的阵法,却是要命的。 “若非你为师妹出现而分心,我也无法找到机会开阵。”星辉中,慕疏凉声音缥缈而至。 梁雍看着身旁七颗明星,语声依旧冰冷,却终于显得微微急促起来,“若是施展七星万法大阵,你也会死。” 然而说完这话,他便又沉默了。 眼前这位北极紫微大帝,最不怕的大概就是死,两千多年前的神魔大战,四极大帝苦战魔君无果,他便是使用此阵,拼着魂飞魄散的结局,将魔君神魂封印。而如今,他既然敢来到此处,便是早已抛却生死。 梁雍神情微变,他收敛气息于身,将所有神力聚于杖尖,再次与慕疏凉身上的星辉相峙,强行要破开这道阵法! 而也在观星台中梁雍试图破阵的同时,外面的云衿亦再次驱使白龙,朝着观星台冲来! 白龙浑身龙鳞镀满寒光,龙须与鬃毛临风飞舞,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白线,最终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与那观星台的阵法接触在一起,只听得隆隆声再次在瀛洲上空回响,整个观星台随之震颤起来,金色的光幕在同时之间,随风崩落,发出清脆如琉璃碎裂的声响。 云衿与白龙轰然落在观星台的地面之上,她几乎没有一刻停顿,便在落地同时抽出腰间明决剑,直往被七星万法阵困住的梁雍而去,随即,出剑! 然而第一剑,她所向的却并非是梁雍,而是自己。 长剑自臂上带出无数血花,那些血珠溅落于空中,却未落下,血珠旋绕于剑锋之上,化作更加锋利的烈刃,再次划出! 梁雍被慕疏凉阵法困住动弹不得,自是无法避开云衿一剑,他不闪不避,神辉再耀,化作护体气劲,拦在身前。 云衿见状,不知道梁雍为何不躲,只是心中有疑,却已无法再收手,她紧咬下唇,将浑身灵力灌注于明决剑上,脚步不停,直刺梁雍胸口。 血珠撕裂神光,身后龙吟再响,云衿手中明决剑在神光的压迫之下纷纷破碎,然而那血珠却没有丝毫停顿,血珠如剑,比剑更利,顷刻之间,随云衿攻势摧散神光,然后噗嗤一声,洞穿梁雍胸口! 更多的血光,霎时之间,喷涌而出!溅落于观星台青色石板之上! 云衿手执断剑,看着半身被血染红的梁雍,不由怔住。 百里轻面色煞白,失魂落魄的看着这处。 而梁雍则低头面无表情的看了自己被洞穿的胸口一眼,随即冷冷往云衿瞥来。 这一眼,复杂万分,云衿无法读懂其中情绪,唯一看出来的,只有厌弃。 “又是萧家人。”梁雍喃喃说了一句,声音很轻,带着些微愤怒。 云衿松手,断剑坠地发出叮当声响。 梁雍面上血色尽数褪去,他摇摇晃晃的往前一步,神杖沉重的拄在地上,浩瀚无边的磅礴气劲顿时往云衿袭去。 云衿感觉到那股气息,却无法闪避,然而一抹星光却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柔和的将那气劲拦在她的身外。 梁雍面色难看至极,然而身形却再支撑不住,捂兄再次呛咳出一大口鲜血。 星光在梁雍周身环绕而动,梁雍浑身鲜血置于星芒中央,漠然看那星光一眼,低声道:“荒谬。” 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下一刻,更加耀眼的光亮从他所站的地方升起,直冲天际,然后梁雍的身形被淹没于光柱中央,随着不断飘散旋绕的星光化作湮粉,消散于夜风之中,再不见存在痕迹。 这一幕,云衿与百里轻一直看着,两人皆是沉默而沉重,看着这个浩然绝世的身影从有到无,不过片刻时间。 世界再次归于沉寂,无风无雨,唯有夜色寂寥。 还有一点星光。 银色的光团在云衿身侧轻轻晃动,似乎想要引来对方的注意。 云衿这才自方才的震撼中收回神来,带着几分茫然往那道星光看去,她觉得这光团十分眼熟,似乎便是当初自己自七海深渊中救出的那个小小光团。 “你……就是天神?”云衿带着一分敬畏,轻声问道。 那光团又是轻轻一晃,在云衿身侧亲昵的碰了碰,最后犹如那日在七海深渊一般,在她身旁划下一道光芒,朝着西方海面飞去。 在它的身后,无数星光晃眼,犹如万千流星划过夜色,在海面拖长了影子,画出一副瑰丽奇景。 战斗落幕,夜色也已恢复宁静,云衿站在观星台的微风之间,望向那流星消失的方向,不知为何生出了一个念想。 那些星光消失的方向,是空蝉派所在的方向。 。 梁雍身死,十洲的一切尽数归于沉寂,就在云衿失神之际,宿七已经带领着其余众人赶来此处。众人身上皆是战斗过后留下的痕迹,十洲高手不少,纵然是宿七也负了伤。 眼见云衿一人站在此处,后方还跟着一个失魂落魄的百里轻,宿七很快派人轻松的擒住了百里轻,随后往云衿看来。 云衿早已经不是五十多年前的那个小姑娘,她经历过许多,也能够很快将一切情绪缓和下来,她很快将方才此地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宿七,只是心中一事却依旧不解。 那名天神究竟是谁,又去向了何处? 就在她思索着这些事情的时候,身后一个声音突然传来道:“回去看看吧。” 这声音有些耳熟,云衿不由得回过头往声音传来处望去。 开口的人是方才自梁雍化光消失之后,便一直未曾言语的百里轻。他此时双手正被身旁的几名天罡盟弟子缚住,他并未挣扎,也没有别的神色,只低垂着头,用一种没有语气的平缓声调道:“回空蝉派看看吧。” 这一刻,云衿听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他是在对她说话。 云衿心中那种古怪的感觉自方才在长洲岛上见到神光中战斗的两道身影,便平白生了出来,如今那感觉越来越强烈,几乎就要撕碎心门钻出体内,她突然回过身去,动作快得近乎狼狈的召唤出雾珠中的白龙,甚至来不及与众人交谈,便乘着白龙迅速往空蝉派赶去。 68.六八章 云衿不知道她这一路究竟花了多长时间,浑浑噩噩她甚至不敢去想她为何会因为百里轻的一句话便立即赶回空蝉派。有些念想埋在心底,却不肯让它泄露分毫,长久的沉寂之后,她以为她对那件事已经不再有太过浓烈的渴望。 一直到现在,她乘着白龙疯狂的冲回空蝉派,降落到那座熟悉得阁楼之外。 十洲的海风还带着微微暖意,然而此时的空蝉派依旧被覆盖在风雪之下,寒意彻骨。 阁楼依旧是从前的阁楼,连绵不断的风拂过云衿衣袂,园中寒梅,最后拂动檐角银铃,发出长串清脆声响。 云衿五十年来一往无前,从未有过踌躇,此时站在这阁楼之前,怀揣着已近卑微的念想,却终于尝到了犹豫不决的滋味。 她僵在原地,任凭冷风将霜雪垂至鬓角,将寒冷透入骨髓,却依旧不敢再踏前一步。 方才一路赶来有多匆忙,此时僵立原地,便有多犹豫。 她离那阁楼紧闭的大门不过几步的距离,这几步,却比任何一段路都要来得长久。 云衿紧咬着下唇,终于在一次铃响的间隙中,抬步用近乎蛮横的方式,撞开了那扇划分了生死界限的大门。 阁楼的大门倏然洞开,簌簌冷风灌入原本静谧的房间,顿时将房间内照明的灯烛吹灭大半,灯架七零八落的倒在地面,发出声声轻响。 这动静不小,但云衿却没能去理会这般动静。 她的所有心神,都落到了那坐在石床中的人身上。 沉睡了五十多年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撑着身子坐在石台之上。他容颜如玉,像是被笔墨烙下的画,如许多年前的初见时一般,带着如清风暖阳般的笑意,正静静看她。 与之对视的刹那,云衿觉得自己方才撞开阁楼的大门似乎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她如今怔在原地,就连眨眼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已经做到。 然后她听见慕疏凉带着笑意的声音道:“师妹,我回来了。” 云衿想要开口回应,然而喉中却依旧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她只能怔怔盯着那人,有些无措的点了点头。 慕疏凉看着如一个惊慌失措的小孩儿般站在眼前的女子,不觉又轻声道:“师妹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 云衿觉得他这话有些偏颇,不知为何方才还说不出话的人,这会儿却犹豫着用低弱的声音道:“变了很多。” 慕疏凉看她认真纠正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云衿看着这笑意,张了张口,却没能再说出话来,只无比贪恋的看着。 慕疏凉眼底还漾着笑意,轻轻碰了碰自己身旁的石床,低声道:“我刚醒过来,还没有什么力气。” 听得这话,云衿立即反应过来,当初在流洲的山洞当中,慕疏凉自沉睡中醒来,也是这般情形,结果那时候还是云衿抱着慕疏凉逃拖流洲追杀,抱了一路。于是她很快找回了言语,出声道:“那我抱……” “师妹过来。”慕疏凉在云衿开口说出那句危险的话之前及时打断了对方,随之声音再次柔和下来,“过来陪我坐坐就好。” 云衿直视着慕疏凉的眼睛,视线微微闪烁,又落在了对方苍白的面容之上。突然之间,她想到了那日在阁楼之中,她曾经因为凤宣的一句话而置气,偷偷在那人的颊边落下一吻。 那天的感觉还无比清晰的印在脑中,对方冰凉的脸颊,让人心惊的触动,还有偷吻时候,有一点小小的得意与心虚,以及混合着酸楚的复杂心情。 想到此处,云衿面颊倏地染上了浅淡的粉色。 她又想起来,慕疏凉曾经要凤肴带给她的话,想到许多年前那个雪夜里,他曾经表达过对她的倾慕。 慕疏凉是喜欢她的。 这个念头清晰的在云衿脑中浮现而出,然而随即她却又犹豫下来。 那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慕疏凉还记得吗?他现在是否还有这那样的心意?他知道她曾经趁着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偷偷亲过他吗? 慕疏凉从来没有当面,对她说过那样的话,她在听凤宣说起慕疏凉心意的时候,心中满满皆是蜜意,此时对方醒过来,她却又无法确定了。 他醒来之前,云衿所念所想都是他能够好端端的醒过来。如今这个念想成了现实,云衿才发现她的念想,远不止如此。 慕疏凉不知这短短的片刻之间,云衿心中究竟闪过了多少种念头,眼见云衿默然静在原地,慕疏凉耐心的轻唤一声道:“师妹?” 云衿自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点头应道:“师兄。” 她缓缓往前走去,终于依言来到慕疏凉床边,然后小心翼翼地,在挨着慕疏凉稍远的那头床边坐了下来。 慕疏凉看着她的动作,又道:“师妹。” 云衿不解的看着慕疏凉,思绪忍不住又飘落到了那天偷亲的事情上,她视线飘忽,忍不住竟有些心虚起来:“师兄?” “……”慕疏凉觉得这样喊下去大概是不会有结果了,他于是开口问道,“这些年都发生了些什么,能不能跟我说说?” 云衿这才想起来,慕疏凉不过是刚刚醒来,将来还有许多时间,许多事情,不需急在这一时。 是啊,很多时间。 想到这里,云衿不觉神情又是一变,随之有些担忧似地望向慕疏凉。 慕疏凉仿佛猜到了她的想法,眨眼笑道:“好不容易才回来,这次肯定不走了。” 听到慕疏凉的承诺,云衿心中稍定,这才终于从这一连串复杂的心理变化中走出来,然后缓缓开口将这五十年来发生过的事情对慕疏凉一一道来,慕疏凉专注的听着云衿的话,视线不时落在对方身上,面上笑意轻浅,仿佛时间倒流,依稀如昨。 等到云衿将一切说完,慕疏凉才终于长叹一声。 这一声不知包含了多少情绪,云衿坐在他身旁,仿佛看到多少岁月都随之消失在这一声长叹之间。 慕疏凉道:“原来师妹都已经成为别人的师父了。” “嗯,真的过去了很久了。”云衿声音不知为何有些生涩,她对身旁的慕疏凉笑道,“师兄你这次睡了太久了。” 两人说了很久,云衿携着满身风雪撞入阁楼的时候,还是天际微亮,如今语声落下,才发觉暮色已经降下了,云衿视线透过敞开着的阁楼大门,想了想道:“我带师兄回房休息吧,师兄原来的住处如今还空着,我去替师兄收拾一下……” 她还未说完,回过头来,便见慕疏凉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来。 云衿话音顿住,看着长身玉立的慕疏凉,忽然有些开不了口。 慕疏凉又笑:“我好些了。”他没有依靠云衿的扶持,脚步缓慢却平稳的走到阁楼门口,往外面的天色看去,片刻后才转身对云衿道:“不知道空蝉派现在是什么样子,师妹带我去看看可好?” 云衿视线始终无法自慕疏凉身上移开,她迟疑片刻才点头道:“好。” 。 空蝉派早已经不是五十年前云衿初来时的模样,特别是最近几年空蝉派又招来了不少新弟子,两人走在路上,自是撞见了不少弟子,有的是其他宗门的,有的则是云衿陵光宗门下的弟子。然而不管究竟是哪个宗门的弟子,见到云衿与慕疏凉走在一起,皆是睁大了眼睛,满心好奇的盯着云衿身旁的慕疏凉。 他们不知道慕疏凉究竟是谁,但入门这么长久以来,云衿素来独身一人,众人还从未见她与什么男子这般亲近过。所以见到两人这般肩并肩走在路上,自然忍不住觉得十分好奇。 云衿在中原名气不小,许多空蝉派弟子也都是冲着她的名气来的,她早已经习惯了被人注视,却还没有习惯在这种情况下被人注视,不过走了片刻,云衿面对着弟子们的视线就有些不自在了,于是转而对慕疏凉道:“师兄,现在空蝉派大部分人还在十洲未曾赶回来,不如我先送你回屋,等过两天大家都回来了……” 慕疏凉听着云衿的话,还未回应,却突然顿住脚步,看着前方道:“是星霜湖啊,没想到不知不觉竟然走到这里来了。” 云衿听见这话,不觉也是一顿,神情柔和了下来,有些怀念似地道:“是啊。” “师妹一定来过许多次了吧?”慕疏凉随口笑问道。 云衿看着不远处夜幕中的湖泊,迟疑片刻,摇头道:“没有。” 这回换作慕疏凉一怔,回头看向云衿。 云衿微垂着眼,没有解释。 她还记得从前在十洲岛上,慕疏凉曾经对她说起过此处,那时候慕疏凉说,等将来回到空蝉派,一定带她去星霜湖看看。 后来慕疏凉到底也没能够实现这个承诺,接下来的五十年,云衿时常总会想起这件事。她也曾想过自己来星霜湖看看,看慕疏凉所提到的地方究竟是何种模样,但每次她远远看向那处,却都忍不住退回脚步。 她一直在等,似乎只要没有去过那个地方,她就能有理由继续等。 慕疏凉看着夜色中神色犹疑的女子,突然心情极好的勾起了唇角,他转过身往那处荡漾着星光的湖面走去,声音漂浮在夜色中显得轻快又有些无奈:“那只好让师兄亲自带你去看看了。” 云衿看着夜色里熟悉的背影,轻轻眨去眼角泛起的热意,连忙上前跟上他的脚步。 69.六九 空蝉派终年严寒,四处被白雪覆盖,只有一处地方,被笼罩在阵法之中,永远是夏日模样。 这个地方就是星霜湖。 湖面荡漾着水光,将头顶的繁星晃成了无数片的银色碎光,闪烁在荷花与荷叶的间隙中。星霜湖极为宽敞,湖中有一座长桥,直指湖心,湖心处是一座凉亭,亭角悬着两个灯笼,此时泛着暖光,正随风轻轻摆着。 云衿跟随在慕疏凉身后,一步一步踩着那人走过的地方,听他低声道:“湖心那个凉亭原来一直是师父的地方,他总喜欢去那个地方喝酒,一喝就是一整夜。” “这个地方还真是没变多少。”慕疏凉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随之又对身后云衿道,“我们不去湖心,你跟我来。” 云衿轻轻颔首,与慕疏凉一道沿着湖畔而行,踩在轻柔的嫩草上,闻着空气里清新的青草味道,觉得整颗心似乎都沉淀了下来。 慕疏凉看着湖中的景色,行至一处,忽而笑了起来:“看来有些小鬼胆子不小,竟然敢来这里作怪。” 云衿随着慕疏凉的视线看去,却见他身侧池中的荷花竟是被人摘去了不少荷叶,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枝干,不必细想也知道,应是哪个弟子趁着夜深人静干出来的好事。 被摘去了叶子的那处,星光照在清澈的水中,水下有几尾银鱼轻快的游动。 云衿笑了起来,喃喃道:“叫我知道是哪个小鬼做的,一定好好罚他们。” 慕疏凉也认真的点了点头,随即盯着那水底游动的鱼,托腮道:“我们来吃烤鱼吧。” 云衿:“……” 于是与慕疏凉重逢的第一夜,云衿不知为何在星霜湖的湖畔坐下来与慕疏凉一起吃起了烤鱼。 夜晚已深,湖畔的动静并未引来旁人注意,两人坐在火堆之前,一人手里拿着一条串好的烤鱼,火堆旁还放着不少,都是方才云衿用剑气戳上来的鱼儿。烤鱼的香味飘出很远,云衿将那鱼吃在嘴里,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滋味,只是双眼紧紧盯着身旁的慕疏凉,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此时发生的事情是真是假。 慕疏凉此时正巧回头,看着云衿的模样,终于柔声道:“师妹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云衿动作一顿,不禁垂下眸子,看向身前那团跳跃着的火光。 她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这节奏突突地跳得厉害。 虽然她知道来日方长,知道从此以后便能够长久的见到慕疏凉,知道能够盼得他回来便已经是一件无比幸运的事情。但不知为何,只要慕疏凉在她的视线当中,她便止不住的想起那日听凤宣说过的事情,然后那点遐想越飘越远,渐渐地叫人难以抑制。 她的确想要开口询问,然而话到嘴边,却又不论如何也开不了口,直到现在,慕疏凉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云衿随手拨了一下眼前的火堆,沉默片刻,终于鼓起半生勇气开口道:“师兄,五十多年前——” 话音刚起,夜晚的星霜湖边突然掠过几道黑影,云衿言语骤止,当即神情一变,闪身往那湖边的树丛处走去。片刻之后,她身后拖着几名空蝉派弟子走了过来。 几名弟子都还是少年,大的有十五六岁,小的才十一二岁,身上还带着些抓鱼的工具,全都捂着头垂头丧气的跟在云衿身后。 看起来那些荷叶自然是被这些少年给弄坏的,他们大半夜来这里,自然也不是要做什么好事,慕疏凉看着这一群少年,当即笑道:“这湖里的鱼味道还行吧?” “比从山下买上来的新鲜多了。”其中一个少年忍不住接口道。 说完这话他立即就后悔了,缩了缩脖子苦着脸朝云衿笑:“师父,我……我就来抓过两次鱼。” 云衿板着脸,似乎打算教训孩子,然而那几个少年很快就将心神放在了一旁的火堆和那几条烤鱼的身上。 云衿当即语塞,发觉做出这种事情的自己似乎也没有资格教训弟子了。 几名空蝉派的弟子似乎也没有料到身为堂堂陵光宗宗主的云衿也会做出半夜来星霜湖抓鱼这种事情来,待他们看清楚眼前这一幕,想清楚这回事之后,他们当即用见了鬼一般的神情往云衿看去。 顺带还看了看旁边若无其事的慕疏凉。 云衿突然有种自己攒了几十年的威严都瞬间崩塌的感觉。 她默然片刻,妥协道:“我就不把这里的事情告诉梅长老了,你们也不要说今晚在这见过我。” 云衿平日里虽然温和,但对待弟子却也算是严厉,众人本料想到会有一番教训,却没想到云衿竟就这般打算将他们给放了。几个人都有些愕然,看了看云衿,又看了看旁边的慕疏凉,似乎还沉浸在惊讶之中。 “师父?”一名少年忍不住悄声唤了一句。 云衿应了一声,问道:“何事?” “真的是师父。”那少年像是在震惊中作下了判断,回头小声对身旁的人道,“你们有没有觉得师父今天有点不大对劲?” 几个少年纷纷一本正经的点头。 云衿面无表情的赏了他们每人一记爆栗。 就在几个少年捂着头痛叫的时候,慕疏凉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他们都是你的弟子?” 云衿默然,很不巧的这几个半夜来偷鱼的,的确正好都是陵光宗的弟子。 五十多年过去,如今的云衿早就不是当初在十洲岛上事事依赖慕疏凉的少女,她已经成长为中原最有名气的人之一,是街头小巷说书人口中的传奇,也是空蝉派名望极高的师尊和宗主。云衿曾经想过无数次,等到慕疏凉醒来,看到这样的自己,定然十分高兴。然而她还没有来得及让慕疏凉看到自己这样的一面,就被这几个弟子将面子破坏了个干干净净。 云衿莫名的感到有些沮丧。 在知晓了这几名弟子来自陵光宗之后,慕疏凉便开口让云衿将他们给留了下来。于是原本是两人静静的欣赏湖光山色,现在却变成了一群人聚在一起烤鱼。 少年心性自是跳脱,而慕疏凉一把年纪,却也很巧的拥有这一颗不亚于少年的好奇心,不过片刻的时间,他便与几名少年聊了起来。经过云衿的介绍,众人已经知道了眼前这人是他们的大师伯,然而少年们经历尚浅,也不知道这位大师伯究竟是何方神圣,只觉得这位大师伯看来十分亲切,极好说话。 云衿默然坐在一旁,看着慕疏凉与一群少年说说笑笑,禁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闲谈之中,慕疏凉开始打听起了这些年来关于云衿的事情,云衿在旁听着有些紧张,好在弟子们虽然不怎么听话,但对于她这个师父却是十分尊敬,他们对慕疏凉说起的,都是些云衿这些年来在外面对抗十洲,相助于各大门派,在各处战斗的事情。少年们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慕疏凉听得很认真,满脸专注,目光却十分柔和,有时听到弟子们对云衿的仰慕与夸赞,他甚至会开心的笑起来。那是一种十分满足的神态,就像是自己的珍宝得到了所有人喜爱一般的满足。 然而云衿却没能看到慕疏凉这样的神态,她第一次听人当面把自己夸出花儿来,她在旁人面前或是能够保持面不改色,然而如今在她面前的人却是慕疏凉。 云衿开始想制止这群人再继续说下去。 便在此时,慕疏凉又问起了云衿平日都做些什么,少年们说得多了,竟然开始抢答了起来,一个个将云衿每日练功写字的习惯都告诉了慕疏凉,坐在角落里的少年见旁人都说得差不多了,只得大声道:“我知道!师父还有个宝物,她无事的时候都会去看那个宝物!” 云衿听得一怔,却是没有立即想明白这弟子所指的究竟是什么。 那少年接着满脸神秘的对慕疏凉道:“师父的宝物藏在空蝉派后方的阁楼里,就是那个不大不小的,檐角上挂着铃铛的阁楼,你们知道吗?” 云衿:“……” 这时候,其他少年也反应了过来,连忙点头:“我知道!师父每次出门回来都会先去那个阁楼!” “有时候还会在里面待很久!” “你们猜师父在里面做什么?” “对对对,我一直想知道那里面究竟藏了什么,可是师父看得严,不许我们进去。” 云衿听着这些话,心里面乱作一团,连忙阻止了他们开口。 少年们僵在原地,顿时静了下来,不知道是否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师父,你是不是不舒服?”一名少年小心翼翼地问道。 云衿瞪了他一眼。 少年乖乖缩作一团。 云衿不是不想说话,她是有些说不出话,她看起来不比那几名少年好到哪里去,神情中也藏着不少心虚,有些无奈的往慕疏凉看去。 慕疏凉依旧坐在原地,神情专注而认真的看着她。 他突然站起身往云衿走了过来。 云衿睁眸看他,看他渐渐走近,衣袂耀着星光与火光交替的颜色。 慕疏凉来到云衿身前,却没有立即开口,只是有些无奈的叹了一声,转而对一旁瞪大眼睛伸长脖子朝这处看热闹的几名少年道:“不知几位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几名少年十分热心的点头。 慕疏凉道:“转过身去。” 少年不明所以,依言转身。 慕疏凉眨了眨眼,就在少年们转身的刹那,倾身一吻落在了云衿唇上。柔软的唇瓣带来温热而不真实的气息,就像是一片羽毛轻轻拂过,没有任何痕迹,却陡然惊起一池波澜。 70.七十章 就在此时的十洲岛上。 战斗已经结束,然而这战斗当中所留下来的许多事情,还有待解决。 比如当花晴带领着众人搜寻十洲逃脱的敌人时,来到祖洲,她发现一群人正聚集在一处深坑当中,相互交谈着不知道究竟在做什么。 花晴好奇的到了那处,拨开人群走了进去,这才发觉被人们围在其中的,竟然是一个老旧的大铁笼子。 而那铁笼子的里面,正关着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脏兮兮的衣袍,看起来狼狈极了,一片脏乱当中也看不清容貌,他只是一脸漠然的看着众人,不耐的道:“梁雍呢?你们是什么人?” 没有人回答他,众人还在商量着,似乎是不知该将这人如何处置才好。 那人听声音应是个年轻男子,他蹙眉看着笼子外面的人看起来不悦极了,喃喃又问:“梁雍呢?!” 花晴这时候已经挤到了人前,她从铁笼的缝隙中看去,意外的发现那满身脏乱的人,竟有一双十分漂亮的眼睛。 这个发现让她心中微微一动,不知为何,她来到那人面前,轻声回答他道:“梁雍死了。” 笼子里的人听见声音,骤然扭头往花晴看来,他怔怔盯了花晴许久,似乎是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花晴以为他被关得久了,反应有些迟钝,一时间忍不住同情起来,她只当此人是被梁雍抓来的人,在这笼中受尽了折磨,于是放柔了声音,轻笑着又道:“梁雍死了,你没事了,别怕。” 那人定定望着她,默然片刻,终于闭上双眸倚在笼边道:“哦。” 这一声回应里,竟满是疲惫。 花晴见他这般反应,不禁更为担忧,很快与周围众人交谈起来,想要将他救回空蝉派去,众人并不知晓这人身份,但看他被十洲所擒,关在这里满身狼狈,也知对方应当是受十洲所害之人,很快便也答应下来,众人四处搜寻,终于找来了钥匙将这铁笼打开。 闭合许久的铁笼终于被打开,笼中的人眼睫微颤,再次睁开眼来,双目眨也不眨的盯着牢笼门口站着的女子。 其余众人这时候都已经散去了,他们将此人交给花晴,便去了别处搜寻,此处于是立即安静了下来。 花晴向着笼中的人,尽量让自己笑起来柔和一点,轻声安抚对方道:“你还能动吗,快出来,我带你离开这里。” 笼子里的人一脸古怪的盯着花晴,却没有动作。 花晴当他无力起身,想了片刻,干脆撩起衣摆,跨入了笼中。 笼子里的人面色微变,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太美好的回忆,往后缩了缩道:“女……女人,别过来。” 花晴见此情形,不由更为担忧,“不知道梁雍究竟对你做了什么,竟然让你怕人怕成这个样子。”她喃喃说了一句,旋即再次摆出亲切的笑脸,朝着笼中人走去:“别担心,我是来救你的,我不会害你。” 笼子里那人看起来一点也没放下心来,花晴无奈叹了一声,她看着那人害怕的模样,干脆往前几步,也不管脏乱,一把扣住了那人的手腕。 那人瞬时僵硬如一块石头。 笼子虽然大,但两个人一起在里面难免也有些挤,花晴于是俯下身,静静看着那人漂亮的眸子,轻轻笑道:“我叫花晴,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微微别过眼去,轻咳一声道:“魏灼。” “魏灼。”花晴喃喃念着这个名字,随即又道:“你跟我一起回空蝉派好不好?去那里,没人会再欺负你的。” 魏灼神情更为古怪,却憋着没有说出来,只在听见“空蝉派”三个字后,神情微变,随之点头道:“好。” 。 另一头,生洲山头的槐树下,一名浑身是伤的女子正倚靠在树旁。她双手被人紧紧绑缚,看起来狼狈万分,只是一双眼睛却依旧清冷,只漠然的盯着身前守着的人。 守在她面前的人不少,还有几名天罡盟弟子从不远处的楼中走出来,带着一些书信交到了旁人手中:“从那里面搜出来的。” 众人看着那些书信,隔了好一会儿,才有人道:“这女人果然是花枝,没想到当年大名鼎鼎的花大小家,现在成了十洲的走狗。” 花枝皱了皱眉,没有开口。 其余人又开始商量了起来,有人打算将花枝先带回天罡盟再作决定,有人则怕此人诡计多端,认为应当先废去这女子修为,或是先将人重伤再带回去,众人争执不已,花晴在旁冷冷听着他们的话,却丝毫未有动摇,仿佛在听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便在众人争执不休之际,一群人自山下行来,最后在众人面前不远处站定。 “不如将她交给我来处理,诸位觉得如何?”开口的人是站在那群人中最前方的男子,他面上含着温雅笑意,身着一袭青衫,手执折扇,便似一名与争斗毫不相干的世家大少爷。 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一名世家少爷,并且是中原大名鼎鼎的八大世家中的风家少爷。 他的名字叫做风遥楚。 多年前,众人都认为这位风家大少爷已经死了,但谁也没有料到,许多年后他又奇迹般的回到风家,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只是没有人注意到,从此以后,鬼门四大护法当中,少了一名黑衣。 风家大少爷突然出现在此,并提出了这般请求,众人自然不能忽视这话,犹豫再三之后,众人终于还是答应了风遥楚的请求,将花枝交到了风遥楚的手中。 风遥楚点头谢过,很快送走众人。 而也一直等到众人离开之后,他才再次回到那槐树之下,看着面色苍白的女子。 “枝枝,好久不见。”风遥楚无奈叹道。 。 空蝉派。 自湖边摆脱那群小鬼回来之后,夜色已经很深了,云衿担心慕疏凉身体刚恢复,于是并不急着让他去见留在空蝉派的梅霜梦,只带着对方到了他的居所。 慕疏凉从前是空蝉派年轻弟子,自然是住在弟子居中,然而后来空蝉派开始招收下一代弟子,慕疏凉的辈分自然也就上来了,不能再住在其中。所以众人将他从前的居所收拾一番,将东西全都搬到了梅花林后方的一处院落。 慕疏凉随着云衿一道进入院落,再打开房门,才发现这个地方竟然十分干净,所有他从前的东西都放在其中,似乎时常有人收拾。 不过一眼,他便明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方才两人在湖边,有其他少年在场,两人不过是相交一眼,便再无下文,如今院中只有两人,云衿站在院中那株巨大的白梅树下,小声的交代着自己如何将慕疏凉原来的东西收拾至此,还未交代完,声音便渐渐低了下去。 她看着对方眸子,突然有了开口的勇气:“师兄,五十年前你托凤家人带给我的话,我都知道了。” 夜幕星光点缀在白梅之间,又洒落在云衿发间与裙上,慕疏凉看着这一幕,只觉得美不胜收。他默然片刻,还未开口,便听得云衿又道:“包括前面那句,我都听到了。” 见于晨光,慕于月下。 可惜今夜无月,只有星辰闪烁。 慕疏凉凝目看着云衿神色,终于收起了脸上那从一开始便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声音褪去平日的温润,显得有些沙哑:“五十年前……我以为我再也无法醒过来了。” “所以我无法留下什么承诺,也不能实现什么承诺。”慕疏凉眸光闪烁,看着云衿,轻轻叹道,“所以我不敢让你等我。” 在众人看来,似乎无所不能的慕家少主,在云衿眼中,似乎在任何时候都能够谈笑风生的慕疏凉,第一次在她的面前说出“不敢”二字。 云衿默然无言,也是一直到此时,才突然之间明白过来。 明白当初的慕疏凉,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与她分别。 慕疏凉接着道:“所以我醒来的时候,有些担心。” 他在担心什么,他没有说,云衿看着他的神色,只觉得今夜的慕疏凉神情比任何时候都要柔和,她想这些话,或许将来他都不会再说。 慕疏凉看来柔和,心思却极为缜密,不会对旁人透出半分。 但今日,或许是星光太过晃眼,白梅的香味太过醉人,他轻轻将白梅树下的女子揽入怀中,声音轻浅而温柔,喃喃道:“我很庆幸,你还在等我。” 71.七一章 慕疏凉突然之间死而复生,似乎是一件让人难以说清的事情,然而对于云衿来说,人醒过来便已经是幸事,其中缘由她却可以不去追究,她相信若是到了当说的时候,慕疏凉一定会将一切告诉自己。 第二天,云衿与慕疏凉来到了剑池,见到了如今已经是空蝉派长老的梅霜梦。 见到慕疏凉,梅霜梦自是满心的不敢相信,慕疏凉早知旁人见他会是这般反应,淡笑着任梅霜梦将自己上下打量一番,梅霜梦这才相信了站在自己眼前的是个活生生的慕疏凉。 于是几天之后,空蝉派参加十洲一战的众人回来,慕疏凉便随云衿与梅霜梦一起在山门处迎接了众人。 一见慕疏凉,空蝉派的一干宗主自是惊讶的瞪大了眼睛,纷纷赶紧丢下身后的弟子们冲了过来。靳霜几乎是满眼含泪的盯着慕疏凉,后面的闻思与李壁到底是男子,没有靳霜那般情绪激动,却也是惊喜不已,等到与众师弟师妹们说过话,慕疏凉才眼含着笑意朝最后行来的梅染衣望去。 “小师叔。”慕疏凉轻轻颔首,目中多有感慨。 梅染衣沉默着点头,轻轻拍了拍他肩头。 慕疏凉见众人在这里已经耽误许久,便轻笑着侧身道:“大家先进去吧,其他话等将来再说不迟。” 虽是这样说起,但众人仍是一面交谈着一面往里走去,一行人都好奇的看着那突然之间出现在空蝉派的慕疏凉,此人能够让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各方宗主们都露出这样激动的神情,定不是什么普通人物。众人禁不住开始猜测起慕疏凉的身份来。 而这时候,站在人群后方的花晴却将这一幕看得明白,她当然是见过慕疏凉的,五十多年前云衿从十洲岛上回来,背后背着失去气息的慕疏凉,哭得难以抑制的情景,她一直未曾忘记。 她知道那个人就是空蝉派的大师兄。 就在花晴看着人群中的慕疏凉时,一直站在她身旁的魏灼也拧着眉头,没好气的对着那人说了一句:“那个老赌鬼。” 花晴微微一怔,不明白魏灼的意思,低声问道:“你说什么?” 魏灼瞥了花晴一眼,眼见对方与自己越靠越近,忍不住退了大步摇头道:“没什么。” 花晴狐疑的看着魏灼,这一路上为了赶路,众人也没有如何好好休息,甚至连处给魏灼洗澡的地方都没有,所以到了这会儿魏灼仍还穿着一身脏衣服,脸上花得看不清面容,花晴看他神态,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拉着对方的手道:“现在总算是到空蝉派了,你跟我来,我去找地方帮你洗洗折腾干净。” 魏灼自己也受不了自己如今这副模样,自然是没有拒绝,他最后看了一眼人群中央的慕疏凉于云衿,不觉也喃喃笑道:“竟然都还活着,命倒是挺硬的。” 花晴没有听清他说的话,与身旁几名弟子交代了几句之后,这便拉着魏灼一道离开了。 。 十洲一战是大事,而众人终于自战场回来,自是要好生庆祝一番,今夜的空蝉派因此显得热闹无比。 外面在庆祝,花晴却没能够去参加这庆典,她此时正在房间里捣鼓着东西,半晌才终于翻出一身衣服来交到交到魏灼手中。 魏灼在屋中站着,身后是洗澡用的巨大木桶,桶里的水还冒着热气,他有些犹疑的看着手中的衣服,半晌没有开口。花晴则开始吩咐道:“这是空蝉派弟子服,早年一些弟子们用的,你先将就穿着,等过段时间我再专门给你弄一件。” 魏灼怔怔“哦”了一句,却没动静,只是满脸戒备的盯着花晴:“你要帮我洗澡?” 花晴一楞,只当是对方被关得太久,所以不会洗澡,她迟疑了一下,面颊不由微微泛红,迟疑着道:“那我帮你洗?” 魏灼顿时瞪大了眼睛。 花晴不明白魏灼到底在想什么,谁知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魏灼大声道:“别碰我!” 他心中默念着中原的女人真可怕,随后万分迅速的一把将花晴给推出了房间,大门砰的自里面关上,花晴怔楞了一瞬,才好心的去敲门道:“你真的不要我帮忙吗!” “走开!”魏灼羞愤的声音立即从房中传来。 花晴敲门的手举起一半,听着这声不由得又放了下来,她想起方才魏灼的神态,突然之间明白了过来,随之不禁又是一笑。 她还从未见过这么好欺负的人。 屋子里的水声不住传来,外面广场处还有众人的欢声笑语和烟花绽放,花晴在房间大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抱着双膝听着身前身后的声响叠加在一起,打心底里喜欢着这份喧闹的感觉。 时间缓缓地流逝,身后的大门终于从里面推开,只是屋子里面的人却没有立即走出来。花晴背对着房间,仰头看着天空中五彩缤纷的焰火,喃喃说道:“你知道吗,我原本生在一个很有名望的世家,可是后来我家毁了,我被我姐姐派人追杀,最后听我爹娘的话逃到了空蝉山来,是师父好心收留了我。” 身后静静的没有回应的声音,花晴也没有等他回应,她脸上挂着悠远的笑意,声音轻柔的道:“我刚到空蝉派的时候,师门一共只有八个人,我走在这里冷冷清清的,除了风雪什么都没有,弟子居那么多房间,永远是空洞洞的,我因为害怕所以特地搬到了师妹的对面住。” 花晴语声一顿,转而道:“可是现在不一样啦,现在空蝉派里有好多人,梅花林里有人赏花,广场上有人练剑,再也不担心晚上从路上走过四周都是漆黑一片,不用一个人去山下扫雪扫到天黑,有时候早上去洗漱热水还会被那群小鬼抢光。我一路看着空蝉派变成这个样子,真的很开心。” 她抬手指着天际又一朵绽放的烟火,回头笑道:“你看,那边多热闹!” 话音落下,花晴面上笑意犹在,目光却凝在了屋内那人的身上。 魏灼此时已经将满身的泥尘洗净,看起来与之前判若两人。如花晴初见时所见的那般,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或许是因为在笼子里关得久了,他的皮肤显得有些苍白,花晴无法判断他的年岁,但他看起来很年轻,仿佛一个不问世事的少年,刚刚洗过的长发犹自带着湿气,他微垂着眼,看着坐在台阶处的花晴。 烟花正在此时绽开,光焰透过夜色自房檐洒下,落在他的眼底。 花晴便在满天烟花之下怔怔看着魏灼。 魏灼没有注意到花晴的眼神,他似乎被方才花晴的那番话引去了全部的思绪,他拧着眉,想了一会儿才道:“这不是好事么?” 花晴又是一怔,然后听得魏灼道:“你哭什么?” 她这才明白,魏灼是在想办法安慰她。 她轻轻揉了揉眼角,闷笑道:“我是开心哭的。” 魏灼没有与她靠得太近,也没有离得太远,只是有些不习惯的牵着自己身上的衣服。 花晴一把抓住魏灼手腕,笑道:“既然你已经出来了,我们一起出去看看吧,你还没有见过空蝉派的样子,我带你去。” 魏灼被她扣住手腕,面色瞬时一变,想要挣脱却又似乎舍不得挣脱,内心挣扎了半晌,终于被花晴给拖走。 。 陵光宗庭院后方,云衿已经回到了屋中。 慕疏凉刚刚复活,众人自是有许多话要对他说,云衿虽想每时每刻都与他一起,但到底仍是需要做些别的事情。所以与旁人喝了几杯酒之后,云衿便先回到了房间,师门其余众人则与慕疏凉接着聊了起来。 云衿甫一回到房间,便看见了桌上的一封信,信是从天罡盟送来的,这五十年来,云衿一直在帮天罡盟做事,与宿七更是十分熟悉,两人常有书信来往,所以见到宿七的信,云衿丝毫不觉稀奇。 她拆开信封,随意看了看,知道宿七有事要见她,想让她去天罡盟一趟。 云衿将信叠好,放在了书架上,看样子宿七确实有要事要说,云衿心中沉吟,想着要尽快过去看看,然而她便在此时,木窗上响起了一阵轻轻的敲打声。 云衿住在陵光宗的阁楼二楼,平日里纵然是有人来敲门,也绝对没人会来敲窗,云衿听见这声音,不觉神情一凝,她缓步来到窗前,将窗户自屋内打开。 屋外寒风缭绕,窗户一开,便是清香的白梅花瓣随着冷风被灌入屋中,云衿拢了拢衣衫,这才发觉窗口处正没规没矩的坐着一个人。 慕疏凉身后梅花飘荡,他却手里拎着个酒壶,正倚在窗口偏过头眨眼看她。 云衿一怔,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慕疏凉。 慕疏凉笑道:“喝酒太无聊,我趁他们去叫人,偷偷溜出来透透气。” 云衿听见这话,不由得失笑,:“一会儿他们出来见不到师兄,恐怕要担心了。” 慕疏凉不过在窗口吹了片刻冷风,便无奈道:“那我先回去了。” “好。”虽是这般说着,云衿却仍双眼直直盯着慕疏凉看。 慕疏凉身形微动,还未离开,却又像是想到一件事道:“师妹明天陪我偷偷下山吧,我要去见几个人。” “好。”云衿毫不犹豫,正好她也要下山去见宿七。 慕疏凉抬手揉了揉云衿头发,身形微动,很快如飞絮般消失在夜幕之中。 云衿站在窗前看着那道身影消失,过了许久才转身回到桌前,收拾东西打算休息。 然而待目光掠过桌上铜镜,她便不由得停下了动作。 她的鬓间,正落着一朵梅花,花瓣盛然绽放,洁白若雪,皎然如玉。 72.七二章 云衿与慕疏凉是在清晨离开的,两人似是商量好了一般,云衿一早收拾好东西带着宿七送来的信打开房门,便见慕疏凉不知何时已经等在了外面。 两人对视一眼,没有闹出多大的动静便离开了空蝉派。 走出山门,云衿便立即召唤出了白龙,两人御龙而行,自是比普通赶路要快上许多,云衿坐在前方,而慕疏凉坐在后面,打量着周围天际的浮云,心情似乎十分不错。 但云衿见此情形,却不由想起了五十年前她与慕疏凉度过的最后一段路程。 他们那时候也是在白龙的背上,两人就这般前行了一天一夜,一直到后来云衿力竭,白龙消失,两人坠至山林雪地间。 想到此处,云衿神情微微一变,盯着慕疏凉的眼神也越发认真起来。 慕疏凉怎会不明白云衿的想法,他很快出声打破了沉默道:“师妹下山也是有事要办?” 云衿点头。 “师妹要去哪里?” “天罡盟,盟主有事要我前去,似乎是有急事,我先去看看。”微微一顿,云衿又道,“师兄呢?” 昨夜里慕疏凉便说过自己要去的所在,然而事情总有先来后到轻重缓急,云衿这般询问,慕疏凉很快便道:“我得先去一趟风家。” “风家?”云衿喃喃说了一句,随即明白过来,“风遥楚?” “不错,我有些事情必须要去确认一下。”慕疏凉点头应道,随之却又喃喃道,“其实天罡盟我也应当赶快前去,只是风遥楚那里我也不太放心,既然师妹要去见宿七,那便由师妹替我带些话给宿七吧。” 云衿听得慕疏凉说法,当即认真起来,她知道慕疏凉既然这样开口,那必然是极为重要的事情。 慕疏凉道:“梁雍死前对我说过一件事情,他问我,三界何来。” 云衿毫不犹豫道:“自古而来。” “我也是这样回答他的,不过他很快便问我,四方城又是何来。” 四方城,超脱三界之外,不属于任何地方,整座城池能够瞬息万里,出现在这世间的任何角落。 四方城何来? 云衿从未想过。 慕疏凉道:“师妹可曾想过,这三界中或许还有其他与四方城相似的地方,他们或许比四方城更大,或许比四方城人更多,或许更为可怕,我们不知道他们会出现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出现,更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云衿神情倏然凝住,明白了慕疏凉话中的意思。 “梁雍知道什么?”云衿很快问道。 慕疏凉认真道:“他说他见过。” 三界之外,或许真的还有其他他们从来不了解的存在,而那些人究竟是敌是友,他们甚至无法判断。 “这件事情,便拜托师妹告诉宿七了。” 云衿点头,知道这件事情有多么重要。 然而也一直等到慕疏凉将这件事情说完之后,云衿才终于犹疑着开口问道:“当初在瀛洲观星台上的星光,果然就是师兄你吗?” 慕疏凉自然知道自己将这句话说出来,自然便瞒不过云衿,他轻轻颔首道:“是我。” “师兄你到底是谁?”云衿喃喃问道。 慕疏凉觉得此事有些难以解释,他托腮无奈的想了想,最终还是选择将真相告诉云衿。 “什么?!你就是紫微老儿?”一道巨大的咆哮声突然自空中传来。 云衿不知神情应当如何变化,竟就这般僵在了原地,怔怔看着慕疏凉。 慕疏凉被这雷鸣般的声音震得笑意微敛,不禁对云衿轻声道:“师妹,你从未告诉过我,这头白龙会讲话。”他指着方才发出震耳声响的身下白龙,不觉失笑。 云衿依旧没有反应,摇头道:“我也从来没有听过它讲话。” “老子一直都会讲话,只不过不想理你们罢了。”白龙声音洪亮而有力,再次钻入了两人耳中。 慕疏凉好奇道:“那你都听到师妹说了些什么?” “紫微老儿也会有求于我?”白龙冷哼一声。 “我有这么老?”慕疏凉摸了摸脸,随即又笑道,“看来龙君你是听了师妹不少秘密吧?” 云衿面无表情的看着一龙一人在面前交谈,突然有些不知道自己应该惊讶慕疏凉的身份,还是惊讶跟了自己几十年的白龙竟然会说话这种事情了。 白龙依旧在说着,并且这位龙君似乎并没有什么心计,很快就被慕疏凉套出了话来,轻嗤一声道:“这小丫头能有什么秘密,没事的时候就坐在上面跟我唠嗑她家师兄而已……” 云衿听到这里,顿时再也听不下去,连忙一把扑过去遮住了龙眼,小声道:“这个就别说了。” 白龙咆哮:“松手!松手!老子要撞树了!” 云衿赶紧松开,面色却依旧没能够平静回来,相比之下,她觉得大概还是白龙会说话要叫人来得惊讶些。毕竟对于云衿来说,慕疏凉不管是谁,都是她所认识的慕疏凉,所以他不管是什么身份,也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慕疏凉在旁边听着这话,面上笑意也渐渐敛了下来,碧空白云皆在他身后,他看着云衿,温声道:“师妹。” “师兄。”云衿随即应声。 慕疏凉轻轻摇头,没有再开口。 这些天来,知道的事情越多,慕疏凉便越明白,云衿从前究竟为他做了多少事,又曾经为他付出了多少。 情深几重,如何能负? 。 在白龙上,两人一路交谈,行了约莫半日的时间,终于到达了该分开的地方。 云衿让白龙降落在一处无人的空地上,正准备开口,却见慕疏凉忽而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一把剑来,递到了云衿手中。 云衿伸手接过,便听慕疏凉道:“这把剑是我从梅师伯那讨来的,虽然不是什么绝世好剑,但比外面的普通剑要好多了,你原来的剑断了,便先用着这把,等过几日回去了我再为你铸一把新的。” 没有料到慕疏凉会做这些准备,云衿将剑握在手中,认真点了头。 慕疏凉却没有急着离开,只接着又道:“宿七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叫你过去,或许不是什么好事,你要小心一些。” 听慕疏凉的口气,云衿才想起一事道:“盟主与师兄是朋友,对吗?” “是啊,我们从小就认识了。”慕疏凉点头。 云衿轻声问道:“从小?” “嗯。”慕疏凉笑道,“这又是个很长的故事了,那时候的宿七还不叫宿七,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鬼,成天就知道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跑,我现在每次提起来这些事情,他都会翻脸呢。” 宿七还不叫宿七的时候,那是什么样的时候? 云衿默然,却没有深究,只点头道:“我明白了,师兄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慕疏凉轻轻颔首,俯身在云衿额前落下一吻,末了道:“若是遇上什么事情,千万不要硬拼,等我过来,知道吗?” 云衿很快点头答应,两人又相互说了几句,这才在白龙不屑的目光下依依不舍的分开,朝着不同的方向而去。 。 八大世家,一直是一个中原正道里的传奇。 这八大世家,包括了慕家、楚家、风家、白家、楼家、明家、靳家还有红家。相传这八大家族是多年前灭魔大战时候的英雄,也是当初整个人界修行最为强大的存在。八大世家各自修炼家传功法,与外界不同,所以也因此,八大世家的传人,总是比其余同龄人要更加强大。八大家族在中原地位极高,是超脱三门七派的存在,而在这八大世家之中,早年以慕家为首,然而慕家如今凋零殆尽,自是无法和其余世家相比,于是如今的世家首脑,则成为了白家。 有人说八大世家暗中相斗,争权夺利,慕疏凉对此并未想过太多,因为对于那些其他世家的弟子,他再清楚不过,那些人都是那时候在暮深院里面与他一起逃过课捉过鸟的人。 慕疏凉来到风家大门前,待说起自己的身份之后,立即便迎来了那风家下人见了鬼一样的神色,慕疏凉倒也不介意,因为他的确做了孤魂野鬼很长一段时间。 那下人离开通报之后,不多时,大门便被人给打开了来。 慕疏凉看着门后那人,很快笑道:“好久不见。” 门后站着的人是风遥楚,也就是当初的鬼门黑衣,不过自那日在十洲相助于慕疏凉之后,他便没有再用过黑衣的身份,乖乖回到风家当回了大少爷。他此时气色有些难看,但他自己却仿佛毫不在意,只瞪了对面的人良久,然后一拳敲到了对方肩头:“你倒是舍得醒过来了!” 风遥楚的拳头没什么力道,慕疏凉一把捉住他拳头,随即动作一换,扣上了他的脉门。 他面上笑意尽敛,抬眸看向对方,蹙眉轻声道:“你毒发了。” “啊,都发了好久了,拖了几十年不就是要等你来救我?”风遥楚随口笑说了一句,神情却似乎并不在意,他将手自慕疏凉手中抽出,拢了拢衣袖转身道:“跟我进来吧。” 许多年前,风遥楚曾经中毒走投无路,最后被慕疏凉所救,那时候慕疏凉承诺会想尽办法救他,而他也因此答应慕疏凉,变成鬼门黑衣,替中原正道潜伏在鬼门之中,探听各方消息。 那毒一直潜伏在他的体内未曾发作过,风遥楚顶着黑衣的身份也一直毫不在意的过着日子,渐渐地也将那毒的事情忘了。 一直到五十年前黑衣与花枝一战,被对方一剑刺入心口,刺激了毒性发作。 风遥楚不得不恢复身份回到风家,做起了安安分分的大少爷,再也未曾动过手,好好地将养着竟然也好端端的撑了许多日子。 直到不久前十洲大战,他猜到宿七会利用玄天试的日子来对付十洲,所以不论说什么也非要赶去,这才在一战中加快了毒发。不过也因此,他从旁人手中平安的将花枝带了回来。 73.七三章 “枝枝现在住在风家。”两人一面往里走去,风遥楚一面笑道。 慕疏凉盯着他神色,见对方是真的高兴,便也点头道:“看来你心情不错。” “每天都能看到她,心情自然不错。”他耸了耸肩,不过仍是不太情愿的补充一句道,“可惜她不怎么理我。” 慕疏凉静默半晌,没有开口,风遥楚带着他经过一处回廊,接着又道:“不过我没有办法让她在风家待太久了,她好像对我还有些偏见,或者说她对整个中原都有些偏见。我原本以为十洲的事情结束,梁雍死了,枝枝与我之间便再无隔阂,现在看来我还是太天真了。” 慕疏凉摇头道:“她选择十洲而不是中原,想来还有别的原因。” “我不明白。”风遥楚轻声说了一句,沉吟着像是在思考关于很久之前的事情。 慕疏凉无奈道:“你难道不该更关心自己身上的毒么?” 风遥楚回头挑眉道:“真的有救?”他摊手道,“上次从你师妹那里带出来的药我试过不少,都没什么作用,回到风家找非烟每年来看,也不过只能控制一下毒发的速度而已,你虽然神通广大,但医术也不会比非烟更好吧?” 靳非烟是神医,整个中原最厉害的神医,连他都没办法的毒,看来天下间也没有几个人有办法。 慕疏凉却想到了另一个人,那人也是神医,不过并非中原的神医。 他轻声道:“我会想办法救你,在那之前你先好好活着。” 风遥楚对于这话没有什么异议,谁都想活着,他自然也不例外。 两人走了一段之后,总算是进了一处房间之中。 。 云衿到达天罡盟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她经常来此,天罡盟众人也对她十分熟悉,眼见她到来,立即便将她待到了盟主所在的地方。 今日宿七并未在议事大堂中等她,而是在书房之中,云衿走进书法,这才发觉房中光线极暗,并未点灯,而宿七正撑着手臂坐在书房的桌旁,沉眸静思着什么,似是想得已经出神。 云衿直觉宿七神情并不好,她轻轻开口唤道:“盟主。” 宿七听得这声,终于抬起头来,收起了方才的神情,颔首平静道:“坐吧。”他这般说着,很快起身点了灯,灯火瞬时照亮整个房间,似乎也驱散了方才宿七一人在房中沉思时候的孤寂与寒冷,刚才那一瞬的感觉,就好似从来不存在一般。 云衿在桌旁坐下,没有等宿七开口,便先道:“盟主,师兄回来了。” 宿七动作稍顿,静了许久,才直直往云衿眸子看去。 云衿面上带着笑意,轻轻颔首。 宿七的神情很难去形容,他静静看着云衿,良久才终于笑了起来,轻声道:“那就好。” 云衿头一回看见宿七露出这般明显的笑意,她知道师兄回来很多人都很高兴,也知道身为师兄朋友的宿七一定会很高兴,所以她方一进来,便将这消息告诉了对方。 她说完此事,便打算要将师兄不久之前告诉她梁雍留下的那番话告知宿七,然而宿七却没有给她再开口的机会,只抢在云衿前面道:“我这次找你前来,是有个决定想告诉你。” 默然片刻,宿七沉声道:“我打算辞去天罡盟盟主之位。” 这句话犹如一道惊雷无端乍起,让云衿难以再开口,方才那些准备出口的话,也都统统咽了回去。 她喃喃道:“为什么?” 宿七摇头,并未说出原因,只道:“十洲的事情已了,我也没有必要再待在这里,还有更多比我适合当这个盟主的人,我此次找你前来,就是想提前将这件事情先告诉你,我还有两件事情要做,待做完这事,我就会离开。” 云衿认真注视着宿七的神情,想要自其中分辨出对方的情绪,然而对方无喜无悲,似乎从很早以前便已经计划着今日的离开。云衿知道已经无法再劝阻,只得轻声问道:“盟主打算去哪里?” “不知道。”宿七摇头,视线透过窗口,落在外面的青叶之上,淡淡道,“或许打算四处走走吧,这个盟主当初本也轮不到我来当的,我在这个位置待了这么久,该做的也都做了,继续留下来,恐怕只会多生事端。” 云衿再次沉默下来,想起来这五十年来自己与宿七从相识到后来的点点滴滴,这位盟主可说是除了师父与师兄之外,她最信任的人,他对她照顾有加,为了十洲的事情,也经常不眠不休的奔走,与她并肩作战许多次,也曾经在危难的时候救过她。她没有想到这个如山岳般在中原正道屹立不倒的存在,竟然也有离开的一天。 这一天来得太快,竟叫人有些措手不及。 片刻之后,云衿垂眸,终于低声道:“盟主若是真的离开了,可否时常与我们联络,我与师兄也好来找你叙旧。” 宿七轻轻颔首,“也好,若有机会,我会的。” 两人交谈到这里,宿七便又对云衿交代了一些将来应当小心的事宜,一直说了许久,直到一名天罡盟的弟子前来告知宿七,说是东西已经准备妥当,要宿七动身出发了。 云衿不知宿七究竟要去何处,但见对方似乎已经没有了别的话要说,这才颔首道:“盟主保重。” “我现在要去办一件事情,此事一了我应当就不会回来了,你便先留在此处,我在房中留了一封书信,待三日之后,便将信拿出来交给天罡盟的堂主们吧。”宿七离开之前,最后说了这番话。 云衿将每个字都记在心那头,目送着宿七离去,心中却依旧满是落寞。 十洲一战结束,有人回来,有人离开,无端的,许多东西就都随之改变了。 。 另一方,慕疏凉来到风家的头一天晚上,便亲眼见到了风遥楚毒发的情形。 下人们忧心忡忡的在屋子外面守着,风遥楚有气无力的躺在床上,面色白得像雪,他紧拧着眉头,额间全是疼出来的冷汗,汗湿的发粘在颊边,看来难受至极,然而在这般难受的时候,他却不知为何竟还有力气从齿缝间挤出话来:“你说你来……就是为了看我这副模样的么……你接着是不是还打算……笑话我两句……” “……”坐在风遥楚床边的慕疏凉无奈道:“笑不出来。” “那你到底来干嘛的?”风遥楚气若游丝,却竟然还能准确的表达出愤怒的情绪,“我宁愿你现在打晕我……” “你力气能不能留着别说话。”慕疏凉摇头认真道,“我看过你毒发的情形,才好找大夫来替你治病。” 风遥楚瞪了慕疏凉一眼,然而还没瞪上太久,就疼得又扭过了头,似乎犹豫了片刻才道:“小慕。” “嗯。”慕疏凉轻轻应声,接过下人递过来的毛巾,替风遥楚小心擦了擦额上的汗。 风遥楚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师妹知道你跟个娘们儿一样吗?” 慕疏凉挑了挑眉,没有与他争论。 风遥楚这才又细声道:“如果我死了,你们不要为难枝枝。” “花枝是十洲的人,原来对中原做过不少事情,身上还有不少秘密,你若死了,她离开风家庇护,定会被人追杀至天涯海角。所以你得活着。”慕疏凉垂眸看着这个一直以来的好友,很快又道,“你身上的毒多久发作一次?” “原来是一个月一次。”风遥楚无神的看着床顶,思绪却似乎已经飘远,“现在是三天。” 三天一次,每一次都是这般生不如死,慕疏凉不知这人究竟是如何撑过来的,但他知道再不能解毒,纵然是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样的折腾。 他轻叹一声,问道:“花枝知道吗?” 风遥楚苦笑:“我这个样子,当然不敢让她知道。” 慕疏凉又道:“她知道当初你是为她中毒的吗?” 风遥楚一怔,摇头:“我一辈子都不会让她知道。” 慕疏凉不再开口,只安静照顾着风遥楚。风遥楚疼得狠了,下唇都被咬破了皮,却连一句□□也无,居然还能跟慕疏凉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打听着空蝉派的事情。 快到凌晨的时候,毒发的痛苦终于过去,风遥楚这才撑着从床上爬了起来,连力气都没恢复就嚷着要洗澡,慕疏凉无奈的站起身来,便打算要离开去想办法找人来替他解毒了。 慕疏凉走出房门,静了片刻却没有立即离开,只沉默在原地良久才回过头来看向风遥楚。 风遥楚接触到他视线,小声嘀咕了一句才道:“你想说什么就说。” “小心花枝。”慕疏凉认真道。 风遥楚默然片刻,忽而道:“如今梁雍已死,百里轻和武擅等人都已经放弃了,可是枝枝的态度却与他们不同,她似乎在等人来救她离开。我怀疑,枝枝本就不是在替梁雍做事。” 慕疏凉静静看他半晌,笑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风遥楚道:“枝枝的事情我会自己查出来,在那之前,恕我不能将她交给任何人。” “我相信你。”慕疏凉道。 风遥楚也笑了,他面色还带着大病未愈的苍白,双眸却闪烁着明亮,他挑眉道:“我可是堂堂风家少主,你就等着我的消息好了。” 74. 第七四章 此时,天罡盟地牢当中。 对于十洲众人的审讯进行了几日,依旧未曾有结果。 天罡盟苍雷堂堂主端木羽于是亲自来到此处,进入了大牢之中。 武擅早已经被人封住体内灵力,他坐在牢中石床之上,神情冷漠的看着朝自己走来的端木羽,似乎是喃喃念了几句,等到端木羽走近,他却又闭了嘴,只是神色莫名的笑了起来。 端木羽是天罡盟堂主之中最为德高望重的一位,他早已经须发花白,身子却依旧健朗,他微微皱眉,站定道:“我一直不明白,梁雍为何能够让你们这样的高手甘心为他卖命。” “我不是说过了么?”武擅冷笑着瞥他一眼,轻声道:“这些天我将该说的都说了,是你们不肯信我,既然不信,又为何还要多问?” 端木羽默然不语,许久之后才问道:“你说,是中原人太弱,梁雍认为中原人无法护得人界,所以才要取而代之?” 武擅抬目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端木羽又道:“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梁雍难道就会维护人界?他杀害中原无数人,难道又是在为人界设想?” “没有战斗,又要如何变强?”武擅淡淡道。 端木羽紧蹙着眉头,“荒谬!” “如今的中原能够打败瀛洲,不正是说明中原比五十多年前,甚至更早以前,还要强得多么?”武擅再次开口道。 端木羽默然。 纵然是不愿承认,但武擅所言,却并非全是谬论。如今的中原强者辈出,因为十洲之乱,所有人都在拼命修炼,如今的中原战力,早已不是从前的中原能够比拟。 但这些却都是用血换来的,中原对于这般的强大无法感到丝毫喜悦。 “梁雍究竟想做什么?”端木羽再次出声,认真注视着武擅道。 武擅不觉一笑,喃喃道:“他想做什么,他不过是想保住这个人界而已,天神不顾人界,人界自有天神,他愿做人界的神,护人界抵御来自他方的入侵,不让人界再像两千多年前魔界入侵时那般,只能做战争中的无端受累者。” 端木羽听懂了武擅的话,但这话却又很难让人听懂:“梁雍可以有许多方式改变达到这个目的,而不是战斗。” 他举起手中长剑,架在武擅脖颈间,肃然道:“你说的他方入侵者,又是谁?” 武擅微微挑眉,却没有立即开口,端木羽端详着他的神情,冷然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中原人果然如岛主所说,顽固不化,莫怪他不愿与你们交谈。”武擅再次开口,却是不顾端木羽架在他脖子上的剑,站起身来,挑眉道,“你们认为岛主是错的,难道你们认为你们那位天罡盟盟主,就一定是对的么?” “什么意思?” 武擅长笑一声,沉眸道:“可笑,中原认了这么多年盟主,却一直不知道,你们所敬仰的那位天罡盟盟主,不过是个为求活命不顾旁人死活的中原叛徒而已。” 此言一出,四周顿时死寂,端木羽铁青着脸看着武擅,守在牢中的其余人也都不禁转过头来,朝着这处牢房看来。 武擅仿佛没有发觉众人的视线,只接着道:“那位盟主的真名,不叫宿七,或者应当叫做明倾才是。” 。 明倾,原本是八大世家当中明家的少主。 多年之前,邪教无忧谷等人为控制八大世家,捉走了尚且年幼的明家少主明倾,并以此要挟明家。 谁知明家为中原大义,竟决定不顾这位明家少爷的死活,明家老爷更开口说就当做自己从未生过这个儿子,依然决定对无忧谷出手。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被明家所抛弃的明家大少爷却并没有死,他加入了无忧谷,成为了邪派中的一员,转而更杀了许多正派弟子,一时间成为了中原正道的敌人,为人人所不齿。 而明家也因此被引上了风口浪尖,八大世家因此内乱,中原更是因此乱了许多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这位明家大少爷。 但这位明家大少爷,不知为何却失去了踪迹,一消失便是几十年,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去了何处。 直到今日,人们方才知道,他们所敬重的天罡盟盟主宿七,就是那个引起中原内乱的叛徒明倾。 一夜之间,整个中原都乱了。 云衿本就留宿在天罡盟之中,准备等待三日过后将宿七留下的书信交给天罡盟诸位堂主,并且宣布宿七辞去盟主之位的事情,却没有想到她一番等待之后,醒来会遇上这样的事情。 她很快自天罡盟弟子的口中知晓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将一切弄清楚之后,她便立即去了天罡盟的议事大堂。 堂中,几位天罡盟堂主皆聚于此,还有不少其他人都在其中,似乎正在相互争吵着,整个堂中闹成一片,竟是前所未有的情形。 云衿来到之后,几位的面色似乎稍有缓和,他们相互看了一眼,随即静默了下来。片刻之后,苍雷堂堂主端木羽道:“盟主为中原殚精竭虑,多年来可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中原的事情?你们倒好,这就要对他出手,你们眼睛都瞎了吗?” “端木。”开口的人是定风堂堂主钟旋,他神情复杂,打断对方的话道,“盟主之位非同小可,如今我们已经调查清楚,盟主的真实身份果真就是当初的明倾,他可是曾经背叛过中原正道的人,若他如今还是无忧谷的人,一直在为无忧谷卖命,那天罡盟要如何给天下交代?” “不论如何,盟主之位,绝不能再落到他手上。”最后一位堂主秦翰冷声道。 端木羽冷笑一声,似是不欲与众人多言,转身便要离开此处。 云衿听着三人的交谈,神情亦是复杂无比。 她想起了昨日里宿七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她当时不曾明白,一直到现在才终于有了些了解,宿七主动辞去盟主之位,恐怕就是因为知道自己的身份会被人泄露出去,他说怕多生事端,而如今,这个事端却还是来了。 旁人如何认为,对于云衿来说不会有任何改变,她与宿七相交多年,对于这位盟主再了解不过,所以纵然旁人都说他就是当初背叛中原正道的明家大少爷明倾,她也绝不相信,在她看来,这件事情一定另有隐情。 云衿知道这时候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她相信如果慕疏凉这时候在此,也一定会说些什么。 然而就在她打算开口之际,一名天罡盟弟子突然喘息着跑进了议事堂中,大声道:“不……不好了!” 众人视线当即落在那人身上,才见得他大声喘息了几下,埋头道:“天罡盟驻守在北方崎城的三百多人全部被杀,如今崎城已经乱了!” 众人听得此言,不由大惊。 端木羽行至堂前,面色骤凝,寒声道:“是谁做的?” 那人不知为何迟疑起来,片刻后才抬起头来,迎着众位堂主的视线小声道:“是……盟主。” 天罡盟只有一位盟主,听到这句话,众人立时明白过来,相互对视一眼道:“宿七。” “此事当真?”云衿神情凝重,当即确认到。 那人点头,苦着脸道:“千真万确,是众人亲眼所见。” 端木羽神情大变,铁青着脸,不由退了大步。 一旁的钟旋听到此处,亦是不由得往他瞥去一眼,沉声到:“方才是谁说不会有事?宿七如今做出这种事情,还有谁说他是一心为中原正道?” “此事……”端木羽喃喃说着,似乎急欲争辩,然而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拧着眉头不住摇头叹息。 钟旋与秦翰对视一眼,两人微微颔首,随即道:“通知天罡盟其余众人立即来此,不得耽误,宿七的事情,必须要有一个交代!” 天罡盟由此再次大乱,当天下午,众人便做下决定,由几名堂主亲自带人前往崎城,捉拿昔年叛徒明倾。 消息传出,一时之间满城风雨,宿七一夕之间由天罡盟盟主变成了为中原各处所追杀的叛徒,三门七派众人,也随之赶赴崎城,准备捉拿宿七。 云衿无法参与天罡盟内部的议事大会,她在天罡盟房中等了许久,却没有想到会等来这样的结果。 宿七如今身处风雨之中,却不知真相究竟如何,云衿不过迟疑片刻,便起身走出了房间。 “云衿姑娘?”眼见云衿离开房间,守在外面的一名天罡盟弟子不禁开口唤道。 云衿看他一眼,低声道:“我要离开了。” “姑娘打算去何处?”这名弟子是一直跟在宿七身旁的人,这次宿七离开一个人也没有带,他便被留在了这里。 云衿沉默片刻,指尖摩挲着手中的长剑,一字一句道:“去我该去的地方,问清楚一些事情。” “云衿姑娘。”那名弟子听得此言,浑身一震,眼眶微红道:“拜托了。” 云衿微微颔首,转身召唤出白龙,朝着北方而行。 。 此时,慕疏凉还在风家不远处的霜城郊外一家驿站当中。 回到了凡人的躯壳当中,神力便也处处受到了制约,于是这位神界至高无上的存在此时也不得不用最原始的办法来赶路。 坐在驿站中吃着东西,慕疏凉看着外面自己刚买回来的马,突然有些怀念起了师妹的白龙,觉得若是有师妹在,他一定能少花许多时间在赶路上。 也不知道师妹现在在哪里,在做些什么。 慕疏凉有些苦恼的想着,觉得在分离那时候,他应该再多叮嘱几句话才是。 就在他这般想着的时候,几名执剑的人大步从外面走了进来,在离慕疏凉不远的地方坐下,随即开始大声交谈起来。 他们交谈的内容,便是今日刚从天罡盟传来的消息。 原来天罡盟盟主宿七,就是几十年前那位引起中原内乱的明家叛徒明倾。 这个消息顿时引来了驿站中所有人的关注,众人纷纷往那一桌聚拢,满脸震惊的探问起来。 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众人满脸不可置信的交谈之时,角落中的慕疏凉站了起来,面无表情,悄无声息的走出了驿站。 75.七五章 就在不久之前,云衿曾经来过崎城,那一次来得匆忙,她来此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见到白衣陌迟,并帮助他保护凤宣。 如今凤宣已经成为了空蝉派弟子,如今正在空蝉派中修行,而陌迟也再次失去消息,不知究竟去了何处。 再次来到崎城,此处早已经与当初不同,整个崎城当中四处都是中原的高手,看来关于宿七就是明倾的消息早已经被流传开来,而消息总是比人要走得快,附近的高手早就赶了过来,似乎是各自做着自己的打算。 在崎城一处酒楼当中待了片刻,云衿便从旁人的口中弄清楚了崎城现在的情况。 宿七杀了崎城原来的三百多名天罡盟弟子,的确是崎城城主和许多人都亲眼见到的事情,自然作不得假,而杀死那些人之后,崎城便已经封锁了整座城,崎城如今只能进不能出,众人断定宿七如今还在崎城当中,却不知道究竟是躲在了何处。 天罡盟自附近的城中又调来了不少人手,皆是为了围堵宿七而来,而除了天罡盟的人,许多中原散客与三门七派的高手也都来到了此处,而随着时间推移,来到这里的高手正在越来越多。虽然近年来十洲才是最为可怕的敌人,但多年前无忧谷所引来的魔界灾祸与后来的中原内乱也绝非小事,对于这处邪派,众人自是防备有加。 如今宿七被查出是昔年判入无忧谷的明家大少爷,众人自是更加难以接受。誓要在他做出更多危害中原的事情之前,将他捉拿。 然而整个崎城当中塞满了人,宿七的下落,却没有人能够说清。 有时候会传来说宿七在城中某处,但等到众人赶去之时,宿七便早已经不在,留下的只有受伤的人,还有满地的血迹。 众人虽不无法捉住宿七,但能够肯定的是,宿七在杀了那三百多人,又在众人的追杀之下,肯定是受了伤。 他只要受了伤,众人便不需再担心,因为如今宿七无法疗伤,只要众人将他困在城中,他便总有力竭的一日,而众人便总能够有机会捉住他。 整整三天的时间,云衿都在酒楼当中听着关于宿七的消息不断传来,然而依旧没有人能够抓得住他,他走得太快,众人根本还未赶到,他便已经离开了那处所在。 一直到第三天午后,有人说宿七被众人围堵在了城西的落花巷中。 听得此言,云衿终于转过头去,看了那将消息传来的年轻男子一眼,随即翻身自身旁的窗户离开。她身形极快,不过转瞬之间,便已经消失在风中。 云衿的修为如今早已跻身中原高手之列,从前她也因为十洲的事情来过几次崎城,所以对此地虽算不上十分熟悉,但要找到一处地方却也不是难事,不过是片刻功夫,她便已经来到了方才那人口中所说的落花巷外。 落花巷果然如那人所说,如今已经挤满了人,云衿站在一处屋顶上往下看去,便见人群中央,那铺满桃花的小巷深处,宿七正浑身是血拄着一把长剑,背倚在墙壁上,带着满身疲惫看向众人。 这是云衿从未见过的宿七,她见宿七许多模样,却从未见他如今日这般落魄过。 她不明白。 云衿远远地看着巷外的人朝着那巷子里浑身是伤的人冲去,宿七身后早已经没有了退路,旁人冲来,他只能挺身迎战。宿七所用的武器也是剑,但与云衿所见过的其他人都不同,宿七的剑丝毫没有剑的凌厉之气,他的剑法不像是剑法,却更更像是刀,大开大阖,狂肆而潇洒,每一招都像是风卷残云,来势汹汹,去势了无痕迹。 一番交手,纵然是在这样的人数压制之下,宿七亦不见任何败相,宿七是中原正道第一人,虽然极少有人能够见到宿七亲自出手,但只要见过,便不会对此产生怀疑。 云衿能够看得出来,宿七身上有伤,而且是很重的伤,纵然是再强大的人,一个人独对数百人,再加上连续数天的追杀,也难免会受伤,然而云衿没有想到,宿七之所以会受伤,却是因为他的出手。 他的剑法是很不要命的剑法,不要自己的命,也不要他人的命,所以一旦出手必然是流血千里,然而此番交手,云衿却看得清清楚楚。宿七没有要任何人的命,甚至为了控制住不伤人性命,他有意压制了自己的剑法,而也因为如此,一番打斗之下,他才会平白在身上添那么多的伤痕。 在这种情况下,宿七竟然留了手。 云衿神情复杂,在屋顶看着这一幕,一直到四周的桃花在两方剑气纵横之下轰然倒地,溅落无数花瓣纷纷洒洒,而就在这重响之间,宿七长剑挥出无匹剑气,众人大惊后退,而宿七便在这一剑之间,折身跃进了巷中一处人家院墙之内。 乱花迷眼,待得花瓣纷纷落尽之后,众人上前再寻,却已经不见宿七踪迹,而站在高处的云衿却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她身形掠过,在众人未曾发觉之际,已经随宿七一道落入那院中。 那是一间似乎早已废弃多年的小院,院内杂草丛生,野花遍地,几只蝴蝶在其间翩翩飞舞,竟让人觉得有些像不久之前四方城后山的模样。 然而不同的是,那时候的宿七还是整个中原正道最有威信的天罡盟盟主,现在却已经沦落为潜逃的叛徒。 云衿足尖落地的时候,一道剑气朝着她递了过来。 云衿未曾躲避,只是拽紧了手中的雾珠。 然而这一剑并未落在云衿的身上,那剑锋在将要靠近她之际忽而改变了方向,擦着她的长发掠过,最终不过割下一缕青丝,轻轻晃入地面草丛之中。 云衿垂眸看了那随风而落的发丝,旋即抬起头来,便见宿七松手,长剑随之落在草地之上,发出不大明显的声响。 宿七没有多看云衿,只回身往院内废弃的房间走去。 云衿自地上拾起剑,跟随着宿七往里面走。 两人不多时便到了房间内,这房间看来也十分陈旧,四处透着腐烂木头的气息,潮湿而沉闷,云衿小心的剥开身前的蛛网,经过一处空荡的大堂继续往前,才看见了正在一处水缸前清洗伤口的宿七。 宿七默然不语,云衿守在他身旁看着他缓慢的动作,看了许久,终于才道:“盟主。” “明倾,我的真名。”宿七轻声道。 云衿微微一怔,却仍是坚持道:“盟主。” 宿七动作微顿,神情看不出喜怒,唇角却像是动了动,他这时候已经勉强洗过了两处能够清洗的伤口,他也不再仔细的去打理,随手撕了衣摆包扎一下便算是处理过了,这才从云衿的手中接过剑,沉声道:“你相信我?” 云衿看着他的动作,良久后道:“盟主这些年为中原做了多少事情,所有人都知道。” 宿七定定看着云衿,没有说话。 “盟主出行之前,特地唤我前来,必是相信我,所以才有这样的安排,并在最后对我说了那番话。” “盟主在崎城三日,宁愿自己受伤,也未曾杀过中原正道一人。” 这些话,云衿一句一句说出口,神情没有丝毫改变,她直视宿七,宿七也凝目看着她,两人之间一时静默,直到宿七轻笑一声:“也许我便是故意做出这番举动,诱你前来,让你信我。” 云衿摇头,认真道:“最后一点,我与盟主并肩作战五十载,盟主待我如恩师,若连我都不肯相信盟主,这个中原,岂非太过荒唐。” 宿七神情终于稍有变化,他长久的看着云衿,目光像是万里深涧下漂泊的水光。 许久之后,云衿听见宿七低声笑道:“很多年前,有个人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云衿心中一动,不知为何脱口道:“那个人是师兄?” “是他。”宿七颔首,并未过多解释,只将长剑收回腰间,很快开口道,“那三百多人不是我杀的,不久之前我听陌迟说起他在崎城发觉此处又古怪,我便想在离开之前亲自来看看,却没想到正好便撞上了这种事情。” 云衿默然不语,她虽相信宿七,然而城中数人以及崎城城主都说宿七杀人是他们亲眼所见,这又要如何解释? 宿七并未理会她的疑惑,只接着道:“那日我与陌迟交谈,知道了一些事情。” “何事?”云衿问道。 “陌迟并非三界中人。” 这样一句话,被宿七轻描淡写的说了出来。 然而落到云衿耳中,却如惊雷一般。 宿七似是早知云衿会有这般反应,他很快便道:“他来自另一个所在,一个不属于人、神、魔三界的所在,那个地方,他们叫做——玄界。” 云衿想起了不久之前慕疏凉对自己说过的话,想起了这段时日以来发生的事情,她神情复杂,喃喃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那是个……无法预料的存在。” “为何盟主不将此事告知众人?” “没有人会相信。”宿七摇头,“就连我也不相信,所以我才会来到此地,想要查清陌迟所说是否是真,却没想到我还未来得及调查清楚,便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三百多人,正是被玄界突然出现的神秘力量所杀。” 云衿再次陷入沉默。 宿七这时候已经收拾好了一切,他看了看墙外道:“我该说的都说了,你想办法将此事带给众人,让他们相信你的话,我的事情,你不必再管。” 云衿知道宿七的安排没有任何问题,如他所说,玄界是一个让人想象不到的可怕存在,而对于这样一个存在,中原众人一无所知。她必须要将这个消息尽快带出去,必须要让众人相信她。 可是她若离开,此地便又只剩宿七一人,便又是他一人面对这一场必败无疑的战斗。 不愿杀人,便只能败。 云衿僵在原地,未曾离开,也未曾再开口,直到外面响动传来,似是有人找进了此处。 宿七提剑往外面那废弃的大堂走去,淡淡道:“你走吧,不要让人知道你来过这里。” 言罢,将云衿远远扔在身后,穿过大堂,到了方才那处小院当中。 院中果然已有人找了过来,正戒备的四处看着,见宿七自屋中走出,那几人脸色微变,当即大退数步,戒备的喊了起来。顷刻之间,听闻声响,又是数十人赶来,将宿七围在其中。 宿七冷笑一声,不多言语,当先出手! 再次交手,宿七虽经过方才休憩,对伤势却无丝毫缓和,然而对方却是不同,更多的高手赶来此处,更有阵师在旁施展大阵缚住宿七动作,而另一方,竟还有数名箭者远远瞄准此处,欲寻时机下手。整个中原的强者越来越多聚于此处,而对方不过只有一个人。宿七纵有通天之能,要在这般天罗地网之下逃脱,亦是毫无机会! 宿七身形如风,剑锋激起四周杂草纷飞,草穗野花间蝶翅纷纷为剑气而碎,一阵交手过去,宿七身上伤口尽数崩裂,鲜血浸满衣衫,竟如血人一般。而便在此时,屋檐之上,眼见宿七动作迟缓,几名箭者弦上之箭终于脱出,数支羽箭携穿云破月之势直往宿七心口! 啸声如雨,划破长空,卷起千重杀意,宿七人尚在空中,方受众人一掌,面对这当空之箭,早已无法再避! 然而便在此时,破败小院之中忽而响出一道剑鸣,就在众人惊诧之际,一剑当空而来,划分日月,重响之间,连破数箭,竟是悍然在这万里杀机之中,为宿七搏出一片生机! 一剑落下,草叶破碎,瓦砾横飞。 剑鸣声中,云衿踏开碎草,横剑立于宿七身前。 “云衿?!”不过片刻,已有人认出这名近来在中原声名大噪的女子。 一时之间人群中又是一阵纷乱,云衿为宿七出手,自是引来众人不满,云衿却是面色不改,只凛然拦在宿七身前,不让任何人靠近半分。 宿七微微闭目,冷声道:“你不该来。”一旦来了,便与他一样,成为了整个中原的敌人。 云衿没有回头,她守在宿七身前,神情无比坚决:“盟主,我想过了。” “将真相告诉众人,还有其他人可以做到,比如师兄,比如师父。” 她沉眸静立,看着拦在身前的众人,声音冷静而沉重,“但现在只有我在这个地方,能够守住盟主的人,只有我。盟主不能死,而我更不能任由这些人杀了盟主,铸下大错。此事本就荒唐,便不该再继续荒唐下去。” 76.七六章 众人来到崎城追杀宿七之前,从未想过会有人会出手相助于此人,在他们看来,此人是整个中原的叛徒,是无忧谷安插在中原的内应,本就不该有人会站在他一方。 然而这时候,有人站了出来。 站在宿七身前的人是云衿,在十洲一战当中,云衿立功极大,是整个中原如今最富威望的人之一。 所以当云衿站出来的时候,场中有人有了些许犹疑,不少人开始四顾起来,然而一番沉默之后,到底没有人敢再继续站出来。 一战于是就此开始,更多的中原高手往此处赶来,云衿不闪不退,将宿七拦在身后,手中银剑划出漫天弧光,雾珠不知何时早已经悬置身前,正不住颤抖旋转,发出比腊月寒冬更加冰冷的霜寒气息,龙吟之声自雾珠中响出,竟一时间叫人难以再上前一步! 几名站在前方的水云观高手面色大变,手执浮尘在手,大声道:“躲什么,叛徒明倾已经不能出手了,你们敢来捉拿这个人,难道还不敢跟云衿交手吗?!” 众人闻言又是一震,到底是那几名水云观的高人出手之后,众人才终于接连出手,阵法符法术法随之一涌而上,不给云衿二人丝毫反应的机会,一番狂轰乱炸之间,云衿身形依旧不动,红光如电,龙吟声过,白龙乍然而现,云衿施展梅隐剑诀,将所有攻势,尽数拦于宿七身前!再不得进! 这一场战斗,持续了整整两天。 这一战,中原重伤两百多人,只为捉拿两个人。 这一战没有一名死者。 云衿与宿七二人身上早已经堆满了伤痕,他们浑身染的血不知究竟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然而不管身下积了多深的血泊,两人依然屹立于人前,没有丝毫要倒下的意思。 赶至此处的天罡盟三名堂主看着这处早已经看不出原来模样的废弃小院,看着被覆盖于血色下的乱草,看着小院中央执剑而立的二人,不禁为何,竟生出几分惧意来。 眼见三位堂主带着大批天罡盟弟子到来,众人也知这一战已经到了结束的时候,他们纷纷来到三位堂主身侧,两个水云观的高手小声的将这两日的事情告知众人。 这两日的事情不过三言两语便可说尽,听完之后,钟旋冷笑一声,瞥了后方端木羽一眼。 端木羽面色铁青,没有言语,三名堂主中唯有秦翰上前一步,朝着那方浴血的二人道:“明倾,云衿姑娘,你们二人如今早已是强弩之末,何苦再支撑?” 他说完这话,不理会宿七,只对云衿道:“叛徒宿七罪无可赦,云衿姑娘,你是梅掌门的弟子,梅掌门素来是非分明,如今你却为一名叛徒对中原出手,难道你当真要让整个空蝉派为此蒙羞?” 语声一顿,秦翰眉峰一挑,接着道:“看在姑娘昔年为中原奔波,只要云衿姑娘你现在肯回头,回到空蝉派闭门思过五十载,我们必不再追究,但若姑娘执意要帮这名叛徒,我等只能不顾往昔情分,与姑娘动手了。” 云衿不为所动,她此时面色苍白如纸,浑身浴血的模样恍如一抹幽魂,似乎随时都将倒下,然而她直直看着眼前的中原众人,目光却清澈无比:“若说为中原所做,没有人会比盟主更多,若说情分,你们从前与他的情分,难道就因为他的身份,全部消失了?” 众人默然无言,唯有钟旋冷声道:“谁知道那情分究竟是真是假,而谁又知道他是否真的是为中原做事?” 云衿漠然看他一眼。 钟旋面无表情与之对视,不见丝毫退让。 心知说到此处,已经不必再继续开口,云衿轻叹一声,动了动胳膊,拖着早已经伤痕累累的手臂再次拔起地上长剑。 而在她身旁,宿七一直沉默未发一语,直到此时,他依然不肯开口,他视线自场中每一个人身上扫过,不带半分情绪,却不知为何,看得众人似浑身被灼烧一般,纷纷快速移开了视线。 宿七拔剑,掌心的殷红顺着剑锋落下,点点滴落于地。 众人看得他们二人动作,不禁皆是一惊,紧接着冲出,抢在两人前面出手。 而人群之中,天罡盟三名堂主看得却是清清楚楚,院中两人与他们所说一般,早已是强弩之末,受伤战斗这么多日,早已经到了极限,只要他们联合出手,两人必无法再撑过今日。 这般思定,三人对视一眼便要出手,然而端木羽神情复杂的看着对面的宿七二人,却是久久不愿动手。 “端木!”钟旋冷喝一声。 端木羽眉头紧蹙,在其余二人催促之下,终于长叹一声,唤出长枪出手,顿时之间三道庞然灵力合至一处,天地骤然变色,四周枯草飞旋缭绕,随着这相融的三道力量而摇晃颤抖,随之,化入一道紫色灵光之中,往云衿与宿七飞袭而去! 另一侧,云衿身形忽定,她方挑飞几名剑者纠缠而来的长剑,回首便见三名堂主已然出手,心知此招难挡,云衿苦笑一声,知道此番恐怕再难全身而退,她将雾珠之能催至深处,白龙顿时盘旋而至,要与那道紫芒相撞至一处!而另一方,宿七神情冷肃,亦是毫不迟疑再次出手,与云衿并肩而站! 极招相对,砂石四溅,无数乱草与碎花四下飞旋,功力稍低的中原众人亦是面色大变,被这力量冲撞得连退数步,青白着脸看着眼前一幕。任谁都能看出,天罡盟三位堂主并未留手,一招相接之下,必然是你死我活之结局! 然而,就在众人凝神看着这一战结局落幕之际,天色昏暗之下,一道隐约星光,突然自两方力量相接处闪烁而出。 那道星光轻软柔和,凭空之间落在战场中央,就像是一道清脆的绿芽,生长在一片狂风骤雨之中,似乎随时将被催折。然而这根绿芽并未被摧折,它在这一场风雨中生长开来,铺散于天地之间,顷刻之间,竟是以一种让人难以想象的神秘力量,平息了一场将要翻天覆地的风雨。 灵光消逝,白龙隐踪,满园翻覆的荒草在狂风之后再次归于平静,歪歪倒倒的趴在地面上。 所有人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动作,盯着那即将相撞的道狂然力量。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荒院之中安静得可以听见草叶落下发出的轻响。 直到一阵脚步声平白踏入其中。 原本便因为无数中原高手围堵而十分拥挤的小院,突然之间又多了数十人,将此地变得更加拥挤。而就在那数十人之中,居于最前方的是一名身着空蝉派白衣的年轻样貌男子。 那人站在这剑拔弩张的小院当中,浑身却带着一道宁和如风般的气息,顿时化去了大半煞气。 他就像是方才极招相对时突然出现在其中的那抹星光,平静却又带着无法撼动的力量,生生改变眼前的战局。 “三位堂主,好久不见。”那人进入此间,没有去看浑身是血的宿七与云衿,也没有看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四方侠士,只是含笑往那三位天罡盟堂主看去,声音依旧轻柔,没有叫人察觉出丝毫不对。 三名堂主看着突然出现在此的人,面色皆是大惊,四周许多人或许对此人不曾知晓,但身为在天罡盟当中待了已有百年的元老,三人对这人的身份再清楚不过,但此人早已离世多年,又如何会突然之间出现在此? 静默片刻,三人之中端木羽站了出来,对那人沉声道:“慕公子。” 慕疏凉轻轻颔首,应道:“端木堂主。” 听得两人对话,在场众人俱是大惊。 以天罡盟三名堂主的身份,能够让他们这样对待的,究竟是什么人?端木羽口中所说的“慕公子”又代表着什么身份?这天下人知道的慕姓唯有一家身份最为尊贵,然而那个家族早已经消失数十年,慕家传人早已消失,此人与那慕家又是什么关系? 就在众人震惊之际,有眼神好的人已经看了出来,指着慕疏凉身后一名高大的黑衣男子,看他衣衫上的图纹,大声道:“那是……八大世家……慕家?” 听得这声,其余人亦纷纷看去,人群果然随之沸腾起来,所有人都看着慕疏凉,甚至一些稍微年长的人已经将慕疏凉给认了出来,众人面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不知此人出现在此,究竟是何目的。 慕疏凉并没有让众人猜测太久,他虽看来平静,说话却很快,罕见的看起来并不如从前那般让人忍不住亲近。 他轻轻抬眸,朝着众人扫去一眼,随即道:“我以八大世家慕家家主的身份,再加上空蝉派掌门传来的手令,换宿七与云衿七天时间,三位堂主,诸位,可愿答应?” 院中顿时一阵寂然,众人面面相觑,等待着不知谁的回答,最终,那些目光一起落向了人群中央的三位天罡盟堂主。 钟旋面色难看,冷哼一声,转身离开,秦翰微微摇头,看向端木羽,端木羽接触二人神色,面色微变,这才对慕疏凉道:“既然如此,那便听慕公子一言。” 慕家虽已经没落多年,但慕家数十代为人中原立下的战功犹在,只要慕疏凉在,慕家便依旧是八大世家中最难撼动的一支,而慕疏凉拿出了空蝉派的手令,便代表了空蝉派,这两方势力要为云衿与宿七说话,他们便没有理由不听。况且慕疏凉提出的条件并不算是蛮不讲理,他们更没有道理拒绝。 三名堂主心中都十分清楚,此人是有备而来。 慕疏凉微微一笑,见三人松口,很快便道:“多谢三位,七日之内,不论结果如何,慕家必然会给出交代。” 众人没有回应他,秦翰当先走了出去,端木羽很快也带着众人离开,在场其余人虽是不甘,却也无奈,都慢吞吞的离开了这间小院。最后离开的,则是慕疏凉带来的慕家众人。 原来拥挤的小院突然之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了慕疏凉云衿与宿七三人。 宿七身受重伤,再难支撑,自己倚着墙面坐了下来。 云衿的伤势稍好一些,却也好不到哪里去,她面色苍白,却没能倒下来,只僵在原地小心翼翼地看着慕疏凉。 自方才进入院中起,慕疏凉就没有看云衿一眼,云衿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似乎能够感觉得到。 慕疏凉有些生气。 慕疏凉素来温和,纵然是内中性子有些叫人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是喜欢生气的人。云衿从未见过他生气,也没有听说过他会生气,此时眼见慕疏凉不开口,忍不住心中也微微慌乱了起来。 “师兄。”云衿细声开口,出声之后,才发觉自己声音实在沙哑得可怜。 慕疏凉闻声看来,一双眸子里不见往日笑意,看得云衿心中一颤。 77.七七章 接触到慕疏凉的视线,先前面对千军万马面不改色的云衿,此时却罕见的说不出话了。 慕疏凉看了云衿一眼之后,再次转过了脸,不甚客气的朝一旁宿七问道:“明倾,你还能动么?” 宿七没有说话,闭着眼只轻哼一声以示回应。 慕疏凉不知从何处掏出一物,往宿七扔去:“那就自己上药。” 宿七接下慕疏凉递来的伤药,盯了云衿一眼,终于认命的自己开始处理能够得着的伤口。 另一方,云衿顿时也明白了过来,眼见慕疏凉垂眸走到自己面前,当即便乖乖伸出了手,睁着眸子看向对方。 慕疏凉看着云衿探出的手,还是没说话,也没什么神态,这让云衿有些不好估计。她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对慕疏凉十分了解,但现在看来,她所了解的方面大概还是不够多。 沉默半晌,眼见慕疏凉没有要拿出东西的意思,云衿只得小声道:“师兄,我的伤药呢?” 她顿了片刻,想起来如今慕疏凉心情不佳,恐怕连药也没有备上自己的份,这才轻咳一声,垂下手来道:“我……我想起来我自己有药……” 她话音未落,正要放下的手,却被慕疏凉给一把扣住。 似乎是为了不弄疼云衿满身的伤口,慕疏凉的动作很轻,但他这般握住云衿手腕,云衿便僵直着无法再动弹,只怔怔看着慕疏凉。 慕疏凉眸光低垂,看不清神色,只是轻轻叹了一声。 云衿听着那声叹不觉心中一揪。 慕疏凉温声道:“你受伤了,乱动什么,当然是我替你上药。” 云衿听见这话,顿时回头看向正在咬着药瓶瓶塞艰难的撒着伤药的宿七:“可是……” 宿七沉着脸瞥了两人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假作此处只有他一人。 慕疏凉继续温和着声音道:“他从前还做过更不要命的事情,这点小伤折腾不死他的。” 云衿:“……” 终于迎来了短暂的宁静,慕疏凉很快带着两人到了崎城中一处客栈之中。虽然众人已经答应了慕疏凉的请求,七日之内不会再对宿七出手,但是众人却并未当真放任他们不管,三人来到客栈,不过多时,客栈里面便多出了一群中原人士或是天罡盟高手,对此慕疏凉丝毫不予理会,宿七与云衿也丝毫不在意。 等到好不容易将云衿身上的伤口都处理得差不多了,慕疏凉才终于收回手,取来一件衣裳替云衿披上,随即起身收拾桌上的伤药。 云衿坐在房间里,也到此时才终于再次看清慕疏凉的神情。 慕疏凉在旁人面前常笑,笑起来温文端方,柔和得像是暖风拂过,但他不笑的时候,不知是否是因为太过安静,看来总有一种浅淡的愁绪。此时宿七正自己在隔壁房间收拾,这处房间里便只有他们两人,云衿看了慕疏凉收拾伤药的背影半晌,终于开口道:“师兄,对不起。” “嗯?”慕疏凉低声道,“你道歉做什么?” 云衿摇头,想了想道:“让师兄担心了。” 慕疏凉幽幽又叹了一声。 云衿最怕慕疏凉这般模样,她张口正要说话,慕疏凉却已经回到了她身前,摇头道:“仔细想想,我好像也没有生气的理由。” 云衿默然,虽是这么说,但慕疏凉的反应却一点也不像没生气的样子。 慕疏凉接着道:“我是在霜城外面听见明倾出事的消息的,知道之后我便猜测你一定会提前赶来。你有雾珠在身,能够召唤白龙赶路,旁人三天才能到的路程,你不需一天便能到,所以我在想,你到了以后,究竟会做什么呢。” 云衿认真听着,没有开口打断他的话。 慕疏凉又道:“可是我想来想去,中原不可能放过明倾,而你也不可能坐视不管,我想了无数种情况,最后都只有一种可能。”他说到此处,神情微变,直视云衿双眸道:“你出手帮助明倾,然后陪他一起死战。” 云衿想要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都咽了回去。 “所以我用最快的速度通知了方妄带着慕家人前来,又向梅师叔要了手令,我一路骑马过来,路上不敢停下片刻。” 云衿终于明白了慕疏凉的话,也明白了他为何说不生气,却又这般神情。 她迟疑片刻,喃喃道:“其实这五十多年里,这样的战斗我也经历过许多次,师兄放心,我不会这么容易有事的。” “我听说过那些事情,也知道你和明倾的实力,知道要撑几天的时间对你们来说不是问题。”慕疏凉说到这里,话中多了几分无奈,“可就是这样,我还是会担心。” 云衿听着对方的话,不觉又是一怔,她盯着慕疏凉垂在身侧的手,大着胆子抬起手,轻轻握住了对方。 智计越是出众,越是深谋远虑的人,便越不会轻易对旁人袒露心声,因为那对他们来说是一种保护。告知旁人得越多,便越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但现在,慕疏凉对她说了这些话。 那就像是将自己最柔软的一面剥开,小心翼翼地袒露在她的面前,没有保留,也没有顾忌,只是想要让她知道。 他在乎她,比她所想象中的更加在乎。 所以她也必须要照顾好自己,好让慕疏凉那颗落在她身上的心不必受到任何伤害。 云衿无声的在心中做下了承诺。 慕疏凉笑了笑,说完了这些话,他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模样,很快起身道:“我去看看明倾,你在这等我片刻。” 云衿知道慕疏凉虽嘴上说得厉害,到底还是担心着宿七的安危,她很快点头,看慕疏凉离开了房间。 不过多时,慕疏凉便又回到了房中,只是身后还跟着一个已经包扎好了伤口,换上了干净衣衫的宿七。宿七沉默的走了进来,慕疏凉示意他坐下,这才回身将房门合上,随手又布下一层阵法,这才回头道:“既然你们两个都还能动,我就直接说了。” 云衿知道他要开始说正事,很快点头认真倾听,慕疏凉看了二人一眼道:“我们只有七天的时间,能够说服天罡盟和中原众人改变主意。” 宿七淡淡道:“我的身份本就如他们所说一般,你要如何让他们放弃追杀当初引起内乱的叛徒明倾?” 慕疏凉道:“几十年前那件事情现在已经说不清楚了,我也没有证据证明那是无忧谷设计的局,利用你的名义做下那些事情引来内乱。但现在的事情,我们还有机会去查清楚。” 听到此处,云衿立即明白了慕疏凉的意思:“师兄是说,我们要调查崎城那三百多人死在盟主面前的事情?” “不错。”慕疏凉点头,他方才似乎已经与宿七交谈过了,对于此处发生过的事情也有了了解,他很快道:“明倾你说那三百多人不是你杀的,而是在你靠近的时候,被玄界人以一种古怪的力量所杀。但旁人相隔极远,没有看出端倪,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误解。” 说到这里,云衿已经很清楚慕疏凉所要的结果。 天罡盟盟主宿七这几十年来为中原做过太多事情,若那三百多人并非被宿七所杀,那么众人对于宿七叛徒的身份,便能够有新的考量,或许几十年前的事情,也能够再次调查,有新的结果。 而这一切的关键,便是查出当时杀死那三百多人的神秘力量。 或者说,查出玄界,并找到玄界人。 只要玄界人出手,再结合当初那三百多人的死状,真相很快就能让众人所明白。 只是玄界究竟在哪里,又要如何前往?而玄界人,又在哪里? 云衿与宿七同时往慕疏凉看去。此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想来是早就有结果了。 然而他们却忘了,慕疏凉就算是在没把握的情况下,也总是一副毫无担忧的样子。接触着两人的视线,慕疏凉无辜的摇了摇头:“我是真的不知道。” “天神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宿七随口道。 云衿听得这话,才明白宿七应是早就知道了慕疏凉的身份,所以五十多年前慕疏凉出事之时,宿七才会留下那样的一句话给她,告诉她只要她愿意等,慕疏凉或许便能够回来。 慕疏凉对于宿七的挖苦不以为然:“我是第一个知道玄界存在的天神,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宿七并没有要夸奖他的意思。 慕疏凉也没等他回答,他接着道:“不过我知道点别的事情,或许对寻找玄界有所帮助。” “什么?”见宿七冷着脸没有要配合慕疏凉的意思,云衿只好主动的借过了话茬。 慕疏凉笑道:“前不久我去了风家,风遥楚告诉我他对于花枝身份的怀疑,他说花枝似乎是在等人去找她。如今十洲势力早已经覆灭,花枝要等的绝不可能是十洲,她与鬼门无忧谷也没有联络,我猜想……或许她要等的人,正是玄界。” 云衿问道:“所以我们要去找花枝姑娘,等玄界的人来接她?” “我不知道她要等的人多久才来,不过我们也有办法让她带我们主动去找。”慕疏凉这般说着,神情却微微有了些变化,他道:“不过我们必须要快,我们只有七天的时间,而且——” 他语声轻浅,忽而断住,似有些不情愿的道:“风遥楚的时间不多了。” 78.七八章 阳光和煦,微暖的清风被送入院中,将满树的花影摇动。 院中桃花嫣红,随之纷纷洒洒坠落于地,将树下的身影衬得分外单薄。 花枝低头数着足下的花瓣,清冷的面容上依旧毫无情绪,只静静等待着,等了许久,方才听不远处一道脚步声传来。 听着这道脚步声,她掠过满地繁花的目光微微变了变,最终才恢复平静,只抬起手腕,晃了晃腕戴着正在闪烁着光芒的金色镯子道:“我不喜欢这个东西,每次你出现,它就会有动静,能不能给我摘掉。” “这是我找小慕讨来的,那家伙喜欢折腾这些小玩意儿。”风遥楚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花枝身旁,花枝回过身来,正好便见撞上了他的眼神,他的手腕上也戴着一个与花枝一模一样的镯子,他眨眼笑道:“我只要催动灵力,就能够感觉到你的位置,是不是很有趣?” 花枝似乎并不想理会他,风遥楚却已经习惯了花枝的神态,接着自顾自道:“其实你利用那个镯子,也能感觉到我的位置,你可以试试。” “像条狗链子。”花枝冷冷道。 风遥楚笑了起来,摊手道:“不是狗链子,你不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吗?” 他轻轻捉住花枝的手,两人腕间的镯子触在一起,发出漂亮的光晕,他轻声道:“就像是真正的夫妻一样,心有灵犀。” 花枝被关在风家之中,早已被人使用禁制锁住了灵力,她微微挣扎着想要脱开风遥楚的手,却没能股成功。风遥楚看出了她的不悦,沉默片刻才主动松了她的手道:“我好久没见你笑过了。” “笑不出来。” 风遥楚微微一怔,想起不久之前慕疏凉来看他的时候,曾经也说过这么一句话,他忍不住自己笑了起来,随即道:“你要如何才能开心一些?” 花枝回过头去,看着他道:“我想出去走走。” 风遥楚想了想道:“出去走走也好。” 花枝如今灵力被锁,自然没有自己逃走的能力,要出去走走也不是不能答应的事情。风遥楚又道:“我陪你,你想去哪里?” 花枝道:“哪里都好,只要离开风家。” 风遥楚沉吟片刻,忽而笑道:“我知道了!” 。 风遥楚带着花枝去了暮深院。 暮深院是多年前八大世家一同所建,它的存在十分特别,但它事实上,不过也只是一间书院而已。 许多年前,八大世家的弟子在这个地方共同念书修行,如今,它外表虽依旧维持着原来的模样,内中却早已经废弃多年,无人问津。 暮深院里有一间很大的院子,院中有一株大槐树,槐树下面,就是昔年暮深院的小孩儿们最喜欢的地方。 花枝说是不想要看到太多人,而风遥楚也不希望两人的交谈有旁人在场,所以来到暮深院中后,风遥楚便让其他人先回去了,只留下了一辆马车和一个车夫守在外面。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是在这里。”站在槐树之下,风遥楚微微侧目,回头往身后的女子看去。 如今正是槐花开放的季节,花枝站在繁花深处,身着一袭白衣,身影与记忆之中纠缠重叠在一起,仿佛昨日依稀再现。 风遥楚目中现出怀念之色,不禁轻声笑道:“真像那副画中的情景。” 他口中说的那副画,是他自己所画,后来送给了花枝。 “那副画你还留着吗?”风遥楚问道。 花枝摇头:“扔了。” “没关系。”风遥楚扬了扬眉梢,不甚在意,“以后有空我再画一幅送给你好了。” 花枝不置可否,两个人站在树下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直到风遥楚抚着那槐树的树干,兴味盎然的道:“你虽不是八大世家的人,但花家与八大世家素来交好,所以等你六岁的时候,你也被送了过来,跟我们一起念书。那时候我还是个天天惹夫子生气的混小子,我跟小慕一起出去玩,那家伙能说会道,犯错了随口说几句不知怎么就免了一顿罚,我却不行。” “你认死理。”花枝忽而道。 风遥楚怔了怔,没有料到花枝会回应自己的话,他眯着眼睛很快笑得更开心了,“是啊,所以我被罚的次数最多,就在这院子里面。每次被罚,其他人都不敢来跟我说话,怕被先生骂,只有你过来看我,哄我开心。” 花枝听到此处,蹙眉道:“我没哄过你开心。” “你那个时候才这么小一点,绑了两条大辫子,走起路来辫子一晃一晃的很漂亮。”风遥楚似乎是想到了自己所形容的那般情景,忍不住又是一笑,“你没有哄我开心,可是我看到你就觉得很开心。” 花枝:“……” 风遥楚牵着花枝的手,很快又道:“我们去里面看看吧。” 他说着这话,便要带花枝往里走去,然而这一次,他没牵动对方的手。他神情微变,当即明白了什么,骤然回头往花枝看去,然而还未来得及动作,花枝便倏然拧住他的手腕,一把扣住了对方咽喉。 手中加重力道,花枝旋身将人后背抵在身旁槐树树干上,她冷眼看着被自己一招制住的风遥楚,皱眉道:“当了这么久的风家大少爷,连身手都变差了。” 风遥楚被花枝一招制住,他艰难的呼吸着,低声道:“什么时候?” 风遥楚问的,自然是花枝何时解开的禁制,花枝沉默片刻,这才应道:“刚才。” “你早就计划好要逃脱了。”风遥楚牵扯着唇角,想笑却实在没有力气,他很快又道:“可是你走不了,外面虽然没有风家的人……但整个霜城都是风家人,你又能去哪里?” 花枝看着风遥楚被自己钳制着越见苍白的面孔,很快改作扣住对方肩胛,她不知自何处抽出一柄匕首,抵住对方颈间道:“但是我抓了你,一切就不一样了。” 只要将风家少主擒在手中作人质,风家的人纵然再多,为了他们少主的安危,便绝对不敢再轻举妄动。 风遥楚对于自己被擒并无太多担忧,看样子似乎还有些高兴:“听起来不算太坏。” “你想去哪里?”风遥楚又问,就像是不久之前在风家的那一问一般,似乎只是在期待着两人之间的一段旅程。 花枝直视着对方双目,淡淡道:“玄界。” 风遥楚拖长声音“哦”了一句,笑道:“好像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 此时,云衿的白龙还在天上飞行。 慕疏凉站在白龙背上,负手看着下方已经化作一片渺茫的景色,朝着宿七道:“魏灼真的不在天罡盟?” “不在。”宿七摇头,“当时十洲一战,我们从十洲带回来的人我都见过,没有你说的那人。” “他不在天罡盟,会在哪里?”慕疏凉问道。 这话问的自然是宿七,当初十洲一战宿七才是真正的主导,十洲之中发生的所有事情,自然也都会经过宿七的同意。 宿七沉默片刻,似乎想到什么,终于道:“那日还有几个人被其他势力带走了。” 云衿在旁听着,出声问道:“还有谁?” 宿七看了她一眼道:“花枝被风家的人带走了,还有那个灵力很强的小孩儿不知道去了哪里,还有……你们空蝉派花晴也带走了一个人。” “花晴?”云衿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她随即与慕疏凉对视一眼,慕疏凉蹙眉回忆了片刻,奈何花晴本就是在他出事之后才来到空蝉派的,他实在是难以有印象,于是只得道:“师妹可有记忆?” 云衿沉吟道:“当时他们自十洲回来,花晴身边好像的确跟了个浑身脏乱的人,不过那人太脏,看不清面孔。” 慕疏凉无奈道:“看来就是他了,我们立即回空蝉派一趟,将魏灼带出来。” “好。”云衿很快催动白龙往空蝉派的方向而去。 宿七听着两人的说法,抱着剑半晌不语,看着眼前天幕渐渐沉下,他才终于出声道:“你说的那个魏灼,真的能够解风遥楚的毒?” 慕疏凉少见的眉间多了一抹愁绪,他摇头叹道:“难说,不过这天下间,我能想的办法都试过了,唯一没有试过的就是这个办法了。总不能够放弃希望,不是吗?” 宿七垂目道:“风遥楚还有多少时日?” “不久之前我去看过他,他撑得太久,早就油尽灯枯了。”慕疏凉低声道,“不过他在家待着,不出意外的话,他或许还能撑上半个月。” “意外?”宿七问了一句。 慕疏凉解释道:“他在风家好好待着,风家有大夫看着,还有各处珍贵名药,自是拖得长一点,若是离开风家——”他话音一顿,随之道,“顶多三天。” 说话之间,白龙穿过厚厚云层,往低处而去。 不远之处,雪山的轮廓已经隐约能够看清,宿七头一次跟随白龙飞行,不觉有些惊讶:“这么快就要到空蝉派了。” “我们离开崎城之后便在往这方走,本是打算去天罡盟找人,却没想到人在空蝉派,不过方向上没什么错。”云衿回头解释了一句,这才有些犹豫的看向宿七道:“盟主现在情况特殊,我们还是不经过山门,直接去找师妹比较好。” 宿七点头,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云衿低头对白龙轻声说了几句,白龙瞬时加快速度落在了空蝉派雪山之上,剑池旁花晴的居所之外。 而这个时候,屋子里的花晴正在专心致志地扒着魏灼的衣裳。 79.七九章 眼见着一大群人突然冲进房间里面,魏灼与花晴怔怔地盯着出现在房中的众人,同时僵住了动作。 片刻的沉默过后,魏灼小心翼翼地从花晴手里面拖出了自己的衣角,小心整理了一番,这才轻咳一声道:“我说了,这身衣服挺好,不用换了。” 花晴听着这话,又看看似乎是误会了什么的云衿等人,连忙摊手解释道:“他之前说他这身衣服不合适,我想给他换一身试试。” 云衿也不知花晴这解释是为了什么,她直视迟疑着点了点头,随即往魏灼看道:“你果然在这里。” 魏灼挑了挑眉,视线从三人身上扫过一遍,这才道:“怎么了?” “当初十洲一事,我们一直未曾来得及好好谢你。”云衿认真道,“后来听说你被梁雍……” 她话音未落,魏灼便打断了她道:“那么多年的事了,还提他做什么?” 云衿了然点头,却依然深深看了魏灼一眼,她十分清楚魏灼为了救他们一行人,究竟付出了什么样的带价,所以这一眼来得十分郑重。 魏灼似乎是有些不习惯这样的道谢,闷声应了一下便别过了头。倒是花晴不觉一惊,似乎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几人之间的关系,她睁大了眸子道:“你们在说什么?阿灼究竟是什么人?” 云衿摇头,这件事情要解释实在是太过复杂,而现在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她只道:“魏灼是空蝉派的朋友。” 花晴似懂非懂的眨了眨眼,朝魏灼投去一眼,喃喃道:“听起来还挺厉害的。” 魏灼没好气的道:“我早说过我很厉害,是你自己不信!” 花晴无言片刻,魏灼很快将目光落在一旁一言未发的慕疏凉身上,皱眉道:“以我的医术绝对不可能看错,那时候你只剩十天的性命,后来你又是怎么活过来的?” 慕疏凉笑道:“大概是命不该绝。” 他也没有详细解释,这话说出来旁人大抵也不会相信,他只道:“我们需要你再帮一个忙。” “什么?”魏灼问道。 慕疏凉正色道:“救人。” 魏灼微微一顿,他一直以来都是医者,对于救人的请求无法拒绝,听到这里,很快便问道:“救谁?” “我一个朋友,他中了毒,中原没有人能够救他,我只能找你试试看了。” 魏灼听到这里,似乎更加感兴趣了:“那人呢?” “还在别的地方,你若是答应,我们现在就启程去救人。” 魏灼毫不犹豫的点头:“我答应。” 众人商量至此,魏灼很快便收拾了东西便要与云衿等人一道离开,花晴在旁替魏灼收拾着行装,沉默了片刻才问道:“你们会去很长时间吗?” “不会。”慕疏凉很快回答。 花晴看了慕疏凉一眼,点了点头,这才又问魏灼道:“你会回来吗?” 魏灼不解道:“不回来我去哪里?” 花晴眨了眨眼睛,听着他这话,良久才终于笑了起来,摇头道:“那你要早点回来,我等你。” 魏灼应了一声,这才见云衿再次召唤出白龙,他饶有兴致的盯着那白龙,跟着众人一起上了白龙的后背,白龙一声长吟,身形冲天而起,很快消失于白云深处。 白龙速度很快,不多时便冲出云层,翱翔于碧蓝天空之上,看着下方的流云,感觉到风自脸颊刮过,魏灼满心好奇,忍不住趴坐在白龙背上,一会儿戳戳白龙的甲片,一会儿拎着它的鬃毛,抬目问云衿道:“这东西是你召唤出来的吗?是假的吧?它会不会说话,我能弄一块龙鳞下来看看吗?” 魏灼这般说着,眼看便要下手去抠那白龙的鳞片,云衿面色微变连忙出声:“等……”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另一道咆哮声便猛然响起:“小子你敢动我龙鳞我就剥你的皮!” 魏灼动作一顿,静了半晌,终于问道:“这家伙……说话了?” 云衿无言的点了点头,自从将魏灼带出来,这趟赶路就显得十分不安静了。 眼看着魏灼趴到龙头上开始兴致勃勃的与白龙聊天,云衿回头对一旁慕疏凉道:“师兄,我们现在是去风家么?” 慕疏凉摇头,似是若有所思,云衿等了片刻才见他从怀中拿出一个手镯来。 从前慕疏凉曾经送过云衿一个手镯,那镯子能够容纳许多的东西,将它戴在手腕上,出行能够省去许多麻烦。而如今慕疏凉所拿出来的手镯显然与他从前送给云衿的手镯不同,他拿出那东西之后,眼见云衿与宿七都盯着自己,这才解释道:“只是我从前闲来无事的时候随手铸的镯子,只要将它套在手腕上,就能够相互感知对方所在的位置,不久之前,风遥楚从我这要了一对。” “师兄,那你这只是……”云衿迟疑问道。 慕疏凉无辜的笑了笑:“其实这镯子还有第三只,当初铸造的时候材料多了所以我多做了一只,不过两只镯子听起来才有意思,多一个人感觉就有些古怪,所以我没让他知道。” 云衿:“……” “不过这镯子现在还是有些作用。”慕疏凉把玩着手中的镯子,很快将其戴在手腕之上,闭目凝神催动灵力,开始探寻风遥楚二人的位置。 片刻之后,他睁开了眼睛,只是神情却在一瞬之间变得严肃了起来。 见他神色,云衿心中有所察觉,轻声问道:“师兄,怎么样了?” 慕疏凉迎着众人探来的目光,摇头道:“他们已经不在风家了。”说完这话,慕疏凉很快又道,“好消息是他们要去的地方应当离玄界不远,坏消息是……如果不能快些找到他们,风遥楚如今的身体状况,恐怕凶多吉少。” “他们现在在哪里?”宿七开口问道。 慕疏凉视线自远空朦胧的蓝色天幕掠过,低声道:“南方,颖城。” 。 颖城是靠近南海的一座小城,因为地处偏远,很少有人会来到这处地方,相对于其他的城池来说,这里显得冷清许多,却也平静许多。颖城的人们有着自己的生活方式,纵然是当初十洲入侵中原的大战,也未曾对此处有过太大的影响。 如今,晨曦渐起,一辆马车便在朝阳的光芒下驶入城中,在一间客栈前停了下来。 这间客栈有一个十分有趣的名字,叫做芙蓉客栈。颖城当中客栈不少,但这家客栈却是最靠近城门的,许多途经此地的人会选择在此处落脚,这马车的主人显然也不例外。 这辆马车很是讲究,从外面一看便知是有大户人家才有的东西,所以当这两马车停下之后,客栈里的掌柜立即便迎了上来。掌柜是个年轻姑娘,她热情的招呼着驾车的人,顺便往马车里探望而去。 驾车的人是花枝,马车里面的人是风遥楚,花枝将风遥楚劫持之后,顺道将风家的马车也带走了,一路上她用风家曾经对付她的办法,封锁了风遥楚的灵力,经过了一夜的时间赶路,总算将人给带到了这处南方小城之中。 坐在马车上看了那年轻的掌柜一眼,花枝摇头拒绝了她的帮忙,自己回头对马车紧闭着的车帘后方道:“下来。” 马车中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动静,花枝等了片刻,才终于不耐的掀开帘子,往里面的人道:“风遥楚。” 车帘被掀开,朝阳的光色也随之映入马车之中,马车里,风遥楚紧闭双眼微微蹙眉,半晌未有动静,等到花枝再唤一声,他才终于在这一片和煦晨光里眨动眼睫睁开了双眼。 初醒时他眼里不见迷茫,却有一丝倦怠,待见得车外的人后,他才眨眼笑了起来,出声道:“枝枝。” 花枝没说话,面上什么神情也没有,只静静看他,发觉他的脸色似乎比之前更加苍白了,风遥楚很快解释道:“马车里太无聊,不小心就睡着了。” “睡够了就起来了。”花枝低声催促。 “嗯。”风遥楚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即动作,只是怔了半晌才又对花枝道:“能不能拉我一把,睡得太久了没有力气了。” 花枝这次没有拒绝他,她默然伸手牵住风遥楚的手,扶他出了马车,这才发觉对方身体虚软无力,似乎并非是故意这般骗她同情。花枝不明白对方体质为何会突然这样,她心中一时不解,只道是自己将他的灵力封住,这才会出现这种状况。她自然是不能解开风遥楚的灵力禁制,所以片刻之后,她便不再去想这个问题。 两人随着那名年轻的女掌柜到了客栈当中,定好了房间之后,才见那女掌柜回头朝着客栈后方的小门后大喊道:“爹!别瞌睡了,快来招呼客人了!” 三人在客栈堂中等了一会儿,那女掌柜又大声催了几次,却依旧没有回应,那女子无奈的看着两人,最后终于放弃,认命的道:“算了,我带你们去房间吧,二位请随我来。” 花枝点头,身旁的风遥楚现在似乎已经恢复了些力气,离开了花枝的扶持,两人一起进入房间,等到那客栈掌柜离开之后,花枝才回身在这房间里端详起来。 “你在看什么?”风遥楚坐在床边,视线紧随着花枝不放,似乎怎么也看不够。 花枝道:“我要出去一趟。” “那我呢?”风遥楚对花枝的决定十分不满,很快道:“我想跟你一起出去。” “你不可以。” “枝枝。”风遥楚唤住花枝,神情认真道:“你说的玄界,究竟在哪里?” 80.八十章 玄界在哪里,这个问题很少有人知道。 甚至就在不久之前,天下间连知晓“玄界”二字的人都寥寥无几。 就如同从前的四方城,只要它不愿出现在众人面前,或许人们永远无法发现它的存在,但世间总有一些意外,或者说是注定,注定有的人在无意间发现那个地方。 花枝就是那个注定。 许多年前明倾背叛中原,杀害中原数人,最终引来中原内乱,中原三门七派矛头直指八大世家,而花家虽不是八大世家之人,却因为与之素来交好,成为了中原所针对的对象。不同于根基强大的八大世家,花家势单力薄,众人难以撼动八大世家的力量,便先自花家下了手。 那一场内乱开始得十分荒唐,结束得也很快,内乱中受到波及最大的,也就只有花家,以及花枝。 花枝就是在那时候受人追杀,身受重伤,误打误撞之中,因缘巧合见到了玄界之人。 她被人带入了玄界当中,对于那时候尚且年幼的花枝来说,中原所带来的美好回忆大约只有在暮深院与风遥楚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而除了那些,就只剩下不公的对待与欺凌。相较之下,玄界里的人待她很好,救她性命,收她为徒,帮助她养育她,对她来说那是她的第二个家。 所以后来玄界开始了计划第一步,要她回到中原,为玄界带回消息,她立即便答应了下来。 天下之大,三界之内,从前一直无人知晓玄界存在,因为三界无人能入玄界,而玄界也无人能进入其余三界。 直到两千多年前,神魔两界的大门同时关闭,那所带出的神魔气息,终于在玄界的大地上开启了一道缝隙。 那一道缝隙很小,想要经过那道缝隙来往于玄界与人界,只能由数百名高手同时催动力量将大门打开,而这样一来,玄界便将立即暴露于人世之中。 但花枝不同,她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她能够轻而易举的破开那道缝隙,来往两界。所以将人界中发生的事情告知玄界,便是一直以来花枝所做的事情。 玄界不能轻易打开,一旦打开,便要耗费数百名玄界高手的力量,而玄界一旦暴露于人世,便意味着他们将要开始出手。 玄界不小,是四方城的数倍,但玄界也很小,比之人界来说要小得多。玄界发展数年,早已经容不下那样多的高手,他们需要更加开阔的世界,所以他们要从玄界中走出来。 所以开启玄界之门的时机便十分重要,而花枝所要做的,就是将中原的情况告知玄界,为其寻找最适合的时机。 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 虽然风遥楚极力坚持,但花枝仍是没有将他带出去,她在房间当中布下阵法,确定风遥楚如今失去灵力无法离开那房间,她才终于走出客栈,在街巷中走了一阵之后,来到了颖城城南的一处早已破败无人的庙中。 破庙不知究竟经历了多少岁月,呈现出衰败的迹象,庙中矗立着的神像也已经蒙上厚厚尘埃,看不清面貌,也不知究竟是哪位神祇。 花枝踏着风声而来,进入破庙之后,没有再看庙中其他的景致,只是很快来到神像后方,推开墙后一处石门,自那漆黑的洞口走了进去。 她踏入一片黑沉的洞口,双足落地之间,所接触到的却并非是一片黑暗,而是一片明亮的灯火。 身后的景致在一瞬之间被改变,待到花枝适应了四周的一切,她才终于睁开双眼,垂眸向着不远处面前的人道:“师父。” 花枝身前站着的是一名身着灰色布袍的老者,那老者已经很老了,脸上刻着深刻的纹路,满脸沟壑纵横,像是一张斑驳着岁月痕迹的树皮。他身形佝偻,拄着拐杖,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花枝,出声道:“你来了。” “师父,时机到了。”花枝抬起头,神情郑重无比,“十洲与中原大战刚刚结束,中原损耗极大,玄界如今出手,中原必措手不及。” 那老者听着这句话,灰色的眸子里终于现出了亮色,像是有火在其中燎原而起,他两手拽着拐杖,忍不住大笑一声,笑声颤抖而不可抑制,短促的笑过之后,他来到花枝面前,拍了拍她的胳膊沙哑着声音道:“好,好啊,我这就去将消息告知尊主,玄界等了这么多年,总算是等到这一天了。” 花枝点头,面色却依旧沉重,扶着那老者一道往后方而去。 花枝来到玄界,所在的地方是一处大殿当中,如今两人走出大殿,那名老者便立即差人将花枝传来的消息送出,而办完这一切之后,那老者才对花枝嘱咐一声,随即自己离开了此地。 老者离开之后,花枝便在原地安静等待着,不久之后,老者回到此处,带回了尊主传来的命令。 立即召集玄界高手,开启玄界之门。 玄界第一次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自然要先立威,所以尊主下令,玄界众人达到人界之后第一件事,便是焚城。 他们要焚的,自然是颖城。 听得这个消息,素来未有情绪起伏的花枝,神色终于变了。 。 自离开空蝉派之后,云衿等人便朝着颖城而去,然而空蝉派位于极西的雪山之上,颖城却在南方海边,两地相距极远,等到众人赶到颖城,已是两天之后。 一路上众人的话越来越少,云衿虽未开口,却似乎能够感觉得到慕疏凉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她心中十分明白,虽然口中从来不说,但慕疏凉对于朋友总是十分在意。不久之前,他刚刚醒来,为了众人却立即就下了空蝉山,在中原四处奔波,就为救宿七与风遥楚。 而云衿也未曾忘记,五十多年前慕疏凉与她在十洲当中为夺雾珠而战,那时候慕疏凉重伤昏迷不醒,若非风遥楚不顾危险千里迢迢将药送来,还助他们闯入瀛洲,他们也无法成功夺得雾珠。 而如今,风遥楚发生这种事情,眼见三日之期将近,却不知如今究竟是何状况。 白龙下方,万里无垠的树林终于见到了尽头,不远处城池渐近,城池的另一方,已经能看见海面的颜色。 “快到了。”云衿喃喃说了一句,也不知究竟是在对谁说。 慕疏凉坐在白龙背上,低头盯着手中的镯子,似有所思,不过片刻后才抬起头来,看着下方的景色,轻声应道:“是啊,终于到了。” 他话音落下,一旁的魏灼道:“到了不是好事吗,你表情那么紧张做什么?” 慕疏凉摇头,正欲开口,后方宿七却突然之间站了起来,神色凝重的往下方看去。 “怎么了?”魏灼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随之往那处看去。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凝目看向不远处的颖城。 就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一道光柱突然之间冲天而起,朝着遥远天际而去,投射在白云之间,那是一道灿然的金色光芒,辉煌四溢,光芒撞在云间,随之朝着四方溅射而出,一片恢然金光顿时将整个颖城笼罩其间,好似神迹降临。 然而下一刻,一道巨大的法阵由颖城南方的一处地面延伸开来,顿时沿着整个城池的街巷蔓延而过,那道法阵似乎并非中原阵法,像是一个复杂的字,又像是一幅简单的画,它出现在城池中央,就像是在街巷之中点燃了一片华灯,华灯初上,美不胜收,但这份美丽带来的,却是庞然可怖的威压与难以想象的强者气息。 顷刻之间,颖城之中像是被撕裂了一道难以看见的伤口,从那道如同伤口一般的缝隙之中,无数人自其中出现,出现在颖城之中。 远远地看着,云衿众人很快便能够判断出,那些人都是修行者,但他们的修行法门似乎又与常人不同,他们身上气息强大,在颖城中很快引起了动静,就在众人的注视之间,原本平静的颖城,随着这些不速之客的出现,渐渐燃起一片火海。 宿七神情大变,魏灼亦是跟着站了起来,有些紧张的盯着下方的情景,开口催促道:“快,快过去!” 他催的自然是白龙,然而回答他的却是云衿,云衿声音有些疲惫,还有些沙哑:“不行,白龙不受控制了。” “什么意思?”魏灼一怔,连忙回头。 慕疏凉此时目光也落在云衿身上,只见得云衿面色突然之间苍白无比,她神情凝重的盯着下方,咬唇竭力控制着白龙,声音却微不可见的颤抖起来:“那道力量在影响白龙,很熟悉……” 很熟悉的力量,慕疏凉立即明白了过来。 因为那道力量像极了云衿所操控的血脉之力,那是萧家人才有的力量。 就在说话之间,云衿身形忽而一晃,下方白龙在同时化为银色光晕,星星点点往空中飘散而去,而原本承载着众人的白龙也随之消失无踪,众人失了这力量,随之自高空往下方坠落而去。 这情景实在是太过熟悉,五十多年前慕疏凉失去气息的那夜,便是这样的画面。 那段记忆随之在脑中浮现而出,云衿心中顿时生出一种强烈的恐惧,她匆忙回头想要寻找慕疏凉的踪影,然而便在下坠之中,她感觉腰间一紧,还未看清眼前情景,人已被圈入了熟悉的怀抱之中。 “师兄。”云衿艰难地道。 两人倒着身子往下坠落而去,耳畔是无边的风声与擦肩而过的流云,慕疏凉紧紧拥着云衿,抽空对她笑道:“别担心。” 云衿没有出声,只是反身紧紧抱住慕疏凉。 慕疏凉明白这个突然露出这般神情的女子究竟想到了什么,他抚着对方的后背,很快又道:“给你看个有意思的东西。” 云衿睁眸,这时候她甚至忘了两人正在不住下坠,只是认真看着慕疏凉。 慕疏凉不知何时已经抽出了剑。 那把剑也不知是何处来的,想来应当也是自剑池梅师伯那里捞来的,他一手揽着云衿,一手抽剑往后挥出,剑锋带着银色光芒,在天空中闪烁出一道明艳亮色,两人随着这一剑剑势顿时往前方颖城方向而去! 那一剑十分熟悉,云衿不过一眼便将其认了出来,“锋阙!” “嗯。”慕疏凉简短的回应了一声,然而一剑之势自然不够带两人到达那座城池,慕疏凉动作未停,又是一剑挥出,紫电剑芒随之而至,慕疏凉接连数剑再出,七色剑芒顿时自天际纷扬而出,两人身后拖着无数剑芒,犹如在空中划出一道横跨半个苍穹的七彩虹光,竟在万里长空中凭空而降,直往颖城落去! 81.八一章 整个颖城,如今正在一阵震颤之中。 地面不断摇晃,那道横亘于半空的裂缝出现之后,无数人从天而降,朝着整个颖城而来,火焰在转瞬之间,便在城中熊熊燃烧,瞬间灼热整座城池。 城中众人不住惊叫逃窜,一时之间混乱不堪,那些突然降临于玄界中的强者,掌中燃起火光,竟是直直落在人群之中,火光飞溅而起,血色随之落下。 越来越多的人自裂缝中走出,越来越多的火焰在颖城中燃起,素来平静的海边小城,竟在顷刻之间,成为一片炼狱火海。 而此时,靠近城门的芙蓉客栈当中,那名女掌柜正在柜台边打着瞌睡。无数惊叫与重响将她给惊醒,她抬起头来惊惶的奔至门边看去,一眼之下,竟是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到的一切。 看着不断靠近的火光,还有受伤奔逃的人群,女子面色苍白,连连后退。 然而一退之下,她却撞上了一个结实的胸膛。 女子受了惊一般连忙叫了出声,谁知刚一回头,便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她面色微松,长吁一口气,却依旧显得着急:“爹,你终于出来了,看样子颖城是出事了,我们快走!” 站在女子身后的是一名男子,那女子虽称男子为爹,但男子看来年岁却并不算太大,他生得有几分文静,满身带着书卷气息,若非留了几缕胡子,身上不甚考究的穿着一件宽大的长衫,倒的确像是个书生。 听见掌柜说话,那男子皱了皱眉,一把扶住对方,随之往外看去一眼,点头道:“我先送你出城。” 女子连忙点头,然而两人正要离开,那掌柜却突然又想起一事,回身对自家爹道:“我想起来了,我们客栈里面还住着两个人呢,这么大动静也不见他们出来,我上去看看将他们也一起叫走!” 男子眉头拧得更紧,一把拉住那女掌柜,沉声道:“我跟你一起去。” “嗯。” 两人随即往客栈二楼嘴里处房间而去,来到房门之前,那女掌柜先是敲了敲门,大声道:“姑娘!公子!快跟我离开这里!出事啦!” 一通叫喊之下,内中却是全无声息,女掌柜面带犹豫,又着急又无奈,回望男子一眼道:“人明明没走,怎么没人答应?” 男子沉默的敲了敲房门,依旧是没有回应,他低声道:“推门吧。” 如今自然不是在这里花时间的时候,男子一把推开房门,这才发觉屋中的情形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 屋内的确有人,那人正倒在床边,面色煞白如纸,紧咬着下唇,浑身无力的蜷缩在地上,汗珠浸湿长发,粘在他颊边,他便像是在忍受着某种难以想象的痛苦,所以方才两人在门外呼唤半晌,他却未曾给出任何回应。 那女掌柜怔了怔,连忙冲进屋子里,一把扶住那人胳膊:“你……你怎么了?!” 倒在地上的人自然便是风遥楚,自花枝走后,他身上的毒便再次发作了。从前的毒发都是在夜晚,如今夜晚刚过,却没料到不过短短两三个时辰,那潜伏在体内的毒便再次发作了。 风遥楚纵然不会医术,但心中却也十分清楚,毒发时间从原来的一两个月一次,到后来的三天一次,一天一次,如今几个时辰一次,他的时间恐怕也所剩无几了。 外面传来的动静他一直听着,然而身体被无尽的痛楚所占领,再无法给出任何反应。花枝带他来到这里,她刚一离开,颖城便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若说此事与花枝无关,纵然是风遥楚自己也无法相信。他在心中无奈苦笑,他分明已经竭力阻止,却依然让花枝走上了这样一条路,他本应该站出来,可是如今的他除了在这里忍受这种折磨,什么也做不到。 “醒醒,我带你出去。”先前那女掌柜的声音传来之后,很快又换做了另一名男子的声音,风遥楚虽疼得厉害,神志却依然清晰无比,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了正俯身蹲在自己身旁的男子。 他目光微微一变,声音低弱得险些叫人无法听清:“你……是谁?” 不明白这人怎么在这种情况下还有心思问这种问题,那女掌柜连忙解释道:“他是我爹!这客栈的账房先生!外面出事了,咱们这种普通人管不着,想活命你就赶紧跟我们一起出去!” “他……不是……”风遥楚眼睫轻颤,一滴汗珠顺着睫毛落下,在眼底眨出一片水光。他盯着眼前的男子,轻声道:“他才不是普通人,我见过他。” 那男子神情平静,看着风遥楚的眼神却也渐渐有了变化,他将风遥楚小心扶起,轻轻叹了一声,终于也道:“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见过你。” 风遥楚无力的笑了笑,眨眼道:“你是不是……以前帮一个叫慕疏凉的混蛋做过事。” 男子默然片刻,道:“是。” 风遥楚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蹙眉倒在那男子身上,良久才缓过这一阵疼痛,郑重的唤出了对方的名字:“桓罗。” 那女掌柜微微一怔,连忙道:“你叫我爹什么?那不是他的名字啊。” 然而事实上,风遥楚并未叫错姓名,他不知道对方现在究竟用着什么样的名字,是什么样的身份,但他知道此时在眼前的人就是桓罗。 昔年的中原第一刀,后来的被空蝉派梅染衣所击败,遂离开中原成为十洲当中的元洲两大高手之一,桓罗。 世人认为桓罗背叛中原,投靠十洲,将其视为叛徒,人人得而诛之。然而很少有人知道,中原后来之所以能有如此多关于十洲的情报,便是因为桓罗。 与桓罗一般,风遥楚曾经也是慕疏凉安插在鬼门的内应,两人同为内应,虽知晓对方的存在,却不知晓其身份,也从未见过面,一直到五十多年前,在瀛洲岛上匆匆一见。 没想到再次相见,会是这般情形。 桓罗被风遥楚叫出名字,也并不觉得惊讶,因为他也认出了对方的身份:“黑衣。”他顿了片刻,随即赞同风遥楚之前那句话道:“慕疏凉倒的确是个混蛋。” 两人相视一笑,但如今却并不是叙旧的时候,况且两人不过一面之缘,纵使要说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外面已经有浓烟飘来,空气中隐隐透着烧木炭烧焦的味道,火星在窗外流窜,桓罗扭头往窗外看去,神情有些怅然。 他知道这个他住了几十年的客栈,很快就会变成一片火海,最后化作一片虚无的焦土,战火之下,什么都不会剩下。而当务之急,只能是救人,他很快朝风遥楚道:“火势已经蔓延到这里了,那群奇怪的家伙应该也要过来了,我们带你离开。”他这般说着,也不待风遥楚回应,立即将人给扶了起来,托着他的身体便往门外走去。 然而一番动作之下,三人来到大门处,女掌柜安然无事的出了门,桓罗与风遥楚却像是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所挡住,一时间竟无法走出这间屋子。 风遥楚对于这般情况并不惊讶,他无奈的笑笑,看着屋内四处的阵法痕迹,低声叹道:“我出不去。” 其他人都可以离开,但他却无法走出这间屋子。因为这是花枝临走之前怕他离开,特地为他一人所设下的禁制。 他出不去。 。 另一方,云衿与慕疏凉终于自漫天虹光中坠下,最后落在颖城之中。 紧抱着慕疏凉,直到双足踏落在地,才终于松开双手,而另一侧一道无奈的声音传来道:“你们下次,能不能换个方式?” 两人回过头去,这才见到出声的人是魏灼,他满身衣裳不知为何有了些破损,几缕碎布条挂在身上,他整理着衣衫,没好气的道:“都是被你们的剑气划出来的。” 慕疏凉:“……”刚才他挥剑,以剑气带云衿降落至此,却没来得及考虑身后的两人,一番剑气落下之后,才将魏灼给折腾成了这个样子。 他转过头去,又看了看安静跟在后面的宿七,宿七身上倒是没见狼狈,慕疏凉转而收回视线,脸上带着歉意道:“抱歉。” 魏灼扬了扬眉梢,又往云衿看去一眼,奈何云衿现在记挂着其他事情,也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只对身旁的人道:“师兄,黑衣如今在哪里?” “我正在找。”慕疏凉垂眸看着手腕上的银镯,半晌才道,“找到了。” 说完这话,他神情却并不见松懈,只无奈道:“他们二人分开了,一人在城南,一人在城西,我无法判断究竟哪处才是风遥楚所在的位置。” 云衿怔了怔,等待着慕疏凉的决定。 慕疏凉明白云衿的意思,他看了众人一眼,正欲开口,却突然怔住,朝着后方看去。 云衿等人也立即感觉到了什么,同时看去,四人自方才落脚的高墙与深巷中拐出,来到大街之旁,这才发觉眼前原本热闹的街巷,竟早已沦为了一片火海狼藉。 满地尸体,满城烽烟。 四人面色皆变,而就在此时,几道身影自火光中走了出来,沉默的拦在了四人面前。 云衿不知道玄界究竟是怎样的存在,也未曾见过这些人,但她心中却十分清晰的感觉到,这群人就是来自玄界的人。 他们的力量,让云衿觉得十分熟悉。 他们在操纵火,与符法咒术不同,这群人手中的火焰,似乎是天生为他们所用,就如同多年前的萧家,能够操纵水的力量。 82.八二章 沉默当中,云衿当先开口道:“玄界人?” 听得云衿此言,那几人似是有些惊讶,其中一人犹疑片刻,终于道:“是陌迟告诉你们的?” 云衿不置可否,待要再开口,那群人却似乎已经没有了要继续交谈的意思,随之与四人动起手来。 那些人所使用的力量与战斗方式的确与人界丝毫不同,甚至从他们的身上,云衿并未感觉出灵力,而是另一种力量,另一种似乎与生俱来的力量,他们身侧无数火球随之燃起,四周街巷中角落里的火苗随之拔高,朝着四人迸射而来。 灼浪滔天,瞬时好似炼狱降临,云衿匆忙躲开其中一道火焰,手中雾珠朝那几人掷出,一道冰寒气息随之自其中四散而出,将那灼浪消减数分,而就在雾珠出手之际,另一侧慕疏凉的锋阙剑,宿七的长剑,以及魏灼的拳头自各方同时而至,铺天盖地的凌厉剑势竟比之那火焰还要炽烈几分,不过几招之间便已将人击败。 众人重伤倒地,面色犹自带着几分惊讶,甚至还有几分怀疑:“中原人都这么厉害?难道尊主的估计错了?” 云衿听着他们的话,一时间明白过来,看来这几人才刚走出玄界,没料到便遇见了他们。 她摇头道:“你们运气不好。”她说完这话,回头看了看身旁的三人。 的确是运气不好,刚一来到人界,就遇上了一个身为中原第一高手的宿七,还有瀛洲高手魏灼,以及一个……藏在凡人躯壳中的天神。玄界人纵然是再强,应当也无法忽视这几人的存在。 然而虽是解决完了这群人,整个颖城的威胁却并没能够解除,如这样的高手,在颖城当中还有许多,玄界人马还在源源不断的往城中而来,而他们不过只有区区四人,还要去寻找风遥楚与花枝,此时情况危急,却不知是否还来得及。 云衿沉吟片刻,回头问慕疏凉道:“可有办法将玄界大门重新关闭?” 慕疏凉抬目看着颖城上空那个巨大的缝隙,应道:“他们打开玄界大门,应是有数百名高手同时在那头催动大门开启,我们这方想要关闭法阵,只能用同样的办法。” 云衿沉默下来,明白了慕疏凉的意思。 想要关闭玄界大门,也须得数百名高手同时出手,方能将其关闭。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颖城不过是一处偏远小城,城中本就没有什么高手,如今更是混乱不堪,他们又要上哪里去找这么多高手来帮忙? 可是若无法关闭玄界大门,越来越多的高手从中走出,整个颖城,将会消失在这战火之下。 而且如今,风遥楚的踪迹也还没能找到,他毒伤渐重,现在颖城中四处都是玄界高手,风遥楚的处境必然也十分危险。 所有的一切凑到一起,竟让人难以抉择。 云衿往慕疏凉看去,慕疏凉此时也在回望云衿,他目光仿若静水深潭,幽暗而深不见底,云衿还未开口,他便已经收回视线拦在众人身前道:“城西,手镯所指的两个方向,城南是玄界之门打开的地方,花枝一定在那里,那么若我没有猜错,风遥楚应该就在城西那处。” 他说完这话,自腕间摘下银镯递到云衿手中,“找人就麻烦你们了。” 云衿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心中却更为担心了:“师兄?” 慕疏凉对她笑道:“玄界之门我来想办法。” 从很多年以前,云衿便一直认为慕疏凉身上有种让人心安的感觉,然而在经过许多事情之后,她才明白他所撑起的那一片天是他用无数心血换来的,纵然总是谈笑风生,但许多事情,总有代价。 云衿不知道慕疏凉打算如何去阻止玄界之门的开启,但事到如今,除了这样安排,别无办法,她犹豫片刻,最终也只能点头道:“你要小心。” “我会的。”慕疏凉很快点头,将镯子交到云衿手中之后,便往前看向那远处的那处巨大裂缝道:“你们快去吧,风遥楚的安危就拜托你们了。” 云衿旋即应声,与魏灼一道离开,而另一边的宿七却没有同他们一道离开,只默然看着慕疏凉。 “我帮你。”宿七道。 慕疏凉往宿七看去,一怔之后,继而笑道:“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宿七摇头,却只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玄界初来人界便做出焚城之事,将来在中原,恐怕会做出更过分的事情。既然对方是敌非友,那么一战便是。既然我们关不了玄界的大门,那就只好守着它。”宿七同样紧盯着那处玄界大门,一字一句道,“从那门后出来一人,我便杀一人。” 慕疏凉面上带着莫名含义的浅笑,他沉默片刻,忽而道:“中原这般待你,你当真不怨?” “不是还有人肯站在我这边么?”宿七摇头,他似乎从未在思考这样的问题上花过时间,他提剑上前道:“走吧。” 慕疏凉旋即敛去笑意,点头道:“好。” 两个人所去往的地方,正是玄界之门所在的方向。 。 云衿和魏灼还在往城西处所赶去,她从慕疏凉那处接过镯子,很快感觉到了那处位置,然而就在行进之中,云衿却不由得微微一怔,突然顿住脚步,朝着另一方看去。 魏灼原本正在努力赶路,此时见云衿停步,当即也跟着停了下来,险些撞上前方的高墙,他皱了皱眉,侧目问道:“你怎么了?” 云衿看了一眼腕上的银镯,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喃喃道:“有人过来了。” “什么人?”魏灼不解。 云衿道:“戴镯子的人。” 魏灼正要再问,然而话音落下之间,一道身影已经到了两人的面前。 来的人是花枝。 她行色匆匆,紧绷着脸,神情竟是云衿从未见过的紧张。见到云衿二人之后,花枝面色微变,仓促道:“怎么是你们?” 云衿扬了扬手,让她看清自己腕上戴着的银镯,简单解释道:“师兄手里有第三只镯子。”她说完之后,立即又往城西处望去,花枝既然来了,还有一处位置便正是城西那方,看来风遥楚应当就在那里,“我们在找风遥楚。” 花枝听罢,立即明白了过来,也不去解释,转身便立即往城西赶去。 见到花枝神色,云衿心中一沉,也知事情应当比自己所想的还要糟糕,她回望魏灼一眼,两人对视之下,紧随花枝脚步而去。 三人一路无言在火海中穿行,四周依旧是混乱不堪,不时还有城中百姓自其中奔逃,所幸的是云衿等人一路并未遇上玄界人,三人脚步越快,越靠近那城西处,花枝的面色便越是难看。 分明没有过多长时间,却仿佛花了极大的力气。 他们终于赶到了一处客栈之外。 客栈外面还摆着一辆马车,车上是八大世家中风家的家纹,云衿一眼便认了出来。 而那间客栈—— 此时早已燃烧起来,无数灼焰与浓烟自其中涌出,门匾上,大门处,厅堂中,楼层上,全部都已经燃烧起来,许多地方甚至已经成为焦炭,应是已经燃了多时。 这样大的火势,不管究竟是谁在其中,恐怕都已经不可能再生还。 云衿看着眼前的大火,心内竟有一丝茫然。 风遥楚就在里面,银镯所传来的感应不会有错,她知道他在里面。可是火势那么大,风遥楚为何没有出来? 云衿头脑混乱不堪,甚至忍不住往花枝看去。 然而就在云衿朝她看去的刹那,花枝已经咬牙朝客栈内冲了过去。 “别去!”眼见花枝上前,云衿不待反应,已经一把捉住了对方手腕。 花枝突然用力挣扎起来,咬牙看着那处客栈道:“他在里面!” “风遥楚修为高强,客栈怎么能困住他,也许他已经出来了,你现在进去会被烧死的!”云衿随无法确定风遥楚的安危,但却依然先拉住了花枝。 不管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进去也已经迟了。 花枝听见云衿这话,身子忽而一僵,她再度挣了挣,忽然转脸看向云衿,她双目通红,涩声道:“他出不来的。” “我封了他的灵力,在房间里设下法阵将他困住。”花枝声音越来越低,甚至有些哽咽,依旧是云衿从未见过的模样,她垂下眼,无力的道:“他出不来的。” 云衿听闻此言,面色亦是骤然一变,她紧紧盯着花枝,不知不觉间松开了扣住对方手腕的手。 花枝转身往客栈而去。 然而就在转身刹那,客栈在火光中倏然一震,整个房屋被灼热的烈焰所掀开,巨大的火焰冲天而起,随之四壁陷落。 整座客栈,塌了。 在火焰里化作一片废墟,所有一切荡然无存,唯有火星还在四溢飞溅,随风扬向远空。 花枝怔怔望着那片倒下的废墟,身体像是突然之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跪倒于地。 她突然想起来自己离开客栈之前,风遥楚坐在床上,仰起脸看她,对她问道:“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玄界真的有那么好么?” 花枝道:“人界又有什么好?” 风遥楚眨眼笑了笑道:“人界有我啊,我不好吗?” 那时候她没有回答他的话,冰冷着脸,转身走出了房门。 其实她只是不知如何回答这句话,是啊,他有哪里不好呢,她想不出。 83.八三章 火浪灼灼扑向众人,云衿迎着那漫天火光, 不禁垂眸,看向腕间手镯,眼中露出了无可奈何的悲伤。 然后她再次看向花枝。 那手镯能够感应到彼此的位置,但须得有人戴着手镯,方才有那种感应。 如今那种感应已经消失了,消失在火光冲天,房屋坍塌的刹那。 云衿知道花枝一定也感觉到了。 手镯的感应消失, 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那人主动摘下了手镯,还有一种可能,便是那人已经不在了。 此间一片沉默, 魏灼无言看着前方的女子, 却很难体会到他们的痛苦。 他并不认识他们口中的那个人, 但他依然惋惜, 身为医者, 最见不得的便是一条性命在眼前消失,而现在的颖城, 这样的事情正在不断发生。 只是不知道慕疏凉二人究竟有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 魏灼朝那处看去一眼, 却仍未发现任何异样,他回过头来,想要开口安慰几句,目光掠过先前那客栈燃烧留下的残骸,却突然道:“等等,有人!” 花枝与云衿同时往那处望去,浓烟之中,果然有两道身影缓缓地走了出来。 花枝眼中燃起一丝希望,连忙起身冲去,然而脚步行至一半,却又再次僵住了身体。 她盯着自火中逃出来形容狼狈的男女,目光随即掠过他们,往后方看去,似乎在期待着还有其他人能够从其中走出来。 然而没有,除了一片黑沉的烟幕,什么也没有。 “桓罗前辈?”云衿一怔,没有料到来的人竟然会是早已消失数十年的人。 桓罗见到云衿却并不惊讶,这些年关于云衿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如今颖城发生这样的事情,云衿来到此处并不奇怪。他看了花枝一眼,顿时了然道:“你们是来找黑衣的?” 听桓罗说起那个名字,花枝当即问道:“你见到他了?他在哪里?!” 桓罗神情沉重,默然之下,却没有立即开口。 花枝紧盯着他,不肯放弃希望。 桓罗长叹一声,摇头道:“我们刚才一直在想办法救他出去,可是那屋中的阵法我们破不了,若他还有力气,或许以我们两人之力,还有办法,可是如今来不及了……房间里面全是火,客栈塌了,我必须带阿雪离开。”他话音微顿,垂目道,“抱歉,没能将人救出来。” “什么意思?”花枝茫然看着他。 云衿明白了桓罗的意思,她神情亦是无奈且沉重,摇头道:“他毒发了,师兄曾说过他本就已经油尽灯枯,是靠着一身灵力与风家的灵药续命才撑到现在,如今你将他带离风家,还封住他灵力,恐怕……” 花枝面色煞白,她脸色本就难看之极,此时更是苍白犹如鬼魅,她声音虚弱的道:“什么毒?” 云衿目光还落在那客栈的废墟之中,直到此时,她仍未相信,风遥楚已经葬身在这一片火海之中。 可是正如她方才所说一般,客栈尽数坍塌,残骸还在不断燃烧,里面的人,绝无生还的可能。 纵然不愿相信,也必须去接受这个事实。 云衿心情复杂,半晌无法言语,却听得身旁的花枝还在喃喃问道:“到底是什么毒?” “一种连中原神医靳非烟也解不了的毒。”云衿终于回头,用难以言说的复杂神情看着花枝,将真相说了出来,“他很早以前就中毒了,师兄一直在想办法替他解毒。他从前好好地未曾毒发,直到后来在十洲一战,被你一剑刺入心脉,才刺激了毒素开始侵蚀全身。这些年他回到风家,不曾再动过手,就是因为这个毒。可是就算这样也没有办法解毒,他原本就还剩下几天的性命,师兄与我带魏灼来,就是想要替他解毒的。” 花枝听到此处,早已经失去了一切反应的能力,她神情木然的望向魏灼,魏灼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只得轻叹一声,轻轻颔首。 云衿知道,自己将此事说出来,对于花枝来说显得十分残忍。可是若是不说,对于风遥楚来说,又算什么? 她紧盯花枝双目,接着道:“我听师兄说过,他体内的毒,是为救你而中的。他不愿你担心,便一直未曾告诉你。” 花枝低垂着眉眼,听着云衿这些话,她仿佛已经平静了下来,只是沉默的听着,她抬起左手,轻轻抚上腕间那支银镯,想起了风遥楚将那镯子戴在她手上时候的神情。很温柔的,很幸福的神情。 他那时候已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而她却毫不知情,被关在风家的日子,风遥楚每天都会来陪她,想尽办法同她说话,她怕自己心软,所以一直想尽办法避着他,从不与他多说,就连他身体的异样也没有察觉。 现在想来,那竟是他们所相处的,最后一段平静时光。 她想到风遥楚说,他们两人戴着镯子,就能够感觉到彼此的位置,就像是心有灵犀一般。 可是现在她拼尽了全力,将所有灵力注入那银镯之中,却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没有了。 花枝从来没有想过,将玄界引入中原的第一个代价,就是失去风遥楚。 如果早知如此,如果早知会有这样的结果,她…… 她脑中茫然一片,头一次失去了目的,只觉浑身冰凉,就连身处火海之间,也依然无法感觉到一丝暖意,她动作僵硬的起身来到那还在燃烧着的客栈废墟之旁,看着灼灼火光不住扬起,就像是看到眼前世界都随着那光焰扭曲,变形,直至土崩瓦解。 。 城南,玄界大门入口之处,早已是剑光漫天。 慕疏凉与宿七的面前,是数十名玄界人。他们周身火光与慕疏凉二人手中长剑的寒光辉映一处,将肃杀与萧索在不知自何处而起的风中拉至无限绵长。 在他们的身下,横七竖八的倒着无数玄界人,他们在此地守了一炷香的时间,玄界人源源不断自那门后踏出,而其他原本已经走出来的玄界人,也在看出了异样之后赶来至此,数十人将两人包围其间,还有更多的人自玄界中走出来。 慕疏凉提剑在手,与宿七背向而立,回头无奈笑道:“好像不太好对付。” “好像?”宿七平静回了一句。 慕疏凉叹道:“好吧,真的不好对付。” “该怎么对付就怎么对付吧。”宿七毫不担心,率先出手,挥剑斩向身前众人,慕疏凉一句话还没说完,见宿七已经出手,当即也跟了上去,两人一左一右,两道剑气分袭而出,随之,便又是一番厮杀! 慕疏凉的剑主心道,剑气缥缈,无形无踪,随意念而动,七把心剑如七道虹光,以诡谲的角度纵横在四周人群,转瞬之间,便已经自人群中冲出一条道路。 而另一方,宿七的剑气看来要朴实无华得多,然而这般出剑,每一剑却都是杀伐果断,不留生机。不久之前,云衿曾在崎城见宿七与中原众人大战一场,那时候的宿七虽然出手,却因为不愿伤人而处处留情,以至处处被人压制,无法发挥全力,反倒拼出满身的伤。 今日却不同,宿七再不保留,一动一剑之间,皆是断尽敌人退路。两人配合无间,一人开辟生机,一人斩尽敌方,竟是在玄界数十名高手的包围之间,也丝毫不落下风! 然而纵然如此,慕疏凉与宿七心中却都十分清楚,这一战,无法长久。 玄界的人马还在不断赶来,而他们却只有两个人。 心剑十分耗费心神,以慕疏凉如今这具身体的灵力,依然无法支撑太长的时间,而宿七在崎城一战身受重伤,赶路几天也未能好好养伤,此时伤口崩裂,宿七再度浑身浴血,若无法尽早结束战斗,依然是难以支撑。 但玄界之人无法闭合,他们所能做的,只有战斗,能够阻挡多久,便阻挡多久,为颖城众人争取更多生机。 “云衿他们应该很快就能赶来了。”一剑落下,两道身影短暂交错,宿七扬剑挥血之间,转而对身旁慕疏凉道。 慕疏凉轻轻颔首,心中清楚,风遥楚那边事情一毕,云衿与魏灼定会赶来相助,有他们二人相助,他们四人在这般攻势下,应当能够多支撑许久,中原众人应当也已经知晓此处发生的事情,正在往这里赶来,他们所要做的,便是等待中原众人赶来。 然而时间缓缓过去,暮光落下,又是星夜,两人在玄界大门之前战斗了不知多久,云衿与魏灼,却依旧没有来与他们会合。 宿七浑身鲜血,旧伤与新伤混在一起,原本干净的衣裳已经再次被血浸湿,而另一方,慕疏凉亦受了伤,身侧剑光渐渐黯淡下来,已有不支之相。 慕疏凉的神情有些凝重,玄界的人似乎更多了,将他们团团围住,丝毫不留生路,而远处的大火依旧没有停下,烧红了半边天空,整个颖城都沦陷入炼狱之中。 慕疏凉心中知道,云衿挂心他的安危,一旦解决事情,一定立即就会赶来此处。 如今她没有来,那么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她遇上了麻烦,或许是比这里更可怕的麻烦。 他抬眼看着半空处已经开启得越来越大的玄界之门,感觉到有一股更加强大的力量正自那处透出,他知道真正的高手,很快就会从那扇门中走出来,若再这般拖下去,事情恐怕就更加麻烦了。 已经不是犹豫的时候了,纵然不愿,却也无可奈何。 慕疏凉心中做下决定,转而对宿七道:“帮我个忙。” “什么?”宿七回头看他。 “别让我倒在地上,太脏了。”慕疏凉简短的说了一句,也不待宿七反应,已然反手出剑! 这一剑,是对着自己胸口。 长剑直没胸口,血光瞬时溅出,宿七不及反应,只能依着慕疏凉的话,抬臂一把扶住对方软倒下来的身体。 慕疏凉失去意识倒下的刹那,漫天星斗同时耀出无尽光辉,星海之间,多了一道身影。 84.八四章 不久之前十洲一战,宿七远远地曾经在观星台上见过那道身影。 天神降世,万星皆耀, 那是统御着所有星辰的举世身影。 慕疏凉神魂离体, 再次施展天神之力, 身形于夜空中悬于天际, 正迎上那洞然开启的玄界大门。大门的后方,是漆黑一片的虚无, 许多人还在不住自其中走出,而更加强大的敌人,还在那扇门的后面。 慕疏凉要做的事情,是将它重新合上。 苍穹中央,紫微星的光亮在一瞬之间辉煌至极致,四方诸星随之黯淡, 仿若恭谨的朝拜。而就在此时,慕疏凉扬手挥袍, 神光自袖风间挥洒而出,往那玄界大门漆黑的门洞内倾注而去。 那道悬于颖城上空的巨大裂缝, 那扇正在不住敞开的大门, 还有颖城四处不断往外扩散的火焰与赤红的阵法, 都在一瞬之间止住了蔓延的趋势,而后,整个颖城再次颤抖起来! 玄界大门后方,磅礴的力量突然袭来,与慕疏凉的力量形成了相互抗衡之势,而另一方,几乎是满城的玄界人都感觉到了慕疏凉的威胁,同时往此处赶来,似要阻止他的动作。 慕疏凉身形忽动,足尖落于一处高塔之巅,他临风而立,回身往四周玄界人看去一眼,无边神威竟压得玄界高手无一人赶靠近! 便在此时,黑影闪烁,宿七已至他身侧。 他一手提剑,一手还揽着慕疏凉已经失去意识的凡人躯体,眼看着慕疏凉用这样的方式神魂出窍,冷静如宿七也不觉有些说不出话来。静默半晌,他才低头看了一眼慕疏凉的身体,然后面无表情的一把拔出他身体胸口处插着的长剑,递给慕疏凉的神魂道:“拿着。” “……”慕疏凉眉梢不禁一挑,忍不住道:“你动作轻点,看着挺疼的。” “你戳自己的时候怎么不喊疼。”宿七随口说了一句,神情随之一肃,看着慕疏凉的后方道,“小心。” 慕疏凉回过头去,不少玄界人已经冲了上来,周身火焰飞旋,眼见便要出手。 慕疏凉此时一心对抗那玄界大门那头的力量,他身上神光大盛,白衣之上星芒缭绕,一时之间竟将周围众人的火光压制而下。他将染血的长剑执在手中,未曾回头,口中的话却是对宿七而说:“这些人,你能对付吗?” “交给我吧。”宿七见此情形,早已经做好了准备,“你只要能让那大门关上就够了。” “正有此意。”慕疏凉轻笑一声,当即纵身而起,身形拖长了辉耀的光芒往那玄界大门直冲而去! 四周玄界众人眼见慕疏凉动手,亦纷纷出手,无数火焰纷纷扬出,就像漫天流火同时自空中倾泻而下,包围慕疏凉周身各处。 然而那些火光,在接触到慕疏凉之前,便已被冲散。 宿七的身影,在那之前赶到了火光之前。剑声似筝鸣,铿然入耳,无数道剑光如漫天罗网,竟是在不极看清的速度之下,将所有火光尽数切碎! 而就在火光消失,玄界中人还未及出手之际,慕疏凉身影已靠近玄界大门! 玄界大门之中,那黑沉的另一处所在之内,一道猩红光芒陡然间自其中凝聚而成,巨大的光柱穿透夜色,朝着玄界大门前的身影轰然落下。 慕疏凉剑招再出,依然是心剑,但却不是平日里那般心剑,此时慕疏凉以神魂之体施展心剑,赫然间便见星光如洗,似银河淌过人间,似白昼再度降临,银色光芒瞬间照耀整个苍穹,宽广无垠的剑气凝聚星辰之力,与那道红色光柱对撞在一起。 顿时,红光炸裂,碎成夜空里无数灼热飞星,似一朵骤然盛开的烟花,在半空炸响,而那道剑气冲破红光,继续往前,最终没入裂缝的无尽深渊当中。 整个玄界之门随之动荡开来,那道裂缝开始张合摇晃,原本清晰的界限也开始渐渐变得透明仿佛将要消失不见。 慕疏凉捉住机会,再次出剑,苍穹中雷鸣阵阵席卷而过,凭空之间紫雷跨夜而来,自云层间坠落于那玄界大门之间,慕疏凉身形忽动,两手举剑而出,身侧七色心剑随之而动,横落而下! 刚刚开启的玄界大门,便在这般动作之下,轰然崩塌碎裂! 。 方才两招对撞所生出的漫天火光依旧未曾消散,纷纷扬扬往地面落下,地面所浮现的符文大阵终于一点一点的褪去,最后现出了青石板原来的样貌。 空中的玄界大门再次终于消失不见,而夜空也终于恢复了原来干净的颜色,玄界人再次被隔绝在了玄界那头。 然而他们所留下的痕迹,依然在颖城当中存在着。 无边的火幕依然未能停止,云衿从那处已经被烧成一片焦灰的客栈赶来城南的时候,一路上所见到的便是这般情形。 然后她在城南的破庙前停了下来。 慕疏凉就站在破庙的大门外,他听见声响,回头往云衿看来,一见之下,不由松了一口气般笑道:“师妹。” “师兄。”云衿一路提心吊胆,直到此时见到慕疏凉安然无事,才总算是放下心来,她抬步正欲往慕疏凉走去,却突然想起一事,犹豫着又停下了脚步。 慕疏凉拼尽性命留在此处,也要拦住玄界众人,就是要她去替他将风遥楚救下。 然而如今风遥楚葬身火海,她又该如何告诉慕疏凉,她没能够替他救下人? 云衿的神情让慕疏凉立即察觉出了异样,他看着站在前方的云衿,还有她身后的魏灼桓罗等人,神情微微一黯,已经猜到了发生的事情。 他幽幽道:“风遥楚出事了,是么?” 云衿很少见到他露出这样的神情,她听说过从前慕疏凉为救风遥楚,躲避无忧谷的追杀,背着他走了几天几夜的事情。也见过慕疏凉有难,风遥楚风尘仆仆立即从中原取药前来相助的事情,她明白对于慕疏凉来说,这个朋友有多么重要,然而如今,这一切都结束了。 云衿突然生出一种不愿将真相告知慕疏凉的感觉,似乎只要不开口说出此事,它便没有发生过。 但终究只是妄想罢了。 不待云衿自这般挣扎中走出,慕疏凉自己先开了口,他摇头道:“命数如此,看来是无法改变了。” 慕疏凉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不同寻常。云衿抬眸看他,直至从他眼底深处看见了隐藏的疲惫与沉重,心中终于明白过来。 他是在安慰她,让不至太过自责。 云衿涩声道:“师兄,抱歉。” “这不是你该说的。”慕疏凉摇头,柔声道,“将那边发生的事情告诉我,好吗?” 云衿点头,很快将此事说了出来,她所知道的事情都是自花枝与桓罗那处听来的,是以解释起来并未花太多功夫,慕疏凉听过之后,垂眸静立半晌,众人观察着他的反应,都不敢轻易再开口。直到许久之后,他打破沉默,轻叹一声,这才点头用恢复了冷静的声音道:“我知道了,我们先去将城中剩下的玄界人解决,等解决完颖城之事,你们再带我去那处客栈看看。” “好。”云衿点头答应下来。 慕疏凉又道:“玄界大门虽然已经被合上,但有过这一次,玄界难保不会再开启第二次,我们必须要尽快处理完一切,想办法应付他们。” 桓罗与魏灼众人听完之后亦是打算帮忙,慕疏凉朝桓罗微微颔首,虽未询问对方这些年来的行踪,却也并不惊讶。 而与桓罗交谈之后,慕疏凉突然想起一事,立即叫住魏灼道:“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请魏灼先生帮忙。” 魏灼虽然是个大夫,但却从来没有一个大夫应该有的样子,所以头一次被人称作先生,他不觉有些惊讶,怔了半晌才明白过来慕疏凉是在唤他。他神情古怪的看着慕疏凉,开口问道:“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慕疏凉道:“我受了些伤,想请魏灼先生先帮我医治一下。” 此话一出,还没有等到魏灼开口回应,云衿便已经盯着慕疏凉立即问道:“师兄你受伤了?” 魏灼也跟着朝慕疏凉身上上下打量起来,然而一番打量之下,他却是什么都没有观察出来,只皱眉问道:“你精神那么好,浑身上下连根寒毛都没少,到底是哪里受伤了?” 慕疏凉无奈的笑了笑,继而道:“不是这个。” 魏灼没有明白,云衿也没明白,两个人都盯着他看。 就在这个时候,又是一阵动静响过,一道身影自墙后掠出,很快出现在众人面前。 众人当即防备的看去,一见之下,才发觉来的人是宿七,这才收回了戒备。 然而就在众人看清宿七怀中抱着的那个人之后,他们又不禁怔住,然后几乎是同时朝这边好端端站着的慕疏凉看来。 宿七怀里抱着的,当然是慕疏凉,双目紧闭,浑身是血,胸口被利剑刺穿,面色苍白气息奄奄,似乎只剩一口气吊着的慕疏凉。 两个慕疏凉就这么同时出现在众人面前,气氛一下子诡异到了极致。 慕疏凉毫无自觉,来到宿七面前,看了看自己躯体上的那个可怕的血窟窿,轻叹一声无奈的问魏灼道:“魏灼先生,你看我还有救吗?” 魏灼:“……” 85.八五章 “你这一剑要是再往旁边偏一点点,或者再迟一点给我送过来, 我保证这具身体就变成尸体了。”魏灼低头处理着伤口,说完这话,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旁边盯着自己的人。 虽然已经接受了慕疏凉这副模样, 但此事到底还是透着几分诡异:“那你现在这样算是鬼吗?” “是魂魄,不过这么说也没错。”慕疏凉随口应了一声, 此事全部解释起来实在是太过麻烦, 现在他们还要赶时间去做其他事情,断然是没空在这里解释的。 他看着魏灼将自己躯体上的伤口包扎好,听对方说暂时没有了性命危险,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多谢。” 魏灼随口应了一声, 到这时候才忍不住道:“你就不能钻回你身体里面去吗,你这样子在旁边晃悠也不怕吓到人。” “暂时还不行, 我还有事要办。”慕疏凉这般说了一句,随之又往那苍白而气息微弱的身体看去一眼, 事实上他不想回去,还有个原因则是那身体看来实在有些凄惨。神魂不能离体太久, 等到他回去那具身体, 伤口……应该会很疼吧。 他开始有些后悔自己一剑刺得太过用力了。 魏灼挑了挑眉, 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却往旁边瞥了过去。 方才魏灼替慕疏凉治伤的时候,云衿便一直在旁边,轻轻捉着慕疏凉躯体冰凉的手,神情幽幽地盯着慕疏凉看。 慕疏凉心中苦笑,知道她这副神情是什么意思,很快开口解释道:“那时候情况危急,只有这个办法了。” “我明白。”云衿轻轻颔首,她已经知道了慕疏凉的身份,知道只有这样才能够让神魂脱离躯壳,施展自身神力阻止玄界。然而她应完一声后,神情依然没能松懈下来,目光依旧透着幽寂,她低声问道:“如果这肉身没了,师兄会怎么样?” 慕疏凉迟疑片刻,终于道:“回归神界。” 神界与人界之间,隔着一个神界之门,自两千多年前,人神魔三界便已经隔绝,那扇大门从不轻易开启,若慕疏凉当真回归神界,那么他们便不知何时才能够再相见。 云衿不敢去想象这样的事情,她已经等过太长时间了。 她直直盯着慕疏凉,出声道:“师兄答应我,保护好这具身体可以吗?” “不会有事的。”慕疏凉笑了笑,认真道,“我哪里也不会去。” 得到了慕疏凉的保证,云衿神情终于缓了下来,方才的紧张情绪似乎也稍稍平复了些,只是她低头看着慕疏凉被血染红的长衣,仍是忍不住问道:“会疼吗?” “不会,不过会有一点点感觉。”慕疏凉解释道。 听到慕疏凉的解释,云衿忽而想起一事,她睁眸看着对方,低声又道:“你昏迷的那五十多年,也能感觉得到吗?” “起初不能,我神魂残缺,一部分在神界,还有一部分在七海深渊里,后来你在七海深渊将我魂魄救出,我魂魄归于完整,才算真正回来,也才能感觉得到这具身体的变化。” 云衿默然看着慕疏凉,脑中突然忆起那日,他们自七海深渊回到空蝉派后,她因凤宣的一句话,赌气似地偷亲了昏睡中的慕疏凉。 现在想来—— 云衿蓦地往慕疏凉看去。 慕疏凉何等聪明,一眼就看明白了云衿的心思,他抿唇轻笑一声,弯着眉眼颔首道:“那个……也感觉到了。” 魏灼在旁边听两人说话,起初还能够听懂,后面就已经完全糊涂了,忍不住出声问道:“什么‘那个’?那是什么意思?” 云衿轻咳一声,不知从何解释,她朝旁边看了看,低声道:“我去外面看看。”说着转身离开了这间城南的破庙。 魏灼犹自不解,又转脸朝着慕疏凉好奇追问道:“到底‘那个’是什么?她趁你昏迷的时候在你脸上写字了?” “……”慕疏凉看着魏灼的目光禁不住露出几分同情,看魏灼这一辈子没见过几个女子的模样,也知道他自然联想不到那些地方去。他轻轻拍了拍魏灼的肩膀,转而朝外面走去道:“我也去办正事了,拜托魏灼先生先在此地等待片刻。” 魏灼莫名承受了慕疏凉同情的眼神,却又再问不出来,只得等在了原地。 。 慕疏凉走出那间破庙,才发觉云衿并未走远,她正站在庙外的的空地上,而就在她身旁,天罡盟三位堂主已经带着天罡盟众弟子,以及一部分三门七派的弟子赶到了此处,云衿站在人群之中,正是与人在低声交谈着什么。 慕疏凉看了众人一眼,不动声色的来到了云衿身侧。 众人正在忙着讨论玄界的事情,没有人发觉他身体的异状,见到慕疏凉前来,端木羽先道:“慕公子。” 慕疏凉微微颔首,随之道:“诸位可还记得当初崎城死的那两百多人是怎么出事的?” 端木羽没有开口,沉默半晌后,是钟旋先道:“是……火焰灼烧,尸骨无存。” “如今见过玄界出手,诸位还认为那是明倾所为么?”慕疏凉又道。 又是一阵默然。 端木羽自人群中站出道:“我相信盟主。” “他已经不是盟主了。”秦翰瞥了他一眼,沉声道,“纵然此事不是他所为,他也不能再当这个盟主,当初中原内战的事情你们忘了么,你们认为,他的身份还能让他在盟主这个位置做下去么?” 另一名堂主钟旋亦是点头,众人见状,也都纷纷出声,端木羽心知争不过众人,冷哼一声闭口不言。 一阵嘈杂之中,清冷的声音自庙中传出,清晰的落入了众人耳中:“我不会再回天罡盟,诸位请放心。” 听得此言,众人同时循声望去,宿七便在众人的视线中走了出来。他衣衫上还染着方才一战的血迹,凌乱却丝毫不显狼狈。他依旧是从前那般平静神色,好似之前与中原的一战并未发生过。他视线自在场曾经与自己并肩而战的每一个人身上扫过,身上早已没有了身为盟主时的森冷,反倒显得有些轻松,“前任盟主叶善是我的师父,当初他突然出事,由我来执掌天罡盟本就是迫不得已,后来中原经历多番战乱,我一直想辞去盟主之位,却因此一再耽搁,如今这些总算都与我无关了。” 所有人都在看着宿七,看这个曾经带领了中原几十年的人。他曾经战斗过许多次,救过许多人,有人敬他,有人怕他,他在这中原留下了太多痕迹,不管他究竟还是不是天罡盟盟主,只要他站在这里,便没有人能够忽略他的存在。他曾是中原第一人。 如今这些都已经远去了。 “终于能用我原本的名字了。”宿七朝众人颔首一笑,轻声道,“我叫明倾。” 昔年的天罡盟盟主,如今的明家少爷明倾这般说着,承诺道,“将来我不会再插手中原之事,诸位还请放心。” 依旧是一片寂然,众人注视着明倾,甚至有的人似乎还有些怔楞。 他们是第一次看到宿七笑的模样。 宿七是个能够将自己的情绪掩藏极深的人,身为盟主,他的肩上有着太多的责任。所有人都知道天罡盟盟主冷面无私,沉默寡言,却很少有人知道,许多年前八大世家中明家的大少爷明倾,是个腼腆内敛,温柔得连话都不会大声说的人。 时局能够将人改变成自己料想不到的模样,正如明倾,正如慕疏凉,正如现在的云衿。当许多事情发生,因为无法依赖,所以只能被迫去改变,但有些东西,纵然是为此遍体鳞伤,也想偷偷将它留住,不肯叫它葬送成时局变迁的代价。 如今宿七脱去枷锁,恢复明倾身份,方才能够将其拾回。 他没有了从前的冷硬,只是沉默,这沉默不再压迫,却更像是温和文静,他将视线自众人身上收回,终于道:“既然如此,我先告辞了。” 明倾微退半步,继而朝一旁慕疏凉道:“若是有事,你知道在哪找我。” 慕疏凉神情复杂,却是轻轻点了头,并未出言阻止对方离开。 如今中原不再相信明倾,纵然是要他留下也是无益,更怕他的身份会生来更多事端,所以如今的形势,离开对他来说或是最好的选择。 “保重。”慕疏凉认真道。 宿七笑了笑,又往云衿看去,云衿神情亦是落寞,在她游荡中原的这五十多年,宿七曾经帮助指导过她许多次,这份恩情,她自是铭记在心,“盟主,保重。” 明倾轻轻应了一声,又道:“该换个称呼了,我已经不是盟主了。” 他这般说完,终于转身离开,身影消失在颖城火光未歇的烟幕里,再不见踪影。 云衿一直沉默看着那处身影消失的方向,直到再看不清那处身影的踪迹,才终于自语般喃喃出声道:“之前玄界入侵,盟主守在玄界大门前,斩杀了所有踏过此门的人,一直撑到现在。” 沉寂之间,场中只听得到云衿的声音,她说完这话,抬眸向众人问道:“诸位呢?” 没人开口,云衿也没有等待众人回答,兀自转身离开此间,朝着火光中的颖城大街而去。 慕疏凉面上依旧带着笑意,他温声道:“城中或许还有余下的玄界人,劳烦大家稍后与我一道去查看一番,颖城的重建事宜,也还需众人商议。” “自然。”端木羽凝神点头,慕疏凉说完这话,也循着方才云衿离开的方向追去。 天罡盟与三门七派众人在原处静了片刻,最终端木羽带着众人先进了前方的破庙。 庙里,魏灼正不耐的踱着步子,而就在他的面前地上……躺着个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慕疏凉。 86.八六章 慕疏凉追过去的时候,云衿并未走多远,她站在不远处看着颖城人们不住忙碌开始熄灭这场大火, 看着火焰燃尽之后剩下的狼狈景象,一时之间不知该去往何处, 只得僵在原地。 “现在大家都来了, 颖城会好起来的, 师妹不必担心。”慕疏凉自后方行来,看着云衿的神情,已经猜到了对方的想法。 云衿回头看着慕疏凉, 低声道:“师兄, 你看着中原数十年, 可有平静安宁的时候?” “没有。”慕疏凉的答案十分简单,“纵然表面没有争斗,却依然有隐忧。” 云衿看来有些疲惫, 她曾经因为慕疏凉而开始为中原而战,五十多年来与宿七一起为中原做过许多事情,今日却是头一次露出这样的神情,因为曾经一起并肩而战的人, 如今已经离开了。 逼迫他离开的人不是敌人, 却是他们一直尽心尽力为之战斗的人们。 这听起来几乎显得有些荒唐。 慕疏凉当然明白云衿的心思,他轻叹一声,来到云衿身前。 “很多年以前,那时候我只是慕家的小少爷,当我知道我活不过三十岁的时候,我很愤怒,我很讨厌那个替我自作主张选择我命运的老头子。”慕疏凉此时已经到了云衿身旁,他盯着云衿的眸子,无奈笑道,“天下大事,别人的性命,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没有我,旁人不一样能够活得好好的么?天下纷争那么多,我能管得了多少呢?” 云衿静静看着慕疏凉,她想起来从前在紫云洞里面,她曾经见过十岁的慕疏凉,那个孩子也曾经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慕疏凉垂眸道:“不过后来,那老头子死了。” “他是病死的,身体衰败,无法可救,可是在那之前,他曾经大战过一场,将年少的我从一群鬼门的杀手手中救出来。如果不是因为那一场战斗,或许他还能活得更久。”慕疏凉声音很轻,这个故事也很遥远,但在他记忆里,似乎依旧清晰。他笑道:“那日我问明倾,中原这般待他,他便不会心生怨恨么。” 云衿听得明倾的名字,当即问道:“他怎么说?” “他说,至少还有人是站在他那边的,不是吗?”慕疏凉温言道,“就如同我爹一样,他所守护的中原里面,有许多人,其中还包括他的亲人朋友,他所有在乎的人。只要他们能够好好的,那不就是值得么?” 云衿又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曾经在空蝉派见过的南门高手冉静。他在年少时曾经被慕疏凉所救,后来加入南门,成为了南门高手弟子,之后十洲进攻空蝉派,冉静为报当年慕疏凉之恩,带着南门众人前来相助。后来的五十年里,云衿也经常遇见此人,他也如同当初的慕疏凉一般,四处救助着众人,并且帮过自己好几次。 世间事终究并非凉薄,明倾到最后,也并非孤身一人。 她想清此节,神色也终于舒缓下来。 慕疏凉说到这里,含笑对云衿伸出手道:“还要与众人商议玄界和颖城的事情,我们回去吧。” 云衿轻轻点头,动作自然的牵住了对方的手,两人并肩而行,繁星漫天,星光洒落一地,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两人在十洲患难与共的时候。 慕疏凉的手没什么温度,云衿这才想起来,对方如今不过是魂体,她略有些惊讶,低头看着两人相握的手。 慕疏凉道:“我的魂体可以触碰,不过与真正的身体还是有些差别。” 云衿这才明白过来,她与慕疏凉一道往破庙而去,终于在破庙前方不远处,再次见到了天罡盟与三门七派的众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云衿注意到,见到两人,众人神色似乎都有些古怪。 那些古怪的眼神都是往慕疏凉身上落去的。 就在这诡异的沉默之间,端木羽先站了出来,犹豫着朝慕疏凉道:“慕公子……伤势好些了?” 云衿:“……”她顿时想了起来,恐怕这群人是进了破庙,看到了庙里慕疏凉受伤的躯体。 慕疏凉听闻此言,倒是面不改色,只是点头道:“已经好多了,多谢端木堂主关心。” 端木羽看着慕疏凉,忍不住又回头望了望后方不远处的破庙,其他人也多半都是同样的神情,似乎都没想明白刚才还气息奄奄躺在里面的人此刻是怎么好端端走出来的。 然而慕疏凉没有给他们继续想这个问题的时间,很快开始说起了正事。如今天罡盟盟主已经不在,天罡盟便由三名堂主主事,而八大世家又以慕家为首,众人自然是听从了慕疏凉的安排。 众人很快在颖城当中行动开来,一部分人开始去搜寻潜匿在此处的玄界人,而其余人则在城中帮忙救火。 其间慕疏凉与云衿也未能够闲下来,亦是四处帮忙,直到日出之后,再次日落,方才终于将整座颖城搜寻一番,并未能再发现玄界人的踪迹。 之后云衿便带着慕疏凉回到了已经被烧成一片废墟的芙蓉客栈。 芙蓉客栈早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面貌,只剩下焦黑的墙壁与散落一地的灰烬,好在火势早已经被扑灭,只剩下些许青烟在客栈废墟间缭绕,火星闪烁着在火中不时爆裂,展现着此处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云衿站在这废墟前方,沉眸黯然道:“听桓罗前辈说,当时火势太大,他便没能够救下黑衣,黑衣就是在这里葬身火海。” 她说完此言,又转而往一旁看去,四周黑沉沉一片,四处都是被火烧过的痕迹,不时有匆匆忙碌的身影从旁边经过,都是颖城忙碌中的人们。 云衿道:“之前花枝姑娘一直在这里,如今好像也离开了。” “嗯。”慕疏凉轻轻应了一声,视线落在那被烧成焦黑的客栈中不曾移开,良久才抬步往客栈走去。 云衿紧随其后,慕疏凉开始在客栈中寻找起来,云衿随即问道:“师兄在找什么?” 慕疏凉回头看向云衿,低声道:“镯子。” 云衿这才想起来,当初风遥楚自慕疏凉那处要去了一对镯子,其中一只给了花枝,一只则戴在风遥楚的腕上。后来众人循着那镯子所指示的位置来到此处,虽然如今已经探不到那镯子的踪迹,但风遥楚葬身在此,那么那只镯子,应当也在这里才是。 此处客栈虽然不算太大,但瓦砾与砖墙的碎片太多,想要从这一片废墟里找到一只镯子何其困难。然而慕疏凉说要找镯子,云衿便没有半分迟疑,当即与慕疏凉一道在这断壁残垣中找了起来。 两个人找了整整一夜,借着四周的灯火颜色与头顶的月光,找遍了整座客栈的角落,都没能够发现那镯子的踪迹。 找过最后一处,依旧没能够找到那只镯子,云衿心中隐隐生出一种期盼,回头往慕疏凉看去。 慕疏凉也在看云衿,两人相隔不远,接触到对方的目光,目中藏着隐约的笑意。 镯子不在这里,那镯子原本是与风遥楚一起的,如今却不在了。虽然或许这并不能够代表什么,但至少他们可以因此而有所期待,或许风遥楚早已经逃出了火场,或许他更是早已经离开了颖城这是非之地。 只要没有找到那只镯子,他们至少就还能够有所期盼,期盼那个人并没有死,某一天还能够再回来,再次出现在他们眼前。 87.八七章 纪雪是颖城芙蓉客栈的掌柜, 如今不过十七岁, 娘在生完她之后不久就死了,她自小与爹一起长大,在这个偏远小城里过着普通平凡的日子, 喜欢听客栈里面说书先生讲天上地下的故事,向往着那些飞天遁地的神通,偶尔看到客栈中路过几名修道之人,也总忍不住多看几眼。 但颖城实在是太过偏远,很少有高手会来到这个所在,就连十洲入侵中原,中原大乱,于颖城来说也是十分遥远的事情。纪雪过着平静生活的同时, 未免也觉得有些心痒难耐, 想要去外面看看真正的中原是什么样子。 然而她还要照顾客栈, 还要照顾她爹, 所以她哪里也走不了。 有时候她会忍不住对她爹心生埋怨,她爹生着一张很年轻的脸,这么多年也没见老去, 如果不是蓄起了胡子, 恐怕一点也没有个中年人的模样。而那个好端端的人自她娘死后就喜欢喝酒,喝醉了就就地睡觉,干的活很少,惹的麻烦很多,纪雪每天都得满院子找他爹,看他究竟睡在了什么地方。 这样的日子虽然无趣,却也平静安乐,但纪雪没有料到,这样的日子就在一夕之间被毁了。 玄界入侵,颖城大乱,这个从前连十洲鬼门无忧谷都不愿来的地方,突然承受了战火的洗劫,被毁了半个城池,而她照顾了十来年的客栈,也在这场大乱当中被烧毁。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让她不敢置信的事情,让她最不敢置信的是,她那个过去十来年天天喝酒的醉鬼老爹,突然之间摇身一变,成为了绝世高手,在玄界入侵之中,以一柄轻薄的短刀,不顾玄界众人的包围,带着她自客栈一路杀来了城南的破庙里。 如今她爹已经随着众高手一路去搜寻玄界人的踪迹,而她则被留在了这破庙之内,与身为大夫的魏灼一起,守着慕疏凉受伤的身体。 此时她盯着地面茫然的发呆,心中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困惑。 就在此时,破庙大门外人影晃动,就在纪雪一怔之间,慕疏凉已经自外面走了进来。 “姑娘。”慕疏凉孤身一人,他来到此地,先是对魏灼说了些话,旋即才来到了纪雪身旁。 继续认识慕疏凉,她在破庙里守了许久,盯着慕疏凉那具受伤的身体也看了许久,此时见慕疏凉魂体走过来,忍不住又回头看往那具还在地上躺着的身体,神情微变,有些胆怯的缩了缩身子道:“叫我纪雪就好了。” 慕疏凉看出了纪雪的不自在,任谁看到身旁有两个面貌一模一样的人,恐怕都会觉得有几分古怪,他想到此处,于是从旁找了一块布巾,将地上那具身体的给遮住,这才回头温然笑道:“这样就好了。” 纪雪:“……”她似乎觉得地上的更像一具尸体了。 魏灼在旁嗤笑一声,问道:“云衿呢,你没跟她一起?” “端木堂主在与她议事,我稍后再去找她。”慕疏凉解释道。 魏灼起身道:“我在这守了你这么久,我先出去逛会儿。”他这般说着,当真便立即走了出去。 慕疏凉知道他是跟个姑娘待在一起觉得别扭,便也不开口,不过五十多年前那次魏灼初来中原,看起来是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破庙中的两人目送着魏灼离开,纪雪迟疑的看了慕疏凉许久之后,终于忍不住试探着问道:“这位公子……” “我叫慕疏凉。”慕疏凉笑了笑,他早就在等这女子开口,所以她一旦说话,慕疏凉便随着纪雪的话说了下去,“纪雪姑娘有什么事情便问我好了。” 纪雪忍了许久,终于将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慕公子,我爹……他究竟是什么人?他现在在哪,会不会有危险?” “桓罗前辈不会有事,纪雪姑娘请放心。”慕疏凉道不紧不慢的解释道,“以他中原第一刀的实力,没有多少人能伤得了他。” 纪雪一怔,听得慕疏凉这句话,仿佛还有些不大明白,“中原……第一刀?” “嗯。”慕疏凉颔首,“想来姑娘还不清楚桓罗前辈的身份。” 纪雪的确不知道,她怔坐在地上,摇头小声道:“我不知道,他们都叫我爹阿罗,我一直都不知道他的本名,所以……我是天下第一刀的女儿?我爹真的那么厉害?!”她越说越是不敢相信,忍不住朝着慕疏凉看来,眼里满是惊喜与期待,“那个老酒鬼竟然会是中原高手?” 慕疏凉迎着纪雪的目光含笑点头,他知道桓罗是因为不知如何对女儿解释自己的隐瞒,所以才会选择去外面办事来躲避此事,而此事总该有人解决,而想来想去,能够替桓罗解释这个来龙去脉的人,只有他。 反正慕疏凉替人解决问题也习惯了,所以也不觉得麻烦,主动来到这里替桓罗解释了一遍他的身份,将桓罗从前的事情告知纪雪,并解答了纪雪的疑问,等到将一切说清楚之后,慕疏凉才终于起身道:“桓罗前辈隐瞒自己的身份有他的苦衷,希望姑娘能够明白才是。” 纪雪点了点头,突然知道这么多事,她至今仍未反应过来,而慕疏凉则道:“既然如此,我先离开了。” 与纪雪说了一句,慕疏凉终于走出了破庙,想来云衿与端木羽等人的谈话应当也结束了,慕疏凉当即来到方才云衿与端木羽谈话的地方,然而意外的,却并未发现云衿的踪迹。慕疏凉转而去询问端木羽,端木羽却也是惊讶,只道是自己与云衿早已经商议好事情,云衿应是回破庙了才是。 然而一番搜寻之下,却是依然没有她的身影。 。 云衿是与陌迟一道去了颖城城外。 与端木羽交谈之后,云衿便朝着慕疏凉他们所在的那处破庙而去,然而还未走到破庙,她便见到了陌迟。 云衿上次见到陌迟,还是在七海深渊附近,当时他们刚从七海深渊中解放出慕疏凉被困的魂魄,陌迟与宿七一道离开,将玄界的事情告知了对方。之后,他便再未出现,不知究竟去了何处。 陌迟是从玄界而来,陌迟必然知道许多关于玄界的秘密,所以在这里见到陌迟,云衿显得并不惊讶。 让人意外的是,陌迟是为云衿而来的。 听了陌迟此言,云衿稍有不解,陌迟却道是让云衿与自己一起去一个地方,等去了那里,他便将一切解释给她听。 云衿道是要先与慕疏凉说一声,陌迟却未答应,云衿不明白对方究竟是为何这般神秘,但一番权衡之下,仍是选择了与其一道离开,只道是等将此事说完再回去告知慕疏凉不迟。 陌迟为中原做过许多事情,后来也是他将玄界的事情告知于宿七,所以云衿对其并未有什么戒心,跟在他身旁离开颖城之后,两人来到了城外一处山洞之中。 山洞内有一线火光,云衿随之走进去,才发觉其中竟是一间石室,石室内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似乎是有人长期居住在此留下来的痕迹。 云衿看到此处,当即转眼往陌迟看去。 陌迟自进入石室之后,便自己找了一处石凳坐下,他动作十分随性,对此地十分熟悉,接触到云衿的视线,他很快道:“你没想错,这里是我的住处。当初我自玄界逃出,来到人界,第一次到的地方,就是这个山洞。” 没待云衿开口,陌迟径自问道:“那小鬼现在还好么?” 陌迟没叫出名字,不过云衿立即就明白了陌迟所指的人究竟是谁,她不明白陌迟为何突然转移话题,却依然点头应道:“凤宣现在在空蝉派修行,不久之前还曾经参加过玄天试。” “那小鬼倒是过得不错。”陌迟随口说了一句,这才对云衿正色道,“你不是想知道玄界的事情么?” 云衿点头。 陌迟道:“玄界大门如今被人强行关闭了,我虽不知道能够以一人之力与玄界数百高手对抗关闭大门的那人究竟是谁,但他这次能够成功,下次若尊主亲自出手,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云衿沉吟着点头,这话她也曾经听慕疏凉说过,陌迟当然不知道挡住玄界的人是慕疏凉,他也不会知道慕疏凉的真实身份。但他们两人所担心的事情,却是一样的。 “依你所见,我们应当如何阻拦?”云衿问道。 陌迟听得这话,不禁神情古怪的朝云衿瞥去一眼,很快道:“没有办法阻拦,也不可能阻拦。” 云衿神情微肃,想要判断陌迟这话是否为真。 陌迟接着道:“我之前在崎城护送凤宣那小鬼,发觉崎城里面有玄界所留下的气息,想来玄界原本是打算在那里开一处大门的。不过那时候我要照顾凤宣,所以没能够去阻止,便将此事告诉了天罡盟盟主,后来盟主在崎城果然遇上了玄界之门打开一道缝隙,杀了当时在场的两百多名天罡盟弟子。” “后来就是颖城,颖城与崎城差了十万八千里,两边却同时都有玄界的气息。我听说你们中原有一处地方叫做四方城,那个城池能够瞬息之间出现在任何地方,而玄界与那四方城虽不完全相同,却依然能够随时将大门打开在这中原的任何一个角落。如今十洲与中原刚刚大战结束,中原正是最脆弱的时候,玄界只要想进入人界,便能再次开启阵法。”陌迟声音冷静却沉稳,“到那时候,你们又怎么防备得过来?” 云衿双眸紧紧盯着陌迟,开口问道:“那么陌迟公子呢,若当真如此,陌迟公子有什么打算?” “我没有打算。”陌迟回头看了一眼四周墙面,还有墙上悬着的弓箭,转而对云衿认真道:“我只是想,在玄界的事情结束之前,希望你能够留在这个山洞之内。” 云衿一怔,旋即终于察觉到了四周的异样,她转身往山洞外而去,却没想到身形受阻,竟是被拦在了这间石室当中,无法脱身而出。 88.八八章 云衿脚步顿住在原地, 回头看向陌迟。 陌迟看来十分平静,起初进来的时候未曾发觉, 待到此时,云衿才发现这个房间之内竟是布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阵法,这阵法应当是玄界的阵法, 而布阵的人,当然只能是陌迟。 陌迟布下阵法,花了这么大功夫将她带来此地,自然是要困住她,可是她仍有一事不解。 她盯着陌迟看到:“为什么?” 陌迟摇头道:“若是还有别的办法,我也不愿如此, 可是如今我非这样做不可, 因为尊主来到人界,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杀你。” 他这般说着,语声一顿又道:“我不想你死。” 云衿终于明白了过来。 按照陌迟的言下之意, 她与玄界必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事实上自从先前玄界阵法打开, 云衿雾珠受到干扰, 白龙突然消失, 她便已经感觉到了异样。玄界人所使用的并非灵力,而是血脉之力,而这样的力量她也拥有,所以答案就已经十分明显。只是之前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们去办,所以她没有来得及去计较此事,一直到现在。 她沉默片刻道:“我也是玄界人。” “不错,玄界萧家,你们萧家的先祖曾经是我们玄界的四大护法之一,然而就在许多年前,那位先祖触怒尊者,夺走玄界至宝雾珠,并因缘巧合开启玄界裂缝,从玄界离开,到了人界东海之外一处无人的小岛之上。 云衿听着陌迟的话,似乎有许多事情都在一瞬之间串联了起来。 陌迟很快道:“我在中原待了许多年,也调查出了许多事情,我将这个故事告诉你,你好好待在这里,可以么?” 云衿不置可否,陌迟却依然开口解释道:“那座岛十分荒凉,什么也没有,然而就在萧家先祖绝望之际,他在那岛上救下了两个人。” 云衿终于抬眸,认真盯着陌迟,似乎想到了什么。 很快,陌迟便解答了她的疑惑:“那两个人一人叫梁雍,一人叫魏肴。” “十洲岛主梁雍,魏肴。”云衿沉声道。 十洲的老岛主,名字就叫做魏肴,不过很少有人知道。 但更加没有人知道的是,十洲最开始的岛主,并非是魏肴,而是另一个人。 “萧家先祖救了漂流至此的梁雍和魏肴,三个人皆是不凡,而其中又以萧家先祖最为年长,三人结拜为兄弟,并将他们所在的那座岛命名为瀛洲。”陌迟不紧不慢的说着,将多年前的所有真相袒露在云衿面前,云衿甚至无法明白他究竟是如何查清的这一切,又究竟花了多长时间。 陌迟继续道:“后来的事情你应该都清楚,瀛洲越来越大,后来他们又收留了许多人,渐渐有了后来的十洲。” 事情在这里开始有了不一样的转折,陌迟道:“萧家先祖自来到人界之后,便一直待在瀛洲岛上,他从未见过人界的其余所在,所以时间长久之后,他便想要离开。后来他也的确离开了,为了保证他一定会回来,他将自己自玄界带走的至宝雾珠交给了魏肴,并要其帮忙保管。” “但他没能回去。”云衿道,“他死了。” 萧家先祖的事情,她虽当时年幼,却依然听父母说起过,萧家的先祖死在后来与群魔的争斗当中,所以他没能够回到十洲取回雾珠,而萧家也从此避世,成为了中原十分隐秘的家族。而雾珠之事,萧家先祖并未来得及与旁人细说,所以这么久以来,雾珠一直都在十洲,没有人能够取走。 陌迟点了点头,肯定了云衿这话。 云衿神情微滞,又道:“所以梁雍后来才会派人来中原对付萧家,因为他害怕萧家,但他怕的其实不是萧家,而是萧家的先祖。”她接着道,“所以当初庚长老见到我才会有那般反应,所以师兄告诉我,雾珠只有我能拿,救庚长老也只有我能去,因为他早就知道萧家与十洲之间的联系。” 她早该想到,慕疏凉对于十洲的事情了若指掌,陌迟能够查到的事情,他也一定早就查到了,只是唯一不同的是,他或许从前并不知道萧家的先祖是自玄界而来。 但梁雍知道,所以他最后在观星台上,才对慕疏凉说起了玄界的事情,他一直以来都忌惮着萧家,也忌惮着玄界。 事情至此,才终于清晰明朗。 “雾珠是我们玄界的至宝,尊主定会亲自将它取回来,而能够使用雾珠的你,也绝逃不过尊主的追杀。”陌迟沉默片刻,神情凝重的道,“这个山洞有我特地布下的阵法,尊主无法感觉到你的行踪,你只要在这里待着,就是安全的。在玄界的事情解决之前,你最好都不要出去。” 云衿无言,事实上现在她根本就出不去,她虽知道自己的处境十分危险,但她担心的却是别的事情。 她若无法离开此地,慕疏凉定会十分担心,她突然失去踪迹,空蝉派的同门也一定会担心,而且若玄界真的降临于此,而她却无法离开,只能坐视不管,她更是难以安心。 有太多的人在危险当中,她无法坦然待在这里接受旁人的保护。 “我必须出去。”云衿对陌迟正色道。 陌迟与之对视,随之垂目摇头道:“抱歉,我不能放你出去。” “为什么?”云衿依旧不肯放弃离开此地。 陌迟神情似是有了微妙的变化,片刻后他低声道:“就当是我自作主张好了。” 云衿不解,正欲再问,陌迟却已经退了一步又道:“我还有事要解决,便先离开了,此处是我的房间,里面什么都有,你现在里面住上几日,我过几天便回来。这个地方没有人能够找来,纵然是尊主也不能,你大可放心在此住下。” 说完这话,他转身便走,也不再理会云衿的呼唤。 云衿眼看着陌迟的背影消失在山洞之外,这才不禁蹙眉。按照陌迟的说法,他是想将她关在这里一直到玄界一战结束,然而玄界之乱岂能轻易结束,她不愿留在这里看众人出事,她必须要赶紧离开这里。 想到此处,云衿再次来到石室大门处,然而那道无形的隔阂依旧在她身前阻拦着她的脚步。那道阵法不知究竟是如何开启,云衿抽剑挥出,斩在那屏障之下,竟犹如斩落在柔软的云朵之上,所有的力量都随之消弭于无形,丝毫无法撼动起分毫。 见此情形,云衿知晓这阵法定不会是使用力量能够斩开,她转而在屋内开始搜寻阵法所留下的痕迹,纵然是再强的阵法,只要找到阵眼,依然有办法破解。 然而此阵实在是太过离奇,云衿寻觅半晌,却依旧毫无收获。这是玄界的阵法,所依循的也是玄界的规则,与人界大不相同,却无比强大。 山洞之中感觉不到日夜的交替,云衿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这里待了多久,她将石室内所有能够搜寻的地方皆搜寻一遍,却是依旧毫无头绪。她开始有些担忧,担忧的却并非是自己的安危,而是慕疏凉。 她想起自己离开之前未曾与慕疏凉等人打过招呼,也没有人知道自己的行踪,若是慕疏凉发现她不见,一定会十分担忧。陌迟说这里任何人都不会找进来,她若长久的被困在此处,慕疏凉该怎么办,他又要去何处找她? 云衿无法再想下去,她甚至觉得自己一刻都无法在这里待下去,只要想到慕疏凉,她便担忧至极,想要立即离开这里。 她开始在想,慕疏凉如今究竟在哪里? 她要如何才能将自己的消息告知给对方? 无奈之间,云衿在房中桌旁坐下,抬眸无神的看向不远处书案。独自一人被困在这里的感觉实在不怎么好受,云衿从前一个人在空蝉派陵光宗里闭关,在书房中看慕疏凉留下的那些记满了注解的书,都未曾觉得孤单无趣,然而她此时待在这里,却终于有了难以忍受的感觉。 便在此时,一道声音自石室外传来,清晰的落入了云衿耳中:“师妹。” 这一声实在是太过熟悉,也太过叫人惊讶,云衿蓦然回头,便见慕疏凉正站在那一半被灯烛照亮,一半被隐于黑暗的石室门前,双目凝在她身上,正直直的看着她。 慕疏凉的出现太过突然,纵然是云衿也未曾料到,陌迟走之前曾经说过,这个地方就连玄界尊主也无法找到,而慕疏凉究竟花了多少力气,用了多少功夫才来到这里? 云衿没有去问,她看着不远处慕疏凉的神情,看着对方的身影竟在山洞明灭的光线当中现出几分黯淡,她便知道他来到此地,绝对不会轻松。 “师兄。”云衿轻唤一声,终于落实了些许心安。 慕疏凉朝着云衿笑笑,很快走进石室内,来到云衿面前,神情复杂的轻叹一声道:“总算找到你了。” 云衿看着眼前的这道身影,不知为何心中一动,抬臂轻轻环住对方腰身,将脸埋在了他的胸口。 第89章 □□章 慕疏凉能够找到云衿,是因为云衿手中的剑身上,有慕疏凉所留下的气息,当初慕疏凉从剑池取出这把剑,要交给云衿之前,顺便就在剑上加了几道符文。虽然此处的确隐蔽,又被阵法掩盖了大部分气息,但凭借着山洞内流露出来的微弱气息,慕疏凉依然找来了此地。 至于他究竟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茫茫人界找到这一抹气息,慕疏凉并未说出。但越是如此,云衿便知道这越是艰难。 慕疏凉罕见的沉默了许久,只依着云衿的动作回抱住她,良久才放开些许。 而见到慕疏凉到来,云衿心绪这才平静下来,方才的急切与焦虑似乎都消失了,她看了四周一眼,低声道:“师兄,这房中有阵法。” “嗯。”慕疏凉一早便发觉了房间内的阵法,他轻轻松开云衿,这才转而往四周看去,云衿跟在他的身旁,看着他一路探寻,然而结果与方才云衿一般,依然是无果。 玄界的阵法与人界差异实在是太大,纵然是博闻如慕疏凉,也没有办法破解。 两人在石室当中相对,云衿不禁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慕疏凉似是在思考着什么,片刻后回过头来,依然用平日那般从容的姿态对云衿笑道:“无事,若是出不去,我们就先不出去。” 云衿一怔,实在没有料到慕疏凉最后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 慕疏凉接着道:“陌迟既然将你留在这里,想来也是有意而为之,否则他不会选择这个所在。既然如此,我们不如顺了他的意,在这边看看他究竟留下了什么东西想让你看。” 在此地搜寻了许久阵法的突破方法,然而云衿却因为急着要出去,所以并未太过在意房中的东西,一直到此时慕疏凉提起,她才终于开始去看整个石室的模样。 这间石室并不简陋,里面摆放着起居应该有的所有东西,墙角的书柜上还摆满了书,几支羽箭被挂在书柜之侧,正是陌迟所经常使用的那种羽箭。从前云衿一直觉得陌迟的羽箭有几分说不出的怪异,如今想来才终于明白过来,陌迟所使用的与玄界人一般,依旧不是灵力,只是从中做了些隐藏,所以旁人才无法看出来。 他射箭的时候,那些羽箭是循着风而动,或者说,是他控制了某种力量带动着羽箭,所以那一箭之下才有那般威能,那才是他真正的实力。 那么陌迟的身上究竟还有多少秘密? 云衿朝前几步,到了那书柜之旁,抬手随意从书柜上抽出一本书看了看。 被云衿抽出来的是一本游记,是许多年前中原一名剑客所写,讲的是自己一生踏遍中原的所见所闻。陌迟来自玄界,想要了解中原的一切,所以书架上会出现这种东西并不奇怪。 云衿接着翻看其中的东西,接着又抽出了几本书册,不是传记就是话本,也不知陌迟是自哪里搜罗来的这些东西。云衿随意翻看了一下,瞥见书架旁还有另一本书封是古旧黄色的册子,心下一动,便将它自书架上抽了出来。 那本书有一个十分特别的名字,叫做艳芳录,云衿初见这名字便不觉一怔,不知这样的书讲的究竟是什么故事。她如刚才那般,便要翻开书页,然而就在她快要翻开那书页之前,一只手横地里探来,将她手中的书册夺了过去。 “师兄?”云衿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双手,不禁往夺走她书的慕疏凉看去。 慕疏凉不动声色的将那本书往书架上扔回去,随口道:“这些恐怕不是陌迟想让我们看到的,就先别管他们了,况且那本书也没什么好看的。” 云衿侧目又看了那本被慕疏凉扔回书架的书一眼,问道:“师兄看过?”她开始在记忆里努力搜寻自己在陵光宗看过的各类藏书,确实没有一本叫做这种名字。 不知为何,听见这话慕疏凉动作一顿,转而很是认真的摇头道:“我没看过。” 他早已预料到这师妹接下来会问出什么样的问题,于是便在云衿开口说出“师兄没看过怎么知道这书中的内容”这种话之前,当先扭头朝着书案走去,喃喃道:“如果是我,我便会将重要的东西放在最普通最不起眼的地方,比如这里。” 书案旁,有一处深色的柜子,仿佛与四周的石墙融为一体,慕疏凉轻笑一声,他此时已经到了柜子面前,他没有回头,便对云衿道:“我猜这里面一定有重要的东西。” 慕疏凉的判断向来十分准确,而对于云衿来说,她亦是十分相信对方说的任何事情,这种习惯似乎是从当初两人在十洲度过的那段时间延续而来,她听得慕疏凉的话,随之点头,跟着往那处柜子走来。 就在云衿未至之际,慕疏凉已经打开了柜子。 柜子里面整齐的摆着一些字画,慕疏凉一面翻看,一面低声道:“他倒是十分有雅兴。” 话音至此,倏然顿住,连带着顿住的,还有慕疏凉的动作。 因为他看见了夹在那些字当中的一幅画,那副画画得十分细致,比之他先前翻过的那些画似是要用心许多,那幅画画的是一个人,一名身着白衣的女子,仗剑临风而立,眉眼清雅秀丽,转眸间皆是熟悉神色。 当真是再熟悉不过。 慕疏凉将视线自画中收回,看着云衿与那画中一模一样的眉眼。 能够画出这番□□,画画的人必然是用足了心神。 云衿只觉得今日慕疏凉的模样皆透着古怪:“师兄,怎么了?” “没事。”慕疏凉垂眸很快将那些字画放回去收好,沉吟道,“看来我找错东西了。” 他接着转身,便又往这石室的墙面上仔细看去,云衿在旁沉默盯着慕疏凉的身影,轻声问道:“师兄?” “我在找这房间阵术的破解之法。”慕疏凉为自己的行为做出了解释,认真道:“我觉得我一开始想错了,我们还是赶紧想办法离开这里比较好。” 第九十章 但事情总是没有那么简单,正如同他们刚才无法找到破解此处阵法的办法,如今他们再次寻找,也依然无法找到。 到头来,两个人再次相对无言。 不过在搜寻的这个期间内,云衿倒是将先前陌迟对自己说过的事情都告知了慕疏凉,慕疏凉听罢才沉吟道:“他认为将你困在这里就是安全的,但他想得还是太简单了。你不会安心待在这里,而玄界尊主若真的想找到你,还有许多办法可以用,比如威胁。”他说到这里,话声一顿才道:“不过事情也没有那么复杂,有我护你,除非我死,没人能伤你。” 慕疏凉很少说出这样的话,他在旁人面前一直是谦逊谨慎的模样,但此时说出这句话,却也没有半分倨傲的意思。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件他不论如何都会做到的事情。 云衿听出了慕疏凉的认真,她摇头道:“我没那么容易出事的。” “嗯。”慕疏凉轻笑一声,转而道,“不过至少现在我们知道,玄界人究竟害怕什么了。” 若当真如陌迟所说,玄界尊主来到人界第一件事就是找到雾珠并除掉云衿,那么这便是说,他们对于雾珠与持有雾珠的云衿,定是有所忌惮,或许如今的云衿对他们产生的威胁还不够大,但总有一天能够到达足以让他们恐惧的程度。 “师妹你将雾珠收入我给你的手镯当中。”慕疏凉动作自然的牵起云衿的手腕,好似这样的动作已经无比熟悉,重复过百次。然后他抬起另一只手,掌中神力催入那储物手镯之中,不多时云衿便感觉到了镯子的变化。“我在这镯子上加了禁制,只要珠子在这里面,除了你没人能拿出来。” 云衿心不在焉的听着慕疏凉的话,视线却一直落在对方的脸上,慕疏凉微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微微翘着,眨眼时轻颤的弧度看得云衿心中犹如被轻软的羽毛所拂过。 如果不是玄界危机未曾解除,如果不是有人还在挂心他们的安危,她甚至觉得能够与慕疏凉一起一直被关在一处,其实也并不是一件坏事。 然而这些如果自然不能忽略,云衿在心底失望的轻叹一声,转而道:“看来只能等陌迟回来再说服他放我离开了。” 慕疏凉眉梢微挑,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同样是山洞,同样是无法破解的阵法,这番情形倒是有些眼熟。慕疏凉对云衿细声问道:“师妹,你可还记得上次你们从七海深渊的山洞当中将我的残魂放出来,是用的什么办法?” 云衿一瞬就明白了慕疏凉的意思,只是这个念头刚一生出,云衿便不禁问道:“师兄你打算开山?” 她话声一顿,连忙又道:“这样恐怕不行,此处是陌迟的住处,他将我困在此地虽是无奈,却也是为我着想,我们若毁了他的山洞,他定会……” 听着云衿的话,慕疏凉目光若有似无的往旁边那处不起眼的柜子瞥去,继而摇头道:“师妹你不必担心,我怎么会想炸掉他的山洞呢。” 云衿:“……”以她对慕疏凉的了解,对方大概是真的有过这个想法的。 她不明白慕疏凉为何突然这么急着让她离开,她轻叹一声,正欲再开口,却听得慕疏凉的声音再度传来道:“除了开山,应该还有一个办法。” 云衿抬眸看向正在盯着墙上两幅字画发怔的慕疏凉,不明白对方究竟想到了什么。 慕疏凉收回视线,神色微凛,收起了之前的戏谑,认真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云衿等待着慕疏凉开口,慕疏凉并未停顿太久,很快道:“陌迟说,他第一次来到人界,就是出现在这个山洞是么?” 距离陌迟说出这个故事的时间并不长,云衿不待思索便点头道:“不错。” 这的确是一件十分古怪的事情,玄界与人界虽然看似毫无关联的两个世界,但数千年来,却一直有所关联,玄界人接二连三的出现在人界,而他们所出现的地方却都大有不同,更加古怪的是,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穿越这两个世界的缝隙到达彼方,比如当年的萧家先祖,后来的陌迟与花枝。 慕疏凉沉吟片刻,忽而说了一句叫人未曾料到的话:“师妹认为,我们能穿过那道缝隙,进入玄界么?” 云衿听到此处,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而慕疏凉的想法,实在是出乎意料的大胆。 慕疏凉盯着云衿双眸,开口解释道:“这是我能够想到最好的办法,既然不能从这石室的正门走出去,那么我们便从其他的地方出去,这山洞既然是当初陌迟自玄界来到人界的所在,那么这里就一定还留着那道到达玄界的裂缝。而且中原不是不清楚玄界究竟要进行什么样的计划么,只要我们去了玄界,玄界人的计划,不就都知道了么?” “最重要的是,”慕疏凉朝云衿笑道,“玄界尊主绝对不会想到你会出现在那里,所以相比起人界,玄界也许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招的确精妙,但却大胆得可怕,玄界究竟是什么模样,他们谁也不知道,而且此行究竟会发生什么,也无法预料,在许多人看来几乎是鲁莽危险之极。 然而云衿却能够毫无理由的相信慕疏凉,她想起了许多年前两人将要离开十洲岛的时候,慕疏凉突然之间做下决定,掉头回去在瀛洲夺取雾珠。那时候也是这样,他似乎永远都毫无畏惧,云淡风轻的做着一些叫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但也是这样的慕疏凉,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慕疏凉,他本就不是如看起来那般谨慎保守的人。 云衿注视他片刻,忽而笑道:“好,我与师兄一道去玄界。” 五十多年前慕疏凉一身病体带着她两个人闯入龙潭虎穴般的十洲岛,如今她早已经不是从前的云衿,与慕疏凉一起闯一番玄界,又有何需要担忧? “师兄可能找到玄界的入口?”云衿问道。 慕疏凉兀自沉默,他转眼打量着四周的一切,终于抬眸往屋中那处挂着的字画走去,抬手取下壁画,那处原本挂着字画的墙壁之上,赫然有着一道极深的剑痕。那道剑痕就像是刻在墙上的伤口,其中微有些发黑,透着浓浓的岁月痕迹。云衿往那道剑痕看去,虽然那种感觉十分细微,但她的确察觉到有一种隐秘的力量,在牵引着她朝那剑痕处走去。 “这里?”云衿轻轻抬手,触上那道剑痕,凹凸不平的剑痕刻画划着古老的印记,云衿只觉得指尖处传来的感觉更加强烈,也更加熟悉了。 裂缝的那头,是一个世界。 听见云衿的疑惑,慕疏凉肯定的点了点头,“看来就是这里。” 接下来,他们要考虑的是他们能不能够从这处入口走进去,到达那传闻中的,另一个天地。 第九一章 萧家的先祖,曾经是玄界当中第一个来到人界的人,而云衿身为萧家的后代,极有可能也能够穿越这道缝隙,到达玄界。而慕疏凉身为天神,既然能够穿越神界之门来到人界,自然也拥有足够的力量穿越者扇玄界的大门。 慕疏凉与云衿对视一眼,云衿的手此时仍触碰着那道剑痕,慕疏凉抬手覆于其手背上,一道精纯神力便自其中释出,顺着云衿的掌心,探入那道墙上的剑痕之中。 随之,就在两人的注视之下,那道剑痕缓缓有了变化,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正在撕扯着它,叫它逐渐扩大,裂缝在墙壁上蔓延开来,扩大成一个能够容纳一人通过的巨大裂痕。 这就是能够去往玄界的通道。 云衿看着这处通道,心情十分复杂,眼前就是她的先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她原本应当存在的地方,却也是对于如今的中原威胁最大的地方。萧家早已在中原生活了几千年的时间,但对于那个所在,她似乎仍有着源自血脉里的隐隐期盼。 “我们走吧。”慕疏凉看出她的心绪,温声道。 慕疏凉的声音总能够叫人无端的心安,云衿轻轻颔首,却突然想到一件要事,她担忧的看着慕疏凉道:“师兄你如今还是魂体,若是长久不回到肉身,当真无事么?” “不必担心,只要在那之前回来就好了。”慕疏凉丝毫不曾担忧此事,他转而问道:“师妹准备好了?” 云衿知晓慕疏凉自有分寸,便也不再多言,只颔首道:“好。” 慕疏凉再次点头,覆在云衿手背上的那只手再次用力,他反手牵住云衿的手,两人十指交握,一同撞进了那道墙壁上的裂缝之中。 “我们一起过去。”慕疏凉道。 两人同时抬步,身影穿入那一片其中有着无尽漆黑的裂缝之内。 天地仿佛在陡然间旋转起来,眼前四周的景物都在不住改变,那黑暗的裂缝当中所存在的东西却并非是黑暗,而是一幕遥远的光芒,待得那光芒尽数消失,眼前的一切才终于渐渐清晰。 她此时正在一处昏暗窄小的房间当中,房间内的摆设十分简陋,似乎是一处贫寒人家的住处,云衿不过一眼便猜出了大致。此处就像是人界任何一处居所,没有任何的特别,甚至让人禁不住怀疑他们究竟是不是真的到了那传闻中的玄界。 然而此时此刻,云衿却没有任何心思去看四周的景致,因为原本牵着手一同来到此处的慕疏凉,竟从她身旁,凭空消失了。 如今身处这屋中的,只有她独身一人。 屋子外面的远处传来一阵剧烈的响动,似乎是什么打斗所引起的力量相撞,云衿心神一凛,当即推门便要往外看去,然而就在她将要推门之际,大门却倏地一动,自己打开了。 云衿动作一顿,一手已经握紧了身侧的剑,准备要出手,然而出现在这大门之前的,却是两个三十来岁的普通平民夫妇。 见得云衿突然出现在这屋中,夫妇二人似乎都怔住了,其中那妇人面色一变,当即缩到了那男人身后。 男人护住那名妇人,皱眉上下打量着云衿道:“你究竟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就在那男子打量云衿的同时,云衿也在盯着眼前的这两人,待到确定这两个人的身上的确没有什么血脉之力也没有灵力,就是两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之后,云衿终于道:“抱歉,请问二位有没有见到一名男子出现在此?”她将慕疏凉的形貌形容了一番,接着询问那两人,然而两人回忆片刻之后,却都摇了头。 没有见到,慕疏凉真的不见了。 云衿有些失望,他们原本是一起来到此处,为何会突然之间被分开?慕疏凉究竟去了哪里,若他发现她不见了,肯定也会担心的四处寻找,不久之前她才失踪过一次,如今又是这般,慕疏凉不知究竟会如何寻她。 想到此处,云衿不觉又看向自己手中的剑,不久之前慕疏凉靠着这剑上的气息寻到了她的位置,如今他们来到这个所在,慕疏凉是否也能够以此找到她? 就在云衿担忧思索之际,那夫妇二人相互对视片刻,似乎是因为云衿的模样实在太过文静,丝毫让人感觉不到威胁,那两人沉默之间,其中那名妇人竟从那男子身后站了出来,低声问云衿道:“你要找的这个人是谁?” 云衿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若说师兄二字,他们必然会再问自己的门派,如果此处真的已经是玄界,那么这世上自然也没有空蝉派。她沉吟片刻,心中一动,终于应道:“我在找的人……是我夫君。”她说出这话,后面的话语似乎也自然的就说了出来:“我们二人一道出行,谁知半路遇上了麻烦,这才走散了,若是两位见到我夫君,请一定要告知于我。” 她语气中不自觉流露出的担心口气让夫妻二人听了出来,两人再次对望,那男子也终于收起了敌意,摇头无奈道:“我们确实没见过这个人。” “相公。”那妇人抬眼看着那男子道,“这位姑娘听口音是个外地人,她一个人寻她相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也是可怜,不如我们帮帮她吧。” 云衿微有些诧异,没料到两人会这般热心,她本不愿劳烦旁人,然而如今慕疏凉不见,她亦毫无头绪,这般自己独自寻找的确不是办法,若能有人相助,自是再好不过。 听见妇人这般开口,那名男子亦是明了,很快便点头答应道:“也好,我去问问街坊邻居,大家一起找人,姑娘你也别太担心,咱们城里太平,你相公若是在这城里与你走散,那肯定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云衿心中微暖,听到这话,这才稍稍安心了些,没有推辞两人的相助,点头道:“多谢二位。” 那两人笑了笑,男子果然与那妇人说了些话就离开了,云衿也想跟着出去,那妇人却叫住云衿道:“我家那口子在叫人呢,一会儿就替你去寻人,你一个弱女子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先在这坐会儿好了。”她这般说着,旋即领着云衿重新进了屋子,合上房门倒了杯茶递到云衿面前:“姑娘叫什么名字?” 云衿未曾迟疑,她心念一动,旋即道:“晨月,我的名字。” “晨月,这名儿真好听。”妇人笑了笑,正欲再开口,云衿却已经低声问了出来:“请问……这里是哪里?” 妇人怔了怔,旋即道:“原来姑娘不知道,不过也是,咱们麝月城离京城远,姑娘没听说过也不奇怪。” “我只是平日极少出门,所以才会不知此处所在。”云衿分辨一句,心中却另有考量。 麝月城,云衿可以肯定中原……或者说整个人界,都没有这样一座城。 所以她果然已经离开了人界,来到了玄界。 然而叫人诧异的是,玄界与人界竟然如此相似,这里的人与景,与人界并无两样,甚至就像是——另一个人界。 就在云衿沉吟之际,那妇人又捂唇笑了起来,目光颇带着些戏谑道:“看起来晨月姑娘应当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看你与那位夫君走散……让姐姐猜猜,你该不会是逃家与他私奔的吧?” 云衿微微睁眸,不知为何会叫这人产生这样的误解,不过事到如今越是解释就越麻烦,倒不如顺着她的话说,云衿沉默着不置可否,那妇人便当是自己猜中了,又坐下来与云衿一道细说。云衿心中挂念慕疏凉,心思一直恍惚,直到再次听见屋外响起的隆隆如雷般的声响,才忍不住又转过头看去。 这城中为何频频传出这样的声响?究竟发生了何事,难道是起了什么战事? 云衿微微蹙眉,起身往外看去,低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妇人站起身来,跟着云衿往屋外走,一面走一面却道:“姑娘不必担心。” 云衿有些诧异,不明白为何此地的人对这种动静竟然已经习以为常,她此时已经到了大门之前,方才她刚出门就被那夫妇二人领回了房中,直到此时才终于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就在出门的刹那,一道乍然紫光突然自远处天际升起,光焰如同一道银色的细线在天边划出一道弧线,那道细茫行至头顶高空,便在消失的刹那,再次炸响,旋即化作布满天际的细碎花焰,一瞬之间点亮整个夜空。 便在同时,无数烟花自天际不断升起开落,五光十色遍布夜空,如同繁花绽放□□怡然,美不胜收。 云衿顿在原地,看着这绝然美景,耳畔这才传来那妇人的声音道:“今日是麝月城一年一度的花灯节,自然是比平日热闹一点,正好姑娘来了这里,等姑娘你找到你家相公了,不如一起去看看。” 云衿回眸看了那妇人一眼,轻轻颔首,正欲开口,身形却倏然一顿,扭头往一侧看去。 就在不远处墙头上,正站着一人,那人身着白衣,朗然若明月清风,焰火的五光十色洒落在他衣衫之上,似是镀了漫身繁华。 他正看着云衿,视线透过重重夜色而来,静静的落在她身上。 云衿终于松了一口气,余下的只有喜悦与欣然。 好在这一次只分别了片刻,他们都找到了对方。 慕疏凉自墙头飘然而下,很快往云衿走来,云衿视线凝在他的身上,正欲开口,一旁妇人也看出了端倪,凑到云衿身旁问道:“这就是你家相公?”她笑了笑又道:“你看我就说不必担心,这不是找来了么?” 她说着看向慕疏凉。 慕疏凉将她口中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在听得“相公”二字之际,他不禁微微挑眉,旋即目中挂上了若有似无的笑意。 云衿微红了脸,不知该如何解释。 倒是慕疏凉浅浅笑了起来,颔首道:“是啊,我是她相公。” 第九二章 烟花正在头顶开落,瑰丽的图景晕染整个夜色,云衿与慕疏凉并肩走在麝月城热闹的街道之上,跟着人潮一路往前,两个人竟都在这一份热闹当中找到了难得的宁静。 “是不是很意外?”慕疏凉牵着云衿的手,带她小心避开一旁的摊贩,笑道,“我也很意外。” 云衿知道慕疏凉口中所说的意外究竟是什么,她点头应道:“想不到玄界竟是这样的地方。” 和平,喜乐,似乎和一切的纷争都相隔十分遥远。 相比之下,刚经受过数十年战斗摧残的人界显得要落魄许多。 “这些人或许还不知道玄界尊主的计划,也不知道玄界将要与人界开战。”慕疏凉沉吟片刻,视线扫过街巷中一排排漂亮的花灯,“我想,这个样子的玄界,一定也有很多人不希望开启这场战斗。” 云衿抬眸,借着灯火的颜色看慕疏凉的侧颜,她低声道:“师兄是想说,要改变这一战的结局,需要从这里下手?” 慕疏凉笑道:“我们来都来了,总要在玄界做点什么才是。” 不过,那些都是之后要考虑的事情,今日难得这般热闹,总不该浪费了这风月才是。 前方不远处又是一阵热闹,慕疏凉拉着云衿道:“我们去看看。” 慕疏凉平日稳重,但心底却总有几分小孩子心性,见到热闹的事物总想凑上去看两眼,云衿一路跟在他的身旁,两人从街头玩到巷尾,见识了不少玄界有意思的东西,最后慕疏凉用一块玉佩换了玄界的银两,两人吃喝玩乐过后,在河畔一处小茶棚坐了下来,一面赏着河上的花灯与夜色,一面听着茶棚里老先生的说书故事。 不管是哪个地方,总有些地方是相同的,比如人们都喜欢听传奇的故事,都憧憬着以一敌百的英雄。 玄界有着自己的历史,也有着自己的故事,从说书人的口中,云衿与慕疏凉渐渐对这个地方有了些许了解。 玄界不像人界那般划分了势力,没有正邪之分,这里大多数都是普通人,没有血脉的力量,也不会修行,所有拥有着血脉力量的人,都是自血统中传承而来。而这些拥有血脉力量的人,都来自于同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叫做极上殿,而极上殿的尊主,便是这整个玄界最为强大的人,拥有着最强大的血脉之力。 听到此处,云衿与慕疏凉对视一眼,都看懂了对方沉默眼神中的意思。 当初有人曾经说过,要开启玄界的大门,必然是有数百名高手同时出手才能够将其打开,而玄界能够在短短的时间内召集那样多的高手,能够在颖城一战派出那么多的强者,原因就在这里。因为他们所有的人都听从着尊主的吩咐,想要召集众高手,自然比中原要快得多。 玄界并非如云衿等人所想一般全是那样拥有血脉之力的高手,但那些高手却都集中在同一处,这样一来,想要攻破玄界自然要难上许多。甚至就像是人界众人起初不知晓玄界的存在一般,玄界的普通人们也不知道人界的存在,对他们来说这里就是他们所生活的地方。 而真正主导着一切,暗中进行着计划的,只有极上殿。 事情有些麻烦,但却比想象当中要简单一些。 云衿站起身来,对慕疏凉道:“师兄,我们回去吧。” “也好,有些晚了。”慕疏凉回应一声,两人出来之前,曾经与先前那对夫妻交谈过,夫妇二人知道他们没有去处,便热情提出了要他们干脆在那里住下,两人不用去找别的住处,自然是立即便答应了下来,所以游玩过后,两人便沿着这一条飘满了格式莲花灯的河流一道往回走去。 时间的确有些晚了,四周的行人也少了,繁星在城中辉煌灯火的照耀下显得有些暗淡,河水里的浮灯却发出了更加漂亮的光焰,慕疏凉看着这些花灯,不禁笑道:“听说,人们放河灯,是为了替喜欢的人祈福,保佑那人能够无病无灾平平安安。” “真的?”云衿脚步微顿,再次看向那满河的绚丽颜色,这次看在眼中,却有了不同的感觉。 她犹豫片刻,又往城里方才的街巷看去,慕疏凉问道:“怎么了?” 云衿看了慕疏凉一眼道:“我也想放一个花灯,替师兄祈福。” 慕疏凉失笑:“我就是神,你是打算让谁保佑我?” 云衿摇头:“不一样。” 不论如何,她都希望慕疏凉能够好好地。 慕疏凉沉吟片刻,忽而道:“已经很晚了,那边街市恐怕都收摊了,现在也买不到河灯了……不如让师兄来替你放一个河灯吧。” 云衿定定看着慕疏凉,她知道对方满脑子都是奇怪的东西,于是也不惊讶,只等着看他要从哪里变出一盏河灯来。 谁知慕疏凉看了身旁的河流一眼,视线却突然收了回来,指着头顶的夜空道:“你看,这天上像不像一条星河?” 云衿随着慕疏凉所指的地方方向望去,城中的灯光因夜深而渐渐暗去,满天繁星便因此而明亮起来,那些星星闪烁汇聚,当真如同化作了一条闪烁着朦胧光晕的河流,摇曳着去往看不见的尽头。 那天空澄澈纯净,近得仿佛所有星辰都在周身,只手便可触碰。 “真美。”云衿喃喃道。 慕疏凉的声音柔和地自耳畔传来:“我在这星海里替你点一盏灯,祈求你永世安宁。” 就在慕疏凉话落的刹那,他微微抬手,袖风似有辉影拂过,云衿随之抬眸望去,便见那夜空的中央,一颗璀璨星辰骤然亮起,光辉洒遍星海,也洒落在两人身旁的河流与华灯之上,一瞬之间所有的光华似乎都集中于那星辰之间,至此再无其他。 不论是人界还是玄界,皆有天空和大地,两处的天空也并未有任何区别,云衿凝目看着那颗星,慕疏凉则在星空下看云衿的侧颜,他笑了笑,没有开口。 此情此景,的确不需再多言。 两人这一路不约而同走得很慢,待回到那对夫妇的小院已是很晚,却没料到两人竟一直等着,他们一道进了屋中,夫妇二人甚至还热了饭菜替两人暖胃,待说完话,夫妻二人才离开,将这间屋子交给云衿与慕疏凉二人。 这间小院本就窄小,一共也就两个房间,那对夫妇住了一间,剩下的便只有云衿与慕疏凉二人同住客房,夫妇二人离开之后,房间里面顿时安静下来,慕疏凉合上房门,回头看向云衿。 两人相视之下,气氛瞬时改变。 第九三章 慕疏凉摇头笑笑,轻叹道:“你应该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快睡吧。” 云衿没料到慕疏凉竟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她迟疑片刻,却是依言上了床,只是上床之后她并未立即躺下,而是抱着被子坐在床头,等着慕疏凉。 “师兄,你也上来吧。”云衿睁着眸子看着慕疏凉道。 慕疏凉:“……”他果然抬步到了云衿身旁,云衿牵着慕疏凉的手,让他坐了下来。 慕疏凉无奈的笑了起来,轻轻抚上云衿的面颊,低声道:“师妹啊……” 他语声极轻,带着浅淡的叹息,云衿感觉到那只没有温度的手在自己颊边触碰,就像是一片羽毛拂过,拂得他自面颊到心间都微微颤抖。她呼吸微微急促,少见的听见了自己明显的心跳,她轻轻捉住慕疏凉的手,眉眼微抬,屋内昏黄的灯将眼前慕疏凉的面容描得无比细致,细致到云衿能够捕捉他任何一个微小的神情。 她小心翼翼地捉住慕疏凉覆在自己颊边的手,欺身上前,在慕疏凉的唇畔犹如蜻蜓点水般啄了一口。 慕疏凉像是被她的动作弄得有些发痒,忍不住笑了起来。 云衿接着动作,这次却没有再去啃慕疏凉的唇,而是认真而缓慢的扒起了慕疏凉的衣领。 慕疏凉一把捉住云衿的手,眸光微凝,静静看着她。 云衿方才被慕疏凉拂过的脸颊还蕴着浅浅的色泽,她却正直看着慕疏凉,认真道:“我替师兄宽衣。” “师妹。”慕疏凉神情似笑非笑,盯着眼前的女子,感觉到她隔着衣衫传来的温度,良久方才轻轻浅浅的叹了一声道:“师妹你这个样子,真让我后悔……” 云衿双手依旧落在慕疏凉的衣领处,似乎随时要再有动作,所以对于慕疏凉这话,她只是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嗯?” 慕疏凉垂眸看着云衿动作,幽幽道:“……后悔我没把身体带出来。” 云衿:“……”她险些忘了,现在的慕疏凉还是魂体状态,而他的身体,如今被戳了个窟窿,还在人界的破庙里面躺着。 对视片刻,云衿低声试探着问道:“师兄现在……不行?” 慕疏凉:“……” 想来他是应该反驳的,但是现在的情况,他好像的确没有办法反驳。 慕疏凉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语塞的滋味,没想到竟会是在这种时候。 一阵名为尴尬的静默过后,慕疏凉捉回云衿尚还落在自己衣领的手,低声道:“天色很晚了,睡吧。” “嗯。”云衿轻轻应了一声却没有松开慕疏凉,拥着他一起缩进了被窝,慕疏凉也没有再多言,顺从着云衿的动作,褪去外衫与云衿一道睡了下来,此时不过开春,空气中还渗透着些凉意,两人在被窝里躺着,只有彼此的身体才能够感觉到温暖,云衿便也不再顾忌,喃喃着低声道:“有点冷。” 慕疏凉身为魂体,其实身上也没什么温度,倒是云衿说完这话,闷声就钻进了慕疏凉怀里,慕疏凉微微失笑,顺手捞过人圈进怀里,两人就这么睡去。 说是睡,其实慕疏凉如今魂体之身根本不需要睡觉,不过是闭着眼睛,数着云衿的呼吸声,感受着怀中人的动作,一直就这么静静地等到了天明。 云衿从前在空蝉派中总是起得很早,所以此时也不例外,晨光未至,她已经睁开了眼睛,然后她便看到了慕疏凉近在咫尺的面容。 她揉了揉眼睛,声音还带着初醒时的轻软,朝慕疏凉笑到:“师兄早。” “是挺早的。”慕疏凉随之亦是一笑,在云衿的额上亲了一口,两人一道坐起了身来。 这日两人依旧待在那对夫妇的小院当中,然而两人却并没有闲着,两人交谈之间,拟定了接下来的计划,随之慕疏凉便对夫妇二人要了些笔墨纸砚来,开始坐在屋子里面写信,慕疏凉写的时候,云衿便在旁边看着,等到慕疏凉写完之后,才扬了扬信纸朝云衿问道:“你看看怎么样?” 云衿接过细看,这才问道:“真的有人看到这信会来找我们么?” “玄界虽是被极上殿所统治,但正如人界当中会有正邪一般,整个玄界也绝没有我们所想的那般太平,如今极上殿尊主想要进攻人界引发战乱,一定有人不愿看到这一幕发生,我这封信,旁人看不懂,但该懂的人却一定明白。”慕疏凉将那封信收回去,折叠好送进信封里,“我们就在这里等,应该能够等到要等的人。” 云衿知道此举十分冒险,写出这封信,被极上殿的那些人看到一定会惹来麻烦,但若不如此,他们便无法确定他们的猜想。如今他们只能盼望,他们要等的人,会比极上殿尊主所派来的人来得要早。 将信封好之后,慕疏凉将信交给了那对夫妇,要他们代为转送出,随之便离开了小院。 他们将要招来一些厉害的角色,自然是不愿继续留在这里将麻烦留给那对夫妇。 两人选择了在那日看花灯的河边茶棚里等待,信送出去之后,两人在茶棚等了两天,终于在第二天的傍晚,等到了他们要等的人。 来到茶棚的是一名中年样貌的男子,身形高大魁梧,面色低沉着叫人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只身前来,来到茶棚之后,几乎未曾开口,目光就立即定在了慕疏凉与云衿二人的身上。 云衿与慕疏凉相视一眼,都猜到了此人就是他们要等的人,两人站起身来,对那名男子笑到:“我们等你许久了。” 那人微皱着眉,看了两人一眼,转而道:“出去说。” 两人点头,随着那人一道离开茶棚,沿着旁边的河岸行走,终于到了一处安静的所在。 杨柳刚刚抽芽,伴着绿色的枝叶依在河边,河水倒映着岸上三人的身影,当是一幅闲适景象,然而那名赶来此地的男子,神色却丝毫不见闲适,他先是视线在云衿与慕疏凉二人面上看了两眼,随即沉声道:“你们将人界的故事流传出来,可知道事情后果?” “自然知道。”慕疏凉点头,那封信上说的故事,就是人界的事情。 那人沉吟片刻,忽而问道:“你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云衿与慕疏凉再次对视一眼,见得对方反应,也知道这回并没有等错人,静默片刻,慕疏凉开口道:“我们想做的事情,与你应是一样的。” “我们自人界而来。”云衿亦道。 听得云衿这话,那人双瞳微缩,面色终于有了巨变,他直直盯着两人,过了许久才终于自震惊中回过神来,找回了言语道:“你们想知道什么?” “我们想知道的事情很多。”慕疏凉笑到,“或许我们可以慢慢说。” 这名男子叫做殷阳,是极上殿四大护法当中的一人,而从他的话语中云衿与慕疏凉才知道,极上殿虽是以宗主的命令为先,但四名护法尚可左右其决定,然而如今四大护法折损其二,还有一名护法主战,一直站在尊主一方,如今只有殷阳一人反对进攻人界,然而这点力量自是微薄,殷阳的势力处处遭到限制,早已经没有了护法的权力。 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改变如今的局面,而慕疏凉与云衿二人的到来,便是这个改变的开端。 三人在河畔待了很久,谈了许多事情,殷阳将玄界的情况告知二人,而二人也将人界的事情告诉殷阳,而这其中最为关键的问题,慕疏凉留到了最后,“玄界不会放弃进攻人界,那么他们下一个定下的目标,会是哪里?” 他早已经知道,玄界这次是在颖城出现,但不久之前,崎城也曾有过玄界踪迹,如今他们想要确定玄界的目标,直接问殷阳再方便不过。 殷阳听得此问,沉吟片刻道:“尊主不肯告诉我此事,但我一直在暗中调查,若我的消息没有错,他们的目标是人界的极西之地,那处大雪覆盖,人烟稀少,不过有一座没落的门派,统共也不过百来人,玄界若出现在那处,旁人想要赶去救援,必然也是不及,而等他们前来,玄界早已经在那处立足。所以尊主认为,那里是进攻人界,最好的所在。” 极西之地,大雪覆盖。 云衿身形一僵,心中陡然一跳。 慕疏凉也知她想到了什么,他的神色并未比云衿好看多少,只低声说出了那个所在:“空蝉派。” 第九四章 “我能够说的只有这么多了,人界的事情原本与我无关,我本也不应对你们说这么多。”殷阳长叹一声,看了慕疏凉云衿半晌,沉声道,“我希望你们能明白。” 他的意思云衿与慕疏凉自然明白,他将玄界之事告诉两人,是走投无路,也是不希望玄界战乱四起,然而不论如何,他也依旧是玄界人。 若人界因此反而对玄界出手,那么他便是玄界的罪人,殷阳此举赌上了太多,自然是要谨慎万分。 云衿神情微肃,朝殷阳点头道:“我们明白,多谢。” 殷阳颔首,随即便要离开,只是离开之前又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虽将你们那封信给拦了下来,但难免会被尊主察觉端倪,你们该离开了。” 说完这话,殷阳便离开了此处。 云衿与慕疏凉目送那人离开,云衿转脸对慕疏凉道:“师兄,我们回去吧。” “也好。”慕疏凉点头答应,只是想到那处山洞的阵法,便又觉得一阵麻烦。两人开始往回走去,然而殷阳所料不错,玄界极上殿的人消息的确来得极快,甚至比他们所预料的还要快上不少,殷阳的身影不过刚刚消失,两人掉转身要离开,四周便是一阵响动声传来,待云衿与慕疏凉停步回头,已是被一群玄界高手围在了中央。 不过一眼,两人便心中有数,今日来到这河边的高手与之前自颖城进入人界的那群人不同,这些人的实力还要高强许多,不过是区区数十人,便已经叫人感觉到了逼人的压迫感。 而两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个开始,玄界尊主既然一开始就派出了这样强大的战力,那么接下来他们要面对的,必然是更加可怕的进攻。他们如今所要做的,不光是离开此地,更是要在最快的时间里打败这些人,离开这个地方。 两人之间的默契早在当初的十洲岛上便已经形成,不待任何言语,便是同时出手。云衿手中锋芒骤出,慕疏凉亦是同时往相反方向出手,两人一击之间,这群人竟已折损大半。 慕疏凉如今是神魂之体,出手自是不凡,然而云衿微微皱眉,却是看出了异样。 慕疏凉的力量,竟比之前她所见到的要弱了许多。 离开躯体太久,又为了找她耗费了许多力气,后来更带云衿开启玄界之门来到此处,慕疏凉这段日子的确耗费了太多,他自己未说,但云衿也能够猜到,慕疏凉如今的情况,恐怕须得早些回到肉身之内才行。 云衿一眼察觉到异样,更加确定了要尽早离开的意思,当即不再保留,雾珠催出冰寒之力,阻住其余人的去路,一回身一把牵住慕疏凉的手,压低声音道:“我们走。” 慕疏凉会意,两人待要离开,然而便在此时,另一道力量出现在场间,那是一道犹如巨浪般的灼热之力,瞬时整个河畔的杨柳都在狂风中颤抖起来,河水被灼热蒸发,化作无数水汽弥漫四周,而就在这一阵热浪当中,一名身着灰袍的老者出现在两人身前。他看起来十分瘦弱,佝偻着背,满面皱纹,苍老到看不出年岁,然而他就这般站在两人面前,便再不容旁人踏出半步。 那是比之当初的梁雍还要强大的力量,眼前的人,才是玄界真正的高手,而且慕疏凉能够看出,此人绝对不是尊主。 “是哪位护法?”云衿心下微沉,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问道。 老者拄着拐上前一步,用沙哑如刀刮般的声音道:“苍炎护法,闻疾。” 他说完这话,不待云衿二人开口,便抬起眼来,一双灰色的眼瞳盯着云衿,出声道:“你是萧至吾的后代。” 闻疾没有说清,但云衿很快便猜到了他口中所说的萧至吾究竟是谁,她不置可否,甚至不打算要理会此人,便要打算离开,然而闻疾拐杖拄地,一阵灼热炎流便穿越地底阻拦在两人身前,他寒声道:“尊主找你很久了,今日既然你主动送上门来,那就别想再离开此地。” 更多的玄界人马自各方而来,云衿与慕疏凉被困在这人群之中,竟是难以突围。 然而便在老者上前之际,一道声音笑道:“你是不是忘了,她可不是一个人来这里的。” 说话的人,是慕疏凉。 他一直伴在云衿身侧,自方才起便一直未曾开口,闻疾的眼里只有云衿一人,自然也没有去理会此人,一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正眼看向慕疏凉。 玄界大门开启之时,去往人界的无一人归还,而玄界之人自然也不知道究竟是谁阻挡了玄界的去路,又是谁强行关闭玄界大门,所以闻疾自然也不知道慕疏凉是谁。 他微微皱眉,负手道:“你认为,你们能走?” “也许,可以试试。”慕疏凉从容以对,毫无惧意。云衿神情平静,亦并肩站在他身侧,身后白龙幻出身形,空中水汽再度凝作寒霜,化作雪花纷纷而下,在岸边瞬时洒落一片霜雪。 。 而在此时,颖城在这短暂的平静当中,已然度过了最困难的时候,天罡盟带领三门七派众人帮忙恢复颖城,已经进行了大半,众人也都已经准备离开。而这其中,为了救人被带来颖城,此时却被慕疏凉和云衿二人抛下不管的魏灼,此时正十分暴躁。 “当初是他们求着我来救人,现在倒好了,直接扔下我跑了。”魏灼来来回回的在破庙里走着,天罡盟的这群人倒是十分热心,甚至热心过了头,恢复颖城的同时,竟然连这间废弃多年的破庙也跟着打扫修缮了一番,将庙里的神像也给镀了层新的,整个庙里闪闪发亮,险些亮瞎了他的眼睛。魏灼收回视线,瞥了地上躺着的那具毫无生气的躯体一眼,语气不好的道,“还扔了个破身体给我,让我看着,倒是真会省事。” “他们不是不管不顾的人,现在没有消息传来,应是遇上什么事了。”同样待在破庙里的,除了魏灼,还有桓罗。他此时已经剃了一脸的胡须,看起来与一名普通的年轻书生无异,他一手把玩着刀,有些不自在的避着自家女儿好奇打量自己的视线,轻咳一声道,“我想去找他们。” 魏灼站定下来,双眼盯着他看,低声道:“我知道。”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生气。”魏灼闷哼一声道,“有什么事走之前也不知道告诉我一声。” “小慕是去找云衿了。”桓罗说到此处,话音一顿,这才像是想起了某事,抬眼朝魏灼定定看去,继而道:“我好像知道了。” 魏灼一怔,问道:“什么?” 桓罗起身道:“他走之前曾经对我提过什么山洞,他去找云衿,可能去了什么山洞里面,他们要走应该走不了多远,我们找找附近的山洞,看看会不会有什么线索。” 听得桓罗的说法,魏灼当即点头答应下来,看了旁边地上躺着的那具身体一眼,心里又是一阵烦闷,“这家伙怎么办?” 桓罗:“……带上吧。”说着这话,瞥了魏灼一眼。 于是三人一面搜寻颖城附近的山洞,一面还带上了个慕疏凉的身体,桓罗要照顾女儿,背着慕疏凉的人自然成了魏灼,魏灼一路没好气的骂着,道是等慕疏凉回来,一定要他好看。 就这般寻觅了整整一天,他们竟当真在颖城外面的树林里发现了一座山洞。 山洞里面是一处石室,看模样是常有人居住的模样,应有尽有十分齐全。三人在屋内看了一圈,果然发现了灵力的痕迹。 “所以说,他们应该是来过这里的,对吧?”魏灼看了看身旁的桓罗,皱眉又道,“可是他们现在又去哪里了?” 一旁纪雪听到这里,也不由得担心问道:“爹,他们不会有事吧?” 桓罗摇头,却不知道究竟应的是哪一个问题,片刻后他才道:“不知道,我们现在的线索只有这里了,倒不如在这里等一等看看。” 魏灼不大赞同桓罗的意见,认为在这里也等不出什么结果,倒不如出去找一找,或许能有些许线索,他正欲开口,却突然瞥见不远处墙面上的剑痕,那里似乎原本挂着一幅画,如今那幅画被人扯落到了地上,只剩下一个十分陈旧的剑痕,剑痕之内,似乎隐隐有什么东西流动而出。 “这又是什么?”魏灼抬手要碰那剑痕,桓罗面色微沉,虽不明所以,却仍是直觉阻止对方道:“别碰。” 然而他的话到底是迟了,魏灼的指尖已经触了上去,他满脸不解的回过头来,问道:“什么别碰?” 桓罗无奈的摇了摇头,然而还不及说话,方才被魏灼所碰过的地方,便已经出现了变化。 那道剑痕竟是在转瞬之间扩大开来,扩大成一个一人高的裂缝,裂缝之间,漆黑一片,似是不见尽头,无数气息流转在其中,仿佛要吞噬一切! 桓罗面色微变,戒备的护住身后的女儿,而魏灼则双眸微睁,不禁退了几步,双目则直直盯着那处裂缝,暗中蓄力便要出手。 就在石室内三人紧张注视之间,那道无尽黑暗的裂缝当中,竟缓缓走出一道身影! 魏灼瞪着眼睛,桓罗与纪雪亦是默然不语,那道身影在房间内逐渐清晰,最后,竟是化作了他们所熟悉的面貌。 正是云衿。 云衿此时的模样看起来比之平时要狼狈不少,衣衫尚染着血迹,斑驳着在衣襟上洒开,面色亦是青白,眼中满是疲惫,似乎是刚与人大战过一场,魏灼看清云衿的模样,这才微微一顿,放下了警惕,上前开口问道:“你怎么从墙上钻出来了?那个老赌鬼呢?” 云衿没有说话,她正直直看着那道墙上的裂痕。 魏灼看他不答,忍不住跟着看去,桓罗和纪雪不约而同也跟着看去,就在三人的视线之下,那道裂缝当中,缓缓渗出了一片光芒,犹如星光一般的光晕,细碎而散乱,仿佛即将散去。 “这什么玩意儿?”魏灼忍不住问了一句。 云衿神情忽变,转而道:“身体。” “什么?!”魏灼动作比思考要抢先一步,他未及再说,直接捞起慕疏凉的身体,朝着那片朦胧的光晕砸了过去。 那些光晕尽数归于那具躯体之中,而就在同时,那具躯体随之砸落在地上,一声重响之后,整个房间都安静了下来。 四人静静站在原地,那道裂缝已经在光晕出现的同时消失变小,再次变回了原来的剑痕模样,而地上那个已经闭目不醒许久的人,终于在片刻之后,轻咳一声,虚弱的睁开了眼睛:“我觉得,你可以下手轻一点的……” 第九五章 反正摔不死人,魏灼对此倒是没有丝毫歉疚,冷哼一声道:“没事我们就赶紧离开这里了。” 然而慕疏凉咳了两声,却是撑着身子站起身道:“有事。” “什么?”魏灼神情一凝,当即从慕疏凉的语气中分辨出了事情的重要性。 慕疏凉这具肉身上面还有道剑伤,此时虽站起身却仍是虚弱,云衿当即小心扶住他的身子,旋即开口对魏灼桓罗等人道:“玄界接下来的目标,是空蝉派。” 此言一出,桓罗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而魏灼亦是不禁脱口道:“空蝉派?” 云衿神情亦是凝重,无言的点了点头。 “那怎么办?”魏灼看起来似乎比慕疏凉和云衿还要着急,他转而对云衿道:“我们现在赶回去,还来得及吗?” 云衿尚未开口,只神情复杂的看着身旁的慕疏凉,慕疏凉开口回答了魏灼的问题道:“我们先前在玄界暴露了身份,遭到玄界众高手围杀,但在这种状况之下,却依然没有见到玄界尊主的踪影,我猜测……” 话音一顿,慕疏凉道:“我想玄界尊主或许是另有要事,所以才没有到场。” 能够比追回玄界至宝雾珠还重要的事情,只能是一件事,那便是——进攻人界。 如今,玄界恐怕早已经在行动了。 魏灼面色难看,很快道:“云衿身上不是有颗珠子么,只要召出白龙,我们现在赶过去也不用花太长时间吧?” “不行。”慕疏凉摇头。 魏灼不解,正欲开口,云衿便已经松开了对慕疏凉的扶持,径自来到这间石室大门处,抬手轻轻触碰那看不见的屏障。 那道古怪的力量依旧阻挡在她身前,叫她无法再往前一步,她眸光黯下,无奈的回头道:“不行,陌迟留下的阵法没破,我还是出不去。” 事情开始变得麻烦起来,魏灼听懂了云衿话中的意思,忍不住道:“那个陌迟呢,他在哪里?” 陌迟早已经不见踪影,也不知究竟去了何方,想要寻人,恐怕十分困难。云衿无法离开此地,便无法再召唤出白龙,送众人立即赶回空蝉派,而慕疏凉如今回归肉身,更是受伤虚弱,颖城十分偏远,与空蝉派距离相当遥远,如今他们想要赶回空蝉派,恐怕早已经不及。 而这个时候,恐怕许多人还不知道玄界即将对空蝉派出手的消息,想要将消息传出,再要天罡盟去相助于空蝉派,亦是来不及。若有宿七在还好,如今宿七早已经离开天罡盟,天罡盟那三名堂主带人来颖城都花了那么长的时间,要带人去空蝉派援助,肯定也是指望不上。 魏灼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眼看着事情发生不能阻止,实在不是什么好过的事情。 他忍不住想到空蝉派里那个说好等待自己的女子,他抿唇道:“你们可有办法?” 桓罗视线落在慕疏凉与云衿的身上,慕疏凉瞥见房中一旁的书案,默然片刻后,突然道:“或许可以试试。” 慕疏凉来到那书案之前,看得出陌迟应是经常练字,所以笔墨纸砚都备得十分齐全,慕疏凉随手在纸上写着什么,众人便站在一旁看他,看他一口气埋头写了四五封书信,这才起身将信折好,交到桓罗的手里,“桓罗前辈,魏灼先生,拜托你们替我将这几封信用最快的速度送出去。” 他很快将那几处地名告知桓罗,桓罗丝毫未曾迟疑,接过信点头道:“我知道了。” 魏灼也接过了其中两封信,不解道:“这些信究竟是给谁的?” “到了那里你就知道了。”慕疏凉轻声说了一句,旋即神情认真的颔首道,“拜托了。” 魏灼迟疑片刻,亦是将神情认真起来,点了头与桓罗一道离开此地。 待到两人离开,云衿才问慕疏凉道:“师兄,我们呢?” “我们。”慕疏凉微微挑眉,看着这石室四周一眼,忍不住再次想起了藏在柜中的某件事物,他动作一顿,继而一字一句道,“我们在这里,想办法逼陌迟回来解开阵法。” 。 三日后。 空蝉山上的雪依旧层层堆积,细碎的雪花点缀在红梅之间,被风拂过,又簌簌的往下落。 花晴坐在窗前,放下手里亲自缝的衣衫端详半晌,满意的将其收入柜中,旋即抬眸往窗外看去。 颖城的事情早已经传入了空蝉派,如今几位师兄师姐正在大殿内与掌门商议着,是要派人前往天罡盟相助于众人,花晴并未能够随他们一道去议事,她修为普通,只能够负责铸造,这些年来中原正道众人的兵刃,也都多由花晴与梅霜梦所出。 看着越下越大的雪,花晴不禁拢了拢衣裳,想起那个不久之前说过要回来的人,忍不住有些担忧起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会不会碰到危险,下次一定要给他铸一把武器防身。” 她这般说着,收回视线便要转身,然而便在转身之际,她似是突然之间发现了什么,突然间再次回眸,往后山的方向望去。 空蝉派的后山上原本有一处空废墟,那里原本是一个山洞,叫做紫烟洞,是空蝉派弟子早年闭关的地方,五十多年前十洲进攻的那一战中,为开启阵法,紫烟洞被炸毁,那里便形成了废墟,从此无人再去,只有陵光宗宗主云衿有时候会在那山洞门口站一会儿,不知在怀念什么。 那片废墟很大,在茫茫的雪山上十分明显,整个空蝉派几乎都能够清晰的看见那处地方。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花晴发现那个地方有些异样。 原本堆积着白雪的乱石,此时似乎已经露出了原来的颜色,那些石头上的雪似乎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开,随即从那一处开始,后山的积雪慢慢消融,便在花晴的注视之下,一道炽热的气息自后山的乱石堆中升起,直冲天际,在层云之上楼下一个阴霾的孔洞。 旋即,无数古怪的符文在后山的天穹上蔓延开来,伴随着灼浪来袭,整个空蝉派的地面开始剧烈摇晃震颤起来。 后山的空地上,仿佛被人用不可想象的力量撕开了一道巨口,然后那道裂口开始不断变大,渐渐露出其中漆黑诡异的面貌。 花晴从未见过这般情景,但她却知道不久之前颖城里面发生过的事情。她几乎是想也没想,当即推门而出,朝着空蝉派大殿直奔而去。 空蝉派大殿当中,众人早已聚在此地,见花晴前来,梅霜梦当先道:“你也看到后山的异状了?” 花晴当即点头问道:“师父,是玄界?” 梅霜梦沉着脸,缓缓点头,旋即往不远处的梅染衣看去。 殿内其余人皆看向他,梅染衣面上依旧看不出神情,他自座中站起身来,拂袖往外走去,声音清冷而沉静,“通知众人,准备迎敌。” 殿内其余各门宗主齐声应下,与梅染衣一道走出大殿,再次看向那处后山,后山的落雪此时早已经尽数融化,终年雪白的山上时隔多年再次现出原来的颜色。半个天空红彤一片,空中的飘雪尽数化作雨水,细密而下,后山那道越来越扩散的裂缝当中,成百上千道身影自其中踏出,犹如千道虹光同时耀出,直往空蝉派而来。 。 而在颖城外的山洞当中,就在慕疏凉快要将这山洞拆穿之际,陌迟总算是回到了这个山洞当中。 “陌迟公子。”眼见陌迟到来,云衿毫无犹豫,认真道,“多谢你的好意,但云衿心意已决,请放我出去。” 陌迟静静看着云衿,视线却是先掠过了屋子四周,落到那个角落中的漆黑柜子上面,片刻后,他收回视线,低声道:“你们现在去,也救不了空蝉派的。” “就算是这样,我也要去。”云衿坚持道。 慕疏凉来到云衿身旁,摇头道:“陌迟公子恐怕还是不够了解云衿,也不够了解空蝉派。” 云衿接口道:“纵然只有七个人,纵然只有两三个人,空蝉派中人也会死守到底,不会让玄界越过一步。” 五十年前如此,五十年后,亦如此。 第九六章 空蝉山上的白雪终年不化,今日终于在玄界大门打开的一刻,褪去了那一层白,亭台楼阁,恢弘大殿,皆恢复了原来的颜色,鲜亮的,生动的颜色。 战火早已经拉开了序幕,在靳霜、李壁和闻思等人的指挥之下,执明宗与陵光宗弟子结起剑阵,孟章宗弟子阵法笼罩山门,而监兵宗弟子则替众人护法,丝毫不让玄界人越过山门。 便在人群后方,梅染衣肃然临风,衣袍猎猎,周身灵力释出,无数银剑冲天而起,犹如千道流行划入天际,旋即化作一张细密剑网,与玄界众人分庭抗衡,竟丝毫不落下风! 空蝉派区区百来人,对抗着玄界数千人,正如云衿所说一般,无畏无惧,更不会退让! 空蝉派屹立在此已有千年,自是不会退缩于玄界的脚步。 然而玄界的攻势不止,越来越多的人正在自那头赶来。玄界这番出手太过让人意外,整个空蝉派,甚至整个中原亦无人料到,相比于玄界越来越多的人马,空蝉派的百来人单薄得仿佛蚍蜉,难以撼动巨树。 梅染衣寒眉肃目,视线落在后山那道玄界之门的中央处,他能够感觉得到,更加强大的人,正在自那头赶来。 他强自提起周身灵力,身形骤然化电悬于空中,他身形昂然,身后数千银剑顿时结为剑阵,颤抖旋绕,发出惊声剑鸣。便在同时,那些剑锋向作一处,银剑如雨,纷纷坠下,随着梅染衣身影,向那道后山开出的巨大裂口而去! 然而便在同时,炎流犹如火山喷发般自那道玄界之门中直冲而出,巨焰燎天,天际顿时染作通红一片,梅染衣的那些银剑猝不及防坠入那火焰当中,犹如飞蛾扑火,尽数湮灭身影。 “掌门!”空蝉派众人见得此情此景,面色霎时一变。 但在众人忧心之际,火焰当中,一道身影再次冲出,火星在身后四溅飞出,无数道剑芒穿透火焰,再次往那道裂缝袭去,银剑早已经被火焰烧得通红,剑芒更利,每一道光焰都染着杀伐颜色,顿时将那道洞穴所堵住,一时之间,再无玄界之人能自其中踏出! 空蝉派众人见状,面色一喜,然而对面的玄界高手却是神情肃然,玄界之门被制,对于他们来说自然是最大的威胁,眼前的玄界人阵势开始变化,逼人气势穿透雨幕,空蝉派的年轻弟子们入门不过短短几年,自然应付不了这般变化,转瞬之间,空蝉派剑阵尽数崩毁,无数玄界高手破封而出,顿时将空蝉派年轻弟子冲撞得溃不成军。 见此情形,空蝉派几名宗主自是再无犹豫,纷纷上前迎敌,只是茫茫数千人又岂是几人所能够拦得下来,所有玄界人都在发疯了一般出手,朝着空蝉派众人后方而去,而他们所要袭击的,正是如今还在凝神应对那玄界之门的空蝉派掌门梅染衣。 梅染衣一心落在玄界之门大阵上,面色苍白,神情冷肃,自是再无法分心迎敌,众人心知梅染衣决不能够出事,更是豁尽全力去护住那人。 玄界人来势凶猛,又人多势众,空蝉派靳霜、闻思、李壁等人一面对敌,一面还要分心守住梅染衣,更是左支右绌,不过片刻之间,便都是一身伤口。 空蝉派年轻弟子们自然也不是玄界修行数十年甚至数百年高手的对手,先前靠着剑阵方能与之周旋,如今剑阵一破,更是毫无抵抗之力,顿时之间,空蝉派血流成河,剑光遍天,灼浪翻飞,化作一片凄色。 花晴此时亦在竭力护住众人,但她功力低微,更无法与梅霜梦等人相比,眼见五十年来空蝉派在自己的见证下一路走来,才有了如今的起色,现在却被玄界毁成这般模样,花晴满目茫然,只觉得一颗心犹如被扔进深渊谷底,遍体生寒。不久之前众人才自十洲凯旋,焰火齐飞,欢声笑语,如今那些东西,都不见了。 花晴心中沉重,出手却丝毫不曾缓下,然而便在此时,玄界攻势再起,这次却并非往梅染衣而去,而是穿透前方广场,直往空蝉派执明宗数十名弟子而来! 火焰滔天,席卷眼前一切,那群执明宗弟子被这般攻势吓得面无人色,僵直在原地无法动弹,花晴知晓,若无人去救,下一刻他们就会化作灰飞散去。 这群弟子不过都是些半大的孩子,当初怀着憧憬来到这里,一直以来努力修行,却没有想到遇到的第一场战斗便是这种恶战。他们不应该死在这里,不应该死在这种时候。 花晴再无法思考,当即冲向那群少年,催动自己所剩无几的灵力,用最后那点微薄的力量去阻挡那道火浪。 这一点力量当然无法抵消这道火浪,但它至少能够减缓火势,能够让那些力量在靠近那群孩子之前停下来。 为此,花晴宁愿粉身碎骨。 眼睁睁看着火浪靠近,灼热的气息吹动她衣发,她只觉得窒息的感觉不断靠近,皮肤开始尖锐的刺痛起来,眼前除了光热,除了那铺天盖地的火焰,再无别的东西。 她独身挡在前方,依然不曾有惧意。 生死之际,思绪渐渐飘远,她想到了五十年前的那一场战斗,那惊心动魄的几日光景,想到了后来空蝉派与自己的成长,想到了这些年来见过的人做过的事,最后……想到了一个人。 她突然想起来,自己说好了,还要等一个人。 如今恐怕等不到了,她心里面有些遗憾,她想自己原本有话应该对他说的,可是如今也来不及了。 那就这样吧,不过萍水相逢,相处了一段时日,或许很快那人就会将自己给忘了。 似乎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花晴紧咬着下唇,闭上双眸,却仍是不禁苦笑起来。 然而,不知是一瞬还是长久的等待之后,那预料当中的痛楚与死亡却并没有降临,那道灼热的气息仿佛被什么东西所浇灭,在眼前渐渐退去,再不存在。 花晴心中微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前,此刻正站着一个人,那是一名身形修长的男子,那男子神情含笑,神色间满是轻挑,衣袍松散的随意搭着,颇有几分不讲究的意味。眼见花晴朝自己看来,他轻笑一声,对花晴眨了眨眼,用低沉却柔和的声音开口道:“别担心,没事了。” 就如同空蝉派的年轻弟子,会有花晴拦在前面一般,花晴的前面,同样有人出现在此,替她当去灾劫。 此人究竟从何而来,无人看清,玄界的众人此时已经来到前方,他们都已经察觉出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对手实力强大无比,其中一人皱着眉,自人群中站出道:“你是谁?” 那男子又是一笑,这一笑更加轻挑,似是未曾将眼前这群人放在眼中,他踏前一步,神情骤凛,用一种不同于方才的严肃神情道:“空蝉派……前任执明宗宗主,舒无知。” 花晴骤然一怔,不可置信的看向那人。 而花晴身后的那群执明宗弟子亦是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位自己应当称之为师祖的男人。 就在此时,旁边不远处又是一阵动静,鞭声自一群玄界高手中传出,随之便见几个玄界人痛叫着被扔出,一名红裙清丽的女子自人群中缓步走出,似笑非笑的与舒无知对上目光,旋即瞥向身后众人,笑道:“执明宗弟子,前任执明宗宗主的夫人,夭兰。” 让人惊讶的事情并不止于此,便在众人还未及反应之际,远处高空中轰然震响再次传来,原来玄界众人在此制造混乱,便是要趁机冲入后方,对潜心与玄界大阵相峙的梅染衣出手! 然而那出手的人,却依旧没能够成功。 因为就在他出手之际,有一个人拦在了他的面前。 那是一名看来十分年轻的男子,生着一张有些可爱的娃娃脸,笑起来纯然良善,却是在谈笑之间,将那威势可怖的一击尽数化去。 出手的玄界人脸色苍白,瞪着那人,不解此人又是从何而来:“你是什么人?” “空蝉派孟章宗弟子,八大世家白家家主,白凰烛。”那男子笑意未敛,忽而往远处看去,那名玄界人不觉随着他的视线而望去,便见空蝉派山门之外,一群人手持武器,不住自山下赶来,顿时间站满山头,与玄界人相比丝毫不见弱势。白凰烛语声轻缓,将话继续说下去道,“收到大师兄传信,特带白家众人与三门七派诸位前来,相助于空蝉派。” 几乎是顷刻之间,局势便立即改变。 然而玄界众人却依旧未曾退却,白凰烛微微抬眉,正欲再次开口,却忽见眼前那玄界人的视线,正落在远处的玄界大门之上。 玄界大门缓缓松动,无尽的黑暗此时已经将梅染衣的银剑吞噬大半,更加强大的力量正在从那处发散而出,更加厉害的人正在玄界那头,将要踏入人界。 梅染衣的力量已至极限,无法再压制,玄界大门再开,玄界援军再至,恐怕非但是空蝉派,就连方才来到此地相助的众人,亦将陷入危险。 局势吮吸再变,便在众人紧张注视之际,玄界大门中一道浑身泛着赤金火焰的巨鸟清鸣一声,骤然冲出,梅染衣额上汗珠细密而下,唇色发白,唇间却早已经渗出血迹,那火鸟冲至梅染衣身前,梅染衣呛出一口鲜血,终于再支撑不住,长剑落地,便要被那道火鸟吞噬! 所有人都在看着这一幕,看着那道身影在空中坠下,几乎所有人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们都知道梅染衣这一倒下,究竟意味着什么,中原高手众多,但能够如梅染衣那般牵制住玄界大门的高手,却已寥寥无几。 然而事情永远没有定数,就在众人眼中的希望已经黯去之际,一男一女两道身影突然凭空出现在那玄界大门之前! 其中那名男子拦在前方,抬起右手,竟以一臂之力,生生对上那道火焰巨鸟! 滔天巨响乍然再起,就在众人不可置信的注视之下,那只火鸟身躯骤然凝作一团,然后便在那人强大而可怖的力量之下,轰然爆裂,化作无数火星,随风飘下! 而另一名女子则小心接住下坠的梅染衣,扶稳了对方的身形。 “空蝉派执明宗弟子苏羡,收到大师兄传信,前来相助。”那女子朝梅染衣微微颔首,说出了自己的身份,正是那日玄天试之时,云衿在四方城中所见过的那名女子。 所有人都已经报出了身份,唯有方才那徒手接住了那只火鸟的男子还未开口,一时间所有人视线都落到了他的身上,似乎想弄明白他又是空蝉派的什么人。那男子莫名承受了众人的视线,只得轻咳一声道:“我不是空蝉派弟子……我是来帮忙的,八大世家楚家少主,楚轻酒。” 而他还有一个旁人并不知晓的身份,神界四极大帝之一,南极长生大帝。 第九七章 空蝉山上,阴沉的云依旧密布四周,而空蝉派中,两方势力依旧对峙,难见分晓。 场间形势一变再变,到如今,中原高手尽数来到此地,空蝉派弟子纷纷回归,似乎已然呈压倒之势,将玄界众人逼至后山。 然而一切仍未有结果。 就在众人正在震惊于空蝉派援军到来之际,玄界的入口处,一道身影也随之踏出。 那是一道十分高大的身影,他出现在玄界入口处喷薄而出的烈焰之中,身形仿佛与那些灼烧的火焰融合在一起,他出现在这天地之间,天地之间仿佛就只有那一道身影。 那是一种超出了所有的力量,仿佛天地,仿佛规则,仿佛一切。 三界之中,神界有无上至尊,魔界有魔界君主,人界自有群芳尽绽,而玄界超脱于三界之外,却依然有属于自己的规则。 虽然从未见过,也无从去了解,但是在见到此人的刹那,众人心中便几乎同时生起了这个念头,此人,便是玄界的规则。 玄界尊主。 玄界尊主的样貌,很难去评说,因为他看来十分普通,但这种普通在他的身上,却又变成了一种特别,他只身站在空蝉派后山的山巅之上,远远与众人对视,身后火焰熊熊灼烧,足下的玄界之门,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将更多的玄界人送入人界。 却无人能够阻止。 因为他太强了。 人群后方,梅染衣看了苏羡与楚轻酒一眼。 楚轻酒神情不变,却是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两千多年前,魔界入侵人界,当时带领着魔界众魔将的,是魔界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魔君和英,魔君太过强大,神界四极大帝不得不同时出手,然而纵然是这样,他们降服魔君,依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四极大帝中紫微大帝魂飞魄散,直到如今方才凝魂成功。 楚轻酒便是当年参加过那一场除魔之战的南极长生大帝,他见过魔君,自然也知道他的实力有多强。 然而此时,他能够看得出来,出现在众人眼前的玄界尊主,比那时候的魔君和英,还要强大。 玄界究竟是如何存在于这世间,又存在了多久,他不得而知,但他知道的是,玄界无数年来,定也只有一个这样的存在,这样超出一切的存在。 想要胜过此人,单靠眼前的这些人根本无法做到,纵然有再多人到此,都没有用。 四下倏然静住,先前那些目光最后同时落到了那玄界尊主的身上,玄界尊主于山巅睥睨众人,孤傲而沉默着,而这方,梅染衣静静与苏羡楚轻酒对视。 苏羡神情微变,亦是看出这个对手的强大,犹豫着并未动手。倒是楚轻酒轻咳一声,走了出去,朝着山巅那人道:“玄界尊主?” 作为此间方圆百里内唯一敢于出声的人,玄界尊主的视线很快便落到了楚轻酒的身上,楚轻酒挑眉一笑,正欲再度开口,却见那山巅上的人神情一肃,周身火焰催发,已是又一道凌厉火剑自苍穹化出,从天而降往他直坠而来。 楚轻酒心中苦笑,周身神光耀出,与那火剑相撞在一起,天地之间一阵动荡,火星零散坠落于地,消弭了这片刻的杀机。 然而一切还没有结束,不过顷刻之间,玄界尊主便再次出手。 楚轻酒心里叫苦,原本不过是想开口引得对方与自己说两句话,拖延一会儿时间,却没料到此人如此超乎常理,丝毫没有要交谈的意思,上来便是一通招呼,他无暇再开口,只得匆忙间出手应付,另一方苏羡见此情形,亦是当即松开梅染衣,与楚轻酒一起抗敌。 在场大概所有人都没有见过这样的一场战斗,交手的三人早已超出了人界所知的实力,神光魔气相互交融,与后山山头所传来的那一道炎流抗衡,就像是混沌初开天地两分,一面是辉煌无垠的神光,一面是炽灼烈焰的炼狱,其他人看着这天地间的变化,竟无人能插手分毫。 纵然如此,玄界尊主的力量依然让人胆寒。 交手片刻,楚轻酒便感觉到了吃力,玄界尊主的力量深不可测,竟然连他与苏羡共同联手也无法占得丝毫便宜,然而如今待要抽身而退,却已经来不及了。玄界尊主双目微睁,身形忽动,竟已至两人面前。 也到这个时候,两人才终于看清对方的面容。 玄界尊主平凡的脸上,是一双暗红色的眼睛,如鲜血一般,内中仿佛有赤焰流淌。 那是一双没有一点情绪的眼睛,那样的神情他只在神界那几位老祖宗的身上看到过。 楚轻酒心中升起一丝不好的感觉,当即回头沉声道:“退!” 苏羡听得他的话,连忙与之一道后退,便在此时,那玄界尊主手中突然多了一把刀。 一把血红之刃,犹如火焰凝聚而起,将周围一切化为焦灼,他提刀挥斩,动作见可见四周雨幕被展开一道巨大的缝隙,火龙自刀气中蹿出,巨口张开,朝向苏羡楚轻酒二人! 二人身为神魔,自然能够躲开这一击,然而就在他们的身后,是整个空蝉派。两人几乎毫不犹豫,当即再度迎向那火龙而去,虽见狂狼,却依然无惧狂狼。 便在此时,一阵龙吟声再度响起。 这一声却不是由那火龙而出。 天际上空,火龙横行,而在火龙前方,一道白光骤然亮出,巨大的白色身影携霜寒气息倏然而至,与那天空当中的白龙撞在一处! 又是一阵山崩地裂般的撞击声,待得动静结束,众人才看清那火龙早已经化作火星纷纷而下,而就在那空中,原本楚轻酒与苏羡所在的地方,已经多了一条白龙。 白龙之上,站着两个人。 其中那女子站在前方,凛然对上不远处的玄界宗主。 到这个时候,玄界宗主看着那女子,神情终于有了短暂的改变,他踏前一步,声音低沉而厚重,“萧家人。” “空蝉派,萧云衿。” 那女子道。 在他身后不远处,慕疏凉正看着下方空蝉派的情形,但见玄界宗主视线往自己而来,便也出声道:“空蝉派,慕疏凉。” 玄界欺空蝉派无人,所以选择了这个地方,但他们不曾知道,空蝉派从不会无人。 第九八章 然而面对两人到来,玄界尊主除了最初的那一声,便再无反应,仿佛对他来说不管有多少人到来,依然无法让他有任何顾虑。 那是只有至强者才有的淡漠。 随之,他再次出手,仿佛随意的微转手腕,便又是一记刀锋落下。 这一刀看似随意,来势却比之方才那一刀还要可怖,长空之上风声骤然止住,就连天地间的雨幕也在此时短暂的被分隔开来,眼前的一切被笼罩在一层殷红之中,那一刀劈开云层,仿佛在人们的眼前划开了一道万丈深渊,深渊之中,尽是焦土。 这一刀到来,楚轻酒与苏羡自是立即挺身上前,而慕疏凉与云衿却并未立即出手。 仓促之间,慕疏凉侧目往云衿看去。 云衿对上他的视线,读出了对方那一瞬间的复杂情绪。 “师妹。”在这种时候,慕疏凉眼眸如星,竟泛起了柔和的笑意,“你可愿信我?” “我信。”云衿毫不迟疑。 她从来不曾怀疑过慕疏凉,从前如此,将来也如此。 慕疏凉又是一笑,认真道:“这场灾劫,马上就过去了。”说完这话,他附在云衿耳畔道:“记得来的路上,我对你说的那些话。” 云衿正欲回应,却还没来得及回应,慕疏凉便已经拔出了腰间的长剑,剑锋如电,已然出手。 这一剑并非对准了那长空上深渊般的一刀,而是他自己的胸口。 慕疏凉神魂本就刚回到身体当中,还未来得及恢复,如今再次自体内脱出,自然不若从前,然而慕疏凉与云衿都知道,此时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一剑落下,就在那云层笼罩的后方天穹之中,无数星辰骤然闪烁起无边星辉,犹如一条无边无垠的长河,瞬时将那烈火深渊笼罩其间,慕疏凉的身影再次在夜空中央出现,与楚轻酒苏羡并肩而至那刀锋所在之处,三道绝世身影同时出手,不管是深渊还是烈焰,皆在相接的那一刹碎裂消散。 风声再起,雨幕自云层中再次细密而下,方才的火焰尽数化作云烟,在空蝉山上空染出层层薄雾。 玄界尊主面无表情看着众人,脚步再动,微微踏前一步。 有的人不动如山,一旦动起来,便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慕疏凉神情微冷,这一次没有等到对方动手,自己便先出了手。 他出的是剑,剑是从空蝉派的剑池里面拿出来的长剑,由梅霜梦所铸造,在那剑池之中不知沉了多久,剑身却依旧锋利泛着银色的光晕。 那把剑出现在慕疏凉的手中,似乎便已经不再是一把普通的长剑,长剑斩落,犹如斩开了整个天际,将四周的薄雾撑开,将云层消尽,露出了夜空之上的湛然星辰。 玄界尊主负手而立,这一次却没有出刀相迎,而是冷冷淡淡的看着,就像是在看一场烟花落下。 因为这一剑,也不是对他而出的。 这一剑向天而出,所斩的,自然是天。 然后就在所有目光的注视之下,夜空之中,出现了一道裂口。 天,被慕疏凉生生斩开了。 就如同空蝉派的后山上那道裂口一般,这道裂口自然是一座门,天上展开的门,自然是天门,神界之门。 这道裂口比之玄界的大门要小了许多,不足以让许多人通过,但只要能让一两人通过,就已经够了。 无匹神光从天而降,天地之间骤有雷声与风声再度响起,便在那一阵金色神光与,雷鸣相伴之间,两道身影自神界大门后方踏出,瞬时之间来到慕疏凉与楚轻酒身旁。 慕疏凉的这一招,的确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的一剑斩不开玄界尊主的一刀,却能够斩开天地,他一个人无法与之相峙,那便多找几个人,反正,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神光透体直冲云霄,慕疏凉身上衣衫渐变,化作了繁复战袍,而另一侧,三道身影分列四周,将玄界尊主困于其间。 慕疏凉居北,身后群星耀遍,光芒闪烁,无数道虚幻身影幻出,北极四圣,云天二十八宿,斗中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普天星斗,皆列于身后。 楚轻酒居南,紫雷悬于身后,雷声滚滚震天灭地,神威浩荡不可直视。 东方遍天耀焰,居东者一身华袍,眉眼微垂,手持杨柳洒琼浆,九头狮子于座下咆哮,啸声震天。 西方一者兵戟在身,手执万神图,统御八方神明,浩然之气,直透苍穹。 玄界尊主便在四者围困之间,视线扫过四人身前。 北极紫微大帝,南极长生大帝,东极青华大帝,西方太极天皇大帝,至此四御聚齐,犹如两千多年前,那一场惊动三界的伐魔之战。 但玄界尊主神情依旧不曾有变化,眼前的一切甚至无法在他身上引来任何情绪的起伏,他是整个玄界无数年来最强大的尊主,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神明。他平静看着众人,说出了出现以来的第二句话:“还不够。” 野火燎原,纵然是天雷降世,万星齐出,也依旧无法阻止。 但便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阵箫声倏然自后方响起,四周的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分,伴着旋绕的气流,将箫声送入战场。 玄界尊主循声看去,人群后方,苏羡手持玉箫,沉静在雨幕当中。 而就在她的身旁,站着云衿。 龙吟之声再度伴随箫声而起,直冲向包围之中的玄界尊主,然而玄界尊主依旧不曾正眼去看,他不过微微抬眸,那道白龙的身影便瞬时僵在原地,再无法动弹半分。 神威不可撼动,纵然是四御在前亦无法让他动容,更何况一条区区白龙。 然而一切并未结束。 就在白龙在玄界尊主的目光之下颤抖静止的瞬间,白龙的身后,那些纷然而下的雨水,突然开始动了起来,它们在空中交融成冰,渐渐越来越大,气息越来越冷,最后,竟凝成了一条如白龙一般大小的冰龙,同那白龙一道继续往玄界尊主冲去! 然而依然不够,两条龙的力量依旧太弱。 但就在玄界尊主正欲开口之际,空气之中,越来越多的雨水开始凝结,他们在白龙的周围凝结,在冰龙的周围凝结,在四面八方所有地方开始同时往一处走去,于是下方的所有人都看清了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空蝉山上所有被化去的雨水,全部凝结成冰,在空蝉派的上空凝聚,凝聚成龙! 与那白龙一道,九条白龙同时出现在人群上方,与四御同时出手,冲向包围之中的那道不世身影! 骤然间,犹如一道巨大的烟花自夜空中炸裂,火星与冰雪同时自天空中落下,冰寒的气息自那处透出,神光与灼炎相遇,无垠的苍穹之上,传来一种名为寂灭的气息。 没有人能够看清那爆裂当中的情形,所有人都在等待,等一场寂灭之后的结果。 远处,云衿也在紧紧盯着那里,就在她的掌心处,有一道极深的伤口,殷红鲜血自其中透出,还在不住往下滴落,染红衣摆。 在赶来空蝉派的路上,云衿与慕疏凉在白龙的背上,曾有过一番谈话。 云衿来自萧家,但自身的血脉之力与萧家的旁人却并不相同,旁人能够操纵水的力量,而她却不能,她所能够操纵的,只有自己的血。是以在她看来,自己原本应是萧家最弱的那个人,然而上天偏偏却让萧家遭遇了那样的事情,最后活下来的,只有血脉之力最为弱小,从前一直被萧家众人当做无能者的她。 但慕疏凉却并不这样认为。 云衿的血能够唤醒雾珠当中的白龙,能够操纵雾珠,那绝不会是巧合或者偶然,或许对于整个萧家来说,云衿的血脉之力并非最弱的那个,而是最强的那个。 “当初的萧家人,能够操纵水的力量,他们的极限是什么?”那时候慕疏凉问云衿。 云衿想了想道:“虽然能够操纵水,但是并非能够随心所欲,萧家最强的人应该是我爹,他能够控制我们庄园内的所有水,再远,便不行了。” “那你呢?”慕疏凉问。 云衿一怔,旋即道:“只要是我的血,都能够随我所操纵。” 慕疏凉笑了笑,指着远处的山水,思考道:“如果是你的血,渗进了了河里呢?”他又望了望东方的远山,目光仿佛穿过远山看到了东海上的日出,他又道,“若是你的血,在海里呢?” 那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云衿已经不需要再猜测,因为她已经看到了。 她在雨中划开手掌,将自己的血洒向这一场无边无际的雨,然后这些雨水都成为了她的血脉,听从了她的操纵。 不论多么可怖的庞然大火,都会被雨水浇灭,玄界尊主忌惮雾珠,忌惮萧家人,因为那将是能够浇灭他那一场大火的雨,她的力量还不够熄灭那一场大火,但她还有慕疏凉,还有许多人在帮她。 于是那一场大火熄灭了,结束了,化为青烟袅袅,荡然无存。 她视线依旧落在大火落幕的云雾之中,然后她在那浓雾里,看见了自己所要等的那道身影。 壮烈都归于壮烈,沉寂都归于沉寂,一切终于落幕了。 ======================================================== 本图书由(Greenphoenix)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